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記憶開始清晰可見,並且成為我後來生命的一部分呢?或者到底這些記憶多少是曾經真實發生過,而多少是我根據記憶的碎片拼湊起來,以自己的方式牢記的呢?已經成為謎案。父親常常驚異於我對兒時生活的記憶,有時我說出一個片段,他早已忘卻,經我提起,他才想起原來有這麼回事,事情的細枝末節完全和事實一致,而以我當時的年齡,是不應當記得這麼清楚的;有時他在閑談中提起不久前發生的事情,可能就在一周前,而我已經完全忘記,沒有任何印象,以至於他懷疑此事是否發生過,到底是誰的記憶出瞭問題,是誰正在老去。
母親去世的情形,我沒記憶。後來我看過母親的照片,沒什麼特別,一個陌生女人而已,這讓我經常感到憤慨,是什麼讓我和她成瞭陌生人?父親的解釋令人沮喪,沒什麼特別原因,不但一個女人生孩子有生命危險,即使是一個健康人走在馬路上,也可能被醉酒的司機撞死。
父親一直沒再娶。在托兒所,阿姨幫我洗屁股並且有效地控制我上廁所的時點,如果我無所顧忌地拉屎或者和別的孩子廝打,還會揍我。哭,一個嘴巴,再哭,一個嘴巴,我看你再哭。沒錯,這應該就是母親的職責,如果有媽媽,也是這般如此。這讓我有些欣慰,沒什麼大不瞭,晚上別的孩子有媽媽來接,我就會去想,你要倒黴瞭,回傢也是這套。可惜,這樣的錯覺沒有持續太久,在我六歲的時候,我認識瞭小樹一傢。
小樹是我傢的鄰居,在我們傢那趟平房裡面居中,我傢在最東頭,每天父親從廠子下班,去托兒所接上我,都要推著自行車從小樹傢門前走過。父親是鉗工,手藝很好,和他一起進廠的人,都叫小趙、小王、小高,而父親別人叫他李師傅。每天父親推著我走在廠子裡,都有人和父親打招呼,李師傅走瞭?李師傅回傢做飯啊?李師傅過冬的煤坯打瞭嗎?要不要幫忙?還有人過來逗我,和我說話,父親都笑著回應,但是車子很少停下。有人給父親織過圍脖,織過毛衣,紅的、藏青的、深藍的,父親收下,都放櫃子裡,扔上一袋樟腦球。據說父親過去是個相當硬朗的人,但是結婚之後對母親好得不行,很少和人起爭執,寧可自己吃虧也不願意鬧不愉快。母親死後,他一度瘦瞭兩圈,後來又胖回來瞭,還自己學會瞭做飯,在車間他升瞭班長,帶著兩個徒弟,都是男的,他不用徒弟給他沏茶,也不用他們幫著洗工作服,但是他把自己會的東西都教給他們,他能自己一個人用三把扳子,裝一整個發動機,時間是兩分四十五秒。如果有人看見父親繃著臉,中午吃完飯沒有看別人打撲克,而是去托兒所看我午睡,那一定是他的徒弟,沒把作業做好。
我六歲的時候,第一次和小樹說上話。過去我們見過,我比小樹大一歲,已經從托兒所畢業,進入學前班,轉過年來就要上小學,而小樹,還在托兒所的大班裡,因為調皮搗蛋,很有名號,左鄰右舍都知道。據說有次小朋友們在一起玩皮球,大傢都用手抱著,你扔給我,我扔給你,小樹接過球,飛起一腳,把棚頂的日光燈踢碎瞭。好幾個孩子的頭發裡都落上瞭熒光粉。阿姨沒有打他,而是到瞭供銷科,把小樹他爸找來瞭。小樹他爸看瞭看,和阿姨們說瞭會話,把那幾個嚇瞭一跳的小朋友都找來扒開頭發看看,出去買瞭兩支新的日光燈,一大包大白兔奶糖。然後站在椅子上,裝上燈管。阿姨們幫他扶著椅子,然後拉他坐下,嗑瞭會瓜子,有說有笑,把他送走瞭。
