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 第四章 兩相知

顧千帆見趙盼兒軟倒,下意識地閃身而起,將她扶瞭起來。此時已有水手繼續替孫三娘控水,但孫三娘仍然沒有反應。

“讓開!”顧千帆推開水手,上前探瞭探孫三娘的頸側脈搏,接著便閃電般向她心區猛擊。在眾人驚呼聲中,昏迷的孫三娘被他打得高高彈起,落地後,她喉間突然輕響瞭一聲,漸漸有瞭呼吸。

孫三娘慢慢睜開瞭眼睛,隻見趙盼兒寫滿關心的臉與自己近在咫尺,然而她的神志尚未完全清醒,甚至沒認出趙盼兒。又一陣猛烈的睡意襲來,孫三娘再度暈瞭過去。

水手們將孫三娘抬進後艙,並為她點上瞭火爐。顧千帆低聲對正為自己重新包紮傷口的趙盼兒說道:“船老大在懷疑我。”

趙盼兒抬頭望去,果見那個長的賊眉鼠眼的男人正悄悄地打量他們,兩人目光相接後,船老大又連忙移開目光。

“你先去拖住他,我找個離岸近的地方跳船。”說著,顧千帆就準備起身。

剛才顧千帆的傷口又裂開瞭,趙盼兒擔心他傷勢加重,忙將他按瞭回去:“這事交給我。你等著。”

不等顧千帆拒絕,趙盼兒便起身堵住正想躲閃的船老大:“我想來謝你,你幹嘛躲著我?”

船老大一橫心,索性說瞭實話:“趙娘子,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您那位同伴是什麼來歷?官府的告示估計你也看過,這年齡,相貌,口音、武功,都對得上。我們跑船的也不指望著應瞭懸賞發財,隻盼著別來個窩藏的罪名。”

趙盼兒故作神秘地說道:“什麼來歷你別問,總之他不是什麼盜匪。你要是告官,這輩子就別想在這河上再跑生意。”

船老大見她說的有模有樣,心中有些發虛,但很快又鎮定下來:“趙娘子放句狠話就想嚇唬我?須知我陸三也不是個膽子小的!”

見對方轉身欲走,趙盼兒流露出無可奈何的樣子,擋住瞭他的去路:“等等!”她環顧四周,確保四下無人後才壓低聲音,臉上難掩驕傲地說:“既然你硬要問,那我就說。他姓蕭名凡,乃是使相蕭相公傢的大公子,來錢塘遊學時與我有瞭白首之約。隻是彭城郡王有個遠房侄子看中瞭我,硬要納我為妾,我和凡郎才私逃出來,想上東京找蕭老夫人做主。要不然我那天幹嘛那麼著急要雇你的船?”

從船老大的神色中,趙盼兒看出他已經有所動搖,暗中松瞭口氣。多虧顧千帆昨晚給她講瞭一番朝中形勢,不然她一時還真不知該編派哪位大官才能唬住他呢。

船老大仍是將信將疑,腦中飛速盤算著:“隻是私奔,犯得著官府出海捕文書?”

“凡郎一時沒收住手,斷瞭那人腿。”趙盼兒反應極快,繼續跟對方打著心理戰。“陸爺,我索性就把話挑明瞭。我如今肚子裡已經有凡郎的骨肉,你要想告官,隻管告去!反正他們傷瞭凡郎,又差點害死瞭我的丫頭三娘,也不差我們娘倆這兩條性命!”說到此處,她雙手撫住小腹,神情悲憤,“隻希望以後凡郎的父親祖母怪罪下來,你掙的那點賞銀,能夠你全傢的棺材錢!”

不知何時,顧千帆已經悄悄繞到瞭趙盼兒和陸三的身後,聽到這席話,他的臉色一下變得古怪至極。

船老大忙攔住瞭轉身欲走的趙盼兒,賠笑道:“趙娘子息怒,息怒!我說那位官人怎麼那麼一身好本事,原來竟是位衙內。”

趙盼兒輕撫著腹部,冷哼一聲。

船老大見狀,又趕忙道:“您放心,小人剛才什麼都沒看見!若有人來問,小人隻說後艙裡是自傢妹子和丫鬟!這船上別的人,也不會多嘴的。”

趙盼兒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多送點清粥小菜過來,凡郎這兩天胃口不好。還有筆墨,凡郎要寫信讓人好好收拾那個混賬王八蛋!若是服侍得好,等到瞭東京,有賞。”

說罷,她便趾高氣揚地轉身離去,沒走幾步,卻見顧千帆正在轉角處緊皺雙眉地看著她。趙盼兒忙把他拉到一邊,臉頰上飛起一抹不易覺察的紅暈:“你耳力那麼好,不會都聽見瞭吧?”

