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倫松開鄧瑛,返身走到窗邊的陰影下。
被他擲下的奏本還躺在條桌下面,此時看起來,有些礙眼。
他第一次在內閣值房發這麼大的火,這通火針對的人很多。
一根筋兒的禦史。
不管政治清明,隻顧勢力制衡的皇帝。
還有無孔不入的北鎮撫司。
但是最後承受這通火的卻隻有鄧瑛一個人。
他真實地把鄧瑛當成瞭一個沒有任何勢力支持,而又低他一等的人,他在無意識之間確信,即使這通邪火燒到他身上,他也會謙卑地忍著,不會給當前的局勢帶來任何不好的影響。
交遊數年,什麼關聯都被那一刀割斷瞭,但他對鄧瑛的信任還在,隻不過變成瞭他肆意羞辱鄧瑛的底氣。楊倫對此暗自心驚,臟腑亂攪,卻無法對著這個身著宮服的人表達半分。
他扶著額,順勢抹去一把正月裡逼出來的熱汗,低聲道:
“我去找黃然。”
他說完一把撈起地上的折子,本想不再對他說什麼,走到門前的時候,卻又忍不住轉過身,“你為什麼不肯從此與我們割袍斷義,好生做內廷的人。”
鄧瑛低頭摁著臉上的腫處,“你們割斷就是,我不想割斷。”
楊倫搖頭慘笑瞭一聲,“人活的是骨氣,你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瞭,沒有人會接受你,你做得越多,朝廷對你的猜忌就越多,好比今日,你為瞭拖住北鎮撫司,利用東廠向黃傢勒索錢財,京城裡的官員對你,隻會口誅筆伐,根本沒人知道你是為瞭救他!”
鄧瑛松開手,“你是覺得,我還在妄圖一個清流的名聲嗎?”
“不然你求的是什麼?”
楊倫就著手裡的奏折,反手指向身後懸掛的那一副白煥的字,“你自己看看,這裡是內閣的值房,是天下文心化傢國大義之所……”
“是。”
鄧瑛打斷他,淡淡地接道:“我辱沒此地,冒然踏足,必遭唾罵。”
楊倫喉嚨一顫,咽部忽然痛如針刺。
“我都明白。”
鄧瑛朝他走近一步。“我甚至知道,你內心的矛盾是什麼,但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你對我看開些。”
“看開?我怎看不開?”
鄧瑛抬頭,“在你們眼中,去年和我一道在南海子裡待刑,最後絕食而死的兩個人,是同門之榮,而茍且活下來的我,是同門之恥,既然是茍活,就應該徹徹底底放下,好生做一個奴婢,這樣你看見我的時候,才不會這麼矛盾。”
楊倫沒有說話,這是他內心的掙紮,從鄧瑛的口中說出來,竟然有一陣冷泉過石般的寒冽感。
“我沒有做到。”
鄧瑛的聲音坦然溫和,“我以現在的身份與你私交,的確辱沒瞭你,你可以斥我,但不要斷瞭我前面的路。我知道我自己以後是什麼下場,在那一天之前,我想戴罪活著。”
楊倫呼出一口濁熱的氣,低頭看向鄧瑛,聲音有些凝滯。“你這樣能活下去嗎?”
鄧瑛抬頭看瞭楊倫一眼,撩袍屈膝,向楊倫行瞭一叩禮。
楊倫低下頭,雙手在背後猛然捏緊,他幾乎猜到瞭鄧瑛為什麼要這樣做,卻還是壓著聲問他:“你想說什麼。”
鄧瑛直起身,“子兮,比起辱沒你,我更無法原諒我自己的是…我對楊婉的心…”
他說著垂下眼,望向無名處,“老師死後我神魂皆碎,我很想要她對我的憐憫,哪怕隻是一點點,都能在那時救我。後來我對她又有瞭別的貪求,我憎惡我自己,玷污她的名聲,但是她沒有像你這樣斥責我。”
他說著,抬頭看向楊倫,“子兮,我能不能活下去,決於你們能容忍我多久,還有楊婉,願意饒恕我多久。”
楊倫背過身,“你忘瞭你在刑部對我發過的誓嗎?”
