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的夜晚中,夜梟不祥地低鳴著。顧千帆帶著陳廉走到瞭一間糧店外,這是他此前與皇城司秀州駐點轄官萬奇約定好的接頭地點。多年前,他與萬奇一起從北邊的死人堆裡爬瞭出來,有著過命的交情,可以說,在整個皇城司中,萬奇是顧千帆最信任的人。
陳廉忍瞭半晌,還是好意勸阻道:“要是魏為說的是真的,那這兒的駐點轄官多半也靠不住,畢竟整個皇城司都得聽雷敬的號令。”
顧千帆以為陳廉害怕瞭,便道:“現在所有的人都在追殺我,隻有他,才可能把我平安送回東京。你走吧,你是為瞭進皇城司才跟的我,現在再留下來已經沒有意義。你還年輕,別為瞭一時義氣,白送瞭自己的性命。”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進糧店。
進入屋內後,顧千帆略微意外地發現萬奇身旁的桌子上散落著不少酒杯:“一個人怎麼喝那麼多酒?”
萬奇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但旋即被他掩飾過去,他熱情地迎上來,與顧千帆擁抱瞭一下:“我看到司裡發來的密令,擔心你的安全,心裡又苦悶,就借酒澆愁來著。還好你沒事,對瞭,你怎麼就得罪瞭雷司公?”
“說來話長。”顧千帆認為這件事一時解釋不清,便直接切入正題,“我來找你,是想看看那密令的真偽。”
萬奇將事先準備好的密令拿出來遞給顧千帆。顧千帆看著那密令末端鮮紅的“提舉皇城司雷”印章,臉上浮起一抹微笑:“二十萬貫,我這條命還真值錢。”
萬奇邀顧千帆坐下,轉身取過一盞茶給他:“先喝口茶吧,放心,這裡沒有人監視,很安全。”
顧千帆看瞭一眼茶湯顏色,嘴角不易察覺地動瞭動,隨後便端起茶碗喝瞭下去。
萬奇嘴裡依然說個不停,似乎在有意地分散顧千帆的註意力:“現在你如何打算?是回京向司公解釋,還是索性流亡?我知道有法子去扶桑,錢和包袱我都替你準備好瞭”
見顧千帆一滴不剩地喝瞭茶,萬奇略微松瞭口氣:“對瞭,你還沒用過飯吧?我去給你拿點餅來。”說罷,便徑自走向房間外。而顧千帆看著萬奇的背影,滿目陰霾中閃過一絲悲哀。
出門後,萬奇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他抹瞭把臉,深吸一口氣,接著向院中埋伏的手下做瞭個手勢,一眾手下當即撲入房間。頓時,打鬥聲驚呼聲不斷傳出,萬奇臉上盡是懊悔難過,但很快他就攥緊瞭拳頭,眼神變得愈發狠厲。
不知過瞭多久,房間裡終於安靜瞭下來。萬齊推門進入,卻見手下死瞭一地,而顧千帆滿身血污站在角落,周身冷肅。
此時的顧千帆看向萬齊,眼中滿是悲痛與憤恨,隨即拔出佩劍。一瞬間,他眼前浮現出楊府中皇城司察子倒下的身影和老賈為他擋箭死去的畫面。而萬奇迅速迎戰、刀刀致命,兩人身影糾纏、不分上下。他們本就都是武功高手,此時都用上瞭搏命的打法,很快兩人便傷痕累累。千鈞一發之際,顧千帆使出一個險招,直接斬斷瞭萬奇的劍身!
萬奇看著手中的斷劍,眼神中染上懼色:“司公嚴令,我迫不得已!皇城司不少人都知道我們倆交好,可我跟你不同,我有傢有口,要是幫你逃亡瞭,全傢都得進大牢!千帆,咱們是兄弟,你跟我去見司公吧,我幫你求情減罪好不好!求你瞭千帆!”
顧千帆滿眼盡是被兄弟背叛的痛,卻終是放下指著萬奇胸口的劍身,背身欲走。然而,萬奇卻趁這個機會,揚起斷劍刺向瞭顧千帆的後心窩。顧千帆閉上眼,立刻轉身一招制住萬奇,橫劍於他之頸。
陳廉破門而入時,隻見顧千帆利落一刀,萬奇頸中鮮血頓時噴湧於地。
顧千帆睜開眼,擦瞭擦劍身的血,看著萬奇的屍身,他眼神凜如寒冰:“你不是我兄弟。”
陳廉看著滿地的屍體愣瞭半晌,良久回過神來,跟著顧千帆走到院內,沒皮沒臉地問:“怎麼樣,我跟顧指揮也算是過命的交情瞭,這下您總相信我瞭吧?”