顧千帆點頭,神情依舊十分古怪

趙盼兒忙道:“我那麼說隻是為瞭嚇他,你別在意。”

顧千帆突然一把抓起盼兒的手。

趙盼兒嚇瞭一跳:“你幹嘛?”

顧千帆搭上瞭盼兒的脈,沉聲道:“別動。傷藥裡的天風散和天王金創丹你都用過?裡面有斑蝥,女子用瞭極易滑胎,我要看看你脈象如何。”

趙盼兒一怔,當即紅瞭臉掙開手:“你無賴!”她又氣又羞,急步奔向艙室,見床上的孫三娘呼吸勻稱,這才長出瞭一口氣。

顧千帆跟瞭進來,一臉鄭重地說道:“我不是在消遣你。孕婦確實不能吃那兩味藥。”

“你閉嘴,我沒有!”趙盼兒一時解釋不清,窘得滿臉通紅。

顧千帆心生詫異:“難道你不是因為懷瞭歐陽的孩子,才著急要進京找他?”

趙盼兒這回真急瞭,卻又擔心被人聽見,隻得小聲解釋道:“少胡說八道,我和歐陽什麼都沒有。我還是清清白白的女兒身!”

顧千帆臉色瞬時間也紅瞭,雖然他早過瞭該成傢的年紀,卻因為職業的特殊性和天生的猜疑心,除瞭在審問女犯人時或是在官場上的逢場作戲中,他很少與異性接觸。他轉頭看向窗外,不自在地說道:“既然你是在室女,怎麼能隨便說自己懷瞭別人的孩子?”

趙盼兒沒想到顧千帆會在這件事上如此糾結,慌忙悄聲解釋:“不都跟你說瞭是在騙船老大嗎?事急從權懂不懂?你可是個皇城司!三娘是我的好朋友,你為瞭幫我救她才現瞭行蹤,我隨便編兩句又怎麼啦?”她一邊替孫三娘掖被子一邊隨口說著:“再說我又沒說是別人的孩子,明明就是你的——”話一出口,她頓時覺得不對,忙著急解釋:“我是想說我隻跟船老大這麼說,不會有別人知道。所以別人也不知道是你的孩子,不,我不是想說這個,總之別人……”

她越說越急,越急越亂,船艙內突然燥熱瞭起來。自相識以來,顧千帆還是第一次見她如此手足無措,不知為何心情竟然大好,他阻止趙盼兒繼續說下去,柔聲道:“行瞭別著急。你說是我的就是我的吧,我認就是。”

趙盼兒見他嘴角微勾,不由得羞憤:“顧千帆,你占我便宜?!”

“我莫名其妙就當瞭爹,難道不是你占我便宜?”顧千帆瞪大雙眼,滿臉無辜。

趙盼兒避開他灼灼的目光,小聲爭辯道:“我那是為瞭救你!”她想不通,這個冷心冷面吵著要殺她的皇城司怎麼一下子像是變瞭個人。

“難道我不是為瞭救你的朋友?”眼見趙盼兒結舌,顧千帆唇邊的笑意卻是越來越濃。這時,孫三娘突然咳嗽起來,趙盼兒忙上前察看,兩人之間的交鋒暫告段落。

孫三娘慢慢睜開瞭眼睛:“這是哪兒,我怎麼在這?”

