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 第五章 救風塵

待趙盼兒仔細詢問,才得知周舍的為人比她預想的還要無恥。這周舍剛拜完堂時對宋引章還算溫柔,可沒過幾天就原形畢露,又是病又是生意不順,總之找盡借口問宋引章要錢。時間久瞭,宋引章心中生疑,命銀瓶四處打聽,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什麼淮陽富商。

事情敗露後,周舍氣急敗壞地逼引章從嫁妝裡拿五百貫出來支應他,而引章的嫁妝都在盼兒手中,自然拿不出來那麼多錢。可出嫁時宋引章顧於面子,讓人弄瞭些石頭,罩上錦緞,裝瞭十多個箱籠,因此周舍根本不信她手裡沒錢。為瞭逼她交出嫁妝,周舍將宋引章關進柴房,對她連打帶罵,還把宋引章重金購入的“孤月”琵琶連帶著銀瓶一齊賣瞭換錢。

孫三娘早就聽得呆瞭,饒是一直警覺地觀察著周圍的風吹草動的顧千帆聽到這裡也微驚瞭一下。

趙盼兒閉上眼睛,深吸瞭一口氣,問:“他傢離這有多遠?”

銀瓶眼中燃起希望,她就知道趙娘子一定有辦法。“不遠,就在水路五十裡開外的華亭縣。”

隻在瞬間,趙盼兒便做好瞭決定。既然周舍是貪慕美色富貴之人,那她就要盯準這一軟肋,隻要她比宋引章更有錢更貌美,周舍自然會喜新厭舊,即便為瞭騙她的錢,也會對她言聽計從,到時候她有的是辦法收拾他。

趙盼兒將顧千帆拉到角落處,低聲道:“你走之前,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顧千帆已經預料到瞭趙盼兒的選擇,他低頭看向趙盼兒,眼下她那秀麗的臉龐上寫滿瞭焦急。想到趙盼兒將找到歐陽旭看得有多重要,顧千帆忍不住問:“又想救人?帶走已經成瞭親的女子,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做到的事,你不想在谷雨前趕到東京瞭?”

“引章比歐陽旭重要,若是真的來不及,那就是我的命。”趙盼兒強迫自己不去想如果她趕不到東京的後果,有些為難地說,“再借我一點錢好嗎?”

“要多少?”顧千帆簡短地問。

“至少十兩黃金。”趙盼兒著急救人,一時也顧不上客氣,隻能實話實說。

顧千帆一怔,坦言道:“我沒有這麼多錢。”

趙盼兒情急之下直接將他戳穿:“你有,你昏過去的時候我在你身上摸到過,兩大塊。你剛才給我的金子,就是從那上面弄下來的。”

顧千帆這才明白趙盼兒說的金子是什麼,隻能無奈地說:“不行,那東西對我至關重要,我不能給你。”

趙盼兒以為顧千帆是怕她不還,央求道:“算我求你瞭!我以後一定還!引章的姐姐因我而死,我不能看著她落入這種境地而不管。我必須要很多錢,才能騙過周舍,救出引章!”

“我不是推脫,是真的不行。”看著趙盼兒著急的樣子,顧千帆真的很想幫到她,可他的確無法答應這個要求。

趙盼兒一咬牙,她還有一張底牌,她相信顧千帆一定不會再拒絕。“你不是一直在找《夜宴圖》嗎?真跡在我手上,隻要你借我錢,我就把畫給你!”

顧千帆心中一震,他一把抓住瞭趙盼兒的手,不自覺地帶上瞭審訊的語氣:“你說什麼?”

正和銀瓶待在一起的孫三娘聽到兩人的動靜,不由大驚失色,她以為活閻羅終於露出瞭真面目,抄起銀瓶挑水的扁擔就要去救人。但不想趙盼兒卻向她搖手示意,要她不用過來,孫三娘驚疑不定地停下腳步。

趙盼兒沉住氣,繼續說道:“畫是王靄所作,五尺絹本設色,綾裱用的是紫鸞鵲錦,檀木空軸,畫上是西川路轉運使薛闕夜宴之景,主人居中,客人居兩側,有歌舞鼓樂,跳的是胡旋舞,吃的是駱駝峰。”

事實上,那副畫眼下正在歐陽旭手中,趙盼兒也是在機緣巧合下才得瞭那副畫。當初,那畫被一位欠瞭賭債的客人拿出來變賣,被她認出來後撿瞭個漏。楊運判來茶鋪喝茶時一眼看中瞭此畫,她得罪不起楊運判,又實在舍不得那副畫,隻得找畫坊相熟的老師傅仿瞭一張送瞭過去。楊運判沒看出真假,倒覺得她懂事,所以那天晚上,她才敢為瞭宋引章擅離樂籍之事去楊府找他討人情。

聽瞭趙盼兒的描述,顧千帆眼神微變,他緊張地問:“這幅畫現在何處?”

