易米梅花不諱貧,玉臺壺史自千春。閩茶絕品承遙寄,我亦城南窮巷人。
——談溶《梅石圖題識》
榮貽生對葉七,終生沒有改口,叫瞭一輩子的師父。
這是葉七的主張。他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夠瞭。留著名姓,記得來處。
阿響,並不知自己的來處。
可有瞭一個師父,心裡踏實瞭不少。長這麼大,他從來沒有見過傢的樣子。他不知別人的傢是什麼樣子。早上起來,有母親的身影,忙碌地為爺倆兒做早飯,也抱怨著昨晚未收拾的棋盤。中午,看見騎樓上晾曬好的衣服,在並不猛烈的春陽下,透著光。風吹過來,微微地飄蕩,將番堿的味道也吹過來。這味道是潔凈而安靜的。
榮師傅給我看過一張照片,那是一張畢業證。上面記錄著他短暫的求學生涯。這張標示為“同禮小學”的畢業證上寫著他的名姓。照片上是個頭發濃密的男孩子,穿著立領的制服。即使穿過瞭幾十年的時間,仍然可以看到他眼神的清澈。不得不說,這張臉上,有一種和年齡不相稱的少見的雍容,大約來自一個少年對現狀的滿足和篤定。
畢業證水印的建築,影影綽綽。榮師傅告訴我是文筆塔。背面,印著這所學校的校歌:“既殫精以求知,復篤志以力行,嗟我諸生兮,毋忘同禮之好學精神。”榮師傅哼瞭兩句,大約為自己老邁沙啞的聲音所赧顏,終於擺一擺手,徑自放棄瞭。
但他又戴上瞭老花鏡,將那段並不長的歌詞,細細地看瞭又看。
他說,在取得這張畢業證後,他曾經有去廉江縣城升中學的機會。但終於沒有去。我問他為什麼沒去。他不再說話,卻將眼鏡取瞭下來,擱在一邊。整個人似乎也便定住,忽然伸出手,將一片從窗子飛進的合歡的落葉捉住瞭。這才長籲瞭一口氣,說,一個廚子,讀這麼多書有什麼用。
少年阿響,在一個黃昏下學後,路過瞭瑞同街。他看到瞭一座騎樓,在灰撲撲的同類中脫穎而出,張燈結彩。鄰近的空氣中,還洋溢著鞭炮燃放的硫黃硝煙的氣息,是還未冷卻下來的熱鬧。
他看到門樓上,掛瞭一塊匾額,用鎏金鐫瞭“南天居”三個字,覆著紅綢。
他不是好奇的性情,但仍忍不住向裡張望瞭一下。其實,他已經回憶不起這騎樓本來的模樣,究竟是一處平凡的住傢,還是商鋪。
過瞭幾天,吉叔來訪,說起這間新開的茶樓。
葉七道,安鋪一街的豆豉店,半巷的醬園子,開茶樓倒是頭一遭。
吉叔說,你道是什麼來歷,開茶樓的是誰?
葉七搖搖頭,隻說,敢叫這個名,也是好大的口氣。
吉叔賣關子道,好,聽朝帶上阿響去看看,我做東。
第二天清晨,阿響便坐在這叫“南天居”的茶樓裡,看著來往企堂、茶博士穿梭於店堂。此時的太陽還是冷白的,穿過滿洲窗照射過來,拖曳的影子也是冷白的一道。
葉七說,這陣仗,倒和上六府學瞭個三分像。
吉叔嘴努一下,說,老板出來瞭。
三個人都看過去。一個穿瞭青綢夾襖、身材矮小的人,走出來,對著眾人作揖。葉七笑一笑,說,莫不是我看錯瞭,跳魚聾?
這人雖短小,但聲量卻分外大,中氣又足。安鋪老少都認識,在蘇杭街經營一傢小飯館,菜式並不多,卻擅作一道“跳魚煲酸菜”。知道他耳朵不好,人人去他店裡幫襯,便都和他用手比畫。
吉叔說,你沒看錯,他是發達瞭。要不說安鋪藏龍臥虎。你可記得上年底陳濟棠來探親的事。嗯,就歇在同禮書院,聽到有人在外頭吵鬧,震天聲響。問起來,說是有個聾子在外頭,帶瞭一個食盒子,說要慰勞昔日長官。門衛看他相貌寒磣,攔住不讓他進去,也不肯通報。陳司令一聽,卻立即喚他進來。那聾子進來一口一個“營長”。見瞭陳,就跪下來,打開食盒。陳一看,裡頭是一盤“跳魚煲酸菜”,一碗紅米飯,立即認出這是當年自己的馬弁,救過自己的命。當場就賞瞭一封銀圓,問他還想要什麼。他說年景不濟,就想開一間自己的茶樓。陳點一下頭,說,那就挑個好地方吧。
葉七說,這裡是陳司令買下來的?
吉叔點一點頭,要不敢叫這個名字?也是“南天王”的地盤瞭。
葉七沉吟一下,說,那少不瞭要請個好廚子。
吉叔說,大按是湛江“鶴雲樓”請來的,袁仰三。
葉七聽瞭眼睛一亮,這倒好瞭。
晚間,慧生在桌上擺著一盤糯米雞。卻不曾見葉七開火。
葉七笑笑,說,你嘗一嘗。
慧生挑開嘗一嘗,便說,如今你這手藝,是連傢裡人都要打發。
葉七笑得更開懷瞭,說,好,能吃出不是我做的,合該進瞭一傢門。
慧生說,不是你,那是誰?
葉七回她,我要等的人。
慧生怔一怔,明白瞭一半。她問,你不送響仔出去瞭?
葉七說,不送瞭。
慧生說,不出去上學,也不出去學廚?讓他留在我身邊?
葉七點點頭。她看著這男人,心裡頭打著鼓,眼裡卻驟然流瞭淚。這淚憋瞭半個月有餘。她忍一忍道,我們娘倆,隻求跟你學手藝,不圖別的。你要藏,我們就跟你藏一輩子。
葉七說,你要藏,我要藏。響仔一個後生,路還長著呢。要做大小按,怎能沒有個像樣的師父。
慧生的臉色,便又慢慢陰暗下來,說,你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葉七慢慢說,我,已經是個死人瞭。如今要想響仔成瞭,就得借屍還魂。
少年阿響,小學畢業後,在南天居做瞭白案學徒。
在傢裡頭,他的師父姓葉。在茶樓,他的師父姓袁。
袁師傅是個和氣人,不教他,不指點,但也不像其他師傅防他偷師。每天自己做,便讓他在近旁看著。看上一個星期,就讓他自己做。這在白案行,算是厚道瞭。
到要他自己上案的前一日,葉七便讓他在傢裡先做一次。制蝦餃,阿響埋頭包瞭一會兒,忽然不動瞭。葉七問,手怎麼停瞭?南天居教人摸魚?
阿響抬頭便道,袁師父包蝦餃是十二道褶,你是十四道。我跟他,還是跟你?
葉七脫口而出,說,跟我!
但頓一頓,輕輕道,跟他吧,十二道。
出瞭蒸籠,整整齊齊的一籠。葉七一皺眉頭,說,不好。
阿響問,怎麼個不好?
葉七說,一個露餡兒的都沒有。學徒入行,手勢好過師父?重來!
這樣過去瞭半年,阿響算是囫圇學會瞭幾樣。在旁人眼裡,這學徒談不上什麼天資,或許是有些陰晴無定。一時聰慧,一時又論論盡盡。可人前人後,袁師傅都有些護他。
他跟人說,學徒千日苦,都是行過來的。但凡有點辦法,誰送自己孩子來給人倒痰罐。還是讀完瞭小學的。
他大約也是聽說瞭阿響的傢況,問得直截瞭當,傢裡頭不是親爹?
