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正午,宋慈被差役押送至浙西路提刑司,關入瞭提刑司大獄。
因為父親曾任節度推官,平時少不瞭與提刑司打交道,所以宋慈對提刑司算是極為瞭解。“提刑”這一官職,早在太宗朝便已設立,原隸屬轉運使管轄,至真宗朝分出,設置瞭專門的提刑司衙門。提刑司在各路均有設立,總管所轄州、府、軍之刑獄公事,監察地方官吏,為百姓平反冤獄。各州府設司理院,以司理參軍為鞫司,負責查案審訊;以司法參軍為讞司,負責檢法定刑。這般審者不判,判者不審,是為鞫讞分司,最後才交由知州、知府來決斷。各州府審理過的案件,還須上報提刑司審核,各州府無法辦理的重大疑難案件,也交由提刑司來審理。提刑司的長官叫提點刑獄公事,由朝廷選派,三年一換。建炎南渡後,大宋天下共劃分為十六路,其中浙西路管轄臨安府、平江府、鎮江府、湖州、常州、嚴州、秀州和江陰軍。臨安乃大宋行都,這使得浙西路提刑司的職責比其他十五路提刑司更為重大,再加上京畿之地涉及王公貴族、高官顯爵的案件時有發生,因此在這裡當提刑官,稍有不慎便可能得罪權貴,遭貶謫甚至罷官是常有之事。當年辛棄疾被彈劾罷官,彼時所任官職,正是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此後辛棄疾賦閑在傢二十多年,直到近年韓侂胄主政才被重新起用。如今的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名叫元欽,三年前走馬上任,按照三年一換的慣例,這是他任此官職的最後一年,隻要不出岔子,開春後便可加官晉爵。
提刑司大獄名為大獄,實則並不大,比起大理寺獄和臨安府衙的司理獄,規模小瞭太多,隻有零星的幾間牢獄,用作提刑司提審犯人時臨時看押所在。宋慈入獄時,大獄裡空空蕩蕩,沒有關押任何犯人,連獄吏都隻有兩人,晝夜輪流值守。早在入獄之前,宋慈就已做好瞭聽候審問的準備。他本以為此案是韓侂胄親令提刑司查辦,並且要趕在上元節前查明,想必元欽很快就會來提審他。然而他在獄中待瞭一整天,別說元欽瞭,就連一個提刑幹辦的影子都沒見到,進進出出的隻有送水送飯的獄吏。
臘月二十九就這樣過去,辭舊迎新的歲除之日到來。
往年歲除,宋慈都是在傢中與親族團聚,相伴守歲,煙花爆竹聲中,一派熱鬧光景。今年入太學求學,因路遠途遙沒有歸傢,他原打算與劉克莊一起遊街賞燈,共賞臨安繁華;然而如今牽涉命案,遊街賞燈是指望不上瞭,隻能一個人在冰冷潮濕的牢獄中度過。
孤身一人身陷牢獄也就罷瞭,誰承想經歷昨日的無人問津後,今天一整天依舊如此。到瞭入夜時分,一直等不來提審的宋慈實在無事可做,躺在冰冷的獄床上,合上瞭眼。他並無睡意,腦中不斷回想前夜嶽祠發生的一切,推敲個中細節。
正想得入神時,咔嗒聲忽然響起,那是牢門上的鐵鎖被打開的響聲。
宋慈睜開眼,見獄吏正在開鎖,身後還站著一人。那人不是提刑司的人,而是劉克莊。
“我好心放你進來,你就要守好規矩,千萬別讓我難辦。”獄吏除下鎖頭,拉開瞭牢門。
“一定一定,多謝大哥通融。”劉克莊彎腰鉆進瞭牢獄。
獄吏關門上鎖,留下一句“老實點”,轉身去瞭。
獄吏剛一走,劉克莊便沖宋慈眉開眼笑,將手中的兩個食盒高高提起,道:“過年瞭過年瞭,瞧我給你帶瞭什麼?”
“你怎麼來瞭?”
劉克莊見宋慈一臉嚴肅,道:“我好心來看你,你就這麼不歡迎我?”
“這裡是提刑司大獄,夜間不許探視。”
“我知道,刑獄重地嘛,夜間是不能探視。可我又不是偷偷摸摸溜進來的,你也看到瞭,是牢頭光明正大領我進來的。”劉克莊搓瞭搓手指,意思是他給獄吏塞瞭好處,獄吏才肯放他進來。
“我聽說浙西路元提刑一向治官嚴厲,你違規探視,若是被他知道,隻怕……”
“隻怕什麼?”劉克莊一屁股在獄床上坐瞭下來,“那我問你,何太驥治學嚴不嚴厲?去嶽祠祭拜嶽武穆是不是違規?那你還跑去祭拜?”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就許你宋慈放火,便不許我劉克莊點燈?”劉克莊笑道,“說起祭拜嶽武穆,我倒要好生問問你,你去的時候,怎的不叫上我?你可別忘瞭,買那些香燭冥紙,都是我掏的錢。”
“那天是你攔著我,非要搶著付錢。”
“是是是,你既然知道是我掏的錢,那祭拜嶽武穆的時候,就該叫上我一起去啊。”
宋慈不說話。
“你怎的不說話瞭?”
宋慈搖搖頭:“德行考查被記下等,會影響你將來的仕途。”
劉克莊知道宋慈這是為他著想,心裡高興,嘴上卻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來太學求學,隻是順我爹的意,又不是為瞭做官。功名仕途於我而言,那是棄之如敝屣。再說瞭,你我早就說好的,彼此好事一起享,禍事也要一起擔。”
宋慈知道劉克莊因父親無罪被貶,這些年跟在父親身邊又耳聞目睹瞭太多官場上的鉤心鬥角,所以一直厭惡官場,他父親倒是希望他入仕為官,給他取名一個“灼”字,就是希望他這輩子光芒耀眼,能大有一番作為,他知道父親用心,不忍父親失望,這才不得不來太學求學。可世事變化無常,今日不願涉足官場,不代表他日不想,宋慈不希望劉克莊德行考查被記下等,留下一個未來仕途上的污點。宋慈道:“你說的是,再有下次,我一定叫上你。”
劉克莊笑道:“這才對嘛!”
宋慈道:“說到祭拜,嶽武穆墓前,你可有去祭拜過?”太學嶽祠是嶽飛故宅的傢祠,嶽飛的墓則位於西湖畔棲霞嶺下,宋慈本打算先在嶽祠祭拜之後,再出城去嶽飛墓前祭拜,但他受何太驥一案牽連,被關入瞭提刑司大獄,嶽飛墓是去不成瞭。
“放心吧,我和眾位同齋去嶽武穆墓前祭拜過瞭,也替你祭拜瞭。我還祈求嶽武穆在天有靈,保佑你宋慈平安無事,早日洗清嫌疑,從這獄中出去。”劉克莊朝宋慈招招手,“不說這些瞭,你快坐過來,看我給你帶瞭什麼好東西。”說著掀開一個食盒,裡面是四道菜肴和一瓶酒。“這是山海兜、鴛鴦炙、百合蝦茸和蜜漬梅花,都是豐樂樓現做的菜,我剛去買來的。”他將四道菜肴一一取出,霎時間滿獄飄香。
宋慈知道豐樂樓是仿開封樊樓而建,乃臨安城最有名氣的酒樓,那裡的菜肴本就奢貴至極,更別說今夜是除夕,豐樂樓裡必定滿是各種達官顯貴的酒宴,廚子們定然忙得不可開交,劉克莊不知要花多少錢,才能請動豐樂樓的廚子給他現做菜肴。
劉克莊又拿起酒瓶,笑道:“我知道你滴酒不沾,這瓶皇都春,是給我自己備的。當然瞭,你的最愛,我是絕不會忘的。”說著打開另一個食盒,裡面是好幾個白酥酥的還冒著熱氣的大饅頭。
那是太學饅頭,每個饅頭上點著不同顏色的小點,代表不同的內餡。
一見太學饅頭,宋慈眼睛頓時為之一亮。他也不客氣,緊挨劉克莊坐下,拿起一個點著紅點的糖肉餡太學饅頭吃瞭起來。
劉克莊看瞭看周圍,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到牢獄裡來,真實的牢獄遠比他想象的更加骯臟穢臭,嘆道:“重回臨安的首個除夕,本想著遊街賞燈,說不定還能邂逅某位紅顏知己,成就一段佳話。這下可好,隻能在這提刑司大獄中,與你宋慈大眼瞪小眼瞭。”
他調侃一番,見宋慈隻顧大嚼大咽,仿佛壓根沒聽他說話,忍不住搖瞭搖頭:“宋慈啊宋慈,我真是打心底佩服你。別人受冤入獄,吃東西都是難以下咽,你倒好,一點不受影響,還比平時吃得更歡。”
宋慈幾口便將整個糖肉餡太學饅頭吃盡,拿起另一個點著綠點的筍絲餡太學饅頭,道瞭句:“多謝你帶的太學饅頭。”又大嚼大咽起來。
“你慢點吃,當心噎著。這些太學饅頭都是給你準備的,我可喜歡不來。”劉克莊拿住酒瓶,拔掉瓶塞,湊在鼻前一聞,頓時一臉舒爽神氣,“還是這東西好啊!”取出酒杯,滿滿斟上。他高舉酒杯,道:“在提刑司大獄中守歲,如此有意思的經歷,人生能有幾回?來,宋慈,你我幹上一杯!”