顧千帆沒有答話,而是縱馬朝華亭縣的方向疾奔而去,心裡隻有一個念頭,他一定要見趙盼兒。
“欸!等等我啊!”陳廉被驟然丟下,連忙翻身上馬,朝顧千帆消失的方向追去。
會仙樓內,周舍正對趙盼兒作揖不迭,倒茶奉水。趙盼兒仍然佯做半醉,與周舍假意曖昧。趙盼兒暈乎乎地橫瞭周舍一眼:“就你嘴甜,有本事別欠人傢錢啊?你呀,當初在我面前倒是把傢底吹得天花亂墜的,什麼十幾間鋪子,幾大間宅子,結果呢,呵,連區區十五貫都被人傢追上門來?一個大男人呢,羞也不羞?”
她似笑似罵,說到最後一句時還用手指戳瞭一記周舍,周舍被她罵得渾身酥軟,忙信口道:“還不是因為娶瞭你那個好姐妹宋引章?她成天要金要銀……”
趙盼兒柳眉一豎:“你三句不離這賤人,要真那麼想她,趕緊回去啊,賴在我在這幹嘛?”
周舍忙一把抓住她推自己的手打自己:“我錯瞭我錯瞭,你打我,狠狠地罰我!”
趙盼兒嫌惡地奪回手,隨後又掩飾道:“呸!要麼滾,要麼說實話。”
周舍隻得訕訕道:“這做生意嘛,難免有個周轉不靈的時候,前陣子我包瞭一條船上南洋販貨,結果不知怎麼的,船過瞭廣州就一直沒消息瞭,結果有些個眼皮子淺的混賬,就趁火打劫來瞭。”
趙盼兒心知他即將上鉤,佯做懵懂狀:“哦,那等船到瞭,你不就有錢瞭?”
周舍正愁怎麼把話題引到錢上來,沒想到趙盼兒倒主動提起,不由得暗自竊喜:“就是這麼個道理!盼兒啊盼兒啊,我的好盼兒,你要是手頭松快,能不能借我個百十來貫,容我過瞭這一關,等船到瞭,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趙盼兒用帶著水光的杏眼瞟他一眼:“百十來貫?說得輕巧?我是有銀子,可這些,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錢,借給你,你是我誰啊?”
周舍突然摟住她,哄道:“我是你親親好周郎!好盼兒,你就幫我這一遭吧,我知道你心裡有我,難道你舍得我再受苦嗎?”
趙盼兒被周舍身上的酒氣熏得想吐,她的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緊緊捏成拳,但面上卻裝得意亂情迷:“你,你放開,放開我!”
周舍貪戀地嗅著她身上的甜香:“不放,就是不放。”
感到周舍的豬嘴在自己身上亂拱,趙盼兒突然一用力,將周舍推在地上:“你走,你當我趙盼兒是傻子嗎?一頭勾搭著宋引章,一頭還想從我這弄錢,沒門!三娘,送客!”
“盼兒你聽我解釋……”周舍仍想分辨,然而守在門外的孫三娘卻應聲而入,將他推往門外。
趙盼兒負氣道:“我今兒就把話放在這裡,想用我的錢,除非跟我做正頭夫妻!等你有本事休瞭宋引章,再給我灌這些蜜糖水!”
門砰地在周舍面前關上瞭。
周舍不可置信地晃瞭晃頭,回過神來之後,想敲門卻又遲疑,最後索性把耳朵伏在瞭門板上偷聽。裡面隱約傳來趙盼兒抽泣聲:“凡郎翻臉無情也就罷瞭,如今連這個周舍也要來欺弄我!難道我生來就是給人做外室的命嗎?”
周舍心中暗忖:難道她真想嫁我?不對,她多半不是真心瞧上我,隻不過恨宋引章掉瞭她的面子,恨被大婦趕瞭出來,所以才想在我身上爭口氣!
他喜上眉梢,敲門道:“盼兒你開門啊!我願意娶你!隻要你願意嫁,我就休瞭宋引章,八抬花轎娶你過門!”
門突然打開,趙盼兒猶帶淚痕,一邊推開正努力想勸阻她的孫三娘,一邊說道:“你此話當真?”
“真!比金子還真!”周舍常年混跡花叢,哄騙女人最是在行。
孫三娘攔著趙盼兒:“別聽他的,他今日能休瞭宋引章,以後也能對不起你!”
