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秋風有信

凡燉法者有三要。一煁二湯水恰可,三要不失原味。此三者不可缺也;

凡炒法者有七忌。一忌味不和,二忌汁多少,三忌火色不勻或老或嫩,四忌小菜配合,五忌刀法不佳,六忌停洽,七忌用油多少。此七者不可犯也。

——紅杏主人《美味求真》

誰也沒想到,謝醒會把陣仗,搞得這麼大。

他是躲在瞭幕後,出面的是香港廚師總會和亞洲電視。這會兒的香港,中英談判僵持不下,又陸續經歷瞭股市數次跌轉。香港人日益務實,其中一個體現,便是把精力,都放在瞭“吃”上。

吃得講究,也吃得繚亂。像“魚翅撈飯”之流,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上不得臺面的。但中西餐卻也在港九遍地開花,各成派系,有如春秋戰國。本港的優勢,又恰如海納百川。有種飲品的誕生,可見一斑,叫“鴛鴦”。是大排檔西茶檔的發明,其實是咖啡、紅茶與淡奶的混合。所謂“七茶三啡適量奶”,便如此時的香港,各種口味是來者不拒,浩浩湯湯,漸成大宗。

但有的餐廳,也想著擴展本地市場,眾口咸宜,竟有瞭將各地菜系匯合一統的心思。一時間打著所謂“京川滬”招牌的新式餐廳竟漸成趨勢。原本水火難容的口味,看似被調和鼎鼐,可也因此多瞭遷就與混雜。正經的老牌餐飲主事,紛紛對之心生嫌隙,覺得弄出來許多的“四不像”。

於是香港廚師協會辦這麼個飲食大賽,便是讓各大山頭門派,有個拜拜祖師爺的機會。在本地的飲食界,則是為瞭正本清源。順道也敲打下旁門左道、求新無矩的徒子徒孫,清理清理門戶。

謝醒靠在沙發上,細細地剪著一支雪茄,一邊看著電視裡幾個剪彩的人,個個喜氣盈於腮。

十月如小春。一個穿著超短裙的女記者,正采訪廚師協會的會長。會長面目雍容,氣度不凡,說著似是而非的口水話。謝醒聽得不耐,咳嗽一聲。和他一樣不耐煩的,大約是會長身旁著名的落選港姐馮安妮。原本今年大熱,但偏被爆出未婚生子,功虧一簣,隻落得一個“青春小姐”的虛銜。難為收錢來做花瓶,還能保持神情矜持得宜。謝老板嘴角上揚,卻又即刻耷拉下來,冷冷一笑。

這是他親自請來的。他想在利舞臺看選美,他是看客。如今還是看,心境卻不同瞭。這電視的好處,就是隔瞭層玻璃,看什麼,都像是作壁上觀。連帶這比賽的陣仗,便都不用身臨其境,精簡清靜瞭許多。

但這場比賽,在香港市民這一年的記憶中,卻是鏗鏘與喧鬧的。大約五月落幕的港姐選舉,其間有許多的黑幕與揣測,結果並不盡如人意。一番鉤心鬥角,讓人們看熱鬧的單純的心,多少受瞭影響。食色性也。一臂未成,對食物的關註,倒成瞭某種代償,安慰瞭被敗壞瞭胃口。歸根結底,這自然是謝老板的創意。口號是“美色易逝,美食無敵”。馮小姐倩笑,端著一碗天九翅的旗袍照。街招貼滿港九,蔚為壯觀,風頭竟然蓋過瞭同時期的立法局選舉。

比賽分區進行。港島西起摩星嶺、堅尼地城,東至柴灣;九龍則西起昂坪洲,東至於鯉魚門。滾動賽制,分時段直播錄播。因為賽期漫長,為瞭吸引眼球,這場比賽終成瞭本港全民的嘉年華。其間自然有許多的噱頭,大約也是為瞭節目效果。如為出身長洲的“蝦醬婆婆”陳七姐賀百歲的壽辰;又如天後電器道的牛腩粉世傢盧氏兄弟相鬩。兄長憤而退賽,並且在媒體唱衰手足。這一番煞費苦心,飆高瞭收視率。其間一波三折,有炒作之嫌,亦為人詬病。但畢竟“民以食為天”,大小食肆各出奇招,成就瞭檢閱本港的廚藝脈象,也調動瞭市民的豐盛食欲。

