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理則為常,理之外則為異矣。
——邵雍
趙不尤獨自告別,騎馬去拜會簡莊。溫悅留下來幫助江氏辦理喪事。
郎繁為“東水八子”之一,而簡莊又是八子之首,郎繁去應天府那天,曾與其他七子聚會,或許簡莊會知道一些內情?
簡莊也住在東郊,新宋門外、汴河邊的禮順坊。他曾師從大儒程頤,學問主守一個“理”字。自神宗任用王安石變法,五十年來,天翻地覆,擾攘不寧。新法、舊法輪番更替,朝臣也分出許多黨派,洛黨、蜀黨、朔黨……各派之間爭鬥不休。程頤屬洛黨,尊舊法。二十年前,蔡京拜相,重新推揚新法,隻要有過異議者,不論派系,都歸為“元祐奸黨”,他列出一個名單,將司馬光、程頤、蘇東坡等三百零九人名字刻石,在端禮門外樹立“奸黨碑”,並傳佈天下。這些黨人或羈押,或貶謫,被一舉清除。百年間砥礪出的一股士大夫清流正氣,經此一劫,斫喪殆盡。
程頤的洛學主張誠心正意,克己復禮;驅除人欲,謹守天理。之前就已被斥為“偽學”,那時更嚴禁他私自授學,驅逐瞭所有弟子。當時,簡莊還年少,才從學不久,也被遣散。五年後,程頤寂寂而終,朝廷不許門人弟子到靈前祭拜。簡莊乘夜到老師墓前偷偷拜祭。想起老師生前所言“做官奪人志”,便憤而斷瞭求取功名的念頭,一心讀書修身。
到瞭禮順坊,穿進北巷子,巷子最裡面,兩叢蒼青斑竹,掩映一扇舊木門,正是簡莊的宅子。
門左的竹竿上拴著兩頭驢子,看來有客。趙不尤將馬拴在門右的粗竹上,抬手叩門,開門的是個年輕男子,形貌憨樸,身材矮胖,將一件白色襴衫撐得圓脹,是“東水八子”之一、太學內舍生鄭敦。
坊間曾按八子各自優長,分別給他們起瞭雅號:夫子簡莊、琴子樂致和、魁子宋齊愈、策子章美、墨子江渡年、棋子田況、劍子郎繁,唯有鄭敦沒有格外擅長,因他生得胖,就叫他“墩子”。
鄭敦面色沉痛,低聲問瞭聲好,看來已經得知郎繁噩耗。進瞭院門,和趙不尤傢相似,也是一院儉素的小宅,不過沒有種花,院子兩邊各有一叢細竹。院中席地坐著四人,簡莊和其他東水三子琴子樂致和、墨子江渡年、棋子田況,每人身下一領竹席,面前一張木幾。
簡莊一心復興古禮,所以朋友聚會,不用桌椅,而用古時席案,坐姿也是古式跪坐。趙不尤雖然敬重簡莊學問品格,但於這些古禮,卻有些不以為然。
四人見到趙不尤,全都站起來,穿好鞋子,一一揖拜。
簡莊四十多歲,穿著一領青袍,身材清瘦,腰背挺直,如一竿勁竹。他常日神情端肅,這時更多瞭些悲鬱憂色。其他三子,也都神色凝重。琴子樂致和形貌清雅,瘦鶴一般;墨子江渡年神采狂縱,野馬一樣;棋子田況則和善微胖,像一個溫熱饅頭。
簡莊傢境寒素,並沒有請仆役,他的妻子劉氏搬著木幾,小妾烏眉抱著竹席,一起出來,鄭敦幫著安放好席案,兩人向趙不尤問過安,斟瞭茶,便退瞭下去。簡莊因正妻劉氏不能生育,才娶瞭這一房妾室。劉氏本就為人樸訥,今天更是神情悲愁。烏眉現已有瞭身孕,形容嫵媚,衫裙雖不精貴,卻也十分鮮艷。她一向活泛多語,今天卻也臉帶戚容,悄然不語。
趙不尤發現除瞭郎繁,八子還缺魁子宋齊愈、策子章美。但隨即想起來,今天殿試,兩人去赴試瞭。他們兩人原本都是太學上舍上等生,不需殿試便可直接授官,但今年重興科舉,上等生也須殿試。
趙不尤依著簡莊的姿勢跪坐下來,問道:“你們已知道郎繁的消息?”