趙盼兒見事情有瞭轉機,心中慶幸不已,忙道:“我把它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沒有帶出來。你若不信,我現在就發個毒誓。”

趙盼兒正要發誓,顧千帆卻突然摸出懷中的物事,那是兩塊獅頭金牌,其中一塊已經缺瞭大半,上面寫著“探事司指揮顧千帆”,另一塊卻完整無缺,寫著“探事司副都頭賈江”。

顧千帆低聲解釋道:“這就是你摸到的金子。我倉促逃離,身上也沒帶銀錢,不得已才用瞭上面的邊角當花費。如果給瞭你,我就沒有憑據證明自己的身份。我不是不信你。隻是真的不可以。”

趙盼兒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錯愕,心沉瞭大半。可顧千帆卻突然解下腰中軟劍,撕下用皮革包住的和田羊脂玉劍首。在趙盼兒錯愕的目光中,顧千帆不動聲色地說:“但這個你可拿走,這是我爹的東西,至少能當兩百貫。”

“謝謝,謝謝你!”趙盼兒沉下去的心一下子又提瞭起來,她本已不抱希望,如今卻是峰回路轉,激動之下,她眼眶中竟泛起淚光。

緊接著,顧千帆的語氣變得極為嚴肅:“趙盼兒。記住。以後絕不要再跟第三人提起《夜宴圖》在你手中的事情。它牽涉到的麻煩,比楊府幾十人的命案都還大得多。”

趙盼兒看著顧千帆的雙眼,鄭重地點瞭點頭,她的淚水順著面頰滑落,落在瞭兩人相執的手上。一時間,兩人有如交換瞭千言萬語。良久,顧千帆方道:“保重。”

趙盼兒忍住更咽,她不敢想此一別顧千帆要經歷多少腥風血雨,也不敢想他全身而退的幾率有多麼微茫。她不敢表現得太過悲傷,盡量用隨意的語氣問:“你也要保重,不然我以後怎麼還錢?還有,到瞭東京,我怎麼找你?”

“州橋南橋頭,有傢王記鐵鋪,若是掛出瞭紅色旗幡,你就去裡面問老板買十根銀針,他們自會帶你來見我。”顧千帆停頓瞭片刻,眼底波瀾頓起,可他最終隻是淡淡地補充道,“若是一直不掛出來,這錢,你就不用還瞭。”

顧千帆的話使趙盼兒如遭雷擊,而顧千帆在一個起落間便消失在院墻深處。良久,趙盼兒仍悵然若失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

孫三娘走到趙盼兒身邊,小心地觀察著她的臉色:“接下來該如何?”

“去這裡最大的青樓。”說著,趙盼兒抹幹瞭眼淚,又恢復瞭以往篤定自信的模樣。

周舍是做生意的識貨人,倘若趙盼兒拿不出像樣的衣裳頭面,他很快就會看出這富貴美人計的破綻。而倉促之間,能找齊這些衣裳頭面、箱籠行李,還有嘴嚴聽話的仆婢的地方,也隻能是當地有名的煙花之地香雲樓瞭。

同是賤籍中人,本就惺惺相惜,加之趙盼兒又大方地將顧千帆留給她的小金塊塞給瞭鴇母,她很快就順利地借來瞭六個健仆,兩個丫鬟站以及幾箱綾羅綢緞。隨後,她又用顧千帆的劍首當瞭滿滿幾箱銅錢,就這樣,趙盼兒用一下午的功夫就搖身變成瞭華亭縣最有錢的女子。

現在離谷雨還有十五天,趙盼兒必須在三天之內解決這件事情,才能及時趕到東京。看著窗外西斜的陽光,趙盼兒在心中無聲地祝願:顧千帆,我會努力,也願你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衙門內,一位名叫陳廉的年輕衙役正向上級匯報搜捕情況,他身後還跟著一位身材高大、頭戴革盔的屬下。

陳廉的聲音聽起來年紀就很小,可他卻強行擺出大人的姿態,煞有介事地說:“卑職遵令已搜索瞭兩個時辰,仍然沒有找到顧賊下落。卑職有個想法,隻處離海不過六十餘裡,他會不會膽大包天,走海路繞去丹州進京?卑職請命,隻帶兩人輕騎,沿海邊搜尋!”