宋慈舉起太學饅頭,與劉克莊的酒杯相撞,一個大咬一口,一個痛飲一杯,彼此相視一笑。
一杯酒下肚,劉克莊臉色微紅,道:“你知不知道,昨天你被抓的時候,可把我嚇得不輕。那姓韋的身為司理參軍,查起案來竟如此草率,幸虧你沒被抓去府衙,不然以那姓韋的為人,指不定會耍些下賤手段,用些嚇人的酷刑,逼你認罪。”
“韋司理雖然查案草率,但未必就會用刑逼供,你想多瞭。”
“我可沒想多。如今這世道看似太平,實則奸貪當道,那些貪官污吏所做的壞事,隻會比你我能想到的更多更壞。你也是,明明能自證清白,還任由那姓韋的抓起來,既不爭也不辯。我當時若不出來阻攔,難道你就任由姓韋的抓走不成?”
“韋司理到嶽祠後,查驗草率,舉止敷衍,想是休沐在即,不甚耐煩。我當時若與他爭辯,不僅毫無益處,還會適得其反。再說爭不爭辯,我都是最有嫌疑之人,都會被抓入牢獄受審,這一點,我早就想清楚瞭。”
“也罷,總之不去府衙,不用和那姓韋的打交道,便是好事。”劉克莊又飲瞭一杯酒,拿起筷子,夾起瞭菜肴。
兩人一邊閑聊,一邊享用美酒佳肴。待到吃飽喝足,宋慈將嘴巴一抹,道:“時候不早瞭,你該回去瞭。”
“你放心吧,今夜除夕,元提刑不會來大獄的,牢頭那裡我也打點過瞭,我可以待到天亮再走。”
“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
“難道這裡就是你待的地方?我隻在這裡待一晚,你卻不知要待多久。能在上元節前查出真兇,那是最好的,可我就怕查不出來,到時候你……”劉克莊憂心忡忡地嘆瞭口氣,又道,“何太驥平素處事嚴苛,不近人情,學官裡除瞭歐陽嚴語,就數他最難相處。他仗著司業權威,對學子肆意處罰,動不動就德行記過,太學裡沒幾個學子不記恨他。聽說他以前還是上舍生時,就曾逼死過一位同齋,他是死得一點也不冤。你說他死就死吧,偏偏要連累你……”
“何司業曾逼死過同齋?”宋慈打斷瞭劉克莊的話。
“我也是今天才聽真博士說起此事,說是四年前,何太驥還是養正齋的上舍生時,曾揭發一位名叫巫易的同齋私試作弊。巫易因此被逐出太學,終身不得為官,一時想不開,竟上吊自盡瞭。你猜猜,巫易是哪天自盡的?是臘月二十九。你再猜猜他是在何處上吊的?你定然想不到,與何太驥一樣,也是在嶽祠!”
宋慈心裡暗想:“四年前?臘月二十九?嶽祠?”抬眼看著劉克莊,道:“是四年前那場大火?”
“正是。”劉克莊道,“你我入學將近一年,隻聽說四年前有人祭拜嶽武穆,不慎引起大火,將嶽祠燒瞭個精光,卻不知那場大火另有隱情,正是那巫易上吊自盡時放的火。更奇的是,巫易上吊時,你猜他用的是什麼?”
“莫非也是鐵鏈?”
“對,就是鐵鏈,也是嶽祠神臺上供奉的那條鐵鏈。”劉克莊道,“時隔四年,何太驥與那巫易的死竟然一模一樣,這可真是奇瞭。”
“如此重要的事,為何一直沒聽人說起過?”
劉克莊挪瞭挪屁股,向宋慈挨近一些,壓低瞭聲音,像是怕人聽見,實則大獄中空空蕩蕩,除瞭他和宋慈再無別人:“你想想,太學驅逐學子,反逼得學子自盡,如此有損太學聲譽的事,自然不允許傳揚出去。四年前知曉內情的人,除瞭祭酒和一些學官,便是當年與何太驥、巫易同在養正齋的上舍生,真博士便是其中之一。祭酒和學官是太學的人,自然不會外傳,那些上舍生為各自前途考慮,也不敢亂傳此事。如今那些上舍生都到各地為官去瞭,留在太學做學官的,隻有何太驥和真博士兩人。何太驥沒兩年便當上瞭司業,真博士卻一直沒升遷過,始終是個太學博士。何太驥當上司業後,執掌太學一切教令,知道此事的人,就更不敢談論瞭,所以我們入學近一年,才一直沒聽人提起過。昨天在嶽祠,幾百人聚在那裡,人多口雜,祭酒和學官自然也不會當眾提起此事。”
“那真博士為何會告訴你?”
“真德秀是太學博士,他怎麼可能告訴我?我是偷聽到的。”劉克莊朝獄道出口望瞭一眼,將聲音壓得更低瞭,“這浙西路提刑司的元提刑,今天下午去瞭太學,把祭酒、學官全叫去瞭崇化堂問話。元提刑到太學來,定是為瞭查何太驥的案子,我想知道他查到瞭什麼,與你有沒有關系,便悄悄溜到崇化堂窗外偷聽,正好聽到真博士講述此事,才知道有過這麼一回事。”
時隔四年,兩起案子都是在嶽祠上吊,使用的都是鐵鏈,而且都在上吊前縱火,還都發生在臘月二十九這天,顯然不可能隻是巧合這麼簡單,兩者之間隻怕大有關聯。宋慈心裡暗道:“兇手用繩子勒死何司業後,卻改用鐵鏈懸屍,莫非是為瞭模仿四年前巫易自盡的舊案?可兇手為何要模仿這樁舊案呢?”他想知道四年前這樁舊案的更多細節,再向劉克莊追問時,劉克莊卻搖起瞭頭:“我就聽到這些,真博士沒有再說更多。對瞭,我聽元提刑提到,聖上已經知曉此案,還欽點瞭一位提刑來查辦此案,也不知會是哪位提刑。隻盼這位提刑是個好官,至少別是韋應奎那種人。”
劉克莊聽來的都已經說瞭,宋慈想知道更多的細節,隻有問湯顯政、真德秀和那些知曉四年前那場大火內情的人。然而宋慈身陷囹圄,壓根沒機會見到這些人,即便能與這些人見面,他一個無權無勢的外舍生,這些人又怎會對他據實以告?他想瞭一想,道:“我現在出不瞭大獄,四年前的舊案隻有靠你回去打聽瞭。你別等天亮,現在就回去,等打聽到瞭什麼消息,再來見我。”
“現在回去可沒用,真博士他們那些學官,早就回傢過年瞭,我現在便是回瞭太學,也尋不到人打聽。我就留在這裡陪你,等天亮瞭再回去。”
宋慈語氣堅決:“你現在就回去。”
劉克莊見宋慈神色堅毅,不容更改,道:“好好好,你這人就是倔,我這便回去。”站起身來,收拾食盒,走到牢門處,朝獄道深處呼喊獄吏。
喊瞭幾聲,獄道深處響起腳步聲,先前帶劉克莊進來的那個獄吏,戰戰兢兢地快步跑來。
那獄吏之所以戰戰兢兢,是因為他身後還跟著一個身穿官服、高眉闊目的中年人。
劉克莊一眼便認出瞭那中年人,正是下午到太學查案的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元欽。他原以為元欽像其他官員一樣,除夕夜定會回傢與傢人團聚,沒想到竟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獄吏引著元欽來到牢獄外,指著宋慈道:“元大人,就是此人。”
宋慈聽到“元大人”三字,才知眼前這個中年人便是元欽。他被關入提刑司大獄已近兩日,元欽一直沒有現身,想不到除夕夜竟會來此。他知道元欽多半是來提審他的,但他不擔心自己,反而朝劉克莊看瞭一眼。劉克莊違規入獄探視,這下被元欽逮個正著,不知會被如何處置。
元欽打量瞭宋慈幾眼,又朝劉克莊看瞭看,留下一句“把人帶到大堂”,轉身走瞭。
“是,元大人。”獄吏彎著腰,等元欽離開後,才直起身來,掏出鑰匙打開瞭牢門。
牢門一開,劉克莊便要出去,卻被獄吏攔瞭回來。
“你還想出去?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給害慘瞭!”獄吏罵罵咧咧道,押瞭宋慈出去,卻把劉克莊鎖在瞭牢獄裡。
劉克莊抓著牢門,道:“牢頭大哥,我又沒犯事,你關我做甚?”
獄吏不予理睬,押著宋慈出瞭大獄,直向提刑司大堂而去。
提刑司大堂早已點起燈火,元欽端坐於中堂案桌之後。宋慈被押入大堂後,元欽示意那獄吏退下。如此一來,偌大一個提刑司大堂,隻剩下元欽和宋慈兩人。
元欽抬起頭:“你就是宋慈?”
