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噬嗑

夫不能以德相懷,而以相噬為志者,惟常有敵以致其噬,則可以少安;茍敵亡矣,噬將無所施,不幾於自噬乎?

——蘇軾《東坡易傳》

鄭五七看到自己那頭牛被壓死在柳樹下,肝都要痛裂。

他傢是五等戶,祖上傳下來十二畝田。若是上田也罷,三畝地還能養一口人。他傢這地卻在石窪邊上,雖經幾代人墾殖,卻仍舊薄劣。上田一畝地能收兩三石麥,他傢卻至多隻能收一石半。一年不足二十石。

別人一頓吃一升糧,一傢五口,一年三十石糧足夠。他卻生來食量大,一頓一升才半飽,娶的妻、生的兒偏也是大肚皮,加上父母,他傢一年至少得四十石糧。活瞭近四十年,他卻似乎從沒飽足過一頓。

除瞭口糧,還得穿衣,得買鹽醋,得修造農具。冬衣三年一換,夏衣一年一身,每年至少四匹麻佈,將近四石糧;斤鹽鬥糧,一年三鬥鹽,加醬醋又得一石糧;每年修造農具,至少得用去一石糧。

他傢地雖少,卻是主戶,得繳田稅。稅是十分之一,每年給他定的是糧一石三鬥,絹一匹。若是僅這些,倒也罷瞭。除瞭田稅,其他各樣的雜稅多得記不住,鼠雀耗一石別輸二升、運糧腳錢一百二十文、倉耗錢二十文、鬥面加耗潤官錢三十文、義倉粟一石八鬥……此外還有修房的木稅錢、蒿錢、鞋錢、丁鹽錢、身丁錢、孩童掛丁錢……各樣雜變加起來,比田稅還多,十分之一早已過瞭十分之三。

因而,他至少得再佃四十畝地。但傢中隻有他和父親兩個勞力,種三十畝地便已吃力。又得租人的牛,一頭牛頂兩個勞力,才能種得瞭五十畝地。鄉裡佃地,慣例是五五分成,租牛又得加一成。幸而,他佃的是三槐王傢王析的田,王析號稱“王佛手”,心最善,他傢養有牛,連牛帶田佃給鄭五七,隻收取五成五分。

如此,鄭五七一傢才勉強過活。

每天除瞭盡力做農活兒,鄭五七極少抬頭看看天、想想事。隻有秋收過後,把冬田理好,該燒的燒,該種的種,該施糞肥的施好,他才能直起身子,緩口氣,也才覺著自己是個活人。可這時,人也早已累得說不出話,想不來事。

冬日沒瞭農活兒,他也常獨自去自傢田間,瞧瞧那片雪埋冰凍的地,心裡既親暖,又有些悲辛。這田地讓他活命,可他的命又全都耗在這田地裡。年畫上時常會見到一條蛇,自傢吞食自傢的尾巴。鄭五七覺著他和這田地,便像是那條蛇,田是蛇嘴,他是蛇尾,不住地吞,不住地吞,從沒有個飽,也似沒有個盡頭,除非到死。等他死瞭,兒子又要被這田不住地吞。兒子死瞭,又是孫子、重孫……

這麼活一場,到底是為哪般?

他答不上來,隻覺得心裡悶堵著,比田土還深重。正是這悶堵,讓他時常憋著一股憤氣,脹在胸中。別人稍一觸碰,便會爆開。一旦爆開,便忘瞭一切。與人毆鬥起來,連命都不要。可每回發過火後,他又暗地裡後悔。自己從沒想過要傷人害人,可回回都無能為力——隻因為窮。

這個“窮”字像個鐵箍,不但勒住人的手腳,更死死勒住人的心。讓你抬不起頭,說不起話,行不起路,時時處處都縮著、憋著、忍著。勒困住,並不罷休,它還張開冷牙利口,不斷吞咬你。不噬盡你血肉,決不停口。啃到你隻剩凈骨,再掙紮不動,才會丟到一邊。

鄭五七被這個“窮”字足足憋困瞭三十多年,心裡那悶堵才總算宣敞開——他有瞭自傢的兩頭牛。

哪怕兒子出世,他也沒這麼大歡喜過。兒子出世,傢裡又添瞭張吃飯的口。而這兩頭牛,卻能讓他從那鐵箍裡松解許多。何況這鄉裡,有兩頭牛的人戶,並沒有幾傢。自從有瞭這兩頭牛,他頓時覺著天開瞭一般,而且這天是獨為他開。

他原本極難得笑,可隻要看到那兩頭牛,嘴頓時便會咧開,胸口總會一熱,像是飽喝瞭一大盆甜飴。這兩頭牛,他愛到極處。牛饑渴,比自傢饑渴更要緊。牛若略有些疲病,他心疼得被割瞭一般。因而,從不敢讓牛勞累。