阿響愣一愣,點點頭。他雖然已可以講一口道地的安鋪話,但仍用寡言來藏著。時間久瞭,終於有藏不到的地方。隻字片語,露出瞭廣府口音。袁師傅聽瞭,問,不是本地人?
沒待他回答,將自己顧周全。這駝背漢子卻已經長嘆一聲,想他是跟阿媽遠嫁過來的,便拍拍他肩膀道,細路,人爭口氣,終究要靠自己。爹是個擺設,你還有師父呢。
阿響的肩膀一抖,心裡頭卻也“咯噔”一下。
晚上,葉七教他洗豆沙,做水晶皮。洗著洗著,阿響說,我不去茶樓瞭。
葉七停下來,看著他。
這狹小的廚房,由來已久,被一股甜膩安靜的氣息所充盈。這氣息包裹瞭這對師徒,構成瞭虛浮的祥和,在燈光中氤氳開來。此時,卻被這句話陡然割開瞭。
阿響的眼睛垂下去,說,我跟袁師父,學不會什麼瞭。
葉七並不意外,笑著看他,我是讓你跟他學嗎?
阿響說,他手勢不如你,可他是個好人,把我當徒弟。
葉七洗瞭手,坐下來,問道,那你說說,你是誰的徒弟,跟誰學?
阿響抬起臉,望著葉七,慢慢地說,我是你的徒弟,跟你學。
葉七看這少年的眼睛裡,有一點燃亮的東西。這點亮和他的目光對視、對抗,有種他所不熟悉的堅硬,讓他有些心驚。然而,這點亮瞬息便熄滅下去。阿響輕輕問,跟你學,有什麼見不得人嗎?
葉七目光冷下來,跟我學,學會瞭手藝,要藏一輩子。
阿響說,那就騙袁師父,一直騙到我跟他出師?
葉七一字一頓地說,對,是帶著我的手藝出師。
阿響不再說話。漫長沉默間,葉七站起來,拎起燈向外走。最後一線光在廚房裡散盡時,阿響聽見這男人的聲音,從黑暗間傳過來:記著,遵行例,還有三年零五個月。
阿響離滿師還有一年時,葉七領瞭個小女仔回傢。
這小女仔十來歲,身形幹瘦,眼睛卻分外大。葉七喚她叫秀明。
秀明話不多,人卻十分有禮,是個好教養的樣子。有問有答,卻唯獨不說自己的往來出處。
她對葉七很恭敬,叫“七叔”。葉七說,既進瞭我的傢門,從今改口叫“爹”。這也不是七嬸,要叫“阿媽”。
慧生不多問,不知為何,她從心裡歡喜這個女孩。她和葉七有默契,彼此不問前事。她知道,這孩子便是他的前事。她默默地在桌子上多擺上一隻碗,添上一副筷子,說,好啊,我如今仔女雙全。
阿響坐在對面看母親。經過瞭這幾年,母親錚錚的輪廓一點點地退去瞭,身形與行事都柔軟圓潤。面頰上有瞭安鋪鎮上大多數婦人的淺紅,是安定生活的沉淀。可那一點周全,還是以往的。
聽到這裡,女孩臉上有些戚然的神色,也松弛瞭下來。這時候,聽到葉七咳嗽瞭一聲,說,什麼仔女,秀明是你的新抱。
對於榮師母,我瞭解甚少,並不僅僅因為她的早逝。在榮師傅傢客廳的正中,掛有一幅黑白照片,是榮師母的遺像。相片上是個清秀的中年婦人,齊耳短發,形容樸素。她微笑,很大的眼睛因此有些下垂,眼瞼的褶皺遮沒瞭一些神采而顯得倦怠。她沒有任何多餘的飾物,領口卻別著一枚胸針。分辨不出是什圖案。或許是一隻蜻蜓,或許是一枝含苞的玉蘭。在這幅照片的下方,是一處供臺,有著電控的香燭,內裡是忽明忽暗卻不會熄滅的火焰。榮師傅看我註目良久,便起瞭身,從供臺下方取出三支香,點上,對著那照片拜一拜,便插進瞭香爐裡。青煙從香爐裡裊裊地升起來,榮師傅的眼神也變得肅穆。但自始至終,卻未說一句話。
後來,我向五舉山伯也打聽過。他緘口良久,終於說,自師母去世以後,有一道菜,便沒有出現在榮傢的飯桌,是蝦籽碌柚皮。
秀明有門親戚,夫婦兩個做瓷器生意,長年在廣府、四邑往來,再由粵西轉往南洋去。
入秋的時節,他們總是來看一回秀明,帶瞭豐厚的禮物。然後從南洋回來,再看上一回。幾經寒暑,如同候鳥一般。慢慢地,他們的到來,好像季節的鐘點。至於是什麼親戚,是否是真的親戚,便都不重要瞭。
秀明叫女的“音姑姑”。看得出,這對夫婦與葉七也是故舊,慧生不追究底裡,隻看得出他們間有時日累積的默契。
彼此都很熟識瞭,話便多瞭起來。音姑姑是個走南闖北的人,說話間,總是帶瞭豐富的見識,是和外頭的大世界有關的。也將她和平常婦人們區分開來。可這見識,也有女人的心思在其中,便又顯出日常與細膩。裡面便有瞭許多的故事,常常聽得人入瞭迷。她說話時,音姑丈便坐在一旁,看著她,默默地抽一柄煙鬥。這煙鬥看得出是上好紅木所制,刻著繁復的雕花。這物件的奢華,和他形容的過於樸素頗有些不相稱。但或許因為氣定神閑,久之大傢也都看得很慣瞭。
有時,他會忽而離席,和葉七走進裡屋去。這時,音姑姑便側一側目,很快回轉來,依然說她的話,神色若常。大約到瞭飯點,兩個人久久並未出來。她便叫慧生照常開飯,說我們不等,讓他們去談“男人的事情”。
慧生煮飯,她幫廚。在旁邊看著,半晌說道,阿嫂,你這一把好手勢,好像是大世面裡練出來的。
慧生聽得心裡一驚,手卻不停,說,這是哪裡話,幾個傢常小菜,上不得臺面。你七哥不肯顯山露水,才讓我在這裡能耐。
音姑姑接口便說,聽七哥說你老傢是佛山。西樵的大餅,鳳城的魚皮餃,最合風雨裡來去的人。嫂嫂有空瞭,給我們備上幾個帶上。
慧生想想道,我出來得早,老傢的事都不記得瞭。沒根兒瞭,怕是做出來的也不地道。
音姑姑端來一隻木盆,裡頭是換瞭幾水的碌柚皮。她擼起衣袖,將柚皮使勁擠凈瞭水,笑說,阿嫂且先歇著去,到瞭我顯身手的時候瞭。
上瞭桌,菜擺上瞭,才叫男人們出來。照例是要喝酒,姑丈酒滿上,敬葉七一杯,一飲而盡,說,這一回下去,要隔上一段才能來瞭。你們大約也聽說,日本人在潿洲島建瞭個機場。往後下南洋去沒有這麼便利。
慧生說,難怪近來,總聽到頭上轟隆隆地響。該不會打過來吧?