見上級點瞭頭,陳廉如釋重負地領命並帶著手下快步而出。兩人縱馬飛奔,很快便遠離瞭城鎮。

陳廉放慢瞭馬速,小心翼翼地對身後的手下道:“這邊已經沒有我們的查驗關卡瞭,您可以放小人走瞭嗎?”

“放你去報信?”那名手下摘下革盔,竟然露出瞭顧千帆的臉。

原來,早前陳廉在街上巡視的時候,誤打誤撞地發現瞭顧千帆的蹤跡,他暗中跟瞭顧千帆幾條街,就當他以為自己要立下大功的時候,他一個沒留神,反倒被早就察覺有人在跟蹤自己的顧千帆給制住瞭,面對橫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於是就有瞭陳廉剛才被挾持著去衙門的一幕。

陳廉打瞭寒顫,一臉誠懇地發誓:“我保證什麼都不會說的!大不瞭我去買包蒙汗藥,您看著我吃下去,我睡上七八個時辰,到時候您老早天高任鳥飛瞭!”

“不行。”顧千帆答得幹脆,他目前還需要陳廉這張擋箭牌。

陳廉苦著一張臉道:“別啊,求您放過小人吧,小人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四五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實在是招惹不起麻煩……”

“你有四五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顧千帆一劍挑落陳廉的革盔,隻見他分明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多大瞭?”顧千帆問道。

“十七。”陳廉好不容易才抓住帽子,他長瞭一張娃娃臉,穿上衙役的制服,像是小孩子誤穿瞭大人的衣服。

顧千帆聞言一挑眉:“身體挺棒啊。什麼時候成的親?”

跟趙盼兒朝夕相處幾日後,顧千帆已不像從前那樣時時散發著可怖的氣場,但陳廉出於直覺,認為自己不說實話下場會更慘,訕訕答道:“還沒呢。為瞭能讓您能高抬貴手,才順嘴那麼一說嘛。其實我比那可慘多瞭,我有兩個姐姐,一個老娘,爹死得早,又沒兄弟,十四歲就被扔出來瞭從瞭軍,我傢就我一根男丁獨苗,要是被別人當成您的同夥,啊不,同黨,那我傢就完瞭!……哎等等,英雄您別拽啊!”

顧千帆聽得不耐煩,徑直牽瞭陳廉的馬向前不遠處的客棧走去:“再囉唆,我就一定說你是我的同黨。”陳廉立刻閉上瞭嘴,跟著顧千帆走進客棧。

兩人在客棧內安頓下來後,顧千帆像審問犯人一樣與陳廉相對而坐:“追殺我的密令是誰發出來的?”

陳廉搖頭,他這樣的小嘍囉是真的不清楚上頭的事:“我隻看道那道密令外頭封的是八百裡加急的火漆,可摸不清到底是哪路神仙要對付您。”陳廉察覺顧千帆身上有傷,眼珠子一轉,狗腿地說道:“您受傷瞭?我幫您上藥。”

“不用。”顧千帆的語氣將陳廉拒之千裡之外。他從懷中摸出傷藥,卻失手帶出瞭一個佈袋,撿起後才發現是之前買的紅珊瑚釵子,他走得匆忙,倒是忘瞭將釵子送給盼兒。

陳廉見顧千帆陷入沉思,討好道:“這火珊瑚真是難得,不愧是上等的南洋貨!”

顧千帆一怔:“南洋貨?”

陳廉不假思索:“對啊,這幾年從南洋來的好貨可真不少,價錢也比以前便宜。”

顧千帆突然想起趙盼兒先前在船上也曾說過近來沒藥、乳香兩種名貴香料都降瞭價。本朝規定凡爪哇、真臘、三佛齊諸商,唯許廣州市舶;禁閩、廣船隻,商販兩浙山東,按說這些南洋貨絕不可能降價。思及此處,顧千帆眼神如電般看向陳廉:“附近最大的市舶司所在何處?”