周舍急瞭,指天發瞭毒誓:“絕對不會!盼兒,我可以去官府立下文書,若有一日負瞭你,甘願充軍流配!不過你再多給我幾天時間,畢竟休妻這事——”
趙盼兒見周舍還要推脫,決定放出大招:“不,我就是要你馬上休瞭這個賤人!我一天也不想等!你過來!”說著,她便扯著周舍進瞭房。
趙盼兒掀開房間裡的箱籠,隨手將江洲的什錦緞、北苑的龍鳳團茶、禦酒庫出的鳳泉香扔在地上:“姑奶奶我有的是錢,隻要你立馬休瞭宋引章,我就敢不要一分彩禮嫁你,可你要是敢拖我,哼,我馬上就離開華亭縣!”
周舍看著那箱籠中那滿滿的銅錢、珠寶滾瞭一地,心裡早樂開瞭花:“好,好,我馬上就休瞭她!”
趙盼兒的雙眼頓時亮瞭起來。他們都沒有註意到,窗外有一雙冷峻的眼睛正安靜地註視在這一切。
周舍離開後,孫三娘和銀瓶就按照盼兒事先制定好的計劃前去幫助宋引章,今晚引章會與周舍徹底撕破臉,而三娘和銀瓶則會伺機燒掉周舍的房子,讓周舍人財兩失,逼周舍不得不休棄沒瞭利用價值的宋引章,改娶“財大氣粗”的趙盼兒。
一時間,房間內隻剩下趙盼兒一人,她邁過滿地的綾羅綢緞,拼命在水盆中搓洗著自己手,洗好後聞瞭聞,又厭惡地再拼命搓洗,搓的雙手通紅。這時,她突見一黑影,她心中一驚,停下瞭手中的動作。
顧千帆的聲音突然響起:“再搓下去,手會破的。”
趙盼兒驚喜地回過身,果然看到顧千帆正站在窗外,月光下,顧千帆那張俊臉看起來略顯疲憊。
“你怎麼到這兒來瞭,你的事都辦完瞭嗎?”趙盼兒下意識地想奔過去,但奔到月光下的那一剎那,她突然註意到自己的濃妝艷抹,忙不迭地又退回瞭屏風後。
“你別過來,我現在的樣子很醜。”她慌亂地想要洗凈臉上的脂粉。
顧千帆有些心疼,趕忙阻止道:“不用瞭,我已經看見瞭。”
趙盼兒的手瞬間滯住,半晌才苦澀地回過身:“你看見瞭?我和周舍喝酒調笑的輕浮樣子,你也看見瞭?”
顧千帆的沉默代表瞭默認。趙盼兒身子一軟,撐著水盆,眼淚驟然滑落。她的語氣裡全是自嘲和痛苦:“淫媚,輕浮,無恥,低賤,是不是?也難怪你討厭歌伎,連我自己都覺得惡心。雖然我已經開瞭好幾年茶鋪,可少年時學的這些東西,早就深深地刻到瞭我骨頭裡,就像周舍的酒臭味,粘到我手上,怎麼洗也洗不幹凈。”
突然,顧千帆人影一閃,翻窗而入來到瞭趙盼兒身邊:“我幫你。”顧千帆將她的手重新按入水中,輕輕揉搓。
趙盼兒震驚過後,明知兩人身形親密,卻不知為何一直沒有推開。
“瞧,洗幹凈瞭,很漂亮的手,柔荑香凝,紅酥青蔥,在我眼裡,你從來都不臟。”顧千帆的聲線低沉而富有磁性,這些贊譽之詞從他口中講出倒比從旁人口中聽來更加唯美。
趙盼兒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在盆中,這時,她突然註意盆中的清水裡有一抹血跡,一陣濃鬱的酒氣撲入她的鼻腔,趙盼兒不禁赫然一驚:“你又受傷瞭,還喝酒瞭?快讓我看看!”
趙盼兒把顧千帆拉到屏風外,點起瞭蠟燭。
燭光驟亮,顧千帆下意識躲避,趙盼兒卻倒吸一口冷氣,隻見顧千帆手上、臉上、身上都是斑駁的血跡,臉上的神情疲倦至極、下巴上新長出的胡茬也未及清理。
“沒事,隻是手臂上挨瞭一劍。”顧千帆說這話時的語氣,仿佛是在說他隻是掉瞭根頭發。
趙盼兒還是固執地卷起他的衣袖,小心地為他檢查著傷口:“誰傷的你?”
顧千帆搖頭,似乎感覺不到身上的傷痛:“不重要,我來找你,隻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趙盼兒意識到這個問題對他而言一定很重要,她認真地看著他,道:“你說。”
顧千帆沉默片刻,深吸瞭一口氣:“如果宋引章以後再騙瞭你,你會如何?你說你從不後悔,所以就算宋引章之前背棄過你的信任私奔,你仍然還要救她,為此,你寧願謊稱自己是你最討厭的青樓女子,寧願和你厭惡的男人虛與委蛇。就算你這樣做,是為瞭還你欠她姐姐的性命。那還清以後呢,如果她再一次背叛你,你會怎麼做?”