“沒忘。”
楊倫一拳砸在木案上,案上的文書騰起一層細灰,他轉身一把拽起鄧瑛。
“誰他媽讓你發……”
他迸瞭粗口,情緒到位,想說的話還是說不出來,聲一收,再開口氣焰也弱瞭,“誰他媽讓你叫我的字。”
說完,將黃然的奏本揣入懷中,頭也不回地出瞭內閣值房。
光下的塵埃如金屑。
無人的內閣值房,承載著天下讀書人最大的人生抱負和傢國情懷,對鄧瑛的確有一份震懾,他站在空蕩蕩的窗光下,背脊生寒,倒也不敢久留。
他低頭整好被他扯亂的衣襟,走出東華門,沿著光祿寺衙門朝內東廠,半道上遇見東廠廠衛覃聞德。
“督主。”
覃聞德抱拳行禮。
鄧瑛看瞭一眼天時,“剛剛回來?”
覃聞德拱手道:“是,黃然今日要入宮領宴,北鎮撫司的校尉也不敢攔著,屬下留瞭兩個人在外宅查看,自己先回來稟告督主。”
鄧瑛道:“你們查瞭那幾句醉言嗎?”
“查過瞭,確有此事。其餘的話都不要緊,最要緊的是那一首醉詩,是黃然親筆所寫,其中有一句‘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間三尺冰。’現在握在北鎮撫司手裡。看北鎮撫司怎麼解,解得不好就是反詩。”
鄧瑛點瞭點頭,“你們的錢拿到瞭?”
覃聞德笑道:“嗨,我們那都是虛名頭,嚇不到他,也就他那幾房的妾室,嚇破瞭膽子,丟瞭些頭面兒給我們,其餘多的在他正房夫人那兒,估計,已經快被鎮撫司的人搶得差不多瞭。”
“你們沒有傷人吧。”
“不敢不敢。”
覃聞意連聲道:“督主你教我們要悶聲發小財,有瞭禍事讓鎮撫司頂著。我們都覺得,錢雖然不多,但這比殺人勾當,積陰德多瞭,怎麼會造次,日後定跟著督主,好好地做事。
“好。”
鄧瑛笑著點瞭點頭,“今兒除夕,早些回去。”
覃聞德行禮辭去。
鄧瑛抬頭看向即近正午的日頭。
天上無雲,日光直下,落在他的皮膚上,卻一絲溫暖都沒有。
節制東廠和統轄營建皇城的工匠並不一樣,雖然他的心並沒有什麼變化,可是,做出來的事,落在世人眼中卻是兩個極端。
鄧瑛攏瞭攏身上的鬥篷,低頭朝內東廠衙門走,一路上都在默誦黃然的那一句詩。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間三尺冰。”
咋一看,並沒有什麼問題,但關聯上黃然的身份,以及近來朝廷關於立儲的論辯,這句詩就有瞭殺皇帝而立新帝的恐怖含義。
鄧瑛摁瞭摁自己的虎口,回身朝東華門的方向看瞭一眼。
今日皇城大開三門,入宮領宴的京官已經陸續聚往太和殿,洞開的門戶像是三張無望的巨口,鄧瑛在設計修建它們的時候,對每一塊磚石都瞭如指掌,但一旦被交付出去,它就和當今皇帝的呼吸吐納關聯在瞭一起,失去瞭磚石質樸的本心。
鄧瑛回過頭繼續朝前走,由衷地想贊一聲黃然。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間三尺冰。”
這一句,他寫得如刀剜瘡,真好。
——
中和殿群臣正在候大宴,乾清宮這邊,皇後太後以及眾嬪妃,也在尚儀局司賓以及掌賓的導引下,接受外命婦的禮拜。這一年年末,平王的老王妃回京來探太後疾,她是太後母傢的姊妹,自從跟著平王去瞭北方封地以後就一直沒回過京城,時隔多年再見到自己的姐姐,說起傢長裡短,後來又談到瞭北方邊境的事,瓦剌連年滋擾,百姓苦不堪言,一時話就多瞭。
其餘的嬪妃和命婦,對這些邊境上的事都不大感興趣,隻有寧妃侍坐在太後與老王妃身邊,認真地聽著,偶爾應答。
老王妃看她穿著一身半新的羅襖裙,雖在年節裡妝容莊重,卻仍然不顯濃厚,通體氣質輕盈優雅,談吐也溫和得體,心裡很是喜歡,不禁對太後道:“這是易瑯的母親吧。”
太後點瞭點頭,“是啊。”
老王妃道:“妾說呢,非得是這樣的娘娘,才能將您的皇孫,教養得那般懂事。”
說完,心裡起瞭一個意,“不知娘娘可還有別的姊妹。”
寧妃看向太後,沒有冒然開口,太後便接過話道:“她還有一個妹妹,如今在尚儀局裡。”
老王妃忙道:“那便定要見一見。”
太後笑道:“你是要為你的王孫相看麼?”