陳廉不太確定地答:“杭州?”

顧千帆又問:“市舶使是誰?”

“不知道,朝廷慣例,不都是由錢塘知縣兼任此職的嗎?”陳廉依然不知道顧千帆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顧千帆眼神幽深地捏緊那根珊瑚釵,眼神中帶上瞭不易覺察的狠厲:“看來明天我們還真得走一趟海邊瞭。”

夜幕深沉,趙盼兒和孫三娘、銀瓶在夜色的掩蓋下匆匆行至周傢後門。孫三娘拿瞭塊帕子包住門上的大鎖,用力一扭,那鎖便斷為兩截。銀瓶挽瞭個籃子,裝作叫賣糕餅的商販,膽戰心驚地在路旁為兩人望風。

孫三娘和趙盼兒剛進門,就聽到瞭屋內震天似的呼嚕聲,兩人輕步走近,隻見窗子大敞,周舍喝得滿臉酡紅睡得跟死豬一樣。趙盼兒輕輕地關好窗,對孫三娘使瞭個眼色,孫三娘心領神會地躲在瞭陰影處。趙眼兒看瞭看周圍的方向,快步走向柴房。

柴房內,宋引章蓬頭垢面地躺在柴草從中,那張艷麗的小臉再無往常的光彩。由於雙手被捆,她隻能不斷蠕動著靠近地上灑落的硬饅頭,好不容易叼起一塊,卻被噎得雙眼發直。趙盼兒飛速地扶起引章,替她拍著背,又把隨身葫蘆裡帶著的奶喂給她。

宋引章半晌回過神來,待她看清楚眼前之人,淚水頓時狂湧而出。她口齒不清地低聲啜泣道:“姐姐我錯瞭,我錯瞭,我不該不聽你的話,背著你悄悄跟周舍私奔,一到這裡,他就先打瞭我五十殺威棒,要我把錢交出來。”

趙盼兒將宋引章摟進懷裡安慰道:“不用說瞭,我全都知道。我就是來救你的。”

宋引章眼中現出狂喜,掙紮著要站起來。趙盼兒忙將她按住:“但我現在沒辦法帶你走。”

“為什麼?”宋引章驚呆瞭,她好不容易才燃起的希望又被潑滅瞭,“我在這一刻也待不下去瞭!”

趙盼兒撫著宋引章的背,耐心地解釋著:“來救你的,隻有我、三娘和銀瓶。你的腳傷瞭,就算我們背著你走,也容易被人發現。而且,若是就這樣就逃瞭,你甘心嗎?你被騙瞭的錢,就這算瞭,你被傷瞭的腿,就這樣認瞭?”

宋引章的淚水再度決堤,恨恨地說:“不能!姐姐,他騙我打我也就罷瞭,可他把我的“孤月”琵琶也給賣瞭!還有我的琴譜,也被他全燒瞭……你一定要讓他遭報應,一定要!”

趙盼兒見宋引章起瞭鬥志,便替她抹幹眼淚,果斷地說:“那就別哭瞭,說正事。你之前跟周舍怎麼說的我的身份?他知道我多少事?”

宋引章搖瞭搖頭:“我知道你不喜歡他,所以很少在他面前提你,估計就知道你也在樂籍,是我的姐姐。他應該不怎麼認識三娘。”

趙盼兒心中有瞭計較,點瞭點頭,將那壺羊奶全部喂給宋引章,細細囑咐道:“到瞭明天早上,你就裝作實在受不瞭的樣子。告訴他,你確實還有一點私房,寄放在全福客棧的賬房那,每一回隻要報出你的名字和暗號,就能拿到十貫錢。但他若不把你挪回房中好吃好喝,你就算尋死,也不會告訴他暗號是什麼。周舍現在被人逼債逼得很緊,聞到甜頭,一定會好好對你,盼著你下次再繼續掏錢。你呢,務必要抓緊機會,好好休養,等著我的消息。”

宋引章將趙盼兒的話一字不差地記在心裡,但仍然惶恐地道:“這樣能行嗎?”

趙盼兒反問:“我哪回對你許下的諾言沒有辦到過?”

宋引章想瞭一想,她就沒見過有盼兒姐擺不平的事情。心神稍寧後,宋引章突然想起她早前聽到的童謠,忙問:“對瞭,我聽街上的小孩子唱童謠,說今科探花姓歐陽,他是不是就是姐夫?”