“是。”
“坐吧。”
宋慈原以為元欽深夜提審他,自然要他在堂下跪地候審,就算念在他太學生的身份不讓下跪,那也該站著,沒想到竟會叫他坐下。大堂裡隻有一條凳子,就擺在他身邊,看起來是專門為他準備的。他也不推辭,在凳子上坐瞭下來。
“你在嶽祠查驗屍體、辨析案情的事,我已聽說瞭。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精於驗屍之道,實在難得。”元欽神色自若,語氣平和,一點也不像在審問嫌犯,倒像是在與友人寒暄,“聽說你驗屍的本領,是從你父親處學來的,你父親名叫宋鞏,曾在廣州做過節度推官?”
“正是。”
“宋鞏?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可惜瞭。”
宋慈不解此話何意,道:“可惜什麼?”
“你跟在宋老先生身邊,耳濡目染,便能學得這等驗屍本領,足見宋老先生同樣精於驗屍之道。身為一州節度推官,能如此精於驗屍,可見宋老先生在刑獄方面極用心,定然是個好官。這樣的好官,在我大宋卻籍籍無名,隻能做個小小的地方推官,難道不可惜嗎?”
宋慈時常跟隨在父親身邊,見父親清廉愛民,執法嚴明,於刑獄更是明察秋毫,從不敢有一絲輕慢之心,卻在官場上處處碰壁,從始至終隻是個小小的地方推官,反倒是那些不幹實事,成天隻知阿諛奉承、溜須拍馬之輩,往往很快便得升遷,因此他常替父親感到不公。元欽與他父親素未謀面,對他父親沒有任何瞭解,卻能一語道破他父親多年來所受不公,並替他父親感慨惋惜,這不禁令他心生感激。他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向元欽行瞭一禮,道:“宋慈代傢父謝過元大人!”
“些許微言,何需言謝?”元欽站起身來,整瞭整官服,拿起案桌上一卷繡有祥雲瑞鶴圖案的綾錦,正聲道:“這是內降手詔,聖上已破格辟你為浙西路提刑幹辦,命你專辦嶽祠一案。宋慈,過來接詔。”
這話來得極突兀,宋慈不由得愣在瞭原地。
“還愣著做什麼?”元欽道,“快過來接詔。”
宋慈回過神來,急忙上前,雙手舉過頭頂,跪地接詔。
元欽將內降手詔交到瞭宋慈的手中。
宋慈隻覺掌心一陣滾燙。他小心翼翼地展開內降手詔,一字字看完,其上龍墨禦筆,果然是辟他為浙西路提刑幹辦的聖旨。他想起劉克莊提及聖上已欽點一位提刑來查辦此案,沒想到竟會是他自己。他雖然不明所以,但心潮澎湃,一時間實難平復。
“你這個提刑幹辦是有期限的,限期半個月,在上元節前查明此案。上元節後,不管結果如何,你這幹辦一職都將撤去。你若查出真兇另有其人,便可洗清自身嫌疑,重返太學,加之在聖上那裡留瞭好印象,前途自然不可限量。你若查不出來,那本案最大的嫌兇,依然是你。”
“謝聖上天恩。”
“起來吧。”
宋慈站起身來,看瞭看手中的內降手詔,道:“我一介學子,嫌疑未清,聖上怎會知道我,還任用我來查辦此案?”
“聖上之所以破格降旨,是因為韓太師保舉你查辦此案。你知道自己嫌疑未清就好,你奉旨查案,切不可以權謀私,查到什麼便是什麼,不要為瞭洗脫自身嫌疑而顛倒是非,捏造真相。韓太師看重你,他相信你不是兇手,可世人未必肯信。韓太師這是給你爭取到瞭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此等機會千載難逢。你不要讓韓太師失望,更不要辜負瞭聖上天恩。”
“宋慈定當盡心竭力,查清嶽祠一案!”
元欽點瞭點頭,坐回案桌之後,道:“你現已是提刑幹辦,便是我提刑司的屬官,這塊腰牌,你且拿去。”取出一塊印有“浙西路提刑司幹辦公事”字樣的腰牌,放在案桌上。待宋慈拿過腰牌後,元欽又道:“限期之內,你不必再回大獄。提刑司的差役,你辦案時也可憑此腰牌差遣。”
宋慈道:“謝元大人。”頓瞭一下,道:“那提刑司的案卷,我可否查閱?”
“你想查閱什麼案卷?”
“四年前,太學有一上舍生巫易,在嶽祠縱火自縊。據我所知,各地的刑獄案卷,都會留存在各路的提刑司。此案既發生在臨安太學,浙西路提刑司應該有案卷留存。”宋慈原本打算讓劉克莊回太學打聽巫易一案的細節,但此時突然得到皇帝破格擢用,成瞭浙西路提刑幹辦,倘若能以此身份,直接查閱提刑司留存的案卷,便能立刻瞭解到巫易一案的各種細節,用不著再多等時日。
元欽微微皺眉:“你也知道此案?”
“略有耳聞,此案與何司業一案有頗多相似之處,兩案或有關聯。”
元欽點頭道:“這兩起案子的確有不少相似之處。你奉旨查案,要查閱案卷,自無不可。”當即命書吏取來該案案卷,交予宋慈。
宋慈將案卷拿至燈火之下,當著元欽的面翻看起來。案卷保存得很好,紙張雖已泛黃,字跡卻依然清楚,其中記錄的案情,與劉克莊的轉述大略一致。四年前,也是臘月二十九這天,五更前後,天未明時,太學嶽祠突然失火。因是深夜,加之嶽祠僻處太學東南一角,等到被人發現時,火勢已然滔天。大火被撲滅後,嶽祠已燒毀七八,神臺、門窗皆化為灰燼,隻剩一些房梁立柱和殘垣斷壁還立著。就在嶽祠燒毀大半的正梁之下,發現瞭一具以鐵鏈懸頸的死屍。屍體皮肉燒焦,無法檢驗體表傷痕,在其口鼻內發現大量煙灰,推斷上吊時應還活著;在焦屍上吊之處,發現一塊地磚松動,地磚下埋有火炭,經查,此乃閩北自縊者常有的暖坑風俗。據此兩點,推斷死者為懸梁自盡,縱火自焚。查驗火場時,在進門處的灰燼中發現一把鐵鎖,此外,在暖坑內的火炭之下,發現瞭一個酒瓶,瓶底有“皇都春,慶元六年”的印字。酒瓶中無酒,內藏一方手帕,手帕上有《賀新郎》題詞一首。經養正齋學子辨認字跡,此乃該齋學子巫易之手筆。巫易乃閩北蒲城人,通知其父母趕來認屍,確認死者為巫易本人。據學官和養正齋學子的證詞,案發前三日,同齋學子何太驥揭發巫易私試作弊,經司業查明屬實,按太學律令,將巫易逐出太學,取消其為官資格。巫易多方奔走,自證清白未果,絕望之下在嶽祠自盡。此案最終以自盡結案。
閱畢,宋慈放下案卷。他抬起頭來,看瞭元欽一眼。在案卷的末尾,有結案官員的親筆落款,正是彼時還是提刑幹辦、如今已官居提點刑獄公事的元欽。
“怎樣?”元欽道,“有沒有什麼發現?”
宋慈沒有直接回答,問道:“元大人,當年在火場中發現的那把鐵鎖,是鎖住的,還是打開的?”
“是鎖住的。”元欽見宋慈若有所思,頓瞭一下又道,“你是在想,當年巫易之死,或許並非自盡?”
“元大人何出此言?”
“你突然問及鐵鎖,想必是在想,鐵鎖若是鎖住的,那就意味著當年嶽祠的門被鎖上瞭,巫易是在嶽祠裡自盡,自然不可能從外面鎖門,那鎖門的自然另有其人,也就是說,當時還有第二人在場。巫易的死,也就有可能不是自盡。”
宋慈卻搖頭道:“鐵鎖雖然鎖住,卻不見得就鎖在門上。即便嶽祠的門當真上瞭鎖,也須查明是何時上鎖,才能推斷與巫易之死是否有關聯。”
元欽頗為贊許地點瞭點頭,道:“你這番思慮,果然細致。當年嶽祠年久失修,太學為保護嶽祠不受破壞,常年將門鎖住,後經祭酒辨認,火場中所發現的,正是常年鎖在門上的鐵鎖,因此這把鐵鎖的出現,不意味著巫易自盡之時有第二人在場。至於巫易是如何進到嶽祠中自盡,是破門而入,還是翻窗而入,因門窗皆已焚毀,根本無從查證。”又道:“除此之外,你還有何發現?”
宋慈想瞭一想,道:“何司業的案子與巫易自盡一案極為相似,殺害何司業的兇手,想必是有意在模仿四年前的舊案。目下看來,兩案之間的聯系,就在何司業這裡,除此之外,暫無更多發現。當從何司業本人入手,在查何司業案的同時,一並追查四年前巫易一案,查出兩案之間到底是何關聯,如此一來,兇手的真面目或能浮出水面。隻是年深日久,能不能查出什麼,尚很難說。”
“你剛接手本案,便有查案方向,實屬難得。我這兒提刑司幹辦不少,接手案件時,往往都是茫無頭緒。韓太師看重你,果然有……”
元欽話未說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響起,一個差役從大堂外飛奔而入,叫道:“大人,不好瞭……楊傢公子不見瞭!”
元欽臉上的溫和神色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嚴肅,道:“哪個楊傢?”