趙盼兒沉吟片刻,找到瞭自己的答案:“有恩的還恩,有怨的還怨。不念前後因果,隻遵當時本心。”
顧千帆點點頭,悲涼地笑瞭笑:“很好。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剛才,我殺瞭我最好的朋友。”他頓瞭頓,輕輕地說:“我的兄弟,已經死瞭。”
雖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趙盼兒卻點瞭點頭:“殺得好,他一定該死。”
顧千帆本以為趙盼兒一定會害怕,畢竟他不僅殺瞭人,殺的還是好兄弟。他看著趙盼兒剔透的眸子,忍不住問出瞭那個從第一次見到她起,他便一直好奇的問題:“為什麼你從來都不怕我?”
趙盼兒看著顧千帆的雙眼,認真地答道:“因為從第一回見起,你就救瞭我。你是個好人,我為什麼要怕你?”
顧千帆不敢置信地問:“真的?”
“若有一字謊言,你殺瞭我就是。”趙盼兒眸光清亮,全無懼色。
顧千帆又悲涼地笑瞭:“我舍不得。現在全天下還相信我不是楊傢殺人真兇的,隻怕隻有你一個瞭。”
趙盼兒心如電轉,迅速地跟上瞭顧千帆的思路:“難道整個皇城司的人,都被鄭青田收買瞭?”
“猜對瞭,有賞。”顧千帆的笑聲有些蒼涼,他走到桌邊,給趙盼兒倒瞭一杯,自己拿起酒壺,仰頭一飲而盡。
趙盼兒本想勸他身上有傷不要喝酒,可她看著如此的顧千帆,便陪他一飲而盡:“別難過,天無絕人之路。皇城司再怎麼權勢滔天,上頭還有三省,還有禦史臺。”
聞言,顧千帆又笑瞭起來:“皇城司位在三省之外,不受臺察管轄。”
趙盼兒這下才有些慌瞭:“啊,那該怎麼辦?”
顧千帆拿起酒甕來,又連喝幾口,醉意更濃:“鄭青田有他的通天道,我也有一條攀雲梯。雖然那條路,非常的糟糕。”他站起身來,那雙原本清冷的眸子因為酒醉隱約泛起水霧:“可你不是說瞭嗎,不念前後因果,隻遵當時本心。大丈夫生而為人,行走世間,又何必拘泥?!謝謝你的酒。”
見顧千帆起身要走,趙盼兒情不自禁地拉住他的衣袖,有些著急地說:“那條路既然那麼糟糕,那能不能別走瞭?楊傢那些人的冤情可以從長計議,你九泉之下的那些手下,肯定也和我一樣,不想你為瞭他們報仇而這麼為難!”
顧千帆搖瞭搖頭,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瞭一絲無力:“我做不到。就像我要你放棄救宋引章,趕緊去京城當你的探花娘子,你也做不到。”
趙盼兒眼睛一酸,淚水再度滑落。
顧千帆下意識地伸手想替她抹去,到瞭半途卻生生停住。趙盼兒轉頭平息自己的情緒,顧千帆此前選的那些不糟糕的路都已經這般危險瞭,他若踏上那條糟糕的路,定如行走刀尖。她從懷中掏出手絹替顧千帆裹傷:“這一回,我就不跟你告別瞭,反正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這邊的事我要是辦砸瞭,還等著你給我撐腰呢。”
顧千帆知道趙盼兒擔心自己,便玩笑道:“不恨我懼內把你趕走你瞭?”
趙盼兒一愕,尷尬地問:“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顧千帆故意嘆瞭口氣:“華亭縣這麼小,趙花魁的風光,誰個不知,哪個不曉?”
“再取笑我,我就不還你錢瞭!”趙盼兒瞬時間漲紅瞭臉。
“不還也沒事,以身相許也行啊。”話一出口,顧千帆和趙盼兒都愣住瞭。
兩人眉目相交,顧千帆喉頭一動,盯著趙盼兒道:“對不起,今晚我喝得有點多,失態瞭。”
趙盼兒愣瞭一瞬,隨即灑脫一笑:“朋友之間,開個玩笑而已,幹嘛那麼在意?”
“朋友?”顧千帆頓時被這兩個字擊中瞭,身為皇城司指揮使,他更習慣於別人怕他恨他,就算是皇城司的同僚也未必能稱得上朋友,可趙盼兒竟把他當成朋友?
