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鼎之象,以正位凝命。
——程頤《伊川易傳》
張器今年五十一歲,剛過知命之年,他卻越發不知命瞭。
他端坐在官廳黑漆木案後,有些失神。主簿和幾個文吏向他稟報春耕農情,他一句都未聽進去。照理說,此時他不該坐在寧陵縣這暗朽官廳裡,而應在朝堂之上,或館閣之中。
二十八歲,他便赴殿試,一舉得中二甲進士及第。釋褐著錦、跨馬簪花、瓊林禦筵、題名碑石……何等榮耀風光,自負乃國之重器。可如今,他那些同年,所著官服非紫即緋,最低也是知州、通判。他卻仍穿著這綠袍子,坐在這裡聽這等僻陋村事。
張器這一生耽擱在“丁憂”二字。漢代至今,官禮嚴令,父母喪,官員須離職守孝,服喪三年,叫作丁憂。張器初次任官才一年多,傢書傳來噩耗,曾祖父亡故。禮制於曾祖父並無丁憂明令,他卻自幼得曾祖父喜愛訓誨,心悲情傷,又想自己還年輕,便上奏朝廷,辭官回鄉,服孝三年。朝廷為褒揚孝義,優詔追封他曾祖父為保義郎。一時間,他孝名遠播。
服滿復官才兩年,他曾祖母又亡故。他不敢不報丁憂,又辭官回鄉守孝。接著便是祖母、祖父、父親、母親。像是定好瞭時限一般,每回復官不到三年,他傢中尊長便要亡故一位。再加之待闕時日越來越久,斷斷續續,竟將大半生耗去。直到四十五歲,傢中才再無丁憂。
他來這寧陵任知縣已是第三年,年底便要任滿。他有一位同年好友,在吏部任考功郎中,主掌官員選敘、磨勘、資任、考課。因同情他遭遇,已私下應允,會盡力相幫。但知縣是親民官,考課最嚴,當今官傢繼位後,更定下“四善四最”知縣考課新法。四善是:一善德義有聞,二善清謹明著,三善公平可稱,四善恪勤匪懈。四最則是:一為生齒之最,民籍增益,進丁入老,批註收落,不失其實;二為治事之最,獄訟無冤,催科不擾;三為勸課之最,農桑墾殖,水利興修;四為養葬之最,屏除奸盜,人獲安居,振恤困窮,不致流移,雖有流移而能招誘復業,城野遺骸無不掩葬。
一年一考,分三等。先得由知州、通判填寫歷子,而後才上呈吏部。頭一年,他初來寧陵,百事生疏,隻得瞭中等。他的貼身幹辦朱閃勸他多使些銀錢,去疏通那上司。他傢中廣有田產,錢財倒不愁,卻多少還有些傲氣。何況已有同年好友在京裡照應,不願屈身行此卑下之策。此外,想到自己半生延誤,期望多少能做出些真實功業。隻是,滿縣察看許久,除瞭那些例行公事,始終未尋見一兩樣可為之事。
去年年初,張器去鄉裡察看農情,行至兩縣交界處那塊界石邊,朱閃發覺那界石有些古怪。前一年,鄉書手查閱田籍時,張器派朱閃悄悄前去查看有無違法之事,以便興利除害。朱閃一直跟到瞭界石這裡,他湊近瞭張器,悄悄說:“小人隱約記得,當時界石在往東二裡處那條路口上。”
張器忙避過下屬官吏,低聲吩咐朱閃暗中去查清此事。他則立在那界石邊,望向西邊不遠處那個大土丘。此處方圓幾十裡都極平闊,唯獨那大土丘蔚然拱起,上頭林木茂鬱,落日映照下,頗有蒼渾之氣。他問身邊主簿,主簿說那土丘名叫帝丘,相傳是帝嚳之墓,如今已沒有幾人記得。