姑丈說,都不好說,一年前,誰知道他們能占瞭廣州和武漢呢。現在廣州的市面上走動,除瞭“宣撫品”,就是得拿瞭許可證的。江西胎也過不來,如今我行裡頭的藝人,十之八九都去瞭港澳的金山莊掛單。我們益順隆倒還有些外單生意,這一回也是執瞭首尾去。
慧生第一次聽到姑丈說起“益順隆”三個字,隻覺得耳熟,究竟想不起在哪裡聽過,便說,那你們也要去港澳避一避風頭才好。
姑丈搖一搖頭,說,我姐夫是個硬頸的人,說行會總要有人撐著。他不肯走,我們兩公婆怎麼安心走得掉。靈思堂的規矩,要走,先得革除瞭會籍。司徒傢的人都走光瞭,往後就沒人來“加彩”瞭。
說完這些,他和葉七交換瞭一個眼神。慧生張一張口,卻低瞭頭去。倒是阿響,接口道,“群賢畢集陳傢廳,萬花競開靈思堂。”
姑父便笑道,我們的堂歌,響仔倒是會唱。
慧生斜過眼睛,看一眼兒子。說,不知細路哪裡胡亂聽來的。
這時候,音姑姑走進來,手裡是熱騰騰的一缽,說,我們秀明啊,打小喜歡吃我做的蝦籽碌柚皮,怎麼吃都不夠。
慧生幫她接過來,放在桌上,不動聲色道,我是想起來瞭,以往我侍奉過老傢的小姐,嫁去瞭廣府。聽說婆傢裡每到過年,就有益順隆的夥計上門送花盆。最前頭一個小女仔,一口好嗓兒,唱的莫不是你們的堂歌。
音姑姑說,那這傢,一定是太史第瞭。太史最喜歡我外甥女阿雲,每年都是她去送。隻是,他們全傢都搬到瞭香港去,快小一年瞭吧。
慧生先前端著碗的手,倏然抖一下。她放下碗,伸出筷子去夾菜。那柚皮厚得很,煮得爛,夾起來便落到瞭缽裡頭。她便索性收起瞭筷子,說,瞧我這論論盡盡。
阿響望著母親,眼神直愣愣的,說,阿媽,你心裡明明掛著,念著,為什麼不問?
慧生停一停,重又伸出瞭勺頭,舀起瞭一勺柚皮,放在秀明碗裡,說,阿女,食多啲。
她這才一咬唇,輕輕說,話時話,這麼久過去。也不知這小姐過得怎樣瞭。也跟去瞭香港麼。
音姑姑問,佛山嫁過去的……是他們大少奶奶?
慧生沒說話,輕點下頭。
音姑姑想一想,說,向傢大少奶奶。這麼大的事,你竟然沒聽說嗎?
慧生抬起眼睛,望著她,眼裡茫然灼灼。音姑姑嘆一口氣,說,她離開太史第那年,整個廣府沒有人不知道的。因為在《粵聲報》上登瞭啟事,和她那死鬼老公離瞭婚。
慧生一時定住,身體卻不由地直瞭。她問,這是幾時的事?
音姑姑想一想,三年前瞭吧。中秋前後。富貴人傢的事情,捂都捂不住。聽人傳,她是為瞭太史的侄子。
姑丈便說,行瞭。長氣,說人傢傢裡什麼雜碎呢。
音姑姑說,哼,誰人背後無人說。我倒看她,是替我們女人長瞭臉。一輩子押在一個死人身上,自己不也是個活死人瞭嗎?
慧生極力將聲音平穩些,又問,向太史有這麼多的侄子,是哪一個?
桌上的人一片默然。音姑姑這才小心地說,阿嫂,莫不是太史第上的舊人?
慧生才醒過來,輕聲說,傢大業大,估摸自然有許多侄子。
姑丈說,這侄子以往替譚啟秀做事,是他的少校副官。後來福建事變,“大口譚”被老蔣奪瞭權,這向副官也被革瞭軍籍,往後就失瞭蹤。
葉七在旁邊聽著,一直沒說話,這時開聲,我聽說,這個侄子,現在被日本人通緝。
姑丈舉起杯來,說,好瞭好瞭,有酒今朝醉。各有各命,莫論國是。
待送瞭音姑姑夫婦上船,已經是後半夜。葉七回來,見慧生一個人站在黑黢黢的騎樓上,背對著他。
夜涼如水。桌上還擺著一隻已經劈開的碌柚,是音姑姑做碌柚皮剩下的。空氣中便飄蕩著若有若無的清凜香氣,有些苦澀。
葉七就走過去。慧生轉頭來,定定看他,說,你到底知道多少?
他沒有說話。月光底下,他看到這女人臉上有清晰的淚痕,瑩瑩地發著光。
慧生張張口,道,你能打聽下少奶奶的下落嗎?
葉七笑笑,點一點頭。他說,你到底算是信瞭我一回。
司徒雲重到瞭安鋪時,是第二年的深秋。正是桂花開放的時節。
這鎮上也怪,大約因為極少見到陽光,倒養得桂花馥鬱不謝,從九月一直開到臘八。這裡的桂花,都是幾十年的老桂,伸伸展展像是榕樹一般闊大的樹冠。風吹過來,簌簌地葉響,那香氣便隨著風吹到瞭鎮上的各處去。也是簌簌地,有桂花落下來,也是跟著風。風到哪裡,便飄去哪裡。人身上,頭發上,遠些的,竟然也飄到九洲江的碼頭上,鋪在“十八級”青石板的臺階上。挑夫們愛惜,都不願去踩,繞著道走。可沒留神給風又吹到瞭江裡。花瓣金的銀的,載浮載沉,那江水便是一片好景致。
鎮上的女人,將大幅的床單鋪在樹底下。清晨打露水時鋪上,到瞭黃昏的時候,床單上是金燦燦的一層。拾掇起來,便是一天的收獲的心情。她們將這桂花用蜜漬上,罐子封瞭,做成桂花蜜。可以一直用到端午。包湯圓、蒸八寶飯、包長腳粽,用處可多著呢。
阿響從南天居回來,一路上,便都是沁人的味兒。傍晚風涼,這香氣沉淀得幽幽的,讓人有些醉意。一兩點落在他的肩上,他也不撣,深深吸一口氣。
待回到傢裡,搭眼便看見八仙桌上擺著兩隻大碌柚,便問母親,音姑姑來瞭?
慧生擦擦手說,嗯,還沒坐定,倒匆匆走瞭。送瞭她外甥女來,說跟咱們住幾天。這不,給秀明拉出去到鎮上逛瞭。
阿響說,外甥女?
慧生笑一笑,說:“群賢畢集陳傢廳,萬花競開靈思堂。”
阿響未回過神,就聽到外頭明晃晃的笑聲,樓梯一陣響,就看見秀明拉著一個女孩走進來。
這女孩手裡拎著一把洋傘,看見他,並不怵,望一眼,卻朝廚房裡喊,嬸嬸,快拿一口鍋來。
慧生遠遠聽見瞭,便拎著一隻鐵鍋走出來。女孩便將陽傘舉到那鍋上頭,小心翼翼地打開,抖一下。隻見呼啦啦地,傘裡竟如雨一般,落下瞭桂花來。紛紛揚揚,竟然鋪滿瞭小半鍋。
慧生便拍著手掌說,這是誰想出的神仙辦法。
秀明笑說,自然是阿雲姐。一路逛著,一有風就把傘打開來,誰也沒有我們采得多。
慧生說,這可好!回頭讓七叔給你們打桂花糕吃。
她看一眼響仔,這才說,嗐,你瞧我。放著大水請龍王呢。眼前可就是南天居的大按師傅。
秀明便說,如今響哥的點心,做得要不重樣瞭。
女孩看著阿響,朗朗道,阿明說你屬豬?
阿響點點頭。
她便笑道,那我得想想叫你什麼。是跟表妹叫你響哥,還是爽快快叫一聲妹夫?