“是啊。”
老王妃看著寧妃道:“妾不回來,還沒這個話口,今兒既在太後娘娘這兒,就厚著老臉跟您開口瞭,妾的這個孫兒,還未娶正妃。”
“正妃不行。”
太後直接頂回瞭這句話。
老王妃不明就裡,寧妃卻忙起身跪下。
太後低頭道:“你這是做什麼。”
“太後娘娘恕罪,楊婉……”
“不要在遠客面前失禮,去帶她過來,後面的話後面再說。”
老王妃身邊的宮人趁著太後與寧妃說話的空檔,彎腰朝老王妃耳語瞭幾句,老王妃這才明白過來,楊婉就是那個與張傢定過親,後來又損過名譽的尚儀局女官,忙起身對太後道:“是妾老糊塗瞭,我那孫子還是小瞭些,哪裡慌得呀。”
寧妃聽她這樣說,終於暗松瞭一口氣,抬頭卻明顯發覺,太後的臉色不悅。
她知道自己如今杵在那兒會令太後更尷尬,便借回宮更衣之故,退瞭下去。
楊婉原本立在乾清宮的月臺下面,跟著兩個掌贊,在旁觀贊相的事宜。
忽然被一個溫熱的小手抓住瞭手指。
“姨母……”
楊婉回過頭,見易瑯正眼巴巴看著她,像是冒著冷風跑過來的,鬥篷的系線都開瞭。
她忙蹲下身攏緊易瑯身上的鬥篷,“中和殿那兒,你父皇都要升座瞭,你怎麼還在這兒。”
說完抬頭問跟著他的內侍道:“怎麼回事啊。”
內侍回道:“今日一早起來,殿下就不大受用,嘔瞭些東西出來,但殿下忍著不讓說。將才原本是要去中和殿,可殿下忽然說要回來尋寧娘娘,我們就隻好跟過來瞭,哪知娘娘更衣去瞭。”
楊婉摸瞭摸易瑯的額頭,發覺還好不燒,便讓他站到背風處,自己替他擋著雪風。
“怎麼瞭,之前吃瞭什麼不受用嗎?”
易瑯搖瞭搖頭,“我不想去中和殿。”
“為什麼。”
易瑯低頭的抿瞭一會兒嘴,忽然說瞭一件看似與大宴無關的事。
“前日父皇親至文化殿,申斥瞭兒臣的講官,還讓他在午門外站枷。”
他說完這句話,皺著眉,扯著腰上的革帶,眼睛竟然有些發紅。“我替先生求情,父皇斥我‘年幼狂妄’。”
楊婉安撫他道:“殿下心裡怕是不是。”
“不怕,但我替先生不平。”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捏著拳頭,身上卻有些發抖。
楊婉看著他的小手,察覺到瞭他的不安。
先君臣,後父子,他也不過是帝權殺伐下的一條人命而已,言語裡盡力地藏著憂懼,卻還是身理上漏瞭出來。
楊婉摟著他,把他逐漸冰冷的手攏到懷裡。
他卻顫得更厲害瞭。
楊婉算瞭算時辰,知道這樣僵持下去不好,便低頭輕聲對他道:“奴婢陪著殿下過去。”
易瑯抬起頭,“姨母你是女官,你不能進中和殿。”
楊婉點頭道:“奴婢不進去,奴婢送殿下過去,然後在月臺下面等著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