差役喘著大氣:“楊……楊岐山!”
楊岐山乃當今皇後楊桂枝的次兄,也是當朝太尉楊次山的親弟弟。元欽神色凝重,道:“怎麼回事?”
“楊傢公子在紀傢橋的燈會上失蹤瞭,府衙正派人四處尋找,一直找不到人,楊傢人都快急瘋瞭。”
“是走丟瞭,還是被人擄走瞭?”
差役搖頭道:“這個還不清楚。”
元欽知道楊岐山有且隻有一個兒子,還是老來得子,名叫楊茁,年僅三歲。楊岐山將這獨子看得比身傢性命還重要,如今楊茁在燈會上失蹤,此事必然震動整個楊傢。楊岐山雖然無官無職,但其長兄楊次山乃當朝太尉,絕不可能放任不管,其妹楊皇後也必定過問此事,無論如何,眼下必須盡快找到楊茁才行。
元欽立刻召集提刑司內所有能動用的差役,齊聚大堂。他指著宋慈道:“這位是聖上欽點的新任提刑幹辦宋慈宋提刑,以後但凡宋提刑有什麼差遣,你們都須聽從。”
有的差役認得宋慈是大獄中的在押囚犯,不免吃驚,聽說是聖上欽點,不敢多問,都齊聲稱是。
元欽對宋慈道:“何太驥的案子,就交給你瞭。”話音未落,便率領所有差役,出瞭提刑司,往紀傢橋趕去。
轉眼之間,提刑司衙門人去堂空。宋慈手持內降手詔,獨自一人立在燈火通明的大堂門口,立在書有“提刑司”三個大字的牌匾之下,身後燈火明照,身前孤影斜長。片刻之前,他還是被關押在提刑司大獄裡的嫌兇,片刻之後,他卻變成瞭奉旨查案的提刑幹辦。這一切來得如此突然,他恍若置身夢裡一般。
既然身受皇命,那宋慈的所有心思便集中在瞭嶽祠一案上。如元欽所說,對於身背嫌疑的他而言,這實在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無論如何也要查清此案,既要還自己清白,更要為枉死之人討回公道。
宋慈方才查閱瞭一遍巫易案的案卷,記住瞭案卷上的所有記錄,也早已在心中將何太驥案與巫易案做瞭一番比較。兩案極其相似,幾乎所有細節都能對上,結果卻截然不同,巫易被燒成瞭焦屍,何太驥因為他發現及時,屍體沒有被大火損傷。他心中不禁暗想,倘若不是自己違背禁令去祭拜嶽飛,湊巧就在嶽祠門外,那何太驥的屍體想必也會被大火燒焦,嶽祠也會被大火燒毀,如此一來,屍體脖子上的勒痕無法查驗,房梁上的灰塵痕跡不會再有,口鼻內的大量煙灰有瞭解釋,地磚下的暖坑火炭也成瞭佐證,那何太驥之死會不會和巫易一樣,也變成瞭理所當然的自盡?反過來推之,四年前的巫易案,倘若巫易的屍體沒有被燒焦,現場沒有被燒毀,會不會也像何太驥案一樣,能有足夠的線索留下來,證明巫易不是自盡,而是他殺呢?
宋慈還記得案卷中記錄瞭在暖坑火炭之下發現一個印有“皇都春,慶元六年”字樣的酒瓶,酒瓶內藏有一方手帕,手帕上有一首巫易的親筆題詞《賀新郎》,詞中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當初發現何太驥腳下的地磚松動時,曾掀起地磚,見地磚下埋有沒燒完的火炭,一眼便認出這是閩北一帶的暖坑風俗,但他沒有掘開火炭,因此不知道火炭底下是不是也像巫易案一樣埋有酒瓶和題詞。他決定先回一趟太學嶽祠,去掘開暖坑中的火炭查個究竟。
宋慈當然不會忘瞭劉克莊。他先去瞭一趟提刑司大獄,看守大獄的獄吏已換瞭一人,不再是之前的那個。他亮出腰牌,請獄吏將劉克莊放出來。那獄吏雖然知道他是新任的提刑幹辦,卻無論如何不肯放人。“宋提刑,閆老弟就因為放你朋友進來,已被元大人免瞭職,大過年的,卷被褥走人瞭。你朋友打點閆老弟,說是想在大獄裡待到天亮,元大人也不打算過多追究,就說遂瞭他的願,讓他在大獄裡待到天亮就放人。”那獄吏道,“我是真不敢違背元大人的命令,還望宋提刑體諒則個,不要為難我。”
宋慈沒有為難那獄吏。既然劉克莊不會受到處罰,隻需在大獄中待到天亮即可離開,他便不再擔心。他獨自一人離開提刑司,往太學而去。
雖已是深夜,但沿途各條街巷皆是燈棚林立,彩燈斑斕,人流如織,繁華喧囂至極。
宋慈無心遊玩賞燈,快步穿行於人流之中。
到瞭前洋街,太學已在近前。前洋街雖也是人山人海,但沒有熱鬧的喧嘩之聲,人人都在駐足觀望,觀望那些在大街上往來奔走的差役。前洋街的西側就是紀傢橋,楊岐山的獨子楊茁便是在那裡失蹤的。這些奔走的差役,正是在忙著尋找失蹤的楊茁。
宋慈無心他顧,直接從中門進入太學,向東來到射圃,那道連接嶽祠的月洞門出現在眼前。
一如前夜,月洞門外燈火通明,月洞門內卻昏黑無光,仿若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附近花樹上的燈籠光映照過來,隻見月洞門前交叉貼有“提刑司封”的封條。
宋慈沒有立即走過去。
他在附近站定不動,不是因為月洞門貼瞭封條不敢擅闖,而是因為他看見一道人影坐在月洞門邊,聽見瞭來自那人的低語聲。
“想不到時隔四載,連太驥你也……唉,我們瓊樓四友,就隻剩瞭我一個,你說我們好端端的四人,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那人聲音一頓,“是啊,都是因為那楊傢小姐……若不是她,你和巫易又怎會鬧不愉快?你為情所困,等瞭楊傢小姐整整四載,如今好不容易等到瞭頭,你怎會突然……”
宋慈還待細聽,太學中門方向忽然喊聲大作,一人朝射圃這邊奔來,其後還有一群人追趕而至。這群人沖進射圃,隻見在前方奔逃之人身穿武學勁衣,像是個武學生,其後追趕之人全是差役,紛紛大喊:“抓住他!”“圍起來!”“別讓賊人跑瞭!”差役們分頭包抄,堵住去路,將那武學生團團圍在瞭射圃當中。那武學生寬鼻闊嘴,腳步有些晃,似乎喝瞭不少酒。他不再奔逃,一把將袖子卷至肩頭,對包圍自己的眾差役怒目瞪視,顯然不打算束手就擒。
這陣大呼小叫聲驚到瞭月洞門邊那人,低語聲便斷瞭。
宋慈向月洞門邊走去,低聲道:“老師。”他早就從聲音聽出那人是真德秀。他聽真德秀言語間提及巫易和何太驥,本打算在附近繼續聽下去,想不到差役追捕犯人闖進射圃,驚到瞭真德秀,打斷瞭真德秀的自言自語。
真德秀看見宋慈,滿是憂鬱的臉上現出驚訝之色:“宋慈?你……你不是被……”
打鬥之聲忽然傳來,射圃中那十幾個差役一擁而上,試圖擒住那武學生。那武學生乘著酒勁,一番搏鬥下來,竟撂倒瞭好幾個差役,還奪瞭一把捕刀在手。眾差役見他奪瞭刀,紛紛散開,不敢貿然沖上前。
有差役叫道:“賊人好生猖狂,竟敢公然拒捕!還不趕緊放下刀,老老實實跟我們回衙門!”
那武學生道:“不是我幹的!”
“不是你幹的,那你跑什麼?”
“你沒幹過,就跟我們回衙門,審清楚瞭,不會冤枉瞭你!”
那武學生將捕刀橫持在手,道:“去哪裡都行,就是不去衙門!”
說話之際,更多的差役沖進瞭太學,趕到射圃,將那武學生圍得嚴嚴實實。許多路人跟著擁入太學來看熱鬧,不少留齋學子聽見響動,紛紛從齋舍裡出來,聚集到瞭射圃周邊。
圍捕的差役已有三四十人之多,仗著人多勢眾,再次一擁而上。
那武學生雖然奪刀在手,卻沒有對沖上來的差役揮刀砍殺,反而將捕刀插在地上,徒手與眾差役相搏。眾差役可沒那麼客氣,拳腳刀具相加,在又被撂倒好幾人後,終於吊肩的吊肩,抱腰的抱腰,拽手的拽手,鎖腿的鎖腿,好不容易將那武學生制住。有差役急忙找來繩索,還沒來得及捆綁,那武學生忽然發一聲吼,原地一轉,竟將掛在身上的幾個差役甩出,甩出的差役又撞到其他差役,頓時“哎哎呀呀”倒瞭一大片。那武學生立在原地,赤裸的臂膀上滿是鮮紅的抓痕,環顧四周,目光一如既往地兇悍。
然而那武學生終究是隻身一人,趕來的差役卻越來越多,經過又一次合力圍捕後,費瞭好大的勁才將那武學生制住,用繩索五花大綁。
那武學生掙紮道:“我沒幹過,不是我!”