“怎麼,難道我們不是嗎?”趙盼兒向顧千帆伸出手,“傾蓋如故。”
顧千帆一滯,終於也伸出手:“白頭如新。”
燭光搖曳中,兩人的手在半空緊緊相握。
迢迢水路,小船徐徐前行。顧千帆獨立船首,隻見酒樓二層的房間中一燈如豆,趙盼兒倚在窗邊,猶自目送著他。
在顧千帆身後撐船的陳廉看著兩人遙遙相望的畫面,不禁感慨“絕代佳人!我算是懂瞭,難怪您寧願騎兩個時辰快馬,也要從湖州趕到這裡,敢情是為瞭她啊。瞧瞧,這傷口裹得多利落,多賢惠!”
顧千帆看著旖旎燈光下那抹身影,燈光下,趙盼兒美得驚心動魄,眼神直直看向顧千帆的方向。顧千帆忽然心擂如鼓,竟生平第一次不敢直視她,眼神閃爍中淡淡地回應陳廉:“她不是你能開玩笑的人。”
陳廉面不改色地說:“卑職哪敢開玩笑啊?卑職這明明是發自肺腑的贊美!卑職的娘從小就教卑職,做人不能昧著良心說假話,她美,就是美,您就算拿刀架在卑職脖子上,卑職還是這麼說!”
顧千帆覷瞭陳廉一眼,眼神情不自禁看向佳人,嘴上卻回道:“一口一個卑職,你確定還要跟著我?”
陳廉兩眼瞪大,像是被顧千帆的話傷到瞭,他用撒嬌的語氣說:“人傢都跟你一起殺過人瞭,你幹嘛老是懷疑人傢的真心!”
星夜渺渺,顧千帆仍遙望著樓上的趙盼兒,一心二用地說:“好好說話!當我的手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好意思啊,平常跟幾個姐姐說話多瞭,習慣成自然。”陳廉撓瞭撓頭,用手拍著胸脯說,“我不怕!我這人吧,女人堆裡長大,也沒多大本事,但升官不算慢,就是因為我有一個優點,會跟人!您夠狠,那麼好的兄弟,說殺就殺,難得的是您心還善,霹靂手段、菩薩心腸,跟著您混,肯定步步高升!”
顧千帆毫不留情地點破道:“你是怕我事敗後把你也供出來,所以才隻能跟我一條路走到黑吧?”
“那絕對必需不是啊!我們陳傢傢教可嚴瞭,我要是扔下你自個兒走瞭,我娘會罵我不知恩圖報、不義薄雲天、不氣沖霄漢的!”陳廉說起這些話來一套一套的,極有眼色的他見顧千帆眼神飄向來路,心下瞭然,一時竟也不再多言,兀自搖漿。
直到船行至拐彎,再見不到會仙樓,陳廉這才問道,“還有咱們現在這是去哪兒啊?”
顧千帆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不帶感情地說:“平江府,蘇州。”
次日清晨,蘇州知州府上的一眾小廝婢女已經開始日常灑掃,鋪在地上的每一顆潔白的鵝卵石,都被侍女跪在地上,用絲絹小心地擦拭。這裡就是顧千帆此前跟趙盼兒講述朝中四大派別時提到過的皇後一黨首領——使相蕭欽言的宅邸。
忽然,蕭府管傢疾步而來,搖響瞭手中的小鈴鐺,侍女小廝們如聞軍令,齊刷刷地地退到瞭角落中。不過片刻,一身著紫袍中年美男意態閑適地行瞭過來。管傢迎上拜道:“相公今日起得好早,後園中的桃花剛開瞭兩枝,您可要一觀?”
蕭欽言點瞭點頭,穿過庭院,向後園走去。
管傢引著蕭欽言一路分花拂柳而來,剛轉過一道彎徑,卻赫然一驚——那剛綻開的桃花枝下,竟然站著一個背向他們的陌生男子!
管傢不禁怒喝:“大膽何人,竟敢私闖相府?”
顧千帆轉過身來,毫無懼意地看著蕭欽言,不帶幾分真心地說道:“蕭相公萬安。”盡管從蕭欽言棄他和母親而去起,他就再不承認他還有這個父親,可眼下能從雷司公手中救下他的,也隻有同樣權柄滔天的蕭欽言瞭。趙盼兒曾通過謊稱他是蕭欽言的兒子來震懾船老大,殊不知他有多希望這真的隻是趙盼兒的假設。
蕭欽言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管傢正欲再言,蕭欽言卻沉聲道:“退下!”