秀明就一紅臉,捻著衣襟對慧生說,阿媽,我幫你開飯。
阿響便和女孩對面站著,不知要說些什麼。女孩倒還是笑著望他,眼神清亮,還有些利。一邊將耳際上別的一簇桂花取下來。她留的是齊耳的短發,在這鎮上是少有的。阿響久前的記憶中,是廣州的女學生才會有的樣式。因為太短,幾乎像一個男仔。她撩一下頭發,才看眉毛也生得利落,是有些英氣的模樣。
女孩說,果然像阿明說你,叫阿響,沒動響。
阿響忽然悶聲說,其實我的大名叫,榮貽生。
女孩忽然大笑起來,又是朗朗的,也不知笑什麼。笑完瞭,這才學著他的口氣,甕聲甕氣道,我的大名叫,司徒雲重。
不同於秀明的曖昧身世,阿雲的來歷倒是清清楚楚。廣府最大的瓷器商號“益順隆”,攬頭司徒央隻一個獨生女兒。雲重是明朝一個武狀元的名字,取這名字的,是阿雲的爺爺司徒章。
阿雲不太跟人說起父親,卻極愛說這位已過世的阿爺。
她說自小喜甜,最愛吃梅州產的糖薑,好那股子綿香裡的辛辣爽利。阿爺便時常領著她上街,去果子鋪買糖薑。正宗的廣府糖薑,裝在珠壇裡。珠壇都是廣彩瓷制成,上面多半繪瞭繽紛的織金人物。阿爺豪氣,整套給她買。今天買瞭“四大美人”,明天便買瞭“醉八仙”。阿雲一手壇壇罐罐,也覺得誇張,說,阿爺,太多吃不瞭呢。阿爺便說,給我阿雲慢慢吃。阿雲便又說,慢慢吃也吃不瞭,放綿瞭就不好吃。阿爺聽瞭,聲音甕瞭,說,那就倒瞭,留下這壇子。
阿雲說,這空壇子有什麼用?
阿爺便將壇子翻過來,給她看底。說到這裡,阿雲四望一下,一眼看見櫃上的一隻糖罐。她就叫阿響搬下來,翻過罐底看一看。阿響一看,果然有個青綠的印,是篆書的“司徒”兩個字。
阿雲便說,我們自傢的老“鶴春”,我閉著眼睛都認得出。
相對於秀明的安靜,阿雲是分外明麗的性格。
秀明來瞭半年,竟都不怎麼開口,出門都躲在慧生身後。人問一句說一句,說出來字斟句酌。
阿雲可不同,來瞭沒有三天。鎮上都知道葉七傢裡來瞭位西關小姐。安鋪人是分不清什麼廣府口音的。在他們看來,廣府就是西關,西關就是廣府。至於珠江河北河南,他們更是分不清。阿雲不怯,走到一處鋪頭,就和他們傾傢常。隻一周,就可說上一口廉江話。雖然支離破碎一些,味道卻是對的。她願說、敢講,聽的人也便歡喜。
多半是大戲裡看來的。安鋪人印象裡,名伶千裡駒、白玉堂,都出自西關。看見雲重,便對著她唱《文姬歸漢》:“人愁心更復聽兒啼,聲似寒蟲悲咽露,何堪句句斷人腸。”阿雲便笑,回他們道,如今誰還唱這些,都去聽新戲瞭。
這一日,阿響正在後廚裡忙。就見袁師傅拍拍他的肩,說,響仔。你表妹來揾你。
阿響茫然,想自己何時有瞭一個表妹。但也就摘瞭圍裙,走出去。
看見大廳裡的一角,雲重正靠著滿洲窗,往外頭眺望。那陽光透過窗,落在她臉上,星星點點地跳。大約是遠處搖曳的樹葉篩下的光,活瞭一樣。窗欞子上不知哪個茶客,掛瞭一籠畫眉。這鳥蹦一下,忽然婉轉一聲啼,吸引瞭她。她便又抬起頭,看得入神。
阿響站在原地定定的,無端擋住瞭企堂的路。這人端著蒸籠,不耐地喊一句,傻仔,望乜哦。
喊得聲音大,驚動瞭許多人。雲重便也回過頭,目光恰與他對上,便對他使勁招招手。阿響走過去,看她一身洋裝,襯衫長褲穿瞭馬靴。在這茶樓裡,未免招人耳目。阿響便輕聲說,你怎麼來瞭?
阿雲笑一笑,說,這是間茶樓。南來北往,誰不能來?
阿響不禁噎住瞭。阿雲才正色道,我出去寫生。嬸嬸說下半晚天涼,叫我順道給你送件衣服來。
說著,她便將一件皮坎肩遞給他。阿響見她背著一隻畫夾。這畫夾很大,竟占去瞭她一半的身量。雲重望一望窗口,兩手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成瞭一個框。那手指間竟然就是一幅畫。外頭雖然有霧,看不清楚,卻也是遠山如黛。霧氣繚繞間,是文筆塔挺挺地立著。她說,多好,在這裡能看見九洲江呢。
阿響說,這裡不算好,給虞山擋住瞭大半。要看江水,得到西邊的山上去看,臨著入海口。
雲重說,好,等你得空瞭帶我去看。
阿響沒應她,想一想,又點點頭。
她說罷利索地將畫板往身上提一下,就要走。阿響說,你等一等。
他走到她身後,將那畫架上的綁帶緊一緊,說,阿媽交代,在外頭早回,別顧不上吃飯。
到下半晚上收工,袁師傅抱瞭一隻蒲包來。
說你這個表妹,可是個厲害角色。先前來瞭,問我。你們茶樓用的瓷器,是哪裡來的?我如何知道。她又問,是不是我們益順隆的?我說,不是。她就說,不是司徒傢制的,哪裡上得瞭臺面呢。廣府第一式的茶樓,誰不用我們傢的東西?
我就問她,那可怎麼辦?
她說,你把你們傢的盤子碟子,都交給我。我給你畫。有我司徒雲重的繪彩,就是益順隆的瞭。
袁師傅大笑,我給她繞來繞去,倒像是我欠瞭她的。你瞧,這一摞盤子,算是我孝敬她大小姐的。
阿響也笑,我們傢的盤盞,是早就給她畫光瞭。
袁師傅變戲法似的,又從身後拎出一隻紙袋,說,新出的光酥餅,還熱乎,不知合不合廣州人的口味。
阿響回到傢時,傢裡人都睡下瞭。唯獨靠騎樓的地方還亮著燈。葉七將一隻花梨大案搬到那裡,專給阿雲用。阿雲說,夜晚靜。人心靜,筆也就靜瞭。
外頭的人,走上樓梯的聲響,似乎並沒有攪擾她。
阿響看見,在燈光裡頭,那光正籠在她身上,是毛茸茸的一層,包裹著她,好像要同那夜的暗隔開似的。阿雲端正地坐著,一手執著瓷盤,一隻胳膊靠在枕箱上。不同於白天時的明朗,她臉上的神情,有一種端穆與肅然。微微蹙著眉頭,眉宇間似乎也有些蒼青,甚而冰冷。這些,也是在一個少女身上所稀見的,令阿響感到陌生。
遠遠地,他看到阿雲方才落筆處,是一抹嫣紅。他不禁屏住瞭呼吸,將手上的東西,慢慢放在瞭桌上。然而在極靜間,這動作還是引起瞭聲響。
阿雲肩膀似乎抖動瞭一下,手中的筆也一抖。她回過身,看見是他,愣一愣,笑瞭。
阿響有些不安,喃喃道,看我論盡……
這時,阿雲便放下瞭手中的筆,用手捶一捶腰,說,不妨事,我也畫累瞭。
阿響便說,師父讓我給你帶瞭盤子來。
阿雲接過蒲包,拆開來。拿起一隻,對著光看一看,難掩如獲至寶的神情,說道,居然是上好的江西胎。你師父可說瞭,以後我要多少,他供我多少。
說到這裡,她的眼睛也亮瞭。方才瓷白的臉色暈起瞭紅潤,輪廓也亮起來,像是浮冰在光中瞬間融化,還是那個阿雲。