趙盼兒柔聲道:“這是在船上。你落水瞭,我們把你救瞭起來。三娘,你怎麼會在這,又怎麼落的水?是失足,還是出瞭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孫三娘的眼神從迷茫漸漸轉為清醒,突然,她似是完全想瞭起來,身子一震,淚水湧出:“傅新貴休瞭我,子方也不要我再當他娘。我連夜搭瞭馬車想回德清娘傢,可等到瞭村子裡,才發現娘傢的房子早就塌瞭,那一剎那,我覺得自己什麼都沒瞭,所以就跳瞭江。”

孫三娘的話信息量實在太大,趙盼兒過瞭好一陣才捋清瞭事情經過。原來,孫三娘丈夫傅新貴的遠房堂嫂陶氏剛沒瞭丈夫,傅新貴貪圖陶氏的錢財,要把傅子方過繼給陶氏。孫三娘自然不從,跑去找陶氏理論時,卻將傅新貴捉奸在床,這才明白那傅新貴早就與陶氏有瞭首尾。熟料那對奸夫淫婦反而聯手誣賴三娘造謠,傅新貴還一不做二不休地以她不敬夫主為由寫瞭休書。

孫三娘不服,可族長早被陶氏買通,不僅不為她主持公道,反而逼她在休書上按手印。若隻是這樣也就罷瞭,最令她沒想到的是,她視若心肝的獨子傅子方居然當著全族人說他可以替父親和陶氏作證清白,還說陶氏溫柔善良,待他極好;而孫三娘小肚雞腸,隻知道成天打罵他們父子,逼他讀書用功,不是個好娘親。

孫三娘說清瞭事情原委,已是涕淚交流:“別人打我罵我,我可以不放在心上。傅新貴變瞭心,我最多也隻是咽不下那口氣。可我的親生兒子,居然寧願認別人當娘……你說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趙盼兒抱著孫三娘,含淚勸道:“怎麼會沒意思?你大名是孫三娘,又不是隻叫傅子方的娘!你為人仗義和氣,做得一手好果子好菜好湯水,街坊鄰居誰不知道你賢惠善良,樂善好施?再說瞭,天下就沒有不認爹娘的孩子!”

顧千帆原本正面無表情地在桌上寫著一封書信,聽到此處,手中的筆頓瞭一下。

趙盼兒知道傅子方頑劣,卻沒想到他竟能說出這種沒心肝的話來,雖然替三娘不值,她還是安慰道:“子方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十來歲的孩子,正是最貪玩的時候,八成是被那個陶氏拿什麼好玩好吃的哄騙瞭,才說瞭那些糊塗話。”

孫三娘絕望地搖搖頭:“不,我問過他瞭,他說那不是一時氣話,他是真心恨我!他討厭我成天都讓他學歐陽官人苦讀,討厭我總說等著他給我掙鳳冠霞帔,他跟他爹一樣,是個沒心肝的混賬!”

趙盼兒試圖安撫,孫三娘卻越發激動,甚至開始猛烈抽氣:“他娶我的時候連聘禮都給不起,是我天天替人殺豬,一枚一枚銅錢地攢兩年,才湊夠瞭一貫讓他拿著當作生意的本錢。如今他富貴瞭,就翻臉無情,老天爺,我孫三娘犯瞭什麼大罪,你竟然要這樣對我?當初我為什麼要嫁他,為什麼還給他生瞭這麼一個孽障……”

正在這時,顧千帆走瞭過來,在孫三娘頸側一擊,孫三娘便軟軟倒在趙盼兒懷中。

“她現在很虛弱,不能再這麼激動。”顧千帆解釋道。

趙盼兒點點頭,扶孫三娘躺瞭下去,淚水不住地點滴落下。顧千帆看著趙盼兒難過的身影,身形微動,最終卻什麼也沒做。

“我出去送封信。”顧千帆見趙盼兒沒什麼反應,便徑自走出瞭房間。

顧千帆看著船老大把裝信的木盒丟到不遠處一艘小船的船夫手中,他隨手將幾粒黃金彈到船老大手中,船老大喜出望外地退瞭下去。

“這樣送信安全嗎?”趙盼兒的聲音從身後響起,顧千帆回首,見她雖然眼睛通紅,但已神色平靜。

“信上隻有暗語,接頭的地方平日裡也隻是普通的糧店。秀州的駐點轄官是我的好兄弟,整個皇城司裡,我最信任的就是他。收到密信後,他一定會安排人接應我。估計最多後天,我就會下船。”放在幾日前,顧千帆絕不會相信自己會對一個才認識幾天的女子信任到可以透露自己的計劃的地步。

趙盼兒一怔,她竟然有些習慣有顧千帆在身旁瞭:“這麼快?”