管傢忙一躬身,畢恭畢敬地退瞭下去,隻在那匆匆一瞥中,管傢便察覺到,那位青年男子眉宇間竟隱有幾分酷似蕭欽言。
蕭欽言走向顧千帆,語聲中帶著難言的歡喜:“你怎麼來瞭?上一回見你,已經是四年之前瞭吧?”
顧千帆卻隻是恭敬一禮:“無事不登三寶殿。”
蕭欽言伸出的手被顧千帆避開,在空中一滯,但蕭欽言馬上便笑道:“不管有事無事,你肯來見我,便是天大的好事”。
顧千帆摸著手上趙盼兒給他包紮時用的手絹,終是下定瞭決心。
與此同時,昨天還因傢中金屋藏嬌、外面美人相許而春風得意的周舍一大早就灰頭土臉地跑到會仙樓找趙盼兒求助。他身上的衣服皺皺巴巴,隱約還帶著焦味,臉上宋引章昨天發狠撓出幾道的爪痕也赫然在目。
趙盼兒假裝吃驚地聽周舍講述瞭昨晚宋引章發瘋尋死、傢裡又莫名其妙地著瞭火的慘劇,不時還同情地點點頭。
最終,周舍期期艾艾地說道:“不是我有心推延,是宋引章昨晚鬧著要尋死,驚動瞭裡正,我也怕事情做得太急弄出人命來,到時候你嫁過來,倒害瞭你的名聲。”
趙盼兒卻和顏悅色地說道:“你說得對,這件事情是不能著急。昨晚我酒醒後想瞭一夜,覺得自己實在不該在氣頭上瞎說什麼要嫁你。畢竟我和宋引章曾經姐妹相稱,這不成瞭奪夫瞭嗎?所以這事,就這麼算瞭吧。”
周舍頓時目瞪口呆。
“我知道對你不起。”趙盼兒又指瞭指角落的箱子,“這些錦緞、酒,茶餅,還有店外頭拴著那些當彩禮的羊,我留著也沒用,就當是賠罪好瞭。”
周舍此時才註意到在收拾箱籠的侍女,徹底急瞭:“你要走?別呀,我不就是晚瞭些,幹嘛這麼較真?”
趙盼兒一言不發,孫三娘則用力推開企圖拉住著她的周舍,周舍退出數步,被兩名健仆按在地上。
孫三娘替趙盼兒披上披風,氣鼓鼓地說:“我沒說錯吧,這男人根本不能信,昨天那些甜言蜜語不過是想你穩住騙錢,你要真信瞭他會寫休書,那才是傻呢!”
周舍心慌意亂地掙紮道:“不是的!盼兒我真的想娶你!你看看我臉上的傷,我沒騙你!”
然而趙盼兒隻是眼神復雜地看瞭他一眼,便出瞭門。周舍奮力掙開束縛,從樓梯上連滾帶爬追下來:“盼兒,等等!”
趙盼兒聞聲站定,略帶留戀地回首望他。
周舍咬牙道:“我現在就帶你去當面休瞭她!我周舍要是今日不休瞭宋引章,名字就倒過來寫!”
不一時,周舍帶著趙盼兒趕回周府,周傢院內院外擠滿瞭圍觀的百姓。宋引章指著趙盼兒,滿臉悲憤地說:“你居然還把相好的帶回傢,當著她的面要休我?周舍,你欺人太甚!”
趙盼兒昂著頭不言,臉上卻一副趾高氣揚之態。
周舍直著脖子,指著自己的臉:“我是另有所愛,那又怎麼瞭?你嫉妒,把我撓成這樣就是犯瞭七出之條,我休你,那是理所應當!”
見宋引章大哭,鄰居婦人便勸道:“他都這麼絕情瞭,你不舍得也沒用。依我看,休就休吧,清清凈凈地自己過活,總勝過日夜看著他惡心!”
宋引章隻顧掩面痛哭著:“過活?我拿什麼過活?我的嫁妝都被他用光瞭,身上還都是傷……”
前來協調鄰裡的裡正聽瞭臉色一變:“周官人,你這就不對瞭,要休妻可以,嫁妝得還給人傢啊。”
左鄰右舍都看著,周舍也不好意思直接說不給,索性敷衍道:“我還給她就是,隻是現在我手頭沒有現錢,先寫張欠條……”
鄰居婦人聽瞭,冷哼一聲:“唷,那你的休書是不是也先欠著,等錢到瞭再寫?那位花魁娘子啊,你看清楚瞭嗎?他休妻連嫁妝都不想還,這種人,你真的想嫁嗎?”
圍觀百姓紛紛附和,趙盼兒的眉頭也皺瞭起來,周舍見狀忙道:“你們別挑撥離間,這間宅子好歹也值幾十貫,大不瞭我把地契抵給她,總成瞭吧?”
