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襄看鄧瑛沉默地伏在凳上,沒有要回答的意思,逐漸沒瞭耐性。
“老祖宗讓我替他來問你,已經是開天恩瞭,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
鄧瑛張開口,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便從喉嚨裡湧瞭出來,他沒有辦法抬頭,隻能任由臉貼在凳面上,“請轉告掌印,鄧瑛……無話可說。”
“混賬東西!”
胡襄甩袖起身,“接著打。”
——
後面的二十杖,鄧瑛受完之後,渾身已經動彈不得。
鄭月嘉顧不得胡襄在場,脫下自己的外袍遮住鄧瑛的下身,對王太監道:“還不快解開!”
王太監忙命人給鄧瑛解綁,然而任何一個拉扯都令他下身如臨針陣。
鄭月嘉見沒有人敢上前來幫他一道攙扶,回頭看李魚呆呆地站在人群中,想起他不是司禮監的人,便道:“站邊上的那個,你過來。”
李魚這才回過神,趕緊抹瞭一把臉走上前來,攙起鄧瑛的另一隻胳膊。
鄧瑛雖然還醒著,呼吸卻已經有些艱難。
他不斷地在咳,咳出來的氣卻不多。
李魚根本不敢用力拉拽他,但這樣卻也令鄧瑛遭罪,鄭月嘉道:“把他的胳膊架住瞭,你要不架穩,他更痛。”
李魚聽到這一句話,不爭氣地哭瞭出來,邊哭邊道:“鄧瑛你到底做瞭什麼錯事啊,老祖宗要把你打成這樣。”
鄧瑛忍著痛斷續道:“李魚別哭……別出聲。”
李魚看他難受的模樣,根本忍不住哭腔,一臉慌亂地看向鄭月嘉道:“現在怎麼辦啊鄭秉筆。”
鄭月嘉見鄧瑛的意識越來越淡,連忙扶住鄧瑛的背,盡量讓他好受一些,一面對李魚說道:“先送他回直房再說。”
——
這一路對鄧瑛而言仍然是將才那場酷刑的延續,以至於回到護城河邊時,他已經完全撐不住精神。其實他不想就這麼昏過去,他怕楊婉會來找他。此時對他來說,怎麼樣都好,就是千萬別讓那個叫她珍重衣冠的女子,看到他現在根本無法自珍的傷。
李魚將鄧瑛勉強安頓好,紅著眼睛正要去找宋雲輕,卻見楊婉一個人站在房前的柳樹後面。
“喂。”
“啊?”
李魚難得見她恍惚,揉瞭揉自己的眼睛,沖她道:“你幹嘛躲那兒。”
楊婉呼瞭一口氣,攏瞭攏身上的褙子,朝李魚走瞭幾步,“他醒著麼?”
李魚回頭,見鄭月嘉將好走出來,便沒有說話。
鄭月嘉看著楊婉,她穿著常服,妝容已經有些散亂瞭,手凍得有些發紅,也不知道站瞭多久。
“怎麼不進去。”
楊婉搖瞭搖頭,“等他睡瞭,我再進去。”
鄭月嘉脫口道:“為什麼?”
李魚見楊婉沒吭聲,忽然想起什麼,張口道:“哦,她說過,什麼病人有隱私……”
鄭月嘉沒有聽懂這句話,但也沒再深問,挽下自己的袖子,對楊婉道:“我試著替他斡旋瞭一下,但是,畢竟是司禮監所有人觀刑,王太監他們也不能對他太寬松。不過皮肉傷好養,楊姑娘也不要過於擔心。”
楊婉聽完,退瞭一步向鄭月嘉行瞭一個禮,“多謝鄭秉筆。”
“不敢。”
楊婉直起身,“鄭秉筆,今日是因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鄭月嘉看瞭一眼李魚,李魚識趣地退到瞭邊上。
鄭月嘉這才道:“並不是因為他犯瞭什麼錯,而是因為,陛下看重他瞭。”
楊婉點瞭點頭,“是東廠那件事嗎?”
鄭月嘉沒有否認。
“是,陛下已經卸瞭我東廠提督太監的職,如今命司禮監另薦一人,老祖宗的意思,是想薦胡襄,但是經過瞭趙員外的那件事以後,內閣定不能容他。今日在養心殿上,陛下沒有敲定此事,也許之後會垂詢內閣。我其實有些擔心,白閣老和楊侍郎,也未必容得下鄧瑛。”
他說完朝身後看瞭一眼,“他今日已然見罪瞭老祖宗,如果這一次聖意沒有落定在他身上,他日後在司禮監的日子就難過瞭。”
楊婉沒有出聲。
如果,如鄭月嘉所說,鄧瑛並沒有成為東廠的提督太監,那他接下來的一生會怎麼過呢?
會不會生活地簡單一些,能不能避開午門那場慘烈的凌遲酷刑。
想到這裡,她突然覺得自己似乎陷入瞭虛無主義的謬論。
這個想法實在沒有任何意義。就算直接告訴鄧瑛,他未來的結局,此時此刻,他也不會選擇退縮。
那楊婉自己呢?