眾差役喝罵不止,又是推搡又是拖拽,好不容易才押著那武學生往外走。
眾差役當中,既有臨安府衙的差役,也有提刑司的差役。那些提刑司的差役不久前才在提刑司大堂見過宋慈,知道宋慈是新任的提刑幹辦,但大都隻瞧瞭宋慈一眼,便往外走,權當沒看見。隻有一個年輕差役上前來行禮,道:“見過宋大人。”
宋慈回禮道:“差大哥有禮。你們這抓的是誰?”
“擄走楊傢小公子的賊人。”
那武學生已被押遠,宋慈朝那武學生的背影望瞭一眼,回頭道:“不知差大哥如何稱呼?”
“小的姓許,名叫許義,剛到提刑司當差一個月。”
“許大哥,可否勞你幫一個忙?”
“大人直呼小的姓名就行,可別折煞瞭小的。大人有何吩咐,隻管說來,小的若能辦到,一定盡力。”
“那就先謝過許大哥瞭。”宋慈看瞭一眼圍在射圃周邊的太學學子,在許義的耳邊低語幾句,許義連連點頭。
此時眾差役已將那武學生押出瞭太學,看熱鬧的路人也都跟著離開瞭太學,那些圍觀的太學學子卻沒有就此散去,隻因有學子看見瞭宋慈,對宋慈指指點點,與身邊學子交頭接耳起來。
“那不是宋慈嗎?他怎麼在這裡?真是晦氣。”
“他被關進瞭提刑司大獄,不會是逃出來的吧?”
“我沒聽錯吧,剛才那公差叫他宋大人……”
宋慈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也不做任何解釋。他今夜返回太學,隻為調查嶽祠一案。他吩咐完許義後,從附近樹上取下一盞花燈,揭掉瞭月洞門上的封條。
真德秀立在月洞門邊,道:“宋慈,你怎會在這裡?”
“學生奉旨查案,來嶽祠查驗現場。”宋慈從真德秀的身邊走過,進入月洞門,在真德秀驚訝的註視下,揭下嶽祠門上的封條,推門而入。許義跟著宋慈走到嶽祠門口,沒有入內,留守門外。
宋慈來到何太驥上吊之處。他將花燈放在地上,掀起那塊松動的地磚,將坑中火炭一一撿出。
眾學子見封條已揭,都擁入月洞門,想看看宋慈到底要幹什麼。
許義攔在嶽祠門前,道:“嶽祠是命案現場,宋大人正在裡面查案,還請各位留步。”
眾學子隻好聚集在嶽祠門外,又驚又疑地觀望。
嶽祠內,宋慈蹲在地上,不斷地撿出暖坑中的火炭。
不多時,火炭撿盡,坑底果然露出瞭一個深埋的酒瓶。
宋慈將酒瓶取瞭出來。瓶口是封住的,他輕輕搖晃瞭一下,沒有酒水晃蕩的聲音。他將酒瓶翻轉過來,見瓶底有紅色印字。那印字與巫易案中的酒瓶一樣,居然也是“皇都春,慶元六年”。他打開封口,見瓶內藏有一方手帕,於是將手帕取出展開,其上字跡歪歪斜斜,題著一首《賀新郎》:
走馬過青坪。見伊人,春風如醉,瓊樓立影。伴來攜遊夢京園,誰遣春燕合鳴?綠素衫,蓮動舟輕。想暮雨濕瞭衫兒,紅燭燼,春宵到天明。湖那畔,遇水亭。
試濃愁欲斷深情。飲相思,虛忍浮醉,貪夢不醒。莫羨人間兩鴛鴦,去來照水顧影。休此生,孤墳獨塋。若生還我三尺魂,問癡愛,從來無人應。為伊人,生死輕。
宋慈回想在巫易案的案卷中看到的那首《賀新郎》,兩首題詞一字不差。他不禁微微凝眉,暗生疑惑。細讀下來,這首《賀新郎》應是一首情詞,當年巫易若真是因為前程被毀而絕望自盡,那他自盡之時,何以要將這樣一首情詞埋入暖坑?詞中那個讓巫易可以輕生死的“伊人”又是誰呢?
宋慈原本打算從死者何太驥的身上開始調查,但眼下得知何太驥和巫易曾為瞭一位楊傢小姐鬧得不歡而散,又見瞭這首《賀新郎》情詞,自然要先弄清楚這位楊傢小姐是誰,與何太驥、巫易又是什麼關系。
宋慈走回嶽祠門口,找到瞭人群中的真德秀。他出示瞭提刑幹辦腰牌,道:“老師,請借一步說話。”
真德秀看清腰牌上“浙西路提刑司幹辦公事”的印字,眼睛瞪大瞭不少。
宋慈向嶽祠內抬手:“老師,請。”引著真德秀走到嶽祠的最裡面,在這裡說話,外面的學子不會聽見。
宋慈見真德秀始終面有疑惑,於是拿出內降手詔,讓真德秀看瞭,道:“我有一些事,需向老師問明。”
真德秀見瞭內降手詔,道:“這麼說,你已經沒事瞭?那真是太好瞭!”見到宋慈平安無事,他言語間透出發自內心的喜悅,臉上的憂鬱之色也在這一瞬間散盡,“有什麼事,你盡管問吧。”
“老師認識巫易吧?”
“巫易?”真德秀愣瞭愣,點頭道,“我是認識他,還與他是好友。”
宋慈展開從酒瓶裡得來的手帕,讓真德秀看瞭那首《賀新郎》題詞,道:“這首詞,老師可認得?”
“這是巫易的詞。”
“是巫易的字跡嗎?”
真德秀搖頭道:“詞是巫易的詞,字卻不是。巫易的字靈動飄逸,當年是太學裡出瞭名的書法好手,不少達官顯貴不惜重金求購他的墨寶。這字歪歪扭扭,絕不是巫易的手筆。”
“老師既是巫易好友,又認得這詞,那詞中這位伊人,想必也知道是誰瞭?”
“知道,是……是楊傢小姐。”
“楊傢小姐是何人?”
“是楊岐山的女兒,楊菱。”
宋慈微微一怔,心道:“楊岐山?”今夜發生在紀傢橋的失蹤案,失蹤之人正是楊岐山的獨子楊茁。宋慈道:“老師方才說,巫易和何司業曾因為這位楊傢小姐鬧瞭不愉快,那是怎麼回事?還望老師實言相告。”
真德秀這才知道,原來他之前在月洞門邊那番自言自語,都被宋慈聽見瞭。“這事本也不是什麼秘密,當年巫易自盡後,提刑司來人查案時,我便說過這事。如今你既問起,我與你說一遍便是。”他嘆瞭口氣道,“我與巫易、何太驥,還有一位李乾,當年是同期入學的同齋,關系甚好。我們四人常去城北瓊樓飲酒論詩,自號‘瓊樓四友’。四年前,我記得是開春時節,我們四人都通過瞭公試,一同升入養正齋,成瞭上舍生。你也是知道的,太學有外舍生上千人,每年能升入內舍的,不過區區百人,從內舍升入上舍的就更少,寥寥十餘人而已。我們四人能同時考入上舍,何其幸哉,於是一起到瓊樓歡飲慶祝。當時酒酣之後,我們四人要來筆墨,在瓊樓的墻壁上題詞,由何太驥起筆,接著是我、李乾,最後是巫易,各人題寫一句,還要從各自姓名中取出一字填入詞中,合為一闋《點絳唇》,這闋詞至今還留在瓊樓的墻壁上。便是那次題詞之後,我們遇見瞭楊傢小姐。
“當時楊傢小姐從瓊樓外打馬而過。她本就姿容俊俏,又穿一身綠素衫,騎一匹高頭紅馬,當真比男兒還有英氣。瓊樓上除瞭我們四人,還有幾個學子,都是些膏粱子弟。那幾個膏粱子弟喝醉瞭酒,將上菜的店傢女眷逼在墻角輕薄調戲。巫易想上前阻止,被李乾死死拉住,隻因那幾個膏粱子弟中,有一人名叫韓㣉,是韓太師的養子。韓太師沒有子嗣,隻有韓㣉這一個養子。韓㣉這個人,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突然聽到“韓㣉”這個名字,宋慈的眉梢微微一動。此人是太學一霸,這麼多年一直在存心齋,還一直是個外舍生,逃學、鬥毆那是傢常便飯,私試、公試是從不參加,成天流連青樓酒肆,沒人敢招惹,就連太學祭酒湯顯政都要懼他三分。宋慈當然知道韓㣉,而且不是來太學後才知道的,早在十五年前他還隻有五歲時,就已經認識此人瞭。
真德秀繼續往下講道:“當時我們好不容易才考入上舍,隻需再有一年,通過一次升貢試,便可做官,若是得罪瞭韓㣉,那便是和韓太師過不去,隻怕會累及將來的仕途。就在巫易被李乾拉住不放時,路過的楊傢小姐聽見女眷的尖叫聲,沖上樓來,揚起馬鞭,抽在那幾個膏粱子弟的身上,給那女眷解瞭圍。幾個膏粱子弟原本怒極,可一轉頭見楊傢小姐姿麗貌美,竟反過來訕皮訕臉,對楊傢小姐動手動腳。楊傢小姐下得樓去,幾個膏粱子弟追纏不放,她便騎上馬,沖向那幾個膏粱子弟,當場將韓㣉撞斷瞭腿。她知道韓㣉是韓太師的兒子後,非但不怕,反而自報傢門,說她名叫楊菱,叫韓㣉若是不服氣,就去裡仁坊楊宅找她。我那時已在臨安待瞭兩年,尋常所見女子,要麼是大傢閨秀,要麼是青樓俗粉,可從沒見過她這般的奇女子。
“說她是奇女子,那真是一點也不為過。這楊傢小姐不事女紅,不待閨閣,也不梳妝打扮,整日騎馬外出,城裡城外,想去哪裡便去哪裡,想做什麼便做什麼。聽說她有段時間喜好射獵,常一個人騎馬出城,拿瞭弓箭去郊野山林,每次都能打些野雞野兔回來。後來聽說她又愛上瞭南戲,居然自學瞭南戲曲目中最有名的《張協狀元》,到北土門外的草臺班子,倒拿錢給班主,得瞭登臺的機會,非但沒砸瞭人傢班子的名聲,反而把張協唱得有模有樣,得瞭不少彩聲。還聽說她曾得知一些隱逸名士的傳聞,為求真假,竟獨自一人進入深山裡尋仙訪道。你說這樣的女子,奇是不奇?”