顧千帆看著送信的小船漸漸行遠:“夜長夢多,船老大雖然被你一時給唬住瞭,但其他人未必個個都嘴嚴。”

趙盼兒點點頭:“那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千萬別再受傷瞭。”

“我下船之後,你也自己保重。”顧千帆猶豫瞭一下,看似不經意地說著,“不過你想過沒有,孫三娘的丈夫都會見錢財而動心易妻,那個歐陽旭會不會……”

趙盼兒臉色一白,她本能地拒絕這種可能性:“不會的,歐陽不是傅新貴那種人!”

“他關我何事?我問的是你。”顧千帆緊盯著趙盼兒,“回答我,如果他變瞭心,你會像孫三娘一樣悔不當初嗎?”

趙盼兒思索片刻,抬眸答道:“不會。遇到歐陽,是我十八歲以後最快活的事。就算他真的變瞭心,我也不會後悔曾經和他兩情相悅,更不會後悔這一趟去東京。否則,我也不會遇到你,也不會因緣際會救瞭三娘。萬事有因必有果,我不看重或好或壞的果,隻求一個清楚明白的因。”

顧千帆低頭看著趙盼兒那雙亮晶晶的眸子,心中暗嘆,遇見他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嗎?他隨後語氣平淡地說:“好,希望你到時候能比孫三娘強些,不會一想不開,就落瞭水。”

趙盼兒眉心微蹙:“你為什麼一直對歐陽有偏見,覺得他一定會辜負我呢?”

“我和他素不相識,又談何偏見?隻不過我在皇城司的牢獄見過太多人,所以才會覺得,這世間最經不起考驗的,就是人性。”顧千帆的雙眸如潭水般幽深,似乎要把趙盼兒所有的希望吸去。

趙盼兒不自覺地後退,轉身疾步回到房間。她背靠著門,仰著面,強忍著沒讓已經聚集在眼眶的淚水流下。過瞭片刻,顧千帆的聲音從門外響起:“船老大清瞭間隔壁的艙房出來,你照顧病人多有不便,今晚我睡那邊。”趙盼兒張瞭張口,最終什麼也沒說。

深夜,正在打坐的顧千帆忽然警覺地按住腰間之劍,與此同時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是我!”門外傳來趙盼兒的聲音。

顧千帆打開門,趙盼兒匆匆將他拉到隔壁的房間,隻見孫三娘瞭無生氣地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望著天,如同一具木雕。

趙盼兒語氣焦急:“自從她醒來就一直這個樣子,既不說話也不動彈,碰她推她,都像沒有知覺一樣,連水都喂不進去瞭。你會武功,能不能看看她是不是還受瞭什麼暗傷?”

顧千帆仔細探查一番,搖頭道:“沒有暗傷,這個樣子,倒像是大悲大喜之後的失魂之癥。得盡快找大夫,一旦拖久瞭,即使能活下來也難逃癡呆。”

趙盼兒連忙找到船老大,以要為病重的丫鬟尋醫為借口,要求他在岸邊停靠。船老大哪敢不從,命兩名船工抬著孫三娘下瞭船,還幫她們找好瞭馬車。

“我和你一起去。”顧千帆下瞭船,走到趙盼兒身旁。見趙盼兒有些意外地看著自己,顧千帆故作隨意地解釋道:“我救上來的人,總不能看著她出事。而且我們既是一起私奔出來的,讓你一個人送丫鬟去看病,成什麼樣子?”

事實上,趙盼兒對孫三娘的病情極為擔心,有他陪同,她心中頓時安定不少。但那些瞎話雖然是她先編出來的,可經由顧千帆之口,她又覺得臉上發臊。最終,她竟避開顧千帆相扶的手,自己上瞭馬車。

顧千帆也意識到自己說的有所歧義,本想解釋,但看瞭看車中刻意扭頭不看他的趙盼兒,不知為何卻半途又停住瞭。他跟在趙盼兒身後,默默上瞭馬車。

醫館內,大夫正給活死人一般的孫三娘施針診治。趙盼兒走到一直警惕地註意著館外情況的顧千帆那邊,小聲問:“你的傷口恢復得如何,要不要也在這裡看一看?”