“陳五舉”這個名字,是人們在狂歡中落潮、走向審美疲勞時,脫穎而出的。

五舉代表觀塘出征。他是中規中矩的人,做菜就是做菜。又是平凡恭謹的面相。一個本幫菜廚子,沒有顯赫的師承,也無甚可圈點的履歷。他是不起眼的。就連對手也不屑與他明爭暗鬥。然而入圍賽便是如此,偏是這樣溫厚的人,評委們是庇佑的。因為不選他或許沒什麼,但選他一定不會出錯。表現乖張的那些,固然大鳴大放,隻能是佐料。苦辣酸甜,稍縱即逝,靠自己是難以成就的。要入味,被人記住,終究還是靠食材本身。五舉就是這食材。

評委們也是循序漸進中覺出他的好來。比起港島,九龍始終還是新區,在填海中慢慢地豐滿著輪廓,內裡卻是日新月異的。廚師們,往往也沾染瞭風氣,想要在事業上標新立異,嶄露頭角。五舉,卻顯見是老派。在菜式的選擇上,他或許是保守的,評委們體會到的是從容。其實,在五舉本人看來,即使初賽,本幫菜食材的活、生、寸、鮮,倒也有許多表現的餘地。但他有自己的智囊,是露露和阿得。露露說,我們要穩。他們越是要攻,我們越要守得住。

於是,五舉開始選擇的,都是耳熟能詳的菜式。所謂本幫菜的“老八樣”,在傳統上做文章。雖然都看似清新簡單的小菜,卻可見紮實的基本功。“走油肉”見的是火候,“扣三絲”見的是刀功,“紅燒鯿魚”見的是調味。全都是日常的,全是以“舊”來做瞭底,卻多少有那麼一點“新”。如“刀魚汁面”上撒瞭炒熟的鯗魚籽;至於上海熏蛋,他則用瞭糟油來熏,糟香與淮鹽的煙熏味兒氤氳一處,是很奇妙的。這香味不霸道,熨帖地、小心地試探你的味蕾。就是這一點小心翼翼的“新”,默然打動瞭評委,一路為他護航。

讓五舉有瞭聲名的,是東九龍的出局賽。出的題是“海鮮”。對手是粵廚,眾人皆驚。想這原非本幫系的強項,對五舉是刁難,多少有些不公。

先是一道小黃魚。對手用瞭白貝來焗,一眼便知是“鮮上鮮”的強攻手段,是要先聲奪人。眾人想這可輸定瞭,本幫制魚無非是紅燒或蔥烤,哪裡香得過呢。五舉,出其不意用瞭“煎封”的法子。這黃魚出來,外則甘香酥脆。裡頭的水分卻牢牢鎖住瞭,魚肉嫩滑清爽。算是打瞭一個平手。

到瞭做蟹。對手呢,做的是澳門傳過來的“金錢蟹盒”。這制法讓評委驚喜,大約因其繁復,在坊間漸漸失傳。也是一點冒險,畢竟用豬網油包裹餡料,要做到鮮而不膩,是個挑戰,靠的油溫與蒸發得宜。好在這廚師在葡汁上動瞭腦筋,竟掩飾瞭一些火候上的不足。輪到五舉,用的卻是“避風塘”的炒法,眾人擔心他自己先失守,投靠瞭粵菜。然而,卻見他待起味之時,遽然放進瞭準備好的菜飯,和咸蛋一起爆炒。評委們入口,眼睛不禁一亮。菜飯的糯米,包容瞭蔥薑蟹肉的鮮香。是滬上“耳光炒飯”的改造,真是打瞭耳光也舍不得放下。

最後一道呢,是生蠔。粵廚做的是“花膠金

蠔燜花菇”,這是功夫菜,算一個十分堂皇的收束。料豐味濃,是一場盛宴的高潮。可五舉,卻反其道而行之。他將活生蠔,用本幫醉蝦醉蟹的辦法。用那陳年的花雕醉瞭,隻是撒上少許蒜蓉,便端上瞭桌。這倒難住瞭評委。一濃一淡,一豐一簡。可一試之下,他們卻都將票投給瞭五舉。原來,“花膠金蠔燜花菇”單獨品嘗,真是無可挑剔。但前幾道菜已是馥鬱饕餮,再豐盛也不過是錦上添花。可一道“醉生蠔”,其香甜簡單純粹,不加雕飾,卻真真讓評委們的舌頭放松瞭,先醒一下,再軟軟地著瞭陸。

