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立儲紛爭還沒有直剝雲霧,卻已可窺一隅。
十月中,北鎮撫司在京內共搜拿“妄論議儲”者十二人。
楊倫站在雲崖殿前,殿中的一根杉木樓心柱直貫頂端。樓心柱四方立四簷柱,簷柱間置室柱簷,從樓心柱腳三米外以上鑿四層級,十字穿枋把橫心柱、簷柱、童柱、瓜柱連成一體,架構之復雜,錯一處而傾整廈(1)。
鄧瑛身著灰衫,在秋風揚起的細塵裡,抬頭看著殿頂的封瓦工程,抬手指著簷根處與工匠們說著什麼。袖落臂現,腕上鐐銬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
“鄧先生,灶頭那邊端飯來瞭。”
“好,大傢下來吃飯。”
他說完垂下手臂,轉身往回走,一抬頭便看見瞭楊倫。
兩人目光相撞之後,又默契地彼此避開。
“來瞭。”
鄧瑛隨口打瞭個招呼。
楊倫點瞭點頭,掃瞭一眼眼前的腳架。
“快完工瞭吧。”
“是。”
鄧瑛應道:“就這兩日瞭。”說完與楊倫並立,一道朝殿頂看去。
深秋的風從高處撲下,吹動二人的袍衫。
楊倫側面道:“我今日過來是想告知你,刑部審結瞭青天觀的丹藥案,陛下召問曹佩霖瞭。”
鄧瑛垂頭道:“他怎麼說。”
“他說雲崖殿樓心柱上貫天頂,下通地河,鎮君壽,定乾坤。這話裡有陛下的命門。”
鄧瑛沉默地垂下頭。
“陛下如何說。”
楊倫拍瞭拍袍衫上的灰,輕快道:“你在這邊等旨意吧,就這一兩天瞭。”
鄧瑛沒有再問什麼,點頭應瞭一聲:“好。”
楊倫復又向殿頂望去,平聲道:“桐嘉慘案之後,你踩著那些人的屍體爬上瞭東廠提督太監的位置,督察院和六科的官員恨你入骨,如今你又要走老路瞭,不想提前跟我說點什麼嗎?”
鄧瑛笑瞭笑。
“說什麼?”
他面色有些蒼白,聲音卻是平和的。
“說瞭你又能如何。”
“哼。”
楊倫冷哼瞭一聲,背過瞭身。
鄧瑛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子兮這條路是我想走的,我走得很踏實,走到如今,你認瞭我這個朋友,老師也願意喚我一聲符靈,我之前所妄,皆成現實,早已沒瞭遺憾。”
楊倫站住腳步。
“那我妹妹呢。”
他說完轉身看著鄧瑛,“她二十一歲瞭,名聲盡毀於你,一天的好日子都沒有過過。”
鄧瑛沒有立即回答,他望著地上的塵灰沉默瞭一陣,方道:“子兮,受腐刑以後,我唯一想得通的就是,從此身為奴婢,我可以卑從於楊婉。”
楊倫雙手一捏。
鄧瑛提到瞭“卑從”二字,一時之間,楊倫竟不知道,是鄧瑛更可悲,還是楊婉更可悲。
二人正沉默,工部的一個督官來尋鄧瑛,說是司禮監來人瞭,召鄧瑛回宮受旨。
鄧瑛轉過身平聲應道:“我知道瞭,更衣後就過去。”
說完又對楊倫道:“內閣可以交章瞭。”
“不用你說。”
鄧瑛被抵得沒瞭聲,隻悻悻地笑瞭笑。
——
二人辭於雲崖殿前,鄧瑛跟著司禮監的人入宮,在養心殿外聽旨。
皇帝以重建雲崖殿有功為由,免去瞭他流放南京為奴的刑罰,並將八十杖刑一並免除,仍留司禮監為少監。鄧瑛領旨以後,養心殿又令將其帶進殿內聽問。鄧瑛走進內殿,見貞寧帝氣息奄奄地靠在禦榻上。
鄧瑛跪在榻前,貞寧帝朝他伸出瞭一隻手,“雲崖殿固否?”