眾人默默點頭,簡莊沉聲道:“昨天我們幾個等他和章美,一直不見來,就先散瞭,卻不知道郎繁竟在那隻船上。方才鄭敦來說,才知道。”
“我也是今早遇見左軍巡使的親隨萬福,才聽說。”鄭敦低聲嘆氣。
趙不尤問道:“方才我先去瞭郎繁傢,聽他妻子講,寒食那天,郎繁先和你們聚瞭之後,下午乘船去瞭應天府……”
“應天府?他去應天府做什麼?”鄭敦猛地問道。
“你們不知道他去瞭應天府?”
鄭敦忙道:“不知道,他一個字都沒講。”
簡莊略一沉想:“那日聚會,吃過飯後,又說瞭會兒話,就各自散瞭,他的確未說自己要去應天府。”
“那天聚會,他是否有什麼異常?”
諸子各自回想,鄭敦先答道:“和平常一樣,喝酒多,說話少,偶爾才說一兩句話,好像沒有什麼異常,至少我沒看出來。”
江渡年道:“後來,他和章美兩個爭瞭兩句。”
“哦,爭的什麼?”
“四十不動心。”
“對,是爭過這個。”鄭敦也記瞭起來。
趙不尤知道這是孟子所言,“我四十不動心”。東水八子聚會時,多是講論學問,探析孔孟仁義之說。便問道:“他們各自什麼主張?”
田況答道:“章美說不動心是再無煩惱,得失不縈於懷,憑心而行,無所不當。郎繁卻說章美是禪傢之說,並非儒者之心,見孺子落井,如何能不動心?”
鄭敦道:“兩個爭瞭一場,最終也沒爭出個是非對錯。然後大傢就散瞭。”
趙不尤心想,兩人所說的“心”,並非同一個心。章美所言的心,是得失憂懼心,人到四十,心志已定,內無所疚,外無所懼,進退取舍,不再惑於利害,計較得失,義之所在,自然而至。這應該是孟子本意。而郎繁所言的心,則是惻隱之心,是人之天性良知,豈能讓它變成木石,僵死不動?郎繁所言不錯,但並非孟子四十不動的那個心。
不過不論對錯,從這場爭執中,是否能看出郎繁當時心境?他去應天府,是什麼讓他“動心”?
他正在沉想,鄭敦忽然道:“除瞭郎繁,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章美也不見瞭。”
“哦?如何不見的?”
“寒食那天聚完後,我因有事,便沒和他同路。傍晚我才想起來,我替他在二王廟求的吉符忘瞭給他,就拿瞭去上舍找他,到瞭他齋舍中,卻不見他,問他的室友,說他並沒有回來——”
“之後你就沒再見過他?”
鄭敦搖搖頭:“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瞭上舍,他的齋友說他一夜都沒回去。我不放心,下午又去瞭,他仍沒回來。昨天一天,我跑瞭三趟,他還是沒回來。”
“今天是殿試。”
“是呀,昨晚他的齋友們也很著急,四處找他,學正也知道瞭,命所有上舍生都去找,但始終不見他人影。今早我又去看,他還是沒回來,我又趕到東華門外,想著他可能從其他地方直接去殿試,可是人太多,赴試的人穿得又都一樣,沒見到他,不知道他到底去瞭沒有。”
“宋齊愈也不知道?”
“嗯……不知道。”
趙不尤聽著鄭敦聲氣略有些遲疑,又問:“章美走之前也沒跟他講?”
“昨晚他也在到處找尋章美。”
宋齊愈和章美雖然同在上舍,但太學六人住一室,五室一齋,他們兩個不住在同一齋。
宋齊愈號稱“魁首”,但殿試隻考一道策論,這是章美專長,不但太學,滿京城的人都在爭猜,兩人究竟誰會是今年魁首?如果章美今天真的缺考,人們恐怕會大大失望。至於章美,十多年苦學,隻為這一天,一旦缺考,恐怕終生抱憾,什麼天大的事,能讓他在殿試之前忽然消失?