此一役贏得十分漂亮,原是皆大歡喜的事。誰也未想到會橫生枝節。既然上瞭媒體,他們自有思想準備,會挖出五舉的過往,帶出往日與同欽樓的恩怨。先是上《傢傢煮》節目的照片,被翻瞭出來,附瞭一篇文章感慨當年少年餅王的今昔滄桑。然而,意外的是,媒體的註意力很快發生瞭轉移。因有好事者認出,給五舉打下手的幫廚,竟是在灣仔“翡翠城”叱吒一時的舞女露露。這一下瞭不得,瞬時間擊中瞭坊間小報們的興奮點。成版的專稿一一發瞭出來,說起露露的來頭,說她當年如何在風月場艷幟高張,又如何犯瞭行規,被大班掃地出門。說想不到她蟄伏廚界,看似洗盡鉛華,內裡卻與這位陳師傅不清不楚。

一時甚囂塵上。甚至有記者堵在瞭“十八行”的門口。

露露回去便哭瞭。不是大放大闔,是一個人躲在餐廳角落裡嗚咽。誰勸也沒用,是真正傷瞭心的樣子。阿得說,老婆,都是過去的事瞭,我和姆媽都不介懷。不哭瞭,我們以後好好地過。

露露抬起臉,說,我不是為自己哭。我師父這一路走過來,太不容易。我幫不瞭他,卻毀瞭他。

五舉嘆口氣,也勸她,說,阿芝,命裡有時終須有。大不瞭就不比瞭。

露露聽到,先是眼神空空的,目光落在那小報的照片上。是某年與姐妹參加一個富翁飲宴,自己的手搭在這老人肩頭,笑得前仰後合。她忽然心裡一定,眼神也聚攏瞭,莫名還有一點狠。她說,比,怎麼不比?!我們還要回灣仔給他們看呢。

接下來的比賽,露露再不穿那白色的廚師服。她將以往在夜總會的衣服從箱底翻出來,打扮得格外明艷,熠熠生輝。面對鏡頭,不再是低眉順眼的幫廚,恰是昔日在歡場上驍勇的一個人。這年月,她原本還想著要遮掩,此時卻豁出去瞭。她做瞭五舉做菜時的即場解說。她對著觀眾,自稱“芝姐”,該嬌嗔時嬌嗔,該魯蠻時魯蠻,永遠是風風火火的樣子。插科打諢,見風使舵。和主持人一來一往,嬉笑怒罵。自嘲起來,更帶著一股狠勁兒。倒比電視上大受歡迎的諧星,風頭上還要健上幾分。如此,很快便收獲瞭一大票的擁躉。到後來,有許多觀眾是為瞭看露露而追看比賽。收視率自然節節攀升。電視臺經理,竟來講數,請她去別的節目客串。

露露便咧嘴一笑,大大方方說,好啊,等我舉哥拿到冠軍先!

隻有在中場休息的時候,五舉看露露低垂著眼睛,神情黯淡,有說不出的疲憊。可鏡頭隻要一對準她,即刻,便如充電般神采煥發。

看到這裡,五舉內裡,驀然有些心酸。他知道,露露,是要用自己拴住觀眾,拴住瞭觀眾就拴住瞭收視率,也便拴住瞭電視臺。終究,是為瞭他,拴住這場比賽。

五舉山伯向我展示數張參賽時的照片。照片上的芝嬸嬸,尚有青春氣息,但身形卻見臃腫。山伯悄悄說,那時她已有瞭阿得的身己。因為擔心老公阻她上比賽,便未告訴他。因為人本來就胖,並不顯身子,所以一直到快臨盆才公佈,氣得阿得要同她離婚。

我看到山伯,將一張照片的折角很認真地壓平。上面的芝嬸嬸容光滿面,高抬雙手,是個弗拉明戈的優雅動作。因電視臺的贊助,每張照片裡她都是一身華服,如同電視明星。雖則隻是圖像,我卻可從眉目行止,想象聲情並茂。這和五舉不變的木訥,相映成趣。那一霎,我有瞭不恰當的聯想,便是堂吉訶德與桑丘。理想與現實,交纏其中,不分彼此。不知是誰成就瞭誰。