“回陛下,奴婢在老師之前修造的基礎上,加固瞭穿枋,如今所有的簷柱,童柱,橫心柱都已嵌入十字穿枋。”
貞寧帝道:“守好它,就是……守好瞭朕。”
“是。”
“鄧瑛……”
“奴婢在。”
“朕待你,不薄瞭吧。”
“是。”
鄧瑛伏跪於地,“陛下兩赦奴婢死罪,奴婢此身都不敢忘陛下對奴婢的恩德。”
皇帝連咳瞭幾聲,啞聲道:“內閣雖然還沒有交章,但朕知道他們的心思,朕的兒子,交給他們教十幾年,他們覺得教得差不多瞭。但是……”
貞寧帝撐起半截身子,“但是朕還沒死呢!”
此話說完,貞寧帝五內氣息翻騰,禁猛嗽瞭一陣。
滿殿都是服侍他飲食起居的內侍,聽自己的主子這麼說,都跪瞭下來。
鄧瑛直身看瞭一眼殿內的內侍,“陛下面前不得露悲。”
內侍們聽瞭此話,紛紛強忍回瞭悲色。
鄧瑛膝行瞭兩步,靠近禦榻前,“陛下有疾,皇長子殿下唯有憂懼。”
“朕知道……”
他說著撐瞭一把榻面,頂著一口氣坐起來。
“朕忍瞭內閣幾十年,想著他們也是滿腔為國的赤忱,能赦的……朕都赦瞭,但朕的傢,朕還得撐著,朕還要做主!不能拿給他們頂散瞭去,鄧瑛,東緝事廠,朕仍然交由你節制……”
鄧瑛抬起頭,“奴婢能問陛下一句話嗎?”
貞寧帝咽下一口腥燙的灼氣,“你問吧……”
“陛下為何願意再用奴婢。”
貞寧帝低頭看著跪在面前的鄧瑛,“因為你肯忍事,學田一案,朕讓你戴死罪,徒留辦事,你沒有說什麼,詔獄刑審你,你也沒有開口,朕看瞭你瞭兩年,你這個奴婢,重“穩”字,就這一樣,司禮監管著的那麼多奴婢,沒一個人省得清楚。朕知道,伺候朕的人,合該有些錢財體面,朕念他們辛苦,平時為朕著想得多,沒有重懲。然而朕活著,還能清正自己的名聲,朕死瞭,這些個奴婢能把朕的名聲敗盡!”
貞寧帝說完這一番話,幾乎耗盡精神,喉內的呼吸攪著咳不出來的老痰液,嘶嘶作響。
他緩瞭好一陣,才對鄧瑛道:“回司禮監去吧,好好想想朕對你說的話……”
“是,奴婢告退。”
鄧瑛從養心殿出來,徑直去瞭司禮監。
等待再回到護城河邊的值房,天已近黃昏。
鄧瑛換瞭東廠提督太監的官服,李魚第一眼,竟有些沒認出他,提著掃帚看瞭老半天,才歡天喜地地奔過去。
“你這是復職瞭?”
“是。”
鄧瑛含笑點頭。
李魚合掌道:“真是太好瞭,前幾天我和陳掌印還在擔心那八十杖會不會要瞭你的命,誰想你不用挨打,也不用去南京瞭,咱們又能討火湊鍋子吃瞭吧。”
鄧瑛笑瞭笑,平聲道:“我有些疲倦,回去睡一會兒。”
李魚拖著掃帚攔住他道:“欸,等等。”
“嗯?”
李魚朝房內看瞭一眼,“楊婉在裡面,我瞧著半天沒聲響瞭,怕是睡著瞭。”
鄧瑛問道:“她什麼時候來的。”
“辰時就過來瞭,之前一直在幫你收拾瞭屋子,飯也沒吃。”
鄧瑛朝護城河邊看瞭一眼,“你們中午吃的什麼。”
李魚道:“炒瞭一碗青菜,就著飯吃瞭。”
“爐子滅瞭嗎?”