阿響心裡也不禁輕松瞭一些。但看到方才阿雲手中那隻碟,邊沿上的一朵西紅玫瑰,最後合筆,筆畫無端飛瞭出去。
阿雲看出他的抱歉,信手拿過佈,便將那朵玫瑰擦去,說,唉,“撻花頭”是基本功。唔關你事,是我的心,還不夠定。
又似安慰他道,你看,這“描金開窗大鳳梅瓶”的圖案,到底給我默瞭出來。
盤上,是個鳳穿牡丹的輪廓。阿筆雖不懂,但也看出筆觸的繁復細致。枝葉藤蔓,筆走龍蛇,躍然如生。
他的目光,落在瞭另一隻正晾著的盤子上。盤上大片的,是他未見過的幽靜青綠,燈下熠熠,闖入瞭眼睛。他不禁說,這綠,可真好看啊。
阿雲轉頭看一看,說,“湖水綠地菊提雀”,乾隆禦窯。這可不是普通的綠,阿爺說,老“鶴春”,是我們司徒傢的本錢。守住它,就守住瞭益順隆。
她說完這些,人似又肅穆瞭,眼低瞭低,仿佛倏然有瞭一些心事。兩個人,一站一坐,中間就隔瞭一道安靜。燈光也暗瞭些,這安靜忽而濃重,滲入瞭密實的黑,漫溢瞭開來。
秋涼的夜風,從騎樓吹進瞭,吹得阿響一個激靈。雲重也不禁抱瞭一下膀。他這才想起來,連忙從桌上拿過那包光酥餅,說,新打出來的,趁熱吃。
阿雲吃著餅,眼神又亮起來瞭,伸出手指,擦瞭一下嘴角的餅末,臉上竟現出瞭孩子般的笑靨。這笑竟讓阿響的心裡,也驀然快樂瞭幾分。
這時,阿雲說,響哥,你打的餅好好味。
阿響愣一下,不知為何,並沒有否認。他隻是望著阿雲,輕聲說,好味,就食多些。
這一年冬至,竟是格外冷。
九洲江上的風吹來,也是冷冽的,又幹又硬。慧生說,也好,幹冬濕年,到春節時就好過些。
阿響見葉七站在風裡頭,肩背有些佝僂,這一年,師父的腿似乎比以往更不靈便瞭。但他在慧生攙扶下,極力站得更穩一些。他袖瞭一會兒手,看阿響將墓頭的野草、樹枝清幹凈瞭。也不說話,半晌,才對阿響說,阿仔,掛紙。
阿響便將墓紙鋪開,壓到墓頭和墓旁的“後土”上。黃白五色的墓紙披掛下來,在風的吹拂下,有一種異樣的鮮亮與熱鬧。這是他第一次跟瞭師父來祭祖燒冬紙。這在虞山的墓,是葉七祖父的。葉太爺有聲望,鎮上的“同禮書院”是他生前所修。三個人擺瞭供,燒著紙。葉七投瞭一隻紙馬到火盆裡頭,天太幹,噼裡啪啦地響。葉七說,響仔,跟太爺爺說句話。
阿響想一想,說,太爺爺,一路走好。
葉七本來臉上戚然,聽到這裡卻笑出來,說,傻仔,還走到哪去?太爺爺已經走瞭幾十年瞭,在陰曹吃香喝辣,比我們都好。
他便自己說,阿爺,我收瞭個徒弟,現在成瞭我的仔啦。我們葉傢沒香火,手藝總歸沒斷。
他站直身體,撣一撣衣服上紙錢的灰燼,看慧生一眼,說,回吧。
廣東人講究“冬至大過年”。慧生將周師娘邀到傢裡來“做冬”。
短短幾年,人事流轉。屋企老的過身,小的遠嫁,如今周師娘變成瞭一個人。她看著葉七傢裡的五口人,說,慧姑,眼下囫圇能有個團圓,就是福啊。
便說起當年正月二十八,慧生剛來時,那天“雷王誕”的熱鬧。忽然才想起,少瞭一個人,是吉叔。這年年頭,安鋪鬧鼠疫。吉叔說沒就沒瞭。去收拾他的東西,醫館的桌臺,還擺著他給自己開的補養方子。葉七說,唉,我這個保舅,醫者難自醫。周師娘搖搖頭,說,也是年紀大瞭。那一場,鎮上留下瞭幾個老人來呢?
慧生瞧著話頭不對,忙將灶上的湯圓端過來,擺在桌上,大聲說,來來,食啲暖笠笠嘅嘢!
屋裡的空氣便真的暖起來。招呼瞭師娘,慧生給三個小的,都盛得滿滿的,笑盈盈地說,後生仔,食多啲,團團圓圓。
周師娘就逗秀明,問幾時和阿響擺酒。說得秀明羞紅瞭臉。她又打量瞭雲重,說,嘖嘖,早就聽鎮上人說,你們傢來瞭個西關小姐。百聞不如一見。老七你傢是什麼好風水,引來鳳凰棲梧枝。
阿雲向她還瞭禮,卻沒多說話。匙羹在碗裡舀起一個湯圓,手抬起來,又放下瞭。慧生知道,是剛才自己說團團圓圓的話,惹瞭她的心事。
慧生便在心裡阿彌陀佛,一邊說,咱屋企哪裡留得住鳳凰。過一排,我阿雲就要回廣州過團圓年去瞭。
過瞭冬至,多是“白戲仔”班子在粵西各鎮走街串巷的時候。也是一年農忙,塵埃落定,要慶豐收的意思。
這“白戲”班子,源起安鋪鄰近的曲龍,所以又叫“曲龍班”。打乾隆年間就有瞭。原是村民為瞭自娛,為鄉人演唱,多用的是民歌調。後來吳川木偶戲流入安鋪,便組成班社,一人主唱,一人操木偶,一人敲竹筒配腔。鄉間便稱之為“竹筒戲”。嘉慶年間,加入瞭簕古頭胡、月弦、橫簫三件頭伴奏。竹筒改為大小木魚,引入小堂鼓、高邊鑼等戲劇鑼鼓,從此改稱“白戲仔”。曲龍原有七八個“白戲”班,每到年節,便在廉江、遂溪一帶串鄉演藝。
可這兩年,年景不濟。先是日本人的動靜,風聲鶴唳,後又鬧瞭鼠疫,百姓失離,一些戲班便也雲流霧散。但終於還有些班子,在這個冬天來瞭安鋪。隻說是“年冬鬼抓人”,以往為瞭喜慶,如今吹吹打打,權當為驅邪。
因為終究是個熱鬧,慧生便讓阿響,領瞭秀明與雲重去看。這一年的戲臺,搭得也潦草瞭些。沒有花牌。就是在北帝廟,有一棵大洋槐,掛橫梁,扯瞭塊幕佈。
他們三個趕到時,剛剛開始請神。一個使頭胡的大漢,大約是班主,喝一聲:“眾仙請瞭。”手一揚,便是各樂齊音,跟著班主唱:“東方壽筵開,南方慶壽來,西方長不老,北方上天臺。”也便有八仙逐一上場,對臺下的觀眾作揖。因是木偶,衣飾打扮格外鮮亮斑斕,臉上塗著胭脂,一片柳綠花紅。有種仙班萬象的氣勢。其實底下的藝人,不過是四個。鞭炮便也響起來,硝煙過後,八仙便另有一番翩然,是一個簡易的仙境。
但到瞭正戲,卻是《高文舉》。唱瞭一會兒,戚戚哀哀。班主改使瞭杖頭,扮高文舉,嗓音雖粗糲不似個狀元,但究竟行腔見功力,也算是聲情並茂。到瞭他老婆玉真出場,做角的是個滿臉皺紋的阿伯,硬是捏著嗓兒,要唱那滿腹的委屈。臺下的人,看著聽著,漸覺得十分折磨,說,換戲,換一個《周氏反嫁》。有人喝起瞭倒彩,說現今唱戲的都是些什麼貨色,張梅香怎麼不來?阿伯眉頭一蹙,便不唱瞭。班主杖頭一扔,罵道,飯都吃不上,肯唱幾句就這幾個喘氣的,不聽躝遠啲!弦子響起來,那阿伯大約是被傷瞭自尊,死活不開口瞭。
終於紛紛起瞭哄。阿雲就拉拉秀明,說,咱們走吧。還等他們臺上臺下打起來嗎。
三個人就擠出瞭人群。一聲也不吭,終究是有些掃興。走到瞭蘇杭街,阿雲忽然回轉瞭身來,笑嘻嘻地說,做乜敗瞭自己的興致。不就是演戲嗎?我演給你們看。
阿雲站定,清一清嗓子,一開口,竟然是一把分外渾厚的聲音。
秀明便拍起巴掌,說,阿雲姐,你是要演一出《女駙馬》嗎?