這張照片,是五舉和露露一生的高光。它被登載在瞭《香江周刊》的封面,那曾是本港發行量最大的刊物。我在中央圖書館的期刊特藏部發現瞭它,僅有膠片的版本。其中用瞭很大的篇幅,記錄瞭五舉一路披荊斬棘,進入決賽的過程。我不知五舉為何並未保留這本刊物,也沒有再問起。

事實上,這本雜志在“十八行”短暫地出現過,很快不知其蹤。刊載報道中言及決賽的對手,僅有隻字片語。

如雜志上說,“所有人都對奇詭的賽制缺乏心理準備。因為這決賽對手,並非是從海選開始,一路凱歌高奏進入決賽。而是一位業內非常著名的廚師。這成敗的意義,就遠非一般的比賽可相提並論,而更似武林某種有關榮譽的挑戰與守擂。”

其中的微妙之處在於,他與五舉之間的關系是一明一暗。五舉不知他是誰。但他選擇與五舉對壘,則是個饒有意味的決定。坦白說,除卻能力,在聲譽上,這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但似乎對五舉更為有利。如果輸瞭,雖敗猶榮。但若贏瞭,則就此封神,名利雙收。毫無疑問,這場迎戰對前者而言,贏瞭不會給他帶來更多。輸瞭,則威名掃地。

“十八行”上下,與大眾一樣,無從揣測這位神秘對手參賽的動機。但可以確定的是,坊間已經有人抱著晦暗的心態,訕笑這位仁兄戇居居,甚而坐山觀虎鬥。

主辦方賣瞭如此大的關子。不到決賽當日,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在一連串的猜測之後,露露一抹嘴巴,對五舉說,管他呢。反正灣仔我們是回去定瞭。其他的,聽天由命。

五舉收到瞭決賽的題目:“點心成金”。

他心裡輕微地顫動一下。

夜漫漫地席卷上來,潮水一樣。

五舉一直保持著良好的睡眠習慣,但此時卻不再能睡著。並非是備戰狀態帶來的興奮。相反,他感到十分的疲憊。是一種清醒的疲憊。像是長途跋涉的人,到瞭終點,洗瞭個徹骨的涼水澡。他闔上眼睛,努力讓自己睡。但許久未有如此多的念頭。紛繁的,一個接著一個。一個還未有清晰的頭緒,卻被另一個倉促地中斷。然後絞纏在一起,讓他輾轉反側。

外頭有淺淺的月光,流瀉進來,落在他的床頭。青白的,裹在他的臂膀上。他動一動,將胳膊慢慢地縮進瞭暗影裡。他想起,二十年前,也曾有過這樣的好月光。那時他還是個少年。迎著那月光,他抬起手,卷起手指。影子被映照在墻上,是一隻飛鳥,撲扇翅膀。變換瞭手勢,是一隻狗,機靈地擰動耳朵,發出無聲的犬吠。或者,是月中的玉兔吧。“廣寒宮,桂花樹,寂寞姮娥舒長袖。”阿爺總共隻會這一支歌仔,是他傢鄉的童謠。

他在這歌仔中蒙矓地要睡去瞭。卻聽見門外“嘩啦啦”的聲響,或許是夜貓子踩翻瞭堆在門外的雜物。他嘆一口氣,索性坐起身。打開燈,抄起那本雜志來看。雜志封面的一角,是自己的照片。木然無措的樣子,像是被人捉住瞭錯處的孩子。翻開來,翻到瞭有自己的那一頁。字印得密,又很模糊,看不清。他想,或許是因為許久沒閱讀過文字瞭。內頁的照片很大,色調倒更為陰鬱,還有青藍的斑駁。再看看,原來是紙頁太薄,或印刷的質量不好。背面的油墨透瞭過來。他翻過去,看背面原來是一張女人的照片。她臉頰的輪廓堅硬,眼睛裡有叢生的老意。那是在任的英國首相。就在去年,她簽署瞭中英聯合聲明,決定瞭這城市的命運。這是五舉知道的。而他不知道,也在去年,她僥幸逃過瞭愛爾蘭共和軍設置在佈萊頓的保守黨的炸彈。在以後的許多年,她長時間地被記住,則因在北京與一位老人會晤,走下臺階時匆促地跌瞭一跤。此刻,五舉愣愣地望她的臉。又翻過頁來,看見這張臉的背面,與自己的那件白色的廚師服,重疊在瞭一起。