夏天,他五更初便起來,趁日頭未出,天氣涼爽,讓牛耕作。這時牛力健旺,半天能勝過一日之功。等日頭高瞭,隻要見牛熱喘,他便馬上讓牛歇息。天冷後,則一直要等到日頭出來,曬暖牛背,才肯讓牛耕作。傍晚,寒氣一起,便讓牛回欄歇息。

傢裡牛欄,他命兒子每天清掃幹凈,一點兒糞跡都不許瞧見。喂牛則都是他自傢喂。青草茂長時,他先讓牛飲過水,而後才讓牛恣意飽食,這樣才不腹脹。到瞭夜晚,還要斬碎新草幹稿,和勻瞭,讓牛再補一頓食。春天,舊草腐瞭,新草還未生,他隻揀曬得幹爽的潔凈幹草,細細斬碎,和上麥麩、谷糠、豆子,讓牛吃得飽足。到瞭冬天,他用蘆席秸稈,將牛欄封遮得嚴嚴實實,生怕有一絲寒風吹進去。每天早晚都親手煮草糠豆麩,熬成稠粥飼牛。因此,他的兩頭牛養得皮毛潤澤、血氣旺壯,全村沒有哪傢能比。

去年入秋,收瞭麥後,他打算再種些麻。那天犁地時,他發覺其中一頭牛瞧著有些虛乏,不知是否著瞭病。他忙卸瞭犁,將那頭牛拴到那棵大柳樹下,讓它乘涼歇息,誰知竟被壓死在柳樹下。

看到那頭牛躺在柳樹下一動不動,那一瞬,他能將世上所有人都殺掉。他一把抓住呆立在田邊的馬良,瘋瞭一般問他,是誰作的這孽。馬良說出“王小槐”三個字後,他卻渾身一軟,頓時沒瞭氣力——這兩頭牛,原就是王小槐的。

他最大的心願便是買頭牛,可一頭牛至少得六貫錢。每年繳過田稅和佃租,剩的口糧隻夠他們一傢五口活命,便是幾文錢,也得攢很久。他那大嘴渾傢知道他這心願,夜夜勤苦織佈,每年除去官府稅絹,能多織一半匹。他便將這些多的絹賣瞭攢起來,存在一個罐子裡,一文錢都舍不得動。一直攢瞭八年,直到去年開春,終於攢齊瞭六貫錢。

那六貫錢穿起來,快有三十斤重,他用袋子背著,一路歡欣去縣裡買牛。可到瞭牛市一問,牛早已漲瞭價。六貫錢隻能買頭小牛,能耕作的,至少得八貫。若是買頭小牛回去,一年糧豆飼料就得增加兩三石,他傢實在沒有餘力租一頭耕種,又養一頭待長。

鄭五七站在牛市的圍欄邊,望著裡面那上百頭健牛,心裡酸苦之極,幾次淚要湧出,都強忍住瞭。正在愁嘆,卻見三槐王傢的宗子王豪走瞭過來。王豪原本隻是來閑逛,卻被那賣牛經紀一番甜話說動,打算買幾頭回去,但那天沒帶仆從,便說改天再來。那經紀哪裡肯放跑瞭這宗大買賣,說自己尋人替王豪把牛送回去。兩人你推我讓,絞纏起來。

鄭五七在一旁聽著,忽然記起自己租的王佛手傢那頭牛已經有些衰老,正在猶豫要不要轉租別傢的。他很少巴附人,尤其是王豪這等豪富,從來沒到近前說過一句話。但想著若是上前出出力,王豪或許會減些租錢,他便鼓瞭口氣,走到兩人跟前說:“王大官人,我也是皇閣村人,我替您把牛趕回去。”

那經紀一聽,大喜,忙謝過鄭五七,一鼓作氣,說服王豪,定瞭買十頭。最後那經紀又補瞭句:“這位老弟,你買牛的錢不夠,自然是要租人的牛,不如租王大官人的。王大官人最體恤窮民弱戶,租錢不會多要你的。王大官人,您說是不是?”