顧千帆搖頭,他剛才已經註意到這個小鎮的路邊也貼有他的通緝告示:“這裡未必安全,三娘隻要能開口喝藥,我們就盡快回船。”

兩炷香的功夫過後,孫三娘開始有瞭反應,她此時已能吞咽,但仍然不能睜眼動彈。趙盼兒在一邊看著,又是歡喜,又仍是提心吊膽。

大夫抹瞭抹額間的汗,伸出兩根手指:“兩件事。第一,此方中本來應用犀牛角,但此物太過名貴,我這也沒有。若想病人盡快恢復,你們還是要去西街的歸元堂買犀牛角為佳。”

“犀牛角?那得多少錢?”趙盼兒一聽這話,頓時面露難色。

大夫看出趙盼兒沒錢,臉略微拉瞭下來:“七天的話,至少得二十貫。”

顧千帆從袖中摸出幾粒金子:“第二件呢?”

大夫的立刻殷切起來,盡管有意克制,目光還是不住地飄向那些黃金:“這病最忌受風移動,所以兩位離瞭此處,最好趕緊尋個客棧住下,至少把這七天的藥用完。”

“七天?不行,我們著急趕路。”趙盼兒急急說道。

大夫搖搖頭:“那這位大嫂是生是死,可就說不好瞭。”說罷就拿過顧千帆手中的錢回到瞭裡屋,絲毫不給她商量的餘地。

趙盼兒如遭雷擊,不停地點著手指計算日期,喃喃道:“七天……”

顧千帆知道趙盼兒有多在乎歐陽,倘若錯過瞭歐陽的婚期,她恐怕餘生都會後悔。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將孫三娘抱回馬車上,等著趙盼兒自己消化這段情緒。

這時,趙盼兒也已經冷靜下來,毅然道:“待會兒找個客棧把我們放下來吧,你不用等我瞭,直接上船,讓他們送你去接頭的地方。”

顧千帆有些意外:“誤瞭行程,你就不能在谷雨前趕到東京。那歐陽旭怎麼辦?你舍得放他去當高傢女婿?”

趙盼兒緊咬雙唇,卻是一臉堅定:“舍不得又如何,三娘的命最要緊。她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

看著她已然發紅的眼圈,顧千帆素來平靜無波的眼神中多瞭幾絲溫柔,他正想告訴她其實還有能更快地趕到東京的辦法,突然,迎面奔來一群官兵。

“就是他們!”一名船工指認道。

顧千帆心如電轉,一手將車夫推下車去,一手將趙盼兒扔上車。“坐穩瞭!”他揮鞭駕車,向另一條街道急馳。

馬車劇烈顛簸,趙盼兒緊緊扶住孫三娘,以免她撞到車廂上。眼見官兵越追越近,趙盼兒急道:“你別管我們,自己騎馬趕緊走!”

顧千帆大吼:“一旦被抓,共犯也是死罪!”

與此同時,已經追到射程距離的官兵們開始彎弓瞄準。

“彎腰!”話音未落,無數利箭已從顧千帆耳邊掠過。顧千帆看見前面山道處有一急彎,心念一閃:“我抓著她,數一二三,你跟著我跳,然後尖叫!”

官兵們隻聽一聲淒厲的尖叫,接著就看見隻在轉彎處露出一半車身的馬車直飛出懸崖。他們紛紛下馬向下望去,百尺山崖下,馬車的殘骸依稀可見。

對面山道的一處淺坑內,顧千帆等人藏身於草叢中,正緊張地觀察著官兵的動向。一名官兵向草叢搜來,拿著刀劍隨意紮瞭幾下,眼見劍尖就在自己頭頂掠過,顧千帆依舊紋絲不動。不知過瞭多久,官兵們終於認定他們已經殞命山崖,紛紛縱馬離去。

馬蹄聲漸遠,一時隻聞風聲草動。趙盼兒看向緊摟著自己的顧千帆,用眼神示意,問他安全與否。顧千帆微微地點瞭點頭。

趙盼兒松瞭口氣,剛才過於緊張,並沒有意識到她和顧千帆的姿勢有何不妥,眼下才發覺他二人此刻正以一個極為曖昧的姿勢摟在一起。她被顧千帆身上的男子氣息縈繞,身上有些不自在,然而顧千帆似乎並沒有起身的意思。

趙盼兒掙紮瞭一下,有點著急,壓低嗓子道:“沒事瞭你就趕緊放開我啊。”

顧千帆動瞭動,眼中難得地閃過一絲窘意:“不是不放,剛剛用力太猛閃著筋瞭,這隻手又受過傷,我動不瞭。”