周舍雖不情願,但也隻能在休書和地契按下紅指印,他正要把休書交給宋引章,卻發現宋引章的表情竟帶瞭一絲喜悅。周舍突然心頭起疑,他生生縮回手,轉頭走向趙盼兒:“盼兒,當著大夥的臉,我再問你一聲,我休瞭她之後,你是不是會嫁我?”
趙盼兒揚起下巴,高傲地說:“絕無二話。”
周舍仍有些疑慮,便道:“那你發個誓來!”
趙盼兒站在屋簷底下,毫不猶豫豎起三根手指:“蒼天在上,黃土在下,我趙盼兒必嫁周舍,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宋引章此時終於看懂瞭孫三娘的暗示,忙捂著臉哭瞭起來。周舍疑心漸去,欲把休書交給宋引章,結果被趙盼兒劈手奪過。
“等等,這休書我得先看,萬一你上頭沒寫清楚呢?”趙盼兒拿著休書,來來回回看瞭又看,臉上終於淡淡露出笑容。接著,她疊好休書,如同勝利者扔在瞭宋引章臉上:“你也有今日!”
宋引章抓著休書和地契,不可置信地幹嚎瞭起來。
周舍心急地看著趙盼兒:“那咱們什麼時候成親?”
趙盼兒推脫道:“你急什麼,這已經是她的宅子瞭,總不能在這吧?你拿上你的東西,先跟我回會仙樓。”
見趙盼兒和孫三娘走出來,門口圍觀的眾人忙一讓出一條道來,可等到周舍抓瞭幾件東西跟在後面也欲出門,裡長和鄰居婦人卻一使眼色,圍觀百姓立刻一哄而上,將周傢大門堵得水泄不通。
周舍大聲嚷道:“讓開,你們讓開!”突然,他看到瞭角落裡裡長和婦人正數著手中的錢,一瞬間,他福靈心至,跳瞭腳:“你們合夥起來騙我!”周舍用力推開人群,隻見趙盼兒的馬車已經駛向瞭遠方。
馬車上,宋引章依然驚魂未定,為瞭跳出火坑、把“孤月”贖回來,她從昨天晚上與周舍周旋到現在可是豁出瞭命去。趙盼兒撫著她的背安慰道:“好瞭好瞭,沒事瞭,休書到手,以後,你再不用受苦瞭!”可就在這時,馬車突然一個急停,宋引章重重地撞在瞭車上。
趙盼兒向窗外望去,隻見周舍帶著十多個地痞流氓堵在街口處。看著趙盼兒和宋引章的臉,周舍恨得牙癢癢:“你們居然敢連聯手騙老子?當真以為我周舍在華亭縣白混瞭這幾十年嗎?”
他轉頭對帶頭的地痞說道:“兄弟,幫我把這夥騙人的婆娘送到縣衙裡去!事成之後,我那宅子,就歸你!”
地痞頭子聽瞭頓時喜出望外,一揮手,便率領手下一擁而上和趙盼兒的健仆們扭打在一起。在對面人數占有顯著優勢的情況下,趙盼兒一方很快就落敗。幾名流氓將趙盼兒等人綁進馬車,朝縣衙疾馳而去。
縣衙內,聽審的百姓們擠滿堂外。周舍又裝出瞭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在知縣面前痛心疾首地陳著情:“草民周舍,求縣尊做主!茲有青樓毒婦趙盼兒,居心不良,騙我休妻,抵賴婚姻!”
知縣看罷狀紙,皺眉道:“趙氏,你可認罪?”
堂下的趙盼兒熟讀宋律,她不慌不忙,朗聲陳詞:“民女乃錢塘良民,並非青樓女子,更不知所犯何罪。”
周舍一時繃不住情緒,大喝一聲:“還敢嘴硬!縣尊,她剛才明明說要嫁我的,好多人都可以作證!”
趙盼兒厲聲反駁道:“笑話,從來婚姻之事,講的是三媒六證。你說我要嫁你,提親人是誰?婚書有嗎?彩禮在哪裡?”
“你別想抵賴,明明有彩禮的!縣尊,她許婚時的茶餅、錦緞,還有為婚事準備的羊,都在外頭,您一查就知!”周舍急得紅赤白臉,好不容易才想到瞭這麼個證據。
趙盼兒見周舍醜態畢出,忍不住冷笑:“你說那些是彩禮?茶餅是你的嗎?錦緞是你的嗎?連這些羊,都是我讓人昨天從市集上買來的,契約文書還在手頭!縣尊,彩禮從來都是男方送女方,民女可沒聽說過女方出彩禮的怪事!”