王豪笑著問鄭五七:“你真要租?那我再多買一頭。”

那經紀一聽,忙借水推舟:“自來好事須成雙,王大官人不如添買兩頭,都租給這老弟,也是您一番恩德。”

“成。”王豪笑起來,轉頭見鄭五七面露難色,便說,“莫怕。你替我趕牛回去。今年,我這兩頭牛隻收你一頭租錢。”

鄭五七聽到王豪隨口便添買兩頭,已驚得大張開嘴,旋即又聽到讓他租兩頭,頓時慌起來。可未及開口,王豪竟又說出這話,他更是驚得說不出話。自生下來,他過的便是一文錢咬牙必爭的窮緊日子,哪裡見過這等闊綽,而且這闊綽竟如天降一錠大銀,砸進他懷裡。

直到吆喝著那十二頭牛回到村裡,送至王豪傢院門前,王豪跟他說:“兩頭牛你先牽回去,我有些乏,今天先不簽借契瞭,明天你再來。”那時,他才敢信,竟是真的。

然而,把牛牽回去後,他父親一問緣由忙說:“這些豪富人哪裡會這麼善心,莫不是在欺你?等明天強要兩頭牛租錢,他傢裡莊客都上百,你哪裡能分辯得清,趕緊送回去!”他一聽,頓時怕起來,可若立即送回去,王豪若真要訛詐,一樣也說不清。一傢人商議瞭半晌,也不知如何才好,隻能等到第二天再看。

到瞭第二天,他牽著兩頭牛來到王豪傢門前,卻見一隊車馬停在那院門前,馬上人都身穿錦衣,一瞧便貴盛無比。聽一旁人說,竟是宮中的貴人,他哪裡敢靠近,忙牽瞭牛回去。次日再去時,看院仆人卻說王豪得瞭急癥,未等他開口,便將他攆走。後來,王豪病情越來越重,竟不治而亡。

那些時日,王豪傢亂作一團,誰都不曉得他租牛這事。之後,王傢隻剩王小槐一個幼童,更無人來過問。鄭五七先有些惴惴,等瞭兩三個月,見真的無人來問,這才漸漸放瞭心。

他用朱砂將牛角塗紅,又裁瞭兩條紅綢,拴在牛角上,開始跟鄰居們說這是他自傢買的。鄰居們自然有些起疑,卻又說不出什麼來。過瞭半年,他心裡越發安實瞭,已漸漸忘瞭這牛的來由,隻當作自傢買的。

直到去年十月,他正在田裡驅牛犁地,王小槐忽然跑過來說:“我想起一件事,我爹生病頭一天,買瞭十二頭牛回來,那時我就在院門邊。你牽走瞭兩頭,我爹說第二天再簽租契,你再沒來過。你這條油狗子,想訛我傢的牛?”

他一聽,慌得險些栽倒。王小槐又說:“你若要買,把錢拿來。若要租,把欠的租錢交來。你這窮骨頭,自然沒錢買,連租錢恐怕也拿不出。我爹說要恩待窮民,今天我就不逼你瞭。等你這地裡麥子收瞭,老實把租錢給我送去,若不然,告你到官府,把你那兩根窮骨頭打折!”

鄭五七隻松活瞭一年,又被那窮箍子陡然箍瞭回去。王小槐走後,他癱坐在田頭,呆望著那兩頭牛,一時間,甚而想和這兩頭牛一起死掉。

愁悶瞭幾天,其中一頭牛竟被柳樹壓死。他想:這恐怕真的是命,無論你如何掙,都要把你拉拽回來。

他呆望著那株栽倒的大柳樹,樹下那頭牛,還有那兩大片田。兩片田裡都種瞭冬葵,才起苗不久,卻被牛踩得七零八落,心裡也糟亂作一團。王小槐恐怕是為瞭作踐他,才放火燒牛,回頭又來跟他討要牛錢。

他正在焦苦,身後一個人大叫著奔瞭過來:“我的田!我的田!”

他扭頭一瞧,是這片田的田主何六六。何六六看到自傢的田被毀成這般,頓時哭起來。鄭五七先並沒有閑心餘力去瞧何六六,但望著那田,忽然想到,何六六比自己要窮許多,是客戶,傢裡一寸田都沒有,這塊田是佃來的,田被踩爛,他一傢的命也被踩爛。想到此,鄭五七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得有人去跟王小槐拼命。

他忙過去對何六六說:“是那個王小槐做下的。他燒瞭我的牛,讓牛去踩你的田。”

何六六後來做瞭些什麼,鄭五七並不知道,但王小槐真的死瞭。聽到王小槐的死訊,鄭五七心裡才真的松瞭口氣,至少一頭牛是真的歸瞭他。

然而不久,王小槐開始鬧鬼,鄭五七傢裡落瞭許多栗子。

他慌慌去向相絕陸青求教,陸青微皺起眉頭,註視他片刻,眼中既厭又憐,冷聲說道:“你之卦象為噬嗑。窮兇生狠,艱窘生貪。難懷其德,隻嗜其利。心卑無勇,行劣多詐……”聽得他又怒又怕。陸青解罷,又教他清明到汴京東水門護龍橋等一頂轎子,對那轎子說一句話。他不知真假,卻不敢不去。那句話則更是讓他膽寒:

“欺人者自欺,噬人者自噬。”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