小樹他爸是有名的活躍分子,不知道哪來的那麼些門路,反正他總是穿得很好,能辦別人辦不成的事兒。
我之所以能和小樹說上話,是因為那個夏天的傍晚,我想用手裡的冰棍去換小樹手裡的火柴。
那個夏天的傍晚,在日後的許多個夜晚都曾被我拿出來回想,開始的時候,是想要回想,後來則變成瞭某種練習,防止那個夜晚被自己篡改,或者像許多其他的夜晚一樣,消失在黑暗裡。
我喜歡火柴,老偷父親的火柴玩,見著什麼點什麼。其實平時我是個挺老實的孩子,話也沒有多少,阿姨不讓上廁所,我能一直憋著,有一次憋得牙齒打戰,昏瞭過去。但是就是喜歡火,一看見火柴就走不動,有一次把母親過去寫給父親的信點瞭,那是父親有數的幾次,給瞭我兩下。傢裡就再也看不見火柴瞭。那次我把小樹的火柴搶到手中,馬上就把火柴盒變成瞭火球,實在憋得太久瞭,手指燒掉瞭皮都沒在意,火球從空中落下,熄滅瞭。我突然哭瞭起來,不是害怕,而是我突然意識到,這樣玩太奢侈瞭。
父親有點掛不住,又舍不得打我,說,這孩子,小傅,你看這孩子。傅東心說,你喜歡火柴啊?我低頭弄手上的皮不說話。傅東心說,為啥?我不說話。父親用手指點瞭一下我肩膀,小傅阿姨和你說話呢。我說,好看。傅東心說,啥好看?我說,火,火好看。傅東心說,你過來。我走過去,傅東心拉住我的手看瞭看,抬頭跟父親說,這孩子將來興許能幹點啥。父親說,幹點啥?傅東心說,不知道,有好奇心,小樹太小,坐不住,教他啥他回頭就忘。父親說,四歲的孩子,讓他玩吧。傅東心說,你要是信得過我,晚上吃完飯,讓她到我這兒來,周末白天來,我這兒書多,我小時候就愛玩火。父親說,那哪行?給你和德增添多少麻煩。莊德增說,麻煩啥?現在就讓生一個,讓倆孩子搭個伴,你也松快松快。東心那一肚子東西,你讓她跟我說?父親說,還不謝謝叔叔阿姨?我說,謝謝叔叔阿姨。這時小樹正蹲在地上,研究那根冰棍,冰棍上面已經爬滿瞭螞蟻,絕大部分都被粘住,下不來瞭。
第二天是工作日,我一直盼著晚上趕緊來到,可是到瞭晚上,父親並沒有提這茬,還是像過去一樣生爐子做飯,然後在炕上擺上小炕桌,兩個人對著吃,沒說什麼話。睡覺的時候,我在被窩裡哭瞭一場,用手悄悄地摳墻皮放在嘴裡,摳著吃著哭著,睡著瞭。轉過天來,是禮拜日,早上醒來的時候,父親沒在傢,門反鎖著,一般禮拜日父親要出去辦事,都把我這樣鎖在傢裡。我窗簾都沒拉,洗臉刷牙,然後在灶臺找點東西吃瞭。父親回來的時候,一身的汗,帶回來一堆東西,半扇排骨,兩袋子國光蘋果,一盒秋林公司的點心。他給我換瞭身幹凈的衣服,拉開窗簾,外面一片耀眼的陽光,自己換上洗得發白的工作服,穿上新發的綠膠鞋。然後拿著東西,拉著我的手,來到小樹傢。
小樹他爸正給皮鞋打油,小樹在旁邊玩肥皂泡泡,傅東心坐在炕上,在一張白紙上畫東西。小樹他爸抬頭說,來瞭?父親說,忙呢?然後他走進屋裡,把東西放在高低櫃上,跟我說,叫傅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