張器聽瞭大驚。帝嚳是上古五帝之一,史稱高辛,前承炎黃,下啟堯舜,並定立瞭節氣。《史記》贊他“順天之義,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財而節用之,撫教萬民而利誨之。”相傳太祖皇帝年輕時鬱鬱不得志,途經帝嚳陵墓,求簽問卜,卦言當有天子命。其後,果然開國登基,下詔大修瞭帝嚳陵寢。誰知百五十年後,這等聖神之墓,竟任其荒廢?回去後,張器念念不忘那帝丘,不由得跟女兒說起。
他這女兒名叫五娘,姿容娟秀,心思細敏,自幼又讀瞭些書,見識竟比幾個哥哥還高。張器珍愛無比,一心要替她尋個英傑俊才許配。可他連遭丁憂,官途沉滯,輕易間哪裡能尋到合襯之人?因此,反倒將女兒耽擱至今,今年已經二十二歲。張器心裡一年焦似一年,女兒卻說:“嫁不出去才好,那幾個堂姐妹嫁得都算如意,可如今個個東分西散、高低沉浮,哪一個真的安適瞭?想見一見爹娘都不能。且如今,世道如此昏亂。有才有志的,必遭屈抑困頓;那些無才喪志沒羞恥的,雖能得富貴,女兒嫁這等人做什麼?這天下往後還不知會如何呢,不如守在父母身邊,多陪侍一天是一天。”他見女兒如此通達,心裡越發難過,越發不願潦草行事,屈瞭女兒。
不過,有這女兒陪在身旁,公事上有何煩惱,跟女兒說一說,倒是時常能得些啟發。那天他回去,便在書房中和女兒講起那帝丘,正說著,朱閃在門外求見。女兒來不及出去,便躲到瞭屏風後面。
朱閃進來後,滿眼喜色:“那界石的確被搬移過,是臨近兩鄉九大豪強,為避田賦,將它來回挪動。其間八十多頃田地便瞞過官府,襄邑、寧陵兩縣田籍上都不曾記錄,他們喚作褶子田。其實,那些吏人全都知曉,隻是都不敢招惹那些豪強……”
張器低頭尋思瞭片刻,卻不知該如何處置。這些豪強輕易觸惹不得,此輩一旦發狠,往往是損七賠八,他隻得讓朱閃先出去。門一關,女兒從屏風後走出來,臉上竟帶著笑,卻不言語,轉身去書櫃中尋出一卷畫軸,鋪開在書桌上,低首巡視。他過去一瞧,竟是寧陵地圖。
女兒抬頭笑著問:“爹,每隔兩年半,各州縣都要繪制地圖,上呈朝廷。今年又該繪制這縣圖瞭?”
“嗯。你問這個做什麼?”
“女兒有個主意瞭。”
“哦?什麼主意?”
“爹,您看這裡——”女兒指向地圖上襄邑和寧陵兩縣交界處。在那帝丘附近,分界線有些彎曲,睢水北岸,寧陵向西伸進一片;睢水南岸,襄邑則向東凸出一片。女兒笑著解釋,“這兩片凹凸之地,尺寸大致相當。今年恰好又要重繪地圖。爹正可借機與襄邑知縣相商,兩縣互換一片地界,將這交界線拉直,往後也好丈量。北邊伸進那片劃給襄邑,南邊凸出這塊給寧陵。北邊略略大一些,便多得些田賦,襄邑知縣自然樂意。而寧陵這邊,那些褶子田便無從藏匿,寧陵無形間便能多出幾十頃。更要緊的是,分界線一旦拉直,那座帝丘便歸到寧陵縣這邊——爹如此看重這帝丘,是想借帝嚳之神靈,祈福興農?”