趙盼兒身形一滯,點瞭點頭。

宋引章心中大定,天真無邪地笑瞭笑:“太好瞭,姐姐當初就慧眼如炬,一眼看中瞭姐夫必成大器,這一回,也肯定能把我救出生天!”

趙盼兒卻隻能勉強笑瞭一下,悄無聲息地走出瞭柴房。

次日,周舍喜滋滋地抱個小箱子,出瞭客棧,一邊走,一邊掀開箱子看那成串的銅錢,絲毫不知道自己已經落入趙盼兒的圈套中。他邊走邊算計著:“先給姓徐的八貫,多半就能先交代過去。剩下兩貫當本錢,去賭坊那翻個本……”想入非非中,他不留神一下撞到瞭一名健壯的仆人的身上,對方一把拎起他:“沒長眼睛嗎?”

一看那健仆的衣著打扮,和他身後的四名同伴、兩位丫鬟,以及被他們環擁的華麗馬車,周舍不由得愣瞭一下。

馬車中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小四,算瞭,別和這些粗人一般見識。”接著,車簾掀起瞭一條縫,露出趙盼兒半張被濃妝打扮得嬌艷欲滴的臉來。

周舍還沒認出她,正自驚艷,趙盼兒卻驚呼一聲:“周舍?”她下瞭車,快步逼近周舍:“你怎麼在華亭縣?宋引章呢?”

周舍半晌才認出眼前這個她珠翠滿頭、服飾華麗的女子就是趙盼兒,支支吾吾道:“引、引章她在傢裡。”

趙盼兒眼帶殺氣:“你當真和她已經成親瞭?”

周舍下意識地點瞭點頭,可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兩個清脆的耳刮子就打得他暈頭轉向。

“我打死你這個沒良心沒眼力負心漢!”趙盼兒留下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就轉身就上瞭車。兩健仆卻早已將他架到一邊,往地上重重一扔。

孫三娘上前,狠狠地往他腳上一踩,聽著他殺豬般的慘叫,高聲道:“活該!我妹子對你一往情深,你卻轉頭跟她閨中密友私奔,不打你打誰!”

孫三娘轉頭氣哼哼地上瞭車,圍觀百姓們還聽到她氣憤的聲音:“你當初幹嘛要瞧上他呢?他就是個西貝貨,隻圖著假銀光鮮,真金倒看不上眼!”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去瞭,隻留下目瞪口呆的周舍,先是揉著被扇得紅腫的臉,繼而傻笑道:“她對我一往情深?”

這時,有人發現瞭剛才趙盼兒掉落的一隻金釵,撿起後,大傢紛紛議論。

“嗬,瞧瞧這珠子,至少值兩貫錢!”

“看那打扮,是剛下船的吧,瞧,瞧,他們進瞭會仙樓住下瞭,那的房錢,可要比全福貴兩倍!哪來的小娘子,這麼漂亮,又這麼有錢?”

聽到“有錢”那兩字,周舍突然一下子反應瞭過來,他眼疾手快地搶過瞭金釵,往趙盼兒住的會仙樓走去。

會仙樓二樓客房內,趙盼兒面前擺滿瞭珍釀佳肴,孫三娘心急地往窗外望,似乎正在等待什麼人。剛才她們對周舍動手用瞭十成十的力氣,雖然解不瞭心頭之恨,到瞭這會兒,一直不見周舍上來,她們倒是有些擔心剛才打重瞭。

正在此時,敲門聲響起,周舍在門外說道:“趙娘子,小可周舍,剛才撿到瞭您的金釵,特來歸還。”

趙盼兒忙做出一副醉態,示意孫三娘去開門。門一打開,周舍就看到瞭露著一小半酥胸正舉杯澆愁的趙盼兒。

孫三娘罵道:“誰叫你來的?我們姑娘正不自在呢,趕緊給我滾!”

孫三娘欲搶金釵,此時趙盼兒卻帶醉一推酒杯,語帶哭腔:“凡郎,你跟周舍一樣,都是個狼心狗肺的負心人!”