無奈之下,趙盼兒隻得自己努力,不一會兒終於從顧千帆的臂彎裡鉆瞭出來。她小心地抬起頭,果見山路上已無任何官兵的蹤影。她回頭望去,隻見孫三娘正試圖起身,顯然已有好轉。她欣喜地湊上前去:“三娘!你怎麼樣?”三娘看瞭她一眼,卻仍是眼神迷蒙。

顧千帆安慰道:“別擔心,隻要人醒瞭,以後總有法子。”

趙盼兒見顧千帆仍以一個怪異的姿仍勢趴在青草地上,忙替他活動手臂疏通血脈。待顧千帆終於可以活動自如,卻發現趙盼兒正抿著嘴笑。

“你笑什麼?”顧千帆以為她在嘲笑自己

“天正藍,風正清,我們還活著,三娘也能動瞭,難道不該開心嗎?”趙盼兒反問,此時陽光正好,她每一個毛孔都能感受到此間空氣的清新。顧千帆聞言一怔,索性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也笑瞭起來。

趙盼兒垂眼看他:“現在該怎麼辦?”

“聽說過燈下黑嗎?”顧千帆眼神中透著自信,心中已經做好瞭計劃。

嘉興驛旁的街道上,手按佩刀的官兵正在例行巡查。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徐徐駛來,在驛站門口停下。

一身青衫幞頭的顧千帆從馬車中走下來,略微寬松的衣袍遮去瞭他身上的肌肉線條,看著倒也像是一位充滿書卷氣的年輕書生。不遠處,一名官兵正要上前查問,他的同伴忙攔住他:“你傻瞭?那是官驛。做官的人才能住的,海盜怎麼敢進去?”

這些話落到假扮成小廝的趙盼兒耳中,她不由得感慨顧千帆果真料事如神。她扶著仍不太清醒、作老婦打扮的孫三娘走下車,畢恭畢敬地站在顧千帆身後。

顧千帆向驛丞遞去的一卷能證明他的官員身份的告身:“顧某丁憂屆滿,回京候選,還勞安排間房舍,供傢慈暫休。”驛丞不疑有他,忙引著三人走進後院。

考慮到眼下他們正被人追殺的情況,趙盼兒想當然地認為顧千帆一定用瞭假告身,然而當她眼尖地看到告身開頭寫著“敕大理評事顧千帆,可授通判吉州”等字樣時,不由得陷入瞭沉思。

趙盼兒扶孫三娘倚在榻上,待周圍沒有旁人後,狀似無意地說:“那張告身文書做可得真像,皇城司是不是每個人都有好幾張隨身帶著?顧千帆也不是你的真名吧?”

顧千帆將窗戶推開一道小縫,警惕地觀察周圍的環境,故意沒直接回答趙盼兒最想問的那個問題。“你怎麼知道很像,之前見過別的告身?”

“是啊,我小時候——”趙盼兒忽覺不妥,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真的。”顧千帆定定地看著趙盼兒,“名字和告身都是真的,我可能會騙別人,但不會騙你。”他關上窗,從包裹中找出針線,隨後走到孫三娘身邊,對仍在發愣的盼兒說道:“把她綁在椅子上,堵住嘴。”

見趙盼兒面露疑惑,顧千帆解釋道:“買犀牛角太打眼瞭。她既然醒過一回,我想那大夫多半是為瞭賺錢才誇大病情,所以想試試從指間針刺。如果能就此疏通血脈淤塞,或許她能清醒得再快點。”

“管用嗎?”趙盼兒有些猶豫,她從前可沒聽過這種治法。

顧千帆眼神微動,這其實是他逼供時強行喚那些因熬不住酷刑而昏迷的嫌犯的法子:“以前隻在審問時用過。”

趙盼兒自然明白顧千帆的弦外之音,一咬牙:“好,你試試吧。”

顧千帆體恤地提議:“你先出去呆一會吧,我怕你不忍心。”

趙盼兒也不想看顧千帆拿針刺孫三娘的畫面,她如釋重負地點點頭,走出房門。她在房門外的地板上刻瞭一道痕跡,她緊盯著走廊透入的日影數時間,見日影移過地板的刻痕,立刻轉身敲門。