張器聽後驚喜無比,望著女兒連連點頭誇贊。
知縣政績考核中,勸課農桑是頭一等要務。相傳帝嚳高辛定立節氣,劃分四時節令,天下才得以依時耕作、按節種收,農耕之業才由此而興。若是能將帝丘劃歸寧陵,便可將帝嚳墓興造起來。春時祭祀,秋收薦享,各辦個盛大典儀,召集全縣鄉民前來祭拜祈福。這比尋常下鄉強行勸農要強出許多,上報給州裡,也是一樁大功績。
張器忙提筆,給襄邑知縣寫瞭封書函,簡要提議更定劃界一事。而後出去喚來朱閃,讓他立即騎馬送去。
直到深夜朱閃才回來報說:“那襄邑肥知縣看過您的書信後,說此事甚好,隻是他正在辦接任交割,顧不得此事瞭。讓您過幾日跟新知縣商議。”
張器隻得耐住性子等瞭幾天,另修瞭一封書函給那新知縣,讓朱閃又騎馬去送。兩個多時辰,朱閃便回來瞭,神色瞧著有些懊喪:“那襄邑新知縣讀瞭信後,先還笑著點頭。可他隨即將書信遞給身邊一個中年男子,那男子讀後,說此事得再慎重商議。那新知縣聽瞭,便叫小人先回來,說過幾日回復您。”
過瞭兩天,那新知縣果然差人送來回信,婉言拒絕瞭此事。張器讀後,大為喪氣,一把將那信紙丟到瞭桌上。
朱閃在一旁見到,忙湊過來說:“那新知縣那天先明明贊同,一定是聽瞭身邊那男子的勸止。小人昨天去襄邑打探瞭一番,縣衙對街的一個茶肆老店主認得那男子,說他姓莫,人都叫他莫褲子,原是寧陵縣陽驛鄉豪強戶,據說十八年前已死,如今竟又活著回來瞭。搬移界石,造出褶子田,最先便是他出的主意。他有個胞兄,便有幾頃褶子田。他自然不肯讓那新知縣將界線拉直。若想做成此事,便得先將那莫褲子從新縣令身邊攆走。”
“他是那新縣令親信,我如何能攆得走?”
“若有三百兩銀子,小人便能做成此事。”
他知道朱閃極有機巧,又貪錢,三百兩恐怕至少要吞去一百兩,更不知道朱閃會做些何等勾當,但心中實在割舍不下那帝丘,便取瞭三百兩銀子:“並不是我吩咐你,你自傢去行事,若有麻煩,自傢承當。”
朱閃拿瞭銀子歡喜離去,幾天後,來回復說:“那莫褲子已走瞭。您可再與那襄邑知縣商議一番。”
張器想上回書信已經回絕,隻有面談才好再勸說。但朝廷有令,官員不得擅離治所。他不能去襄邑,那新知縣也不能來寧陵。他便寫瞭封書信,約那新知縣在兩縣交界處那界石邊相會。那新知縣回信應允。
次日,他嫌坐轎慢,便換作便服,騎瞭馬,隻帶著朱閃,趕到那界石邊。等瞭許久,那新縣令才乘著轎子慢慢行來,年紀竟還不到三十,瞧著年輕俊邁、意氣飛揚。張器不由得想起自己當年,心中一陣酸惻。問詢之間,那新縣令舉止有禮、言語有節,張器暗想,此人和自己女兒倒正般配。但隨即明白,此人正在上揚之際,哪裡會選平級門戶?於是,他忙收束心神,指著河兩岸,詳細解說分界之事。那新知縣始終微笑點頭,最後卻說:“此事非小,容下官再斟酌一二。”張器隻能強抑不快,拱手告別。
他以為此事就此作罷,誰知後來竟綿纏不絕。
過瞭幾個月,有天清早,他正在官廳後邊涼棚下吃茶,朱閃忽然滿臉惶恐來說:“知縣,您得救救小人!”
“救你什麼?”
“上回知縣吩咐小人去攆走那個莫褲子——”
“我從未吩咐過!”