榮貽生師傅的出現,是在決賽前的記者招待會上。

媒體們稱他為“三蓉王”。

此時備賽的五舉,渾然不知,師徒即將相見。

甚至同欽樓上下,都倒吸一口涼氣。榮師傅並未告訴任何人,他接受瞭這樁賽事。即便西點後來居上,唐餅式微,“同欽”仍為業界龍頭。一舉一動,舉港觀瞻。這一賽的成敗,莫名牽扯瞭整個茶樓的聲譽。何況對手還是陳五舉。這個名字,十數年來,有如榮師傅心中芒刺。外人個個諱莫如深。後來收過一個徒弟,有次閑談時不慎提到,榮師傅竟當場開除瞭他。

五舉離開後的幾年,每到年節,備禮偕妻,往“同欽”探望。然而榮師傅避而不見,由他在門外站上數個小時。雷打不動。

這師徒的恩怨,雖是舊聞,竟因各種機緣,得以被媒體翻炒。此一賽事,在港眾看來,簡直猶如坐實想象。

並且,在記招會上,榮師傅對媒體說,他會在比賽時公開“蓮蓉月餅”的制法。多年來,他尋找著自己可傳衣缽的徒弟,如轉世靈童一般。就為瞭他那秘不外宣的手打蓮蓉秘方。

人們都覺得他瘋瞭,心中卻做好面對狂歡的準備。

五舉直至最後一輪,才面對自己的師父。

他遽然發現師父老瞭。

這張臉,時隔久遠,但又仿佛朝夕相對,並不覺得有一絲的陌生。他隻是覺得,師父老瞭。

師父並未看他。眼神定定的,望著面前的鍋子。

他設想過很多次與師父的重逢。如他般木訥的人,對想象是沒有興趣的。但他,設想過很多次與師父的重逢。

他知道會是自己的師父。

這場決賽,將觀眾當作上帝,可通觀全局。卻對參賽者保留瞭最後的神秘。五舉被蒙著眼睛,帶入現場。然後發現,與對手間,隔著一道屏風。屏風上有色彩富麗的廣繡,繡著“八仙過海”。

他們將在終極一戰中,當面對決。

我問五舉山伯,何時知道,對手是自己的師父。山伯垂首,道,是因為賽題。

我終於找到瞭這場比賽的錄像。盡管對主持人故弄玄虛的做派,不甚喜歡。但因為這道屏風的存在。他來往穿梭而不穿幫,卻又十分體現瞭敬業。

主持人公佈瞭賽題,是“一開一合一鴛鴦”。

難度在於,對手可相互預先指定,這三道點心的主要原料。

越簡單越好,求其廚藝之本真。

五舉拿到瞭對方的題目:豆腐。

他愣一愣神,想想,在給對方的紙條上,鄭重寫下:三蓉。

第一道,一開。五舉選擇做一道“豆腐燒賣”。上海民間的燒賣,皮薄餡大,材料原是豐盛的,糯米、香菇、淋上醬油的肉末。五舉曾自制一道“黃魚燒賣”,是“十八行”席上必點的主食。但如今命題卻以豆腐為主料,便須克制饕餮。又能發揮豆腐的優勢。五舉便以扣三絲之法,將雞脯肉、冬筍切絲,而後將豆腐切成幹絲而代替火腿。下以面皮,香菇去柄托底。高湯作水晶皮凍,斬至碎末,上籠蒸。一隻燒賣便是一隻碗,皮凍融化還原至高湯,混合雞筍葷素兩鮮,入味至幹絲。用的是“無味使之入”的法子。因燒賣開口,聞之已馥鬱。入口綿軟,清甜。

而榮師傅應對的,則是一道“開口笑”。這是粵地常見的小食,多見於年節。雖是小食,卻極考功夫。油面“切拌按壓”皆有講究。而那烹炸“逼油”的手段,更是能否“開口笑”的關鍵。但這“百花開口笑”,卻是內有玄機。“百花”是廣東點心裡的“蝦膠”。蝦肉之所以成“膠”,全賴大力攪拌稠結。更有些老師傅甚至將蝦肉反復撻至碗內,直至其有彈性。這原本無內容的面團中加入百花餡,在熱油中綻放,是真正開瞭花。而為瞭讓蝦膠不致吸油過多,則在蝦餃外裹上杏蓉,將其封住。杏之清酸、微苦制衡瞭百花之腥咸。入口層次豐富,一改“開口笑”之油膩熱氣。