阿雲笑一笑,一縮肩,身形忽而變得佝僂,再開聲,阿響聽見她用國語說:是馬格麗特·高傑嗎?
這聲音把他和秀明都嚇瞭一跳,因為蒼老而焦灼,似來自龍鐘的人。
此時,阿雲卻忽而轉到瞭另一側,站姿雍容起來,用一種極甜美而自持的女聲說,是,先生。請問您貴姓?
秀明張瞭口,說不出話來。阿響也有些吃驚,他知道這是一出西洋的戲劇。
他們漸漸看進去瞭。這是一個老人和少女之間的對話。老人是一位父親,而少女是他兒子的情人。
阿雲一人分飾兩角,從容地穿梭於老人與少女之間,講述這個傷心的故事。他們靜靜地看著,並沒有懷疑過,這是兩個人。
倏然,阿響想起,這場景似曾相識。開始是依稀的,慢慢地清晰起來。曾經有一個人,也是如此分飾兩角,一男一女,演戲給他看。
呂佈與貂蟬,相會鳳儀亭。“匆匆繞曲徑過花阡,千鈞重擔付嬋娟。脂粉遠勝動橫拳,一副溫馨臉,冷笑是刀默是劍……”
十多年前,太史第後廚天井,稀薄的昏黃燈光中,一個少年無聲地唱。唱給他一個人聽。那少年的臉龐也愈見清晰。少年說,阿響,我往後有個心願,就是寫一出戲給我娘。
他的心忽而痛瞭一下。這疼痛讓他猝不及防。待這痛慢慢地平復,他想,原來自己也曾經看過西洋劇的。也是一個夜裡,還是那個七少爺,改瞭英國人的劇,用粵白念道:“陌上千秋各不同,孤山萬仞聽簫聲。”
這記憶中,漾起一絲荔枝味,若有若無的。有些甜,有些冷。
這時,他聽到瞭身邊的啜泣,是秀明。
你可以在我死瞭以後,等到阿芒提起瞭我痛恨的時候,你可以對他說明這件事,告訴他我是非常愛他,而且我把這個愛情證實瞭。先生,有人來瞭,再見吧,我們兩人是今生不會再見的瞭,祝你一切幸福。
叫作瑪格麗特的少女,她將要犧牲,成全愛人的幸福。這聲音,在暗夜中,清亮而絕望。在清寒的空氣裡回蕩,無邊無際。
雲重走到瞭秀明的跟前,掏出一方手帕,拭去瞭她的淚水。然後理瞭理她的額發,說,傻女,哭什麼呢。都是戲。
而秀明卻哭得更為難以自持。這讓阿響也有些驚訝。他從未看過她哭,甚至很少看到她有起伏的情緒。雲重輕輕地撫她的肩膀,卻對阿響眨眨眼,笑笑說,這是我在中學劇社演的第一出劇。記得自己的詞,居然還記得對手的。我也是寶刀未老。
三個人在街上走著,大戲的鑼鼓也遠瞭。街道兩旁的騎樓,燈火也次第滅瞭。周遭靜下來。極靜,間或有一兩聲犬吠,也瞬息便被吞噬。
這時,阿響覺出自己的手被握住瞭。是秀明。這麼久瞭,他們還從未觸碰過。她在黑暗中牽住瞭阿響的手,緊緊地。過於緊,以至於讓阿響覺出手心有些疼痛。
直到過完年,廣州也沒人來接雲重。
阿響沒有食言。開春時候,他帶雲重上瞭虞山。
虞山很高。粵西多丘陵,雖至綿延,卻入不瞭體面。這虞山在這綿延中,無端峭拔起來。山體並不闊大,因山勢陡峭,卻有橫空出世之感。山上並無許多的林木,便更顯巖石礪礪,刀皴斧劈。
阿響帶雲重上去的,是青龍舌。是從山巔上,斜生出的一塊扁平的巨石。上下左右,皆自凌空。是險中之險,一覽無遺。
雲重立好畫架,站定,長籲瞭一口氣。山上的風,很烈,並未應瞭“幹冬濕年”的民諺,還是幹硬的。因瞭四面的無遮擋,吹得更肆虐些。一時間竟讓人說不出話來。雲重索性站在山崖上,由它吹。來瞭安鋪,她的頭發便未剪過,說要回到廣州再剪。這時候,已經長得很長瞭。也在風中飄揚起來,是濃密豐盛的,像烈馬的鬃一樣。她攏起手,向那空中喊瞭句什麼。聲音被風吞噬瞭。阿響聽不見。或許她本來就是無聲地喊。
風漸漸停下來,雲重仍是站瞭半晌,才回過頭來。阿響見她臉上一點淚痕,已經幹瞭。雲重擦一下眼角,笑說,這風真大,吹得眼睛疼。
雲重指一指,問,我就是從那裡上岸的嗎?
阿響看看,說,是啊,“十八級”。
原是一處良港,遠遠的。碼頭上船如葉,人如蟻。從這裡看九洲江,臨瞭入海口,江水便沿北部灣慢慢鋪展開來,越來越寬闊,真的是浩浩湯湯。
望下去,一邊是遠無盡的海,看不到頭,一邊是安鋪古鎮。阿響看這些在雲重的筆下,一點點地生動起來。他甚至能看見海水上泛起的光,是最遠處的粼粼波動。而安鋪看到的便都是屋頂,居多的是騎樓,黑黢黢的,連成一片。那沿著街巷的,彎彎折折,在阿雲的畫上,便是一道圓潤而黯然的弧。他想,說起來,他已經在這裡生活瞭七年,竟沒有好好從上面看過這些騎樓。
待那畫上的輪廓豐滿瞭,他又不禁一驚。原來安鋪和海,一個在光裡頭,一個在光外,如同陰陽太極。而安鋪的形狀,像是臥在暗影子裡的一尾魚。密集的騎樓,如同鱗片。這魚被山勢環抱,蜷著身體。文筆塔長在魚眼睛裡。而自己住的地方,就在那擺動的背鰭上。
雲重停下筆,看著自己的畫,手指著沿海的方向走出去。她轉過頭,問阿響,你說,我還能等到嗎?
阿響點點頭,待廣州時局好一些。我阿媽說,會送你去香港。
雲重笑一笑,搖搖頭。
這時候,天又暗瞭一些。太陽沉下去,天邊忽而亮起來,是一線奪目的光。接著,那顏色便從雲裡一層層地次第滲瞭出來。將雲一片一片地染紅瞭。是火燒雲,兩個人,都看得有些呆。在這凈冷的天,如何就出現瞭火燒雲。
這雲一層推著一層,一層裹著一層,從海上滾滾而來。顏色便也疊著,在深深淺淺地湧動。
雲重看著看著,開口道,這些色用在廣彩裡,唔知幾好啊!