顧千帆開瞭門,趙盼兒急切入內,見孫三娘歪在瞭榻上,口中佈絹已經取出,隻聽她虛弱地喚瞭她一聲便再度昏睡過去。即便如此,趙盼兒已中仍歡喜萬分,見顧千帆額間已見輕汗,她忙奉上一杯清茶:“謝謝,辛苦你瞭。”初見時,她故意碰灑瞭原本要謝他救命之恩的那壺名茶,驛站所用之茶粗陋,實則入不瞭顧千帆的口,但這一次她確是用瞭真心。

顧千帆失笑:“居然有人為這種事感激我,真是破瞭天荒。”

趙盼兒捕捉到瞭顧千帆的笑容,回敬道:“劍可殺人,也可救人。你今天居然笑瞭兩回,也是破瞭天荒。”

顧千帆假裝板起臉,一拍桌子,冷聲道:“大膽,竟敢對皇城司指揮無禮。小心我嚴刑伺候!”

孫三娘聽到這幾個字,突然睜開瞭眼睛,模模糊糊中,她隻聽到瞭趙盼兒驚懼的聲音:“嚴刑就嚴刑,又不是第一回瞭,難道我還怕瞭你不成?”

說時遲,那時快,孫三娘突然從榻上暴起,抄起一邊的花瓶就向背著自己顧千帆砸去。顧千帆手中的茶還沒遞到嘴邊,便應而倒地。孫三娘虛弱地拉著盼兒奔往門外:“快跑!”

趙盼兒猝不及防被她拉出門外,跑瞭幾步才反應過來,拉住孫三娘:“不行!我們得回去。”

孫三娘先是一愣,隨後反應過來:“對,得除惡務盡,我再去砍他一刀。”

趙盼兒忙掩住她的嘴:“別砍,你不能殺他!”

孫三娘不解:“為什麼?他是個壞人,官兵在追他,還有通緝他的告示,我回娘傢時就看見過,他還拿針紮我,還想對你用刑。”話音未落,她也力有不逮,軟倒在地上。

趙盼兒忙扶住她,又察看四周,見並無人註意,這才架著孫三娘回瞭房。

與此同時,顧千帆漸漸恢復瞭意識,趙盼兒和孫三娘的交談聲伴著一陣陣劇烈的頭痛傳入他的耳中,他本欲起身,卻因她們的對話內容沒有行動。

趙盼兒正在勸說一心把顧千帆當作壞人,想要盡快逃跑的孫三娘:“他救過你。我們不能這麼走,一旦被官兵發現瞭,他的後果不堪設想。”

孫三娘依舊不肯退讓:“可他是欽犯,萬一我們被牽連進去,你還怎麼嫁歐陽,怎麼當進士娘子?”

趙盼兒急得站起身來:“欽犯又如何?現在我隻拿他當朋友。他雖然不提,但我心裡頭清楚,單看這麼多官兵連環追捕他,就知道楊府命案背後的真兇一定勢力驚人。他既然甘冒風險,應承我一定查出真相。這種時候,我又怎能棄他而去?”

“可他頭一回見你對你那麼壞,他的話能信嗎?”孫三娘仍是不放心。

顧千帆聽到這裡,心莫名地揪瞭起來。然而趙盼兒卻毫不猶豫地答道:“我當然信!三娘,我有多信你,就有多信他!”顧千帆眼波微動,心中波濤萬千。

最終,孫三娘率先讓瞭步:“好吧,你向來比我聰明,那我就聽你的吧。”

趙盼兒將湯藥喂到孫三娘嘴邊:“既然醒瞭,你也要慢慢振作起來。你被傅新貴騙瞭十多年,總勝過被騙他一輩子。有些人就是心面不一,你瞧咱們那位鄭青天鄭知縣,要是沒出楊傢這件事,我沒準也會覺得他是個真青天。可顧千帆呢,以前我恨死他瞭,可這會兒我才知道他是個胸襟灑落、彘肩鬥酒的真英雄——”

趙盼兒突然發現顧千帆已經坐瞭起來,她尷尬地問:“你,你什麼時候醒的?”顧千帆卻不發一語,起身徑直走出瞭房間。

顧千帆坐在石階上,仰頭望著天邊的日轉雲移,身為皇城司指揮使,他本以為自己早已習慣瞭被人誤解、被人唾棄,可他也是血肉之軀,怎可能真正無堅不摧。那些曾經刺在他心房的話與趙盼兒聲音相交織:欽犯又如何?現在我隻拿他當朋友;他是個胸襟灑落、彘肩鬥酒的真英雄……