周舍剛才已經跟樓下一名相熟的妓女打聽到,趙盼兒本是一名花魁,後來靠給人當外室贖瞭身,不久前兩人的關系被人傢的正頭娘子察覺,正頭娘子撒潑鬧事,直接把趙盼兒趕出瞭錢塘,然而那官人極為懼內,連話都沒敢吭一聲,拿瞭不少錢才把趙盼兒打發瞭。想來趙盼兒口中的凡郎就是那個已將她棄若敝屣的郎君瞭。

趙盼兒酒後的聲音嬌媚至極,周舍聽得骨頭都酥瞭,他一把推開孫三娘,擠進瞭門:“周舍有罪,周舍惹瞭趙娘子生氣,這就任您打罵,隨你責罰!”

孫三娘一聲驚呼,忙快步趕在周舍之前進瞭房間,替趙盼兒拿過一張披帛蓋上肩頭,恨聲對周舍道:“光天化日還敢闖門,再不走我叫人啦!”

趙盼兒卻醉意朦朧地從孫三娘背後探出身來:“周舍?不許他走!我要、我要打死這個沒眼力見兒的王八蛋!”

孫三娘忙用力分開她和周舍,沖著門外道:“小二,快拿點醒酒湯來!”

“我沒醉。”趙盼兒身姿柔軟,上身一滑便掙開孫三娘,一手拉著周舍,一手指著自己,“你說,宋引章除瞭會彈琵琶,哪點比我好?她有我美嗎?有我識情趣嗎?”

周舍暈乎乎地答道:“沒有,沒有,她連你一個手指甲蓋都比不上!”

趙盼兒卻並不歡喜,突地起身過去,她的醉步如胡人舞姬般曼妙至極,沖著周舍喃喃道:“你騙我,那凡郎為什麼要趕我走,就因為我曾在賤籍,就連服侍他也不配瞭嗎?”說到這裡,趙盼兒一把扯住周舍哭瞭起來:“凡郎,你為什麼要聽那婆娘的話趕我走?你又為什麼又要背著我跟宋引章那個賤蹄子私奔?”

周舍的眼神卻一直緊鎖在她發間搖搖欲墜的一根釵子上,那支釵子上面懸著一粒豌豆大的明珠!他一邊眼饞,一邊敷衍道:“趙娘子別哭瞭,他在意,我不在意!賤籍又怎麼瞭?薛濤,紅拂,不都是一等一的傳世佳人嗎?”

這時,小二送瞭醒酒湯來,孫三娘急忙接過強喂趙盼兒:“沒錯,盼兒你想開些。來,再多喝兩口,顧衙內的事就讓他過去吧……”

趙盼兒又像舞蹈,又像醉舞踉蹌,眼看差點歪倒在周舍身上,卻又將身子堪堪倒在另一邊三娘身上:“少來瞭,這世道女人沒個丈夫,就沒個依憑。縱有傢財萬貫,明珠一鬥,活著也沒什麼味道!”

周舍扶住趙盼兒,把她從窗邊拉走:“你說得是,說得是。來來,別站在窗子邊,小心酒後受瞭風,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趙盼兒橫瞭周舍一眼:“呸,你少來獻殷勤!當初在錢塘,我聽說你周舍是個人物,叫三娘給你送花簽,邀你過來喝茶,你連理都不理我。非但不理我,還變本加厲,跟著那小賤人私奔!”

“啊?有這事?”周舍被說傻瞭。

孫三娘幫腔道:“喲,翻臉不認?你那個叫招財的小廝呢?讓他過來跟我對質!”她學起男人說話的嗓音:“我傢員外正聽宋娘子彈《霓裳羽衣曲》呢,沒空喝什麼破茶。”

周舍有些拿不準,但覺得順著趙盼兒的話說總沒錯,忙道:“啊,啊,那混賬不聽話,早就被我給賣瞭!趙娘子,你聽我說,這都是誤會。其實自打第一回見你起,我就知道你比宋引章好一千倍一萬倍!我之所以犯糊塗,匆匆忙忙地和宋引章離瞭錢塘,也是因為怕自個兒把持不定,毀瞭跟她的山盟海誓,一心隻想拜在您的石榴裙下啊!”

趙盼兒眼睛一亮,坐直身子:“當真?”

周舍豎起手指,張嘴就來:“比真金還真!若有一字虛言,叫我變個小王八,當娘子床腿底下的墊腳石!”

趙盼兒撲哧一下笑瞭,用手指輕輕點瞭點周舍的胸膛:“你這個人,還有點意思。”

周舍馬上給趙盼兒倒瞭茶:“以前是我不懂事,得罪瞭盼兒姐,這就以茶代酒,請盼兒姐恕罪則個!”