她看著阿響。阿響也看著她,阿雲臉上紅紅的,金燦燦的輪廓。眼裡也有光,像是兩星火苗。阿響不覺間,身體裡有些靜止瞭許久的東西,倏然被這火苗點燃瞭。然後順著血管流淌,繼而奔湧起來,所經之處,一路灼燒,摧枯拉朽,在他的身體裡蔓延。阿響的心跳急促起來,臉上感到發燙。
這時雲重問,響哥,如果有得揀,你將來最想做什麼?
阿響說,做個最好的大按師傅。
雲重又問,那你的師父是誰呢?
阿響說,袁師傅,那天在茶樓,你見過。
雲重笑笑,你做的點心,味道和七叔制的一式一樣。那光酥餅,不是你做的。
雲重眼裡的火苗沉淀下來,光也隨著雲漸漸退去瞭。眼看著,天與海,便都冷卻瞭瞭。她說,我的師父,不是我阿爺,也不是阿爸。我們司徒傢的手藝,傳男不傳女。我在等一個人,教我畫廣彩的人。他就快要回來瞭。
雲重的目光,遙遙地,落在瞭某個不知名的盡頭。她喃喃道,你說,我還能等到嗎?
阿響的心裡,銳痛瞭一下。但他還是無聲地、堅定地點瞭點頭。
阿響背著雲重的畫架,兩個人彼此照應,往山下走。所謂嵐氣襲人,天又晚瞭,竟然越走越冷。這時,一隻野兔忽然從草叢裡跳瞭出來,將他們二人嚇瞭一跳。那兔子跳出瞭幾呎遠,倒不跑瞭。半立著身子,像個人一樣,遙遙地看著他們兩個。阿響也定定地看它,卻聽見身邊的雲重說:響哥,我們說好瞭。等我們都出瞭師,你做的點心,都要用我阿雲畫的彩瓷來裝。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雲重伸出手小指,說,我們要蓋個印。
這本是孩子氣的,不知為什麼,阿響放下瞭畫架,很鄭重地伸出手指,和雲重勾瞭勾。然而,在他碰到瞭雲重的手指,那冰涼的指尖,還是讓他心裡猛然悸動瞭一下。猝不及防。
他很快地抽回瞭手,低下頭,默然地向山下走去。這時,他看著阿雲的背影,手指上卻有瞭一絲暖意。這暖意順著指尖一點點地蔓延,他覺得全身也暖和起來瞭。
清明前,有瞭消息。
廣州沒有人來,來的是一封信。寫信的人,是音姑姑。
信中說,因傢裡出瞭些變故,不能來接雲重,問能否請人將她送回來。信裡還提到一件事,說慧生要找的人,有下落瞭。
葉七沉吟瞭一下,說,那就讓阿響走一趟。
慧生猛回過頭,不相信似的看著他。
葉七說,你要找的人,別人去你信得過?還是這人能信得過別人?
慧生硬錚錚地說,我們娘倆自打離開瞭,就沒想過再回去。非要一個人去,那也是我。
葉七不禁冷冷笑一聲,你去?你以為你出瞭事,這孩子能脫得瞭幹系。
慧生咬一咬唇。
葉七的語氣緩和下來,說,響仔十歲來瞭這裡。長成大小夥子瞭,你還能記得他八年前的模樣?如今出瞭師,袁仰三的徒弟再不濟,也不能窩在小小的安鋪。
慧生扁一扁嘴,說,這事我們說得不算,還是得問孩子的主意。
葉七將那信,給阿響看瞭。
長久沉默後,阿響說,我去。
慧生怔怔看著他,半晌,忽然哭瞭出來。她一把抱住阿響,不管不顧地哭。哭夠瞭,阿響說,阿媽,我記住瞭。把阿雲送回去。見到瞭少奶奶,我就回來。
葉七在旁不聲不響,這時才開口道,你到瞭廣州,打聽事情,少不瞭要落腳。明日去茶樓,央袁仰三給你寫封薦信。我這裡還有一封。你帶著信,去找個人。
阿響回過頭,看他,問,我帶著袁師父的信,找你的人?
葉七點點頭。阿響從這男人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這些年,這個被自己稱作師父的人,不見喜樂。說什麼做什麼,一字一句,都是斬釘截鐵。他便不再問。
葉七說,我再教你一樣,你就滿師瞭。
這一夜,葉七在後廚架起一口大鍋。
那鍋阿響未見過,生鐵,沉厚。外頭有銹跡,裡頭也有。葉七用木賊草泡瞭水,裡外打磨。那口鍋漸漸出現瞭金屬的光澤,是一口好鍋。
葉七問,我教你的,記住瞭?
阿響點點頭。葉七問,那你說說,要打好蓮蓉,至重要是哪一步?
阿響望見堂屋裡頭。三個女人圍坐,默默給老蓮子剝皮,用竹簽去心。都不說話,但那經年的蓮子,清苦的香氣,卻從堂屋漫溢開來。一點點地,擊打瞭他的鼻腔。
他想一想,說,去蓮心吧。挑出瞭蓮心,就不再苦瞭。
葉七搖一搖頭,去瞭蓮心,少瞭苦頭。它還是一顆不服氣的硬蓮子。
葉七嘆一口氣,說,至重要的,還是一個“熬”字。
阿響定定地看著師父。看他執起一顆蓮子,對著光,說,這些年,就是一個“熬”字。深鍋滾煮,低糖慢火。這再硬皮的湘蓮子,火候到瞭,時辰到瞭,自然熬它一個稔軟沒脾氣。
這一晚,葉七架起鐵鍋,燒上炭火,手把手教阿響炒蓮蓉。他說,當年我師父教我炒,要吃飽飯,慢慢炒,心急炒不好。葉七把著他的手,手底下都是火候和分寸。師父的手大,手心生滿老繭,糙而暖。阿響見這一口大鍋,像是小艇,木鏟像是船槳。就這樣劃啊劃啊。眼見著,那蓮蓉漸漸地,就滑瞭、黏瞭、稠瞭。
他不禁望瞭望自己的師父。師父臉上無表情,眼裡卻漸漸有光。忽然間,他聽到一把沉厚的聲音,唱:“歡欲見蓮時,移湖安屋裡。芙蓉繞床生,眠臥抱蓮子。”他未曾聽師父唱過歌。師父的歌聲並不清冷,是溫厚的,還有些啞。一邊炒,一邊讓他跟著唱。唱瞭一遍又一遍,唱多瞭,就記在瞭心裡。鍋裡頭,漸漸蕩漾起瞭豐熟的香,在整間房間裡漫溢開來。堂屋裡的女人停下手,看著這爺倆。葉師父問,都學會瞭?
阿響點點頭。師父說,嗯,學會瞭。往後,唱給你的徒弟聽。
阿響坐在船上,懷裡是一隻佈包,似乎還有餘溫。那裡頭是兩種月餅,一種是玉兔丹桂,一種魚戲蓮葉。雙蓉的那種,上面都蓋瞭一個大紅點。
他往外頭望出去,已經看不到安鋪,連文筆塔也看不見瞭。隻能看見虞山的輪廓,朦朧而峭拔。此時,北部灣的海是出奇地靜的,但還是能感受到身下的波濤的起伏。他想,上一次在海上,已經是許多年前瞭。
雲重也望著外頭,一言不發。待似乎已經望不到所有的東西,她才開口說,好大的霧啊,什麼也看不見瞭。
這時候,有汽笛聲響起,先是遼然悠長的。汽笛聲越來越近,就看到一艘輪船慢慢駛過,是一艘貨輪。因這龐然巨物,海面便也波動瞭一些。人們就紛紛伸出頭去望。雲重問,響哥,這船是要開到哪裡去呢。
阿響想一想,說,大概是要去南洋。
雲重看瞭一會兒,說,嗯,阿爺教我,紅煙囪的渣甸、藍煙囪的太古,都是往歐洲去。
阿響笑一笑,說,你阿爺好見識。
雲重說,我沒坐過輪船,可是我們益順隆的彩瓷,都是用輪船運出海去的。我小時候,每日天蒙蒙亮,就跟我阿爺去渡口,看工人把瓷器裝在竹籮裡,從小湧用槳櫓搖到省港輪船,再從環珠碼頭向北轉到西濠口對岸的金花廟渡口。阿爺指著港輪說,接下可就指望著它瞭。這些輪船將我們的廣彩轉運到港澳,環珠橋碼頭出龍珠橋,過鳳安橋到珠江,英國商船的貨倉就設在白硯殼,等著我們呢。
阿響說,這些你都記得很清楚。
雲重就說,我們自己傢裡的事,怎麼會記不清楚呢?