“是!是小人自作主張,小人想那姓莫的並非尋常之輩,輕易自然攆不走,因此……小人拿瞭那些錢,尋見襄邑縣丞,說動瞭他。他派瞭個廚子,在桃花宴上殺掉瞭姓莫的,那廚子也隨即逃瞭——”
“什麼?!”張器驚得聲音都裂瞭。
“他們原本是想嫁禍給王豪,可那屍首恐怕是被王豪偷偷藏埋瞭起來。這事原本已經瞭結,可前幾日,新縣令收到一封密信,隨即開始四處尋那個鄭廚子。小人費瞭許多氣力才探問到,那密信是王豪之子王小槐寫的,信裡說‘欲尋莫褲子,先找鄭廚子……’”
張器越聽越惱,將那茶盞幾乎攥碎。
朱閃卻又繼續顫著聲音說:“昨晚小人去河邊一傢酒肆吃飯,無意中瞅見後頭一個廚子,樣貌與那些人形容的鄭廚子有些像,缺瞭半截眉毛。小人便守在那後門外,那廚子夜裡出來倒污水,小人便抓住問他,他掙脫瞭便跑,小人忙追瞭上去,追到河灘裡,將他扯住,他死命抵抗。我們兩個爭扯起來,他氣力大,險些將小人扼死,小人便抓起塊石頭砸他,誰知砸得重瞭,他竟倒在地上死瞭……今早,有人在河邊發覺瞭那屍首,已報知瞭縣尉,恐怕很快便要來報案,您一定要救小人!”
張器聽他說最後一句話時,聽似在求,目光裡卻透出一絲要挾之意,越發惱恨,卻說不出話來,重重將那茶盞一摔,憤然起身,走向前廳。到瞭廳前,才坐下,縣尉果然帶著人,抬著具屍首,趕瞭進來。
張器猶豫片刻,隻得假意問詢瞭一番,那酒肆店主也被帶瞭來,說這廚子來他店裡才三天,自稱姓黃,是外州人,身世並不清楚。他這才略略松瞭口氣,吩咐將屍體抬到屍房中,等候人來認屍。過瞭幾天,並無人來認,他便命人將那屍首抬出去掩埋。案簿上則錄為無籍流民,酒醉跌死。
此事雖然應付過去,他卻懊喪至極。正事未辦成,竟牽惹出這等煩惱,更沒料到這煩惱並沒有休止。
今年正月過後,他聽說王小槐死在汴京,先隻是微一愣,隨即有些不放心,便喚瞭朱閃來問。朱閃忙說自己不知情,但神色間卻有些暗慌。他忙連聲逼問,朱閃才低聲承認:“那廚子一事,王小槐自然知情。小人怕他再泄露出去,便想去探探口氣。王小槐見到小人,立即說‘我認得你,你是寧陵知縣身邊那頭小豚子,你是來尋莫褲子的屍首?我知道埋在哪裡,我偏不告訴你!’。小人越發慌怕,正月初,我聽主簿說王小槐正月十五要去汴京,便又去尋見襄邑縣丞,讓他除掉王小槐,斷絕後患——不過,王小槐一死,那事便再沒有人知情瞭。”
他聽瞭,呆在那裡,身上一陣寒透,連罵一聲的氣力都沒有。
過瞭兩天,王小槐還魂鬧鬼之事傳瞭過來,他聽說三槐王傢請瞭相絕陸青驅祟,知道陸青名揚京師,且德行純正,並非謀財惑世之徒,心中極想也去求教一番,但礙於身份,更怕引起嫌猜,便喚朱閃去。
朱閃也正惶惶不寧,忙趕瞭去。回來後說:“小人見瞭那相絕陸青,未敢言明知縣身份,隻說是一位貴人。相絕算瞭一陣說:‘此是鼎卦。威重自守,其安如石。舍正行險,自致其傾。’那相絕又教瞭小人驅祟之法,叫小人清明去汴京,對著一頂轎子說一句話——”
“什麼話?”
“重以承命,其傾也危。”
“重以承命,其傾也危……”他喃喃重復,心裡一陣哀涼。
許多年來,他自視重器,雖多年沉滯,卻盡力自持。可如今,心中這隻鼎竟已傾斜倒地,盛裝大半生之心氣,也隨之蕩然無存,不知如何才能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