趙不尤心裡升起一陣不祥,但願章美失蹤和郎繁之死並無關聯。
他又問其他四子,四人都黯然搖頭。
簡莊等人要去郎繁傢中吊問。鄭敦心裡擔憂章美,說先去東華門看看章美回來沒有,晚些再去郎繁傢。趙不尤聽見,便和鄭敦同路,前往東華門。
兩人拜別簡莊等人先行,趙不尤見鄭敦牽著驢子,他個子本就偏矮,若自己騎馬,高矮懸殊更大,不好說話。從這裡去東華門並不遠,就特意沒有上馬,鄭敦也就沒有騎驢,兩人牽著步行說話。
“東水八子”中,鄭敦和“魁子”宋齊愈、“策子”章美更親近些。他們三人是越州同鄉,一起上的童子學、縣學、府學,又一起考入太學。隻是到瞭太學,天下英才聚集,學識高下便分瞭出來。宋齊愈和章美不但順利由外舍、內舍升至上舍,更被譽為太學雙英。
宋齊愈經書策論俱優,連年獨占魁首,所以稱為“魁子”,而章美經書稍遜,但長於策論,兼具曾鞏之謹嚴、蘇轍之醇厚,所以被稱為“策子”。唯有鄭敦,進入太學後,頓覺吃力,今年才勉強升到內舍。不過三人自幼及長,都在一處,情誼比尋常手足更深。
兩人說著話,不覺來到皇城東華門外。殿試便是在裡面集英殿舉行。
門前有許多侍衛整齊站列,紅木杈外,有不少人在觀望。兩人因牽著驢馬,不好過去,就在站在街對面等候。等瞭一會兒,有考生開始出來,圍看的人起哄喝彩起來。出來的考生有的滿臉紅漲,有的面帶喜色,有的神情呆滯,但多少都有些大夢初醒的樣子。
“齊愈——”鄭敦忽然道。
果然,宋齊愈從東華門的朱漆大門中走瞭出來,身形修長,風姿挺秀,白色衣袂在清風裡掀動,如一桿雪旗。
“魁子!”圍觀的人頓時嚷叫起來,更有一些人圍擠過去,爭著湊近去看太學魁首。宋齊愈微微笑著,朝眾人叉手致禮,而後加快瞭腳步。
等他擠出人群,走過街來,趙不尤才牽馬迎上前去:“齊愈!”
“不尤兄?”宋齊愈忙幾步走瞭過來。
“恭喜,恭喜!”
“多謝,多謝!哦?鄭敦?你也來瞭?”
“你看到章美沒有?”鄭敦焦急問道。
宋齊愈神色頓時暗下來:“我特地留意,榜上有他的名字,但進去時並沒見到他。他的座號是東九十八,我出來正好要經過,可是座上沒有人。我還納悶,他平素就下筆慢,今天竟這麼快就交卷瞭。你們沒看到他出來?”
“沒有。”
顧震命人準備瞭巡檢官船,他立在船頭,讓槳夫慢慢劃,沿著汴河,一路徐徐向東巡看。
今早,他先押著谷二十七,去開封府裡上報案情,府尹手下四個推官分左右廳輪流值日,推問獄訟。今天當值的推官姓聞,一個謹小慎微,卻又極愛發作的人。聞推官昨夜已經風聞瞭一些,以為不過是訛傳。聽過顧震詳細稟報後,才知道是真事。死瞭二十幾人倒也罷瞭,看過那卷銀帛上的字後,他大驚失色,忙帶著顧震去見府尹王鼎。
王鼎昨晚喝多瞭酒,尚在傢中昏睡,被叫醒後,喝瞭碗醒酒湯,才披瞭件袍子,打著呵欠,敲著腦袋出來見他們。和聞推官一樣,聽到死瞭人,他仍迷蒙著一雙醉眼,也並不當事,等顧震在院子裡展開那卷銀帛後,他頓時變瞭色,冒出汗來,宿醉也頓時醒瞭。他厲聲吩咐顧震趕緊追查那白衣道士的下落,自己也忙去換官服,趕著去上奏此事。顧震也低頭重聽瞭一遍,重新一一點頭承命。終於聽到聞推官喝道:“還不快去!”顧震這才急忙去府裡申領瞭巡檢官船,坐船出瞭城,來到虹橋下遊。
果然如古德信的親隨甘亮所言,兩岸都是農田,一眼望過去,都是青青平野,雖然岸邊種著柳樹,但棄筏登岸後,想要不被人察覺,很難。要藏起木筏,更難。他讓船上弓手和船夫都睜大眼睛,尋找岸邊有無木筏。但直到汴河下鎖稅關,都沒看到任何蹤跡。
上下船隻到稅關,都要點檢交稅,蓋印後才許放行。甘亮昨天到這裡後,已預先告知值日稅官,讓他今天在這裡等候查問。顧震的船剛到稅關小碼頭,那個稅官已經在碼頭上等著瞭。
顧震仔細問過,昨天他們的確沒見到木筏漂下來,連大些的木棍都沒見到。看來那道士是在中途逃逸。顧震便向那稅官討要前天和昨天兩日的過往船隻目錄簿記,那稅官很是熱心周到,昨晚已經叫人謄抄瞭一份,立即取出來交給瞭顧震,並說過去兩天,去京城的客貨船共有三百四十二隻,去下遊的船則有二百七十六隻。
顧震粗略一看,昨天上午果然有隻應天府的客船,船主姓名是梅利強,船工二十四人,船客六人。另載瞭貨物,香料二十箱、銅鐵廚具二十套。
顧震又問瞭幾句,見問不出什麼來,就道過謝,上船返回。回途中,他不死心,仍命槳夫慢劃,沿路再細細查看。他倒不是顧及府尹及推官的嚴令,隻是不肯輕易服輸。
這些年朝廷風氣大壞,官員數十倍於當年,卻再難見到當年范仲淹、司馬光、王安石、蘇軾等那般清直名臣,如今滿朝官員,固然並非全都奸邪貪虐,但大多因循畏懦、庸碌自保,隻求沒有大過,等著按級升遷,再無以天下為己任的襟懷。身在其中,顧震屢屢灰心,常常生出歸田之心。不過他生性好強,又最見不得不公,軍巡使這個職任最合他意,追奸懲惡,好不快哉!