李魚道:“還沒,我偷藏瞭一個蛋,想給姐姐煮一碗蛋羹。”
他說完猶豫瞭一陣,從懷裡把那顆蛋拿瞭出來,“給楊婉吧。”
鄧瑛接過那顆蛋,笑應瞭一聲“謝謝。”
李魚擺瞭擺手,“我上值去瞭。”
鄧瑛推門走進居室內,地面上撒過水,還有一些濕漉漉的。
書架上的書累得很整齊,筆墨紙硯的位置也是規置過的。楊婉裹著被子躺在他的床上,床頭的蠟燭已經快要燒完瞭。
她人是朝外側躺的,手臂壓在被褥外面,下面壓著一本書。
鄧瑛蹲下身,原想把那本書抽出來,誰知才抽瞭一個邊兒,就頓時僵直瞭身子。
書是陳樺的,書的內容則不堪啟齒。
陳樺說寫這本書的人是太祖皇帝那一朝的太監,年老出宮無錢無依,便將在宮內與女子交合的YJ繪出,輔以文字,賣與私坊刊刻。鄧瑛在這一本Y書裡,看到瞭身份的底色,書中大多的場景都是閹人跪仰於地,含吮女人X處,他們抬著瘦細的手臂撐托著女人的臀部,表情哀怨,卻又很釋然。
這是一個纖細的閹人對自己XA的審美,對陳樺而言,是無邊的幻想,對鄧瑛而言,則是內觀。他一個人的時候,曾點著燈,坐在書案前看很多次。
此時內頁已經被楊婉翻開瞭,停留的那一頁上有鄧插夾在內的“批註”紙簽。他有些心虛,想要趕緊把那本書抽出來,誰知楊婉卻使瞭一個力,把書按瞭下來。她靠在枕頭上睜開眼睛,沖鄧瑛笑瞭笑。
“回來瞭?”
“我……”
鄧瑛下意識地站起身。
楊婉在床上坐起來,反手攏好松垂在肩膀上的頭發,又將那本書合起來,放在膝上。
“跑哪裡去,搬個凳子過來坐好。”
“婉婉我……”
“把官服也脫瞭,穿我給你做的那件衫子。”
“婉婉……”
“你幹嘛?我又沒說要罵你。”
鄧瑛站起身,在楊婉的旁邊抬手解開官服上的系帶,脫下外袍,疊放在床上,又將楊婉做的那件衫子從門後取下,披穿在身。
楊婉撐著下巴望著鄧瑛的動作,平聲問道:“你換官服瞭,那陛下是不是召見過你瞭?”
鄧瑛低頭著頭系帶,不敢說話。
“你好歹吭一聲,讓我放心啊。”
鄧瑛背對著楊婉點瞭點頭,“召見過瞭。”
“真好,覃聞德他們知道這件事,定能樂一陣子。”
“嗯。”
他仍然回答地很勉強,手上的動作也越來越慢。
楊婉望著他的背影,即便是穿瞭夾衣,他依然被那身灰衫襯得肩背單薄。
楊婉敲瞭敲膝面上的書,鄧瑛的手一下子停頓瞭下來。
“你在等我問你,這是什麼書是吧。”
“不是……”
“這是什麼書?”
楊婉打斷鄧瑛,“紙都被你翻薄瞭。”
“我以後不看瞭。”
“穿好衣服就過來坐下。”
鄧瑛無措地把凳子搬到瞭楊婉的面前,撩袍坐下,雙手捏在膝蓋上,眼光則鎖在楊婉的手背上。
楊婉將書攤到鄧瑛膝上,抬頭問道:“你也想這樣嗎?”
鄧瑛搖頭,隨即沉默。
楊婉直起身,“鄧瑛,我沒有不準你這樣,我隻是不能讓你活得和陳樺一樣。”
她說著托起書頁,“這本書畫得很美,但繪書的人和看書的人卻都是很可憐的可憐人,鄧瑛,你現在不是病人瞭,不需要一個人躲起來悄悄看,我來教你。”
鄧瑛安靜地點著頭。
“明天把書還給人傢。”
“我現在就去還。”
他說著就要起身,楊婉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等等。”
鄧瑛站住腳步,回頭見楊婉沖他無奈地笑瞭笑,“我也才看瞭一半啊,鄧瑛。”
作者有話要說:被抓包的鄧小瑛,和明目張膽的楊小婉。
(1)此處參考現星樓的結構,原出處在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