顧千帆緩緩閉上眼睛又慢慢睜開,原本緊握的拳頭也漸漸放開。他轉過頭,不知何時,趙盼兒已經走到他身後。“對不起,三娘她……”趙盼兒不知該如何替三娘解釋。

顧千帆沉聲道:“我不會和一個病人計較的。”

趙盼兒松瞭口氣,在顧千帆旁邊坐下。

“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鄭青田的?”顧千帆突然問道。

趙盼兒頭頭是道地分析著:“就在剛才不久。你說傷你的那個是寧海軍的都頭,可剛才追殺我們的分明是秀州兵馬都司屬下服色。兩邊的人馬自吳越國時就互相看不順眼,又怎麼會輕易幫忙?所以,我就想到瞭發海捕文書的錢塘縣令,告示上一口咬定你是個海盜,這就有些奇怪瞭,再加上你又說過燈下黑……”

“一個錢塘縣令,手能伸到秀州來嗎?”顧千帆望著天色,不知是真的在問趙盼兒,還是在自言自語。

趙盼兒順著顧千帆的目光望著蔚藍的天空,幽幽地說:“一個六品運判,說殺就殺,誰知道背後有多大的利益?”

“知道我為什麼敢用真名嗎?因為我還在懷疑一件事。”顧千帆看向趙盼兒,眼神中似有幾絲哀傷,“住進這裡的事,我剛才用飛鴿通知瞭皇城司最近的駐點。你去把東西收拾好,如果我沒猜錯,他們就快來瞭。”

趙盼兒很快就跟上瞭顧千帆思路,他昨夜剛給皇城司駐點送瞭信,今日就遭人追殺,他顯然是懷疑皇城司內部出瞭叛徒,而他剛才也並非是因聽瞭三娘的話才坐在這裡望天發呆,而是在利用天光測算時間。

趙盼兒和孫三娘很快收拾好瞭行李,和顧千帆一齊躲在角落處。不一會兒,果有一隊官兵闖入驛站大門,顧千帆使瞭個眼色,趙盼兒扶著孫三娘跟他快步離開。

在顧千帆的帶領下,趙盼兒等人躲入熱鬧的集市,就算有官兵追來,也難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出他們。

然而計劃總趕不上變化,趙盼兒眼尖地看到一名衙役往這邊走來。她靈機一動,將顧千帆拉到賣首飾的攤位旁,顧千帆配合地她一起在攤子上挑選起瞭首飾。

攤主見兩人男俊女俏,站在一起煞是般配,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是一對兒。見趙盼兒拿起珊瑚釵,攤主忙道:“這位官人,不如給你傢娘子買一隻吧?”

趙盼兒有些尷尬,正要尋個由頭婉拒。顧千帆卻付瞭錢:“好,就這隻。”此時,那名衙役已經走遠,三人迅速地離開瞭這一是非之地。顧千帆看著趙盼兒的背影,默默將那珊瑚釵放入袖中。

抵達安全地帶後,顧千帆決定就此與趙盼兒分頭而行。“現在才耽擱瞭一天,你要是改走陸路,找個好的鏢局護送,依然來得及在谷雨前趕到東京。這些金子,你拿著當盤纏。”

趙盼兒推開他塞來龍眼核般的黃金:“不行,你現在孤掌難鳴,我們要是走瞭,你一個人怎麼辦?”

顧千帆將金子強行塞入她的包袱:“秀州皇城司轄點的駐官萬奇是我的好兄弟,他會來接應我。”

趙盼兒下意識抓住瞭他的手:“可要是你在見到他之前就出瞭事怎麼辦?要不我們先送你過去……”

顧千帆為趙盼兒的關心而感動,卻依然堅持道:“我一個人走得更快。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可是活閻羅,我不點頭,哪層地獄敢收我?”

孫三娘聽著他們的對話,莫名感動。她把頭轉向一側抹淚,卻正好發現不遠處那個正在井邊艱難打水的女子有些眼熟。她定睛一看,那女子竟是宋引章的婢女銀瓶!

銀瓶也看到瞭孫三娘和趙盼兒,她扔下桶,朝她們飛奔過來,帶著哭腔大喊:“趙娘子,你可算來啦!求你快去救救我們傢姑娘吧!她被周舍害瞭,眼看就快活不成瞭!”

《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