這兩道,雖都是牛刀小試,但各有其創新。評委紛紛稱是,言其不相伯仲。

第二道,一合。要的是收斂。這師徒二人,拿出的作品,看上去皆是無奇,卻內有乾坤。

榮師傅上的是一道“黃金煎堆”。煎堆這東西,若論典故,倒是很有說道。可追溯至唐,當時叫“碌堆”,是長安宮廷的禦食。王梵志詩雲:“貪他油煎,愛若波羅蜜”,說的便是這個。後來中原人南遷,把煎堆帶到嶺南,就此落地生根。粵港人要好意頭,有“煎堆轆轆,金銀滿屋”之說。而白案師傅,多會以“空心煎堆”炫技。一個小小的面團,滾滿芝麻,竟可以慢慢炸至人頭這麼大。榮師傅便端上瞭這麼一個煎堆,渾圓透亮,煞是好看。可在評委看來,以頂級的大按師傅,此物未免小數。榮師傅便示意主持人舉起一搖,竟是硿硿作響。再用刀切開,切著切著,評委們的眼睛睜大瞭。原來這個大煎堆裡,還有一個煎堆,上面覆瞭一層黑芝麻,同樣渾圓。再切開,裡面竟然還有一個,滾滿瞭青紅絲。切到最後一個,打開,裡面是蜂蜜棗蓉流心,淌出來,是一股濃香。難得的是,拳頭大的一團,漸次炸開。各層竟可毫不粘連,如俄羅斯套娃般,各有其妙,真是堪稱魔術瞭。

而五舉則呈上瞭一盤蟹殼黃。蟹殼黃以蟹為名,實為糕餅。油酥加酵面作坯加餡,貼在烘爐壁上烘烤而成。取其入口松脆,“未見餅傢先聞香,入口酥皮紛紛下”。成品呈褐黃色,酷似煮熟的蟹殼,因其形色而得名。而五舉的“蟹殼黃”上桌,卻為評委們都準備瞭一碟薑醋。評委咬瞭一口,十分罕異。朵頤之下,竟是滿嘴的蟹味。原來,這餡料,五舉是用瞭賽螃蟹的法子,將蛋白與咸鴨蛋黃混炒,輔以雞腿菇末,提其鮮香。然後一隻隻包裹在酵面中,烤出來,蟹殼煎黃,殼內見肉,竟是十足的一隻螃蟹。稱贊之餘,有評委質疑道,可這豆腐在哪裡?五舉便掰開一隻,可見蛋白深處,竟窩著一個小小的法海。玲瓏有

致,全須全尾,正是用豆腐細細雕成,不禁令人拍案。

最末一道,屏風打開。雙方面目瞭然。師徒相見,似乎都並不覺得意外。

師父是老瞭。五舉也幾近是個中年人。然而他們互望一眼,不知為何,五舉卻覺得昨日還曾見過。往日所發生的,似乎沒有影響到二人之間的某種默契。他們互相的命題,便是這默契的表達。

媒體大驚小怪地,不停地拍照,將他們置於鎂光燈之下。似為這師徒同臺,加之許多的想象與註解。

然而,此刻他們是對手。

謝醒在電視臺的監控室,仿佛因二人臉上的淡靜,感到一絲失望。但他想到這盤棋下到最後,無論誰勝誰負,將軍的人,始終是他。不禁有些興奮。

面前這兩個人,都是負過他的人。或者,是命運負他,因他們而辜負。他等瞭許多年。他想,他曾經也想做一個好廚師。因為這對師徒,他,隻差瞭一點點。

對決的主題,是“鴛鴦”。

五舉想,鴛鴦。這是許多年前的喚醒。

主持人興高采烈,說接下來,榮師傅會將他的當傢手藝——同欽樓紅夠十年的“鴛鴦月餅”的制法,公之於世。

不知他當年的愛徒,會以什麼作品來迎戰昔日的師父?

榮師傅,架鍋,起火。揉面皮,制奶黃。

五舉不覺額上起瞭薄薄的汗。他手裡做著一道豆腐佈丁。豆腐打碎,融忌廉與魚膠粉,又加入瞭一勺椰汁。

露露曾問,為什麼不能放椰汁?