趙盼兒笑瞭笑,端起瞭茶,喝瞭半口,周身氣質由風情萬種到端莊無比,看得周舍眼珠子幾乎掉瞭出來。

趁周舍不註意,孫三娘離開瞭房間,打扮成小廝的銀瓶馬上跑瞭過來,孫三娘向她耳語瞭幾句,銀瓶便下瞭樓。孫三娘回首,隻見透過窗子,周舍正小意殷勤地和趙盼兒說著話。而趙盼兒眼波流轉,自有一股風流媚態。

孫三娘學瞭學她的動作,自己覺得怪異,不禁打瞭個寒戰,喃喃道:“天爺,還好我不是個男的。唉,也不知道那位顧指揮,現在怎麼樣瞭?”

房間內,周舍顯然已經喝醉瞭,但還是給趙盼兒夾菜:“再來點……親親,我是恨毒瞭那宋引章,她嫁瞭我才三天,就和鄰傢的後生,給我戴瞭綠帽子。盼兒啊,我心裡苦啊,我後悔啊,當時為什麼要跟她走,而沒有留下來,和你說說知心話兒。”

趙盼兒不留痕跡地避開周舍:“真的?你沒騙我?”

周舍一把抓住趙盼兒的手:“沒騙,若我有一字虛言,叫我不得好死!”可剛說完,他就打瞭個酒嗝。

趙盼兒厭惡地扇面前的空氣。周舍乖覺地站瞭起來:“我去方便方便,馬上回來。”

與此同時,一名中年男子在銀瓶的指點下上瞭樓,迎面正碰上從凈室出來的周舍。他二話不說,一把拎住周舍:“奶奶的!有錢在吃喝嫖賭,沒錢還老子?”他幾拳下去,打得周舍大叫大喊。食客們紛紛聞聲而來看熱鬧。

“住手!”趙盼兒的聲音突然響起,她扶著門框站著,似是還有些薄醉,“你幹嘛動手打人?”

那人打量著趙盼兒,愈發來瞭精神:“喲,有美人幫他出頭啊。他欠老子十五貫,拖瞭快半個月都不還,你說該不該打?”

周舍急忙擺手:“別聽他的,我隻欠瞭他十貫酒錢,他硬要漲到十五!”

對方冷哼一聲:“九出十三歸,江湖上就這規矩!你還不還?”說著,作勢要打人。

“等等!”趙盼兒抬高聲音制止道。一時間,在場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的身上。她拖長瞭聲音,懶洋洋地說:“不就十五貫嗎?誰沒個手緊時候?隻要我趙盼兒在,就不許別人作踐我朋友,三娘,拿我那個汀蘭的箱子!”

孫三娘應聲出來,“咚”的一聲,把一個兩尺見方的小箱子扔在瞭討債人的面前。

趙盼兒抬起下巴,趾高氣揚地說:“這裡頭有十六七貫,都拿去,多瞭的,就當是姑奶奶賞你這雙看人低的狗眼的!”

在場眾人瞬時間齊齊張大瞭嘴。

與此同時的碼頭上,卸貨的挑夫忙碌不停、運貨的車輛絡繹不絕。顧千帆正在海邊憑欄遠望,他已經發現此處果真有從番邦來的商船,事情的前因後果也漸漸明晰起來——楊知遠是漕司判官,一年前才到兩浙路上任,他為人機敏,又管著江南財政,很快便發現瞭鄭青田偷開關禁中飽私囊的罪行。鄭青田想買通他,無奈楊知遠卻頗有點骨頭,油鹽不進,堅決要向朝廷上書彈劾。於是鄭青田狗急跳墻,動瞭殺心,派瞭手下假扮盜匪去楊傢滅口,並想栽贓到和楊知遠有舊怨的寧海軍知軍身上。可惜不巧,他們動手的那一晚,皇城司正好也微服到楊府辦事,兩下裡忙中出錯,就火拼瞭起來。爾後鄭青田又發現瞭他的身份,於是就發動他買通的江南大小官員,對他聯手進行追捕。

陳廉興致勃勃地湊到顧千帆跟前:“市舶稅好像是以五成計吧?那這二十多條船裡要是有三五條是不走明賬的南海番商,管事的人不就賺大發瞭嗎?”