宋慈不應真德秀的問話,隻道:“後來呢?”
真德秀道:“自瓊樓那事以後,從開春到入冬,我們四人一如既往,常約在瓊樓相聚,可要麼巫易不來,要麼何太驥爽約,同聚的次數越來越少。一開始我以為他們二人是為瞭準備升貢試,不願分心,便沒多想。後來臨近年關的一次聚會,我強拉硬拽,總算把他們二人都約去瞭瓊樓,本是為瞭歡飲一場,哪知他們二人卻在瓊樓上大吵一架,言語間提到瞭楊傢小姐,鬧得不歡而散,我才知道他們二人早在瓊樓初見楊傢小姐後,便對楊傢小姐動瞭心,此後為瞭楊傢小姐一直暗中較勁。當時巫易似與楊傢小姐更為親近,爭執之時,叫何太驥不要再去糾纏楊傢小姐。
“本以為隻是一次口頭爭執,不承想轉過天來,何太驥竟向司業告發巫易私試作弊。司業一番調查,在何太驥的指引下,果真找到瞭巫易私試作弊的證據。巫易辯稱是冤枉的,說那證據是何太驥捏造的,可無論他怎麼自辯清白,司業都不信,最後依照學律,將他逐出太學,剝奪瞭為官的資格。巫易在臨安無親無故,無處可去,就在太學東頭的錦繡客舍住下,四處奔走訴冤,找過國子監,找過府衙,找過吏部,可根本無人睬他……”
宋慈的臉色一直波瀾不驚,這時卻突然一變,好似平靜許久的湖面被一顆突如其來的石子打破,而這顆突如其來的石子,便是“錦繡客舍”這四個字。
“宋慈,你怎麼瞭?”真德秀註意到瞭宋慈的異樣。
“沒什麼。”宋慈搖瞭搖頭,“老師,你接著說。”
真德秀繼續道:“巫易才學出眾,一場每月都會舉行的私試,題目簡單,又不重要,根本犯不著作弊。李乾與巫易一向關系親近,他知道巫易定是受瞭冤枉,認定是何太驥栽贓陷害,在一次喝醉酒後找何太驥理論,指責何太驥為瞭女人背信棄義,陷害朋友,言辭極為激烈。何太驥不甘示弱,與李乾爭吵起來,斥責李乾私藏禁書,又罵李乾是個侏儒。兩人吵得不可開交,還動手打瞭起來。李乾本就體弱多病,哪裡是何太驥的對手,被打得鼻青臉腫,他氣不過,留下一句‘同齋忘恩負義,學官是非不分,這太學不讀也罷’,當晚便交還學牒退瞭學,氣沖沖地走瞭。更想不到的是,當天夜裡,巫易便……便在嶽祠自盡瞭。
“巫易和何太驥就是這般鬧瞭不愉快,何太驥也沒想到巫易會自盡,這些年來,他時常嘆悔,說他當年不該這麼做。隻是萬沒想到,如今連太驥也……唉,我們瓊樓四友,死的死,散的散,就隻剩瞭我一個。今夜除夕,我看著人人歡聚,不免又想起太驥,便來瞭這裡。我真是想不明白,到底是誰害瞭他?還要弄成巫易自盡那般……”
宋慈聽完這番講述,道:“老師,你們四友之中,除你之外,其他三人性情如何,為人怎樣?”在太學眾學官之中,宋慈與真德秀接觸較多,對真德秀還算瞭解,知道真德秀是太學中最看重學子的學官,與學子相處不像尊卑有序的師生,更像是平等相待的友人,除瞭平日裡的講經授課,還常與學子們坐論古今,啟發學子們如何修齊治平,經世致用。但對何太驥,宋慈就不甚瞭解,隻知道何太驥在人前總是極嚴肅,至於巫易和李乾,他更是一無所知。
“何太驥為人嚴肅深沉,做事治學都很嚴謹。當年朝廷封禁理學時,朱熹到福州古田的藍田書院避禍,在那裡著述講學,遠近學子雲集受教,我和太驥那時都還年少,慕名前往藍田書院,在那裡相識,也有幸得到瞭朱熹的親傳。從那以後,太驥就極重理學,對朱熹極為敬仰。巫易生在商賈之傢,卻沒一點商賈之氣,對名利看得很淡,重情重義,為人又很風趣,很讓人覺得親近;他好書畫,尤其是書法,可謂太學一絕,當時不少達官貴人不惜重金求墨,他因此得瞭不少錢財,這些錢財除瞭捎給父母,大都拿來請我們喝酒瞭。我們四友之中,何太驥、巫易和我雖然傢境不算大富大貴,卻也衣食無憂,唯獨李乾,傢中極為貧苦。李乾早年喪母,他老父李青蓮原是衙門小吏,卻因得罪州官被趕出衙門,傢道衰落,他老父不肯耽擱他的學業,將傢中能變賣的東西都變賣瞭,供他到縣學念書,又供他到太學求學。因為窮苦,他在太學遭受過不少白眼,受過不少羞辱,所以他對功名看得很重,在學業上極刻苦,就盼著有朝一日能博取功名,出人頭地。我們四人雖性情各異,但出身都不顯赫,心腸也都不壞,所以能走到一處去。回想那時候的日子,人都在,有詩也有酒,無憂又無愁……”
宋慈忽然一句話,將真德秀從往昔拉回到瞭眼前:“老師之前說何司業為情所困,等瞭楊傢小姐四年,如今好不容易等到瞭頭,這話又怎講?”
“何太驥一直對楊傢小姐念念不忘,這四年來,他對楊傢小姐的追求一直沒有斷過,可楊傢小姐始終不搭理他。不久前我聽他說,楊傢小姐對他態度有所轉變,終於答應與他見面瞭,他非常高興,迫不及待約我去瓊樓喝酒,把這事告訴瞭我。”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真德秀回想瞭一下,道:“有五六天瞭。”
宋慈想瞭一想,又問:“何司業可曾與人結仇?”
“何太驥一向獨來獨去,除瞭我沒別的朋友,與旁人幾乎沒有來往,更別說結仇瞭。定要說結仇的話,他治學嚴謹,對違反學律的學子處罰很嚴,據我所知,不少學子都對他心懷不滿,可這總不至於殺人吧。”
“那他的傢人呢?他傢中親族關系如何?”
“他沒有傢人。他自小父母早亡,撫養他長大的叔父,也在他入太學後不久便去世瞭,從那以後,族中親人便與他斷瞭來往。他當上司業後,倒有親族來巴結他,全都被他轟出門外。他為瞭楊傢小姐,一直沒有婚娶,一個人租住在裡仁坊。”
宋慈記得真德秀講起初見楊菱時的場景,楊菱自報傢門便是在裡仁坊,道:“何司業租住在裡仁坊,是為瞭能常見到楊傢小姐吧?”
“是啊,他租住之處,從窗戶望出去,便能望見楊傢大門。可楊傢小姐極少出門,隻在逢年過節時乘轎去凈慈報恩寺祈福。他這四年下來,在裡仁坊就沒怎麼見過楊傢小姐,每到逢年過節時,他跟著轎子去到凈慈報恩寺,才能遠遠地望上楊傢小姐一眼。”
宋慈聽瞭這話,心中不免奇怪,隻因當年楊菱不施粉黛,不守閨閣,常常騎馬離傢,敢一個人入山射獵,敢替素不相識的女眷出頭,鞭打當朝太師之子,大有巾幗不輸須眉的英氣,可這般女子,居然會變得深鎖閨閣,閉門不出,隻在逢年過節時乘轎去寺廟祈福,如此行為實在大相徑庭。他道:“凈慈報恩寺在城外西湖南岸南屏山下,從裡仁坊過去,距離可不近。”
“是啊,太驥每次都會跟著去,隻求能看上楊傢小姐一眼,再遠他都甘願。”
“近來何司業可有什麼反常舉動?”