楊婉想起自己在東華門前對楊倫說的話, “不要避嫌,舉鄧瑛。”
她不知道,她對楊倫說的話,有沒有可能左右鄧瑛的命運,但那個時候,她完全沒有想起鄧瑛的結局。所以女人做起決定來,狠到連已知的後果都顧不上。
鄭月嘉不知道她陷入瞭什麼樣的邏輯閉環之中,但也沒打斷她,轉身準備往會極門上走。
李魚在旁道:“鄭秉筆,你可別走,我這裡……什麼都沒有,要夜裡他不好瞭怎麼辦。”
鄭月嘉道:“我去禦藥房看看,一會兒就回來。”
楊婉從後面跟上他道:“我去吧,您還是回司禮監,您今日這般幫他,何掌印定然有話要問你,您得想好如何應對啊。”
鄭月嘉笑瞭笑,“我伺候老祖宗這麼多年,我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況且,我不光伺候老祖宗,我也伺候陛下,我們這些人的體面,一半靠老祖宗,一半靠陛下,我也是在宮裡有年時的人,楊姑娘放心吧。”
——
鄭月嘉和李魚在裡面替鄧瑛上藥的時候,楊婉一直沒進去。
其間宋雲輕來尋瞭她一次,看她靠在門口,便道:“你怎麼在外面站著。”
楊婉挽瞭挽風吹亂的頭發。
“怕添亂。
宋雲輕道:“那你今晚回不回五所。”
楊婉搖瞭搖頭。
“成吧。”
宋雲輕沒有多問,將兩個瓷瓶遞給楊婉,“這個紅的是薑尚儀給的,我又問陳樺要瞭一些,也不知道好不好。薑尚儀說,老祖宗的事她不過問,所以叫你收斂些。”
楊婉點瞭點頭,“我知道,你說的對,我再心疼也要忍著。”
宋輕雲朝裡面看瞭看,“李魚是不是在裡面。”
楊婉點瞭點頭,“謝謝你們姐弟。”
宋雲輕輕輕拍瞭拍她的肩膀,“謝什麼,都是可憐人,我走瞭,你明日的差事我替你做瞭吧,你明早回五所好生睡一覺。”
楊婉目送她離開,不多時鄭月嘉也滿手是血的走瞭出來。
鄭月嘉合上房門對楊婉道:“人睡下瞭,李魚還在裡面。”
“好。”
楊婉點瞭點頭,躬身送他。
直到他走遠瞭,才輕輕推開房門,抿著唇走進房內。
鄧瑛安靜地伏在床上,李魚在邊上擰帕子,看見楊婉剛要張口,卻見她做瞭一個噤聲的手勢。李魚見她靠著榻邊坐下來,自己便識趣地起身,掩門出去瞭。
鄧瑛睡著,雙手伏在枕,臉朝外側靠在枕上。
他的手上微微地握著,時不時地顫一顫。
“楊婉……”
他忽然閉著眼睛喚瞭楊婉一聲。
楊婉一怔 。
“你怎麼知道是我。”
“你身上的味道……我記得……”
楊婉捏瞭捏袖子,站起身道:“要水嗎?”
鄧瑛輕輕吐出一口氣,“不要服侍我……”
他說著握緊瞭手指,“我這樣……太難看瞭。 ”
楊婉挽起裙子,在他的榻邊蹲下來,將手疊放在榻面上托著自己的下巴,“不難看。”
鄧瑛咳瞭一聲,“我自己知道。”
楊婉搖瞭搖頭,“那你知道嗎,我很想看看你的傷,想幫你上藥,但是我也不敢這樣做。”
鄧瑛睜開眼睛,“不敢……是為什麼。”
楊婉伸手輕輕理開他面上因為疼痛而汗濕的頭發。
“我視為霜雪的那個人,他不願意讓我看到他不堪的樣子,我雖然不算是一個多敏感的人,但我不想自作聰明地去傷害他。所以我不敢……”
說完,她松開腿,在地上坐下來。
“鄧瑛,我還是那句話,你希望我離你多近,我就離你多近,你不想見我的時候,我就多等等。隻是你不需要擔心,我會生氣離開,天知道,我過來見你的時候,心裡有多惶恐。”
鄧瑛聽她說完這句話,慢慢地朝她伸出一隻手,接近她手腕的時候似乎又猶豫瞭一下。
楊婉低頭看著她的手,靜靜地等著,沒有出聲。過瞭好一會兒,鄧瑛才輕輕握住瞭她的手腕。
“你起來……不要坐在地上,地上很冷。”
來自鄧瑛的觸碰幾乎令楊婉顫抖,她抿瞭抿嘴唇,穩著聲音說道:“是啊,今日真的很冷,也許夜裡要下霜瞭。”
說著吸瞭吸鼻子。
“我可以在你身邊呆一會兒嗎?”
“好……”
“真好。”
楊婉說完,脫下褙子,又彎腰褪瞭鞋襪,掀開棉被,側著身子在床榻的邊沿躺下。
鄧瑛試圖往裡挪動一些,好讓她躺得更舒服一些,誰知隻是挪瞭挪腿,就痛得險些失聲。
肩膀上忽然傳來一陣溫暖。
是楊婉的手。
一下一下,輕輕地順著他的背脊撫摸。
“這樣會好些嗎?
她輕聲問道。
“會……”
他幾乎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吐出這個字,語氣那般的急切,像生怕她不信一般。
楊婉閉上眼睛,手上的動作沒有停。
“別怕,明天就不會那麼疼瞭。”
“楊婉……”
“你也可以叫我婉婉啊。”
她說完睜開眼睛看著他露瞭一個溫柔的笑容。
“鄧瑛,是因為你願意拉我的手腕,我才敢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