顧千帆瞟他一眼,他還從未見過這麼不見外的人質:“問這麼多,真想當我的同黨?”

陳廉賊賊地一笑:“想!昨天您把火珊瑚釵子收起來的時候,我看到您那塊獅頭金牌瞭。願來您是皇城司的指揮呢!我也不蠢,您昨天一說,我就琢磨過來瞭。居然敢違反朝中嚴令,偷開關禁,這錢塘知縣真是膽大包天!”說到這裡,他的表情又諂媚起來:“指揮,咱們商量個事唄,反正不打不相識,能不能給人傢一個機會,跟您為朝廷效個忠呀?”

顧千帆退開一步,譏諷道:“不怕拖累你傢幾個女人瞭?我可是欽犯。”

陳廉知他在諷刺自己,可他天生臉皮厚,打個瞭哈哈:“欽犯?像您這樣的英雄,能是欽犯?明明是有人有眼不識金鑲玉!我跟您交個底吧,我其實是東京人,跟著上頭被調到瞭這個破地方,成天吃米吃魚,都快發瘋瞭!我好想吃我娘做的面條,好想我大姐做的饅頭,二姐燉的羊肉!要是能跟您進瞭皇城司,哪怕隻是當個打雜的,那也好啊!”

顧千帆原本正看向遠處,聞言不禁再次打量瞭一下他:“就為瞭能吃上面食,你願意跟著我當欽犯?”

陳廉用力一拍胸口:“要我把真心挖給您看嗎?”

“不用,我現在就給你個機會。”顧千帆指指碼頭上正對商人頤指氣使的魏為,“想個法子,把他給弄到那邊的樹林裡,不要驚動任何人。”說著就率先朝林中走去。

一盞茶功夫不到,陳廉便將被綁得像個粽子一樣的魏為丟到瞭顧千帆腳邊,隨後便是一陣拳打腳踢。而顧千帆卻隻是拿著那隻爪哇火珊瑚釵細細地端詳。若不是背後傳來拳頭聲和“唔唔”的痛呼聲,幾乎讓人以為他真的隻是在鑒賞首飾而已。

不久,揮拳聲停止,陳廉喘著氣走過來:“稟指揮,打完瞭,四十九拳,一拳不少。”

顧千帆回過頭,隻見魏為鼻青臉腫,嘴角已經流出血來。“還認得我嗎?還敢冒充自己是寧海軍的人嗎?”

魏為慌忙點頭,又搖頭。陳廉拉掉瞭魏為嘴裡塞的佈。魏為喘著粗氣央求道:“下官是錢塘魏為,所有的事都是我們縣令鄭青田逼我幹的。求指揮您高抬貴手,饒下官一命!”

顧千帆並不理會他的懇求,繼續發問:“這樣的珊瑚釵子,是不是從私泊在那的爪哇商人那流出來的?”

魏為沒想到顧千帆連這個都知道瞭,事已至此,他為瞭保命也隻能賣瞭鄭青田:“是,這也是鄭青田吩咐的,他說一兩篤耨香從廣州販來,要賣三四萬錢,其中一半都是市舶稅,但我們隻要悄悄地許瞭南洋番商在杭州停泊,隻問他們收一萬,番商們肯定更願意過來。”

顧千帆早已猜中瞭這些,他繼續問道:“每年你們要從這些生意裡發多少財?”

魏為聽出瞭顧千帆語氣中的寒意,顫聲答:“二十萬貫。”

顧千帆聞言眼眸急收:“鄭青田買通瞭哪些官員?他又找瞭皇城司的誰,才泄露瞭我的行蹤?”

魏為心中一緊,頭搖得活像撥浪鼓:“下官也不清楚,隻知道是位京裡的內官,還下瞭個格殺勿論的令。”

顧千帆雙拳緊握,啞聲問道:“鄭青田花瞭多少錢?”

魏為直覺形勢不妙,連話都說不順瞭:“二、二十萬貫吧?錢是折成金銀鋪的契,飛飛鴿送到東京的。鄭、鄭青田說瞭,要是被您報到禦前,我們都是一個死字。隻隻有舍得這麼多錢,才能留下下一條生路來。”

顧千帆抓緊瞭手中的金牌,緊閉上瞭眼睛,有能耐殺皇城司指揮使的內監恐怕也隻有一個瞭,而這個人恰好就是他的直系上司——皇城司使雷敬雷司公。

《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