“他與往常一樣,沒覺得他有什麼反常。”
宋慈暗自思考瞭片刻,問道:“四年前巫易自盡時,最先趕到嶽祠的人是誰?”
真德秀回想瞭一下,道:“我若沒記錯,應該是幾個起早灑掃的齋仆,發現嶽祠起火後呼喊救火,許多學子都驚醒過來。我也是那時被驚醒後,與同齋們一起趕去嶽祠救火的。”
“當年老師趕到嶽祠時,現場是何狀況?”
真德秀回憶當年所見,臉上現出驚恐之色,道:“很大的火,門窗都在燃燒,屋頂都躥出火來,連天都燒亮瞭。到處都是奔走救火的人,到處都是尖叫聲、呼喊聲。可火勢太大,難以靠近,再怎麼救火都無濟於事……到後來嶽祠燒光瞭,火勢變小,才終於將火撲滅……”
“火滅之後,”宋慈道,“是如何發現巫易自盡的?”
真德秀嘆瞭口氣,道:“巫易的屍體就懸在那裡,已經燒焦瞭,一抬頭就能看見。當時人人都以為隻是失火,沒想到還有人在裡面。此事很快報至府衙,府衙來瞭人,後來提刑司也來瞭人,運走瞭巫易的屍體,封鎖瞭現場。再到後來,就聽說提刑司查明瞭案情,是巫易被逐出太學後,前途盡毀,走投無路之下,才在嶽祠自盡……”
“據我所知,當年火場中曾發現瞭一把鎖,在進門的位置。老師可還記得,那鎖是鎖住的嗎?”
“發現瞭鎖?”真德秀搖瞭搖頭,“這我倒沒印象,隻聽說火場裡發現瞭巫易的詞,埋在他自盡的地方,就是剛才那首《賀新郎》。”
“當年嶽祠的門是常年上鎖嗎?”
“是常年上鎖,那時嶽祠破敗不堪,不讓人進出,後來重修瞭嶽祠,才不再鎖門。”
查問至此,宋慈不禁暗暗心想:“兇手殺害何司業,處處模仿當年的巫易案。真博士乃巫易好友,對巫易自盡一案定然十分關心,連他都不知道當年火場中發現鐵鎖一事,兇手卻知道用鐵鎖將嶽祠的門鎖住,足可見兇手對巫易案是多麼瞭解。”沉思片刻,宋慈忽然問道:“老師,巫易自盡那晚,何司業人在哪裡?”
“在齋舍。”真德秀應道,“我記得很清楚,我和他都在齋舍。”
“他那晚一直在齋舍,沒有外出過嗎?”
“他上半夜出去過。”
“出去做什麼?”
“那晚他對李乾大打出手,氣得李乾憤而退學,後在我勸慰之下,他消瞭氣,覺得自己所作所為確實過分瞭些,便出去找李乾,想給李乾道歉,把李乾追回來。他在外面找瞭很久,所有李乾可能去的地方都去找過,可是沒有找到,最後一個人回來瞭。”
“他是什麼時辰回來的?”
“我當時擔心太驥和李乾,一直沒睡。我記得是三更敲過不久,太驥就回來瞭,那之後我才睡著的。”
“這麼說,下半夜老師睡著之後,何司業有沒有再外出,你並不知道?”
“這個……我確實不知。”真德秀道,“對瞭,說起下半夜,我倒想起一事,那晚我們養正齋的火炭少瞭一筐。”
“知道是誰拿走瞭火炭嗎?”
真德秀搖頭道:“太學每月都會發放月錢,冬天時還會發放火炭。那筐火炭原本放在墻角,是留著過年用的,可下半夜一覺醒來,火炭就不見瞭,問遍同齋,都說不知道誰拿走瞭。”
一提到火炭,宋慈自然而然想到瞭巫易一案中的暖坑,暖坑中埋的就是火炭。下半夜養正齋中有人拿走瞭火炭,倘若這人是何太驥,那就意味著何太驥下半夜外出過。宋慈想瞭想,忽然道:“老師,你方才說,何司業同李乾發生爭執時,曾斥責李乾私藏禁書,還罵李乾是侏儒。”
真德秀點瞭點頭。
“李乾私藏瞭什麼禁書?”宋慈問道,“又為何罵他是侏儒?”
“李乾個子矮,總是戴一頂比旁人高一大截的東坡巾,又拿一冊《東坡樂府》墊在靴子裡,這樣看起來高瞭不少,可那模樣總顯得別扭。李乾怕別人笑話他個子矮,殊不知他戴這麼高的東坡巾,反而惹來更多取笑,還不如像巫易那樣,雖然個子也不高,卻從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反倒活得自在。至於禁書,這《東坡樂府》,早在徽宗朝便被定為禁書,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瞭,如今民間傳閱之人甚多,早就沒人當它是禁書瞭;再說李乾和蘇東坡一樣是眉州人,有一冊《東坡樂府》,也不是什麼大不瞭的事,而且李乾隻是拿它來墊腳,並不是想私藏禁書,何太驥拿這事來斥責李乾,還對李乾動拳腳,實在是有些過瞭。”真德秀看著宋慈,奇道,“太驥斥責李乾私藏禁書,這與太驥被殺一案有關嗎?”
宋慈不答,問道:“當年巫易被逐出太學時,老師有想過他會自盡嗎?”
“沒想過。”
“為何?”
“巫易淡泊名利,本就不在乎功名,他常自言平生所求,是能得一二相知之人,以自己所願過完一生。他被逐出太學不得為官,以他的性情,就算是一時失落,也不至於走上絕路。再說他是傢中獨子,為人又很孝順,便是為瞭父母,他也不該自盡的。”
“他父母來認屍時,想必將他帶回傢鄉安葬瞭吧。”
真德秀搖頭道:“他父母說傢鄉有風俗,自殺之人不能入祖墳,就在凈慈報恩寺後山捐瞭塊地,把他安葬在那裡。每年祭日,我都會去他墓前掃墓,今年因為太驥出事,便沒去成。”
宋慈自己便是閩北人,知道閩北一帶的確有自殺之人不入祖墳的風俗。
“對瞭,”真德秀忽然道,“說到巫易的墓,我倒是想起瞭一事。”
“什麼事?”
“太驥死前一天,曾約我到瓊樓小酌。那天他顯得有些焦慮不安,我很少見他那樣,問他怎麼瞭,他不說,隻是悶頭喝酒。那天他喝瞭很多酒,憶起我們四友的過往,說他有朝一日若是死瞭,就把他也葬在凈慈報恩寺後山,與巫易為伴。如今想來,他這一時戲言,想不到竟應驗得這麼快,就好像……”
宋慈見真德秀欲言又止,道:“就好像什麼?”
“就好像他知道自己會死一樣……”
宋慈聽瞭這話,微微凝眉。他若有所思瞭片刻,道:“關於何司業和巫易,老師可還有什麼知道卻沒說的?”
“我能想到的,都已經對你說瞭。我就盼著早日查到真兇,別讓太驥枉死。”
“查案一事,我一定盡力而為。”宋慈朝真德秀行瞭一禮,“今晚叨擾老師瞭。”
真德秀擺擺手,道:“你奉旨查案,肩負重大,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你盡管直言。我不懂驗屍之道,太學裡的學子學官們也大都不懂,自打知道你會驗屍後,這兩天太學裡對你多有非議,你回到太學,難免會聽到一些,還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切莫受其所擾。”
“多謝老師提醒。”
真德秀走後,宋慈喚入許義,道:“許大哥,事情辦得如何?”
“找到瞭幾個學子,小的已對他們說清楚瞭,都在外面候著。”
“快請他們進來。”
許義轉身而去,很快帶進來瞭五位太學學子。
宋慈向那五位學子行瞭同學禮,道:“前夜何司業趕到嶽祠阻止祭拜嶽武穆,當時各位都在場,我請各位來此說話,是希望各位能講講當晚的所見所聞。”前夜何太驥阻止眾學子祭拜嶽飛的事,宋慈早就聽當晚歸齋的同齋們講過,但他畢竟沒在現場,知道得並不詳盡,因此想找幾位當時在場的學子,將當晚發生的事仔細講一遍,看看能不能獲得什麼有用的線索。此事他本打算明天再去辦,恰巧眾多學子被差役追捕犯人吸引到瞭射圃,擇日不如撞日,他便吩咐許義在圍觀學子中找幾個當晚在嶽祠的,帶來讓他問話。
五位學子已從許義那裡得知宋慈是新任的提刑幹辦,奉旨查辦嶽祠一案,雖然心裡對宋慈多少有些看不起,但生怕被牽連入案,因此不敢隱瞞,你一言我一語,將前夜在嶽祠發生的事講瞭一遍。五位學子所講,與宋慈已知的事情經過大同小異,無非是何太驥趕到後,將眾學子呵斥出嶽祠,然後叫齋仆將嶽祠裡的香燭祭品清掃幹凈,又記下所有學子的姓名,留待來日罰以關暇,還放話說再有學子違令祭拜,便在德行考查上記下等,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新鮮事。唯一值得一說的,是其中一個叫寧守丞的學子,提到瞭韓㣉,說韓㣉當晚也來瞭嶽祠。
“我與韓㣉都在存心齋,算是同齋。韓㣉這人,從來不住齋舍,講經授義也經常缺席,太學裡幾乎見不到他的人影,可那晚他喝醉瞭酒,居然也跑來嶽祠祭拜。何司業趕到後,說要在德行考查上記過,我們沒人再敢進嶽祠祭拜。可韓㣉是什麼人?我們怕何司業,他可不怕。當著何司業的面,他大搖大擺地走進嶽祠,堂而皇之地祭拜瞭嶽武穆。何司業斥責他,他反過來指著何司業的鼻子一通臭罵。何司業居然不怕他,還罰他去清掃嶽祠。韓㣉何等身份,怎肯受人使喚?他非但不去,還要動手打人。他傢大勢大,打傷瞭何司業也不會有什麼事,可我們存心齋隻怕要受牽連,我們幾個同齋趕緊拉住他,也虧他醉得不輕,腳下踉蹌,才沒打著何司業。韓㣉走時,指著何司業罵:‘我連人都敢殺,還怕你一個驢球司業?你等著,我遲早收拾瞭你!’韓㣉走後,我怕何司業下不瞭臺,又正好看見有齋仆路過射圃,就趕緊叫齋仆去打掃瞭嶽祠。”寧守丞比手畫腳,講得繪聲繪色。
“那晚之後,韓㣉可還有回過太學?”宋慈道。
“沒回來過,平日裡就難見到他,除夕就更見不到瞭。”
宋慈又問:“當晚你們可曾看到何司業離開嶽祠?”