他想起曾和趙不尤爭論孔子那句“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孔子這句話說反瞭,‘古之學者為人,今之學者為己’才對。若隻為自己,不成瞭自私自利之徒,算得瞭什麼仁人君子?”他說。
趙不尤聽瞭笑著搖頭道:“早先我也這麼想,不過這些年細細琢磨後,才明白此中深意。一心隻為他人,乍一看,是仁者胸懷,但其中有兩處疑問,其一,你為他人好,他人卻未必真覺著好,就如有人不愛吃魚,你卻非要拿魚給他吃,居心雖善,卻是強人所難,適得其反。”
他忙道:“這麼說,難道人都不該行善?”
趙不尤又搖搖頭:“這就是第二處疑問,何者為善?世人從小被教導行善,大多人一生也都在行善,但很少去想什麼是善?若不明白什麼是善,行再多善,也隻是愚善。就如一個和尚,根本不懂梵文,隻聽人說梵經才是真經,便去苦念梵經,念一輩子也不知道其中之義。若隻是自傢念也好,以為這樣才是善,便強要別人也跟著念,那便是不善瞭。更有自己覺得苦,不願再念,卻強要別人都念,那就是惡瞭。”
“我們被教導要忠、孝、仁、義,這難道有錯?”
“以仁來說,心懷仁慈固然沒錯,但見一人執刀殺另一人,該對哪個仁慈?”
“當然是被殺之人。”
“若被殺之人是個惡徒,而執刀之人是個善人,他殺人是被迫自衛呢?”
“這個……哈哈,你又來繞我。”
趙不尤笑道:“不是我繞你,善本就是個極難解的題目。孔子所言的為己、為人,也是在說這個。若聽瞭別人之言,並不深思,便蒙頭照著去做,這是為人。為人之人,善是聽來的,行善也大多是做給人看的,別人若見瞭、贊瞭,心中就喜,別人若不見、不贊,甚至責罵、嘲笑,自己便會生出許多氣餒、怨恨。這善也就行不下去瞭。”
“那為己呢?”
“不管別人如何說,自傢先仔細思量,體認得確實真切瞭,再去做,這便是為己。為己之人,不管別人見與不見、贊與不贊,自己知道這是好,便去做,做瞭便覺得心安、心樂。這便是孔子所言‘不改其樂’。”
“這麼說來,是我錯會瞭意思。不過,照你所言,到哪裡去尋真的善?”
“本心。”
“本心如何去找?”
“不需尋找,隻要拋開善惡成見,摒棄得失之念,自然然,活潑潑,本心自會呈現。”
“你找見瞭?”
“有時有,有時無。”
“什麼樣?”
“春風萬裡,草木競秀。”
“這是本心?”
“各人氣質稟性不同,本心也各不相同,這隻是我之本心所現,你的是什麼樣,我並不知道。不過,我想其中也有相似相通之處——安寧、敞亮、和暖、生機。”
那之後,顧震也自己試著尋找本心,但不得其門而入。不過對自己職任,他倒是有瞭個見解,將孔子那句話稍稍一改,改成“古之為官者為己,今之為官者為人”,我並非為誰做官,隻為自己本心。
他站在船頭,正在巡視兩岸,忽見天上一隻蒼鷹,獨自在蒼穹中振翅盤旋,威武雄勁,讓人心生敬畏。他不由得笑瞭笑,這是我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