他記得瞭。他花瞭許多時間,嘗試這道點心。是的,椰汁可以祛除豆味,隻餘爽滑。世界上有許多的禁忌,可捆縛手腳,甚至口味。露露說得對,不試怎麼知道呢?

黑豆與黑芝麻打碎,大火,融阿膠。

他兩手各持一碗,平心靜氣。一黑一白,流瀉而下。漸漸地,漸漸地,在鍋裡匯成弧形。旋轉、匯聚,黑白交融,壁壘分明。

這道點心,叫作“太極”。

他手腕轉動,頭腦裡忽而響起一支旋律。“歡欲見蓮時,移湖安屋裡。芙蓉繞床生,眠臥抱蓮子。”止不住地,是個沉厚的男人聲音。安靜清冷。當年,師父手把手教他打蓮蓉。師父不茍言笑,喜不形於色。但那天他對五舉唱起瞭這首歌。是他少年時師父教的。師父姓葉,手把手教他打蓮蓉。

此時,他辨得出近旁熟悉的氣味,在空氣中浮泛起來。他想,師父快要炒蓮蓉瞭吧。

忽而,“咣當”一聲響。五舉手一抖,側過臉。

鍋落到瞭爐灶邊上。榮師傅用左手緊緊握住右手的手腕,眼神黯然。他面對眾人,說,我輸瞭。

鍋裡是還未炒香的蓮蓉。

師父手把手,教五舉炒蓮蓉。師父端炒鍋,從來用左手。師父的右手,嚴重地骨折過,使不上力。觸則劇痛。

剛才師父端炒鍋,用的是右手。

師父說,我輸瞭。

五舉木木地放下手中的碗,走過去。

他靜默地,執起師父的手。榮師傅退後,閃躲一下,卻又由他。五舉在師父腕肘輕輕按摩。以往天寒濕冷,師父手痛,是五舉為他揉。如今這隻手,筋絡密佈,蒼硬如虯枝。

師父胖瞭,唯獨手卻幹枯粗糲瞭,被時間熬幹的。

榮師傅定定看自己的徒弟,不再退。鏡頭對著他們。便有千傢萬戶,凝神望著他們。榮師傅在心裡嘆一口氣。

做師父的,願到這裡來,有心成全他。做師父的,放下瞭。他這十多年,所受的苦痛,師父都知道。

做師父的,選瞭短痛,也是給自己的提醒。償他,讓他贏得結實堂皇。

榮師傅悶聲對他說,回去。

五舉沒有動。

做師父的,眼前是那少年人。少年眼泛淚花,對他說,師父,捻雀還分文武。我敬您,但我不想被養成您的打雀。

如今,少年人老瞭。眼神又暗沉瞭幾分,是被歲月磨疲的。內裡卻還硬著,犟著,沒有變。

做師父的急瞭,聲音厲瞭些,對他說,回去。

五舉終於轉身,將炒鍋重新架在灶上,開瞭火。鍋裡的蓮蓉,幼嫩細滑。他執起鍋,慢慢炒。師父說過,要慢慢炒,心急炒不好。

十年沒有炒瞭。一招一式,他全記得,像是

長在瞭身上瞭。

做師父的,眼睛慢慢蒙矓。那時五舉身量小,一口大鍋,像是小艇,鍋鏟像是船槳。他就劃啊劃啊。那蓮蓉漸漸地,就滑瞭、黏瞭、稠瞭。

五舉由師父看著,又做成瞭“鴛鴦”月餅。

一半蓮蓉黑芝麻,一半奶黃流心。猶如陰陽,包容相照,壁壘分明。

是一片薄薄的豆腐,讓它們在一塊月餅裡各安其是,相得益彰。

這場無人勝出的決賽。很多年後,仍有人記得。他們說,什麼比賽,不過是電視臺搞出來的噱頭。

我問五舉山伯。五舉愣一愣,說,說是就是吧。

我問榮師傅。榮師傅笑笑口,說,說是就是吧。

謝醒沒有食言。“十八行”回到瞭灣仔。

開業時,又有人送來瞭一對花籃。一籃署的是“同欽樓”,另一籃裡頭藏瞭一隻盒子。裡面是滿盒的蓮蓉包。每個包的正中,都點瞭個紅點。署名是,“師父”。

  1. ⊙ 講數:粵俚,指談判,談條件。

《燕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