“我看到瞭。”另一個叫於惠明的學子道,“何司業堵在月洞門前,記一個人的名字,放一個人走,我是最後幾個被放走的。我走的時候,看見何司業記完名字,鎖上嶽祠的門,往中門方向去瞭。”
“你親眼看到他鎖門?”
“是。”
宋慈暗暗心想:“門是何司業鎖上的,可案發後,在他身上並沒有找到鑰匙,這鑰匙去瞭何處?是被兇手拿走瞭嗎?”又問於惠明道:“何司業走的時候,是一個人,還是有其他人同路?”
“他是一個人走的。”
宋慈知道太學中門朝南而開,裡仁坊便在太學的南面,何司業往中門去,應是離開太學回裡仁坊的住處,可他為何又在深夜返回瞭嶽祠呢?他是活著時返回的嶽祠,還是死後被移屍回瞭嶽祠?宋慈沒有獲得新的線索,反而增添瞭不少疑惑。“那個打掃嶽祠的齋仆是誰?”宋慈又問。
寧守丞應道:“就是跛腳李,走路一瘸一拐的那個。”
太學裡的齋仆共有數十人,每日都會對太學各處進行灑掃,宋慈入學已近一年,大部分齋仆他都見到過,知道有一個腿腳不利索的老頭,走起路來一高一低,不知是誰最先叫起“跛腳李”這個綽號,總之人人都這麼叫,久而久之,那老頭本名叫什麼,反倒沒人在意瞭。
宋慈拿出手帕,將那首《賀新郎》題詞給五位學子看瞭,問道:“你們可有人認得這字跡?”
五位學子搖瞭搖頭,都不認得。
宋慈沒什麼需要再問的,讓五位學子去瞭。他自己也走出瞭嶽祠,讓圍觀的學子都散瞭,然後把揭下的封條重新貼上。他將寫有《賀新郎》題詞的手帕,以及裝手帕的皇都春酒瓶,全都作為證物收好,然後帶著許義穿過一座座齋舍,往雜房而去。他打算去找跛腳李,問一問前夜嶽祠發生的事,看看與五位學子的講述有沒有什麼不同,也問一問清掃嶽祠時有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東西,畢竟兇手模仿巫易案在嶽祠偽造自盡現場,顯然是有意為之,說不定早就去過嶽祠,甚至留下過什麼痕跡。
雜房位於太學的東北角,共有十間,是所有齋仆日常起居之處。雖說是用於起居,但雜房屋舍簡陋,房前堆放著各種雜物,搭晾著不少破衣爛佈,擱置著幾輛板車,看起來極為凌亂。雜房裡的數十個齋仆,平日裡不但要負責太學的灑掃、廚食,還要拉運米面、肉菜、柴火、垃圾和各種雜物,起早摸黑,辛苦勞累,幾乎沒有休息之日。好不容易到瞭除夕,終於可以休息一天,大部分齋仆都趕回傢與親人團聚瞭,隻有少部分無親無故、無傢可歸的齋仆留瞭下來,便是這少部分留下來的齋仆,也大都趁著閑暇無事,結伴上街逛耍去瞭。宋慈和許義來到雜房時,隻有兩個年老的齋仆還在。不過宋慈沒有白走一趟,這兩個留在雜房的老齋仆中,便有跛腳李。
跛腳李滿額頭的皺紋,頭發稀稀落落,坐在自己的床鋪邊,就著昏暗的燈光,正抱著一塊牌位仔細擦拭。他的動作極為小心,尤其是牌位上“先妣李門高氏心意之靈位”等墨字,擦拭起來很是輕柔,似乎生怕不小心將墨字擦去瞭。見來瞭人,他將牌位用白佈仔細裹好,小心翼翼地收進一隻老舊的匣子裡,放在瞭床底下。
宋慈瞧見瞭這一幕,瞧見瞭牌位上的墨字,尤其是“先妣”二字,心想跛腳李這麼大年紀,還一直把亡母牌位帶在身邊,除夕之夜不忘拿出來擦拭幹凈。念及亡母,他心中禁不住微微一痛。他帶著許義,來到瞭跛腳李身前。
跛腳李怕生,見瞭生人,尤其是許義一身公差打扮,便局促起來,站在宋慈和許義面前,頭不敢抬,手腳也不知該往哪放。他怯懦寡言,宋慈問起前夜之事,問一句他答一句,也沒說出什麼新鮮事,與方才那五位學子所講並無區別,又問他清掃嶽祠時有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回答說隻清掃到一些香燭、紙錢和祭品,沒別的什麼。倒是雜房裡另一個姓孫的老齋仆忽然插瞭句話:“大人說的是嶽祠著火那晚吧?小老兒倒是看見瞭一人,鬼鬼祟祟的……”
宋慈追問究竟,孫老頭道:“那是敲過五更後,小老兒起瞭床,準備去服膺齋打掃。說出來不怕大人笑話,小老兒先前染瞭風寒,打掃齋舍時盡不瞭力,弄得不甚幹凈,幸虧有老李在。”說著朝跛腳李看瞭一眼,“別看老李年紀大,卻什麼力氣活都幹得瞭,什麼苦都吃得下,他來太學有兩年瞭,還沒見他生過病呢,身子骨可比小老兒硬朗多瞭。他本就要打掃持志齋,還來幫著小老兒打掃服膺齋,以前由咱們二人搬運的米面肉菜,這些天都是他一個人在搬運,沒有他幫忙,我這病哪能好得瞭這麼快?我病一好,就想著早點去做活,把前些日子沒做的補上,於是五更天便想著去服膺齋打掃。當時老李也醒瞭,說外面冷,叫我天亮瞭暖和點再去,免得又惹風寒。我不想別人說我偷奸躲懶,還是去瞭。去服膺齋的路要從習是齋過,小老兒遠遠看見習是齋的門打開瞭,有一人從門裡邊鬼鬼祟祟地出來,朝嶽祠方向去瞭。”
“你看見的那人,是太學學子吧?”宋慈問。
孫老頭連連點頭:“是啊,那人穿著學子衣服,是太學學子。”
孫老頭所說的學子衣服,便是青衿服,所有太學學子,在太學裡都須穿青衿服。宋慈知道那夜五更敲過後,他自己為瞭偷偷祭拜嶽飛,打開習是齋的齋門往嶽祠方向去瞭,孫老頭看見的定是他自己。他指著自己道:“你那晚看見的人,是我吧?”
哪知孫老頭細瞧瞭宋慈幾眼,連連搖頭:“不是大人,那人比大人高,比大人瘦。”
宋慈心裡一緊,道:“你可有看清那人的長相?”
“看清瞭。”
“那人若是站到你面前來,你還能認出他嗎?”
孫老頭擺手道:“不用認,小老兒知道是誰。”
宋慈本想著帶孫老頭到習是齋去,將齋中學子挨個辨認,看看能否認出當夜那個鬼鬼祟祟之人,哪知孫老頭竟說知道那人是誰。
“是誰?”
“就是大人被差老爺抓走時,那個站出來替大人說話的學子。”
宋慈心中一驚:“劉克莊!”他眉頭微皺,道:“是韓太師到場後,那個替我說話,險些被甲士抓走的學子?”
“對對對!”孫老頭連聲道,“就是他!”
“你沒看錯?”
“小老兒雖然年老,眼睛倒還能使,看清楚瞭,錯不瞭。”
“你看到他走出習是齋,往嶽祠方向去瞭,可有看到他去做什麼?”
“小老兒趕著去服膺齋打掃,就沒跟著他走。他去做什麼,小老兒就不知道瞭。”
在齋仆這裡已問不出更多東西,宋慈向孫老頭和跛腳李道瞭謝,帶著許義離開太學,向提刑司而去。他要回提刑司大獄去見劉克莊,當面問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