阿響就想,雲重這是要回傢瞭。這樣想著,心裡驀然有些傷感。他眼裡的黯然,被雲重捕捉到瞭。雲重說,響哥,昨天七叔教你唱的那支歌,很好聽。能唱一遍給我聽嗎?
阿響拗她不過,終於唱瞭一遍。興許是外面的海風,吹得烈瞭。他覺得自己唱得有些跑調。雲重靜靜地聽完,隻說,我還給你一首:“伍傢塘畔系瓷鄉,龍船崗頭藝人居。群賢畢集陳傢廳,萬花競開靈思堂。”這,是極其甜美的少女聲音。歌聲悠然,在並不大的船艙裡回蕩,氤氳不去。船裡方才還有些嘈嘈切切的人聲,這時都停下來,靜靜地聽她唱。可唱到瞭後來,不知為何有些蒼涼瞭。這蒼涼的吟唱,讓阿響想起瞭許多年前,叫青湘的女人,在荔枝樹下唱一出《貴妃醉酒》。他屏息聽著,望著這女孩的側臉,瓷白的挺秀的額頭。他又想起瞭雲重一個人演出的西洋劇。他想,這個阿雲,究竟有多少種聲音呢。
唱完瞭,雲重又恢復瞭安靜。但阿響回憶起瞭許多事,包括那個太史第的新年,廿三謝灶日,伶俐的小女仔,接過他手中的福袋。她應該都不記得瞭。
他不禁輕輕搖一搖頭,似要將這些念頭從腦海中驅逐出去。他問雲重,餓瞭吧?
他拿出兩塊月餅,遞給阿雲一塊,自己一塊。
咬下一口去。他還是感受到瞭一陣細小的戰栗。軟糯的蓮蓉與棗泥,並不十分甜,卻和舌頭交纏在一起,滲入味蕾深處。他一面吃,同時伸出手,仔細地接住掉下來的餅皮,極其珍惜。與許多年前,他第一次吃到時,如出一轍。但此時,這塊月餅,出自他自己的手。
他問雲重,好吃嗎?
雲重默然點瞭點頭,然後笑笑,看著他說,長這麼大,從未在清明時吃過月餅。
她說,往年這時,我們全傢拜山去看阿爺。
她問阿響要瞭一塊月餅,放在船舷上,說,我阿爺,一直到老,都愛吃甜食,吃得牙隻剩下瞭五顆。別的不挑揀。可月餅,隻吃得月閣的。
她站起身來,索性將身體伸出瞭船艙,在獵獵的風裡頭。她將那月餅掰碎瞭,一點點地擲到海裡頭。剛擲下去,便被波濤吞沒瞭。可擲瞭幾下,竟然引來瞭幾隻越冬的海鳥。大約也是餓極瞭,撲扇著翅膀,要與她搶月餅,啄她的手。雲重發瞭狠似的,就不給它們,一邊使勁揮舞胳膊驅趕那些海鳥。
阿響連忙將她拉進來,看她虎口上,被啄得殷紫的一道傷口,正汩汩地流出血來。
阿響用手巾幫她包紮起來,嘆口氣說,幾隻雀仔罷瞭,這又是何苦。
雲重看他一眼,將手抽回來,說,這是給我阿爺的。
說完這句話,她便抽泣瞭起來。哭著哭著,索性伏在阿響的肩頭上。
這女孩,身體劇烈而無聲地抖動,帶著阿響的身體也顫抖起來。他感到滾熱的水滴,透過衣服,流到瞭他的肩頭。又在初春的清寒中冷卻,滲入他的皮膚裡瞭。
到達廣州的黃昏,天下起微雨。
火車站,有個中年男人,徑直向他們走來。
阿響並不認識他,一時警惕,本能地將雲重護在身後。倒是雲重迎瞭上去,叫他鄭叔。原來是益順隆的管事先生。
阿響四望,並沒有看到音姑姑夫婦。鄭叔就說,阿音被事情牽絆住瞭,叫我送你先去休息。
就叫瞭人力車。阿響看一路上,已不是印象中的廣州。或許隔開瞭許多年,自己也記不清楚瞭。街上並沒有什麼人,商鋪多半也閉門不開,是百業蕭條的樣子。在一處拐彎的地方,他看到焚燒後廢墟的遺跡。隻覺得地方眼熟,想瞭又想,原來是一傢戲院。他跟著七少爺去看過戲,至於是什麼戲碼,究竟是想不起來,隻記得是極熱鬧的。
鄭叔看他一眼,神色凝重,並沒有多的話。到瞭一處客棧,停下來。鄭叔送他下瞭車,說,這裡是包瞭晚飯的,你吃點先將息著。明天下午三點,過來接你。
阿響提著行李,站在客棧門口,門楣上掛著匾,上頭是“玉泰記”三個字。大約給風雨蝕的,“玉”字的一點已經看不清瞭,成瞭個“王”。阿響剛轉過身,忽然聽到雲重喊他,就回過頭來。
在細密的雨裡頭,雲重遙遙地喊,響哥,轉頭帶你去看我們傢的瓷莊啊。
五舉山伯,交給我這一幀小畫。是真的很小,大概隻有成年男人巴掌的尺寸。畫上,畫瞭一個清瘦的青年。面目嚴肅,有溫厚的雙眼。
這幅畫畫在一種特殊泛黃的卡紙上,我並未見過。紙紋粗疏,略灰,甚至看到未除凈的草莖的痕跡。或者可說是素描,但運筆稚拙,應是未受過良好的訓練。但是,筆觸間有一種自信,強調瞭畫中人五官的特征,造就瞭另一種驚人的真實。在畫的右下角,有一個簽名。並非是字,而是一枚圖案,是一朵輕盈的流雲。
畫中人,是年輕的榮師傅。我將畫翻過來,看見背後寫著一個日期。再看,這麼小的一張畫,竟然有裝裱過的痕跡。山伯說,師父今天上午拆下來,叫我給你送過來,說你或許用得著。
裹在畫外面的,是一張報紙,《民聲日報》,報頭是彭東原所題。這是日偽時期廣州的報紙。頭版標題赫然,“斷絕安南援蔣物資,陸軍西原少將任委員長,華南派艦隊一部駛海防”。山伯示意我將報紙翻過來,於是,我看到瞭“司徒央”這個名字。
民國二十九年春,益順隆瓷莊老板夫婦通共被捕的事情,是整個廣州城最大的新聞之一。這間瓷莊關閉瞭許久,但日本人出其不意地搜查,庫房的密室裡繳獲瞭大量的槍械,而在已經廢棄的瓷窯裡發現瞭配制中的彈藥。
密室中,同時間發現瞭不少破碎的瓷片,上面繪制的圖案,精美絕倫,非出於凡俗之手。“維持會”著清秘閣驗看後,竟然皆是仿制於禦窯上品。
我問山伯,所以,榮師傅回廣州時,這些已經都發生瞭,是嗎?
山伯說,是的,司徒在清明前一天行刑。這份報紙,當時就擺在師父客棧房間的桌子上。
- ⊙ 過身:粵語,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