圍觀眾人大嘩,紛紛點頭稱是。
周舍臉色紫脹,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栽在瞭女人身上:“原來你早設瞭套?!可你明明發過毒誓要嫁我!你說過蒼天在上黃土在下……”
趙盼兒毫無懼意,昂首道:“那些話我是在房裡說的,屋上有頂,哪兒來的天?地下有磚,何來的地?嘴上戲言,豈能當真?難道你當初騙我引章妹子的時候,沒許過天老天荒的諾,沒發過海枯石爛的誓?”
知縣已經大抵聽明白瞭事情經過,他平日裡最討厭厲害的女人,對趙盼兒這種出身賤籍的女子一向是鄙夷。他一拍驚堂木,怒喝道:“趙氏!舉頭三尺有神靈,你一介婦人,怎可如此輕慢放肆?你既然承認發過誓,那周舍說你抵賴婚姻,騙他休妻之事,也並非虛言瞭?”
趙盼兒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卻冷靜又不失恭敬地答道:“縣尊恕罪,民女與周舍虛與委蛇,實是逼不得已。因為民女也想狀告周舍私掠他州樂籍女子成婚,因其不從,還多次暴虐毒打於她。依我大宋律令,此乃大罪!“
知縣一臉疑惑,指著宋引章問:“她是樂籍女子?”
趙盼兒交狀紙給衙役:“正是,縣尊請看。宋引章乃是錢塘樂工,狀紙上有她詳細名籍,您一查便知真假!而周舍私掠之舉,也有他親手寫下的休書為證,那上面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著他曾娶宋引章為妻!”
眾人大嘩,周舍更是不可置信。宋引章這才知道自己不能隨便離錢塘,心中惶急起來。銀瓶一推宋引章,宋引章回過神,忙拿瞭休書。
周舍頓時急得跳腳:“我沒寫過,這休書是假的!”
宋引章展開休書高高舉起:“胡說,這上面還有你的指印呢!”
周舍等的就是此時,他一個箭步躥上,奪下宋引章手中休書,撕碎塞進瞭嘴裡。眾人猝不及防,待他們上前阻止,但書卻早被周舍咽瞭下去。
孫三娘沒想到周舍竟然這般無恥,心也跟著沉到瞭谷底,沒瞭休書,她們之前所做的一切不都白費瞭嗎?
在圍觀眾人的議論聲中,趙盼兒卻氣定神閑地從袖中取出另一張紙來,輕輕拍瞭拍宋引章的手:“放心,我早就防著他這招瞭。真休書在此!”
周舍如遇雷擊,頓時軟倒在地。而趙盼兒卻意氣風發地呈上休書:“鐵證如山,看你如何抵賴!”
正皺眉看著休書的縣令,聞言又不快地看瞭趙盼兒一眼。接著,他臉色一沉,一拍驚堂木:“肅靜!周舍幹犯律法,私掠官伎,應流兩千裡、脊杖六十!姑念其初犯,且其情可憫。準折臀杖十五、並以銅八十斤聽贖!”
趙盼兒聽到前面幾句還面露笑容,但到瞭後面卻不禁愕然。孫三娘直覺不可思議:“什麼?他把引章害成這樣,隻吃幾杖,罰點錢就算完瞭?”
隻有周舍如死裡逃生般,不斷磕頭:“多謝縣尊開恩,縣尊英明!”
“縣尊還請三思,這處罰是否太輕瞭些?畢竟周舍還傷過人。”趙盼兒拉起宋引章的那雙傷痕累累的手展示給眾人。
知縣見趙盼兒盡然公然質疑自己,愈發不快:“公堂之上,是你來判案,還是本堂判案?你一介輕浮女子,懂什麼律法?”
趙盼兒憤慨之下,脫口而出:“民女肯定沒有縣尊深明律法,但民女知道端拱二年太宗皇帝還曾下詔曰‘諸州民犯薄罪,自今後並決杖遣之,不得以贖論!’敢問縣尊,這周舍為何能以錢贖?”
知縣不防被趙盼兒將瞭一軍,臉色鐵青,又一拍驚堂木:“大膽!竟敢妄議本堂!古來女子有貞靜之德,你雖則自稱是良民,卻動輒信口開河,指罵要挾,想來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周舍固然有罪,你也難逃律法!將她押在堂上!”還未及趙盼兒反應過來,她已經被幾名衙役按在瞭地上。
“你要講律法,本官就與你講律法,你幹犯口舌,咆哮公堂,按律應脊杖十記!趙氏,你服也不服?”
“我不服!”趙盼兒狠狠地瞪著知縣,她沒想到堂堂知縣,竟然公然包庇周舍這種十惡不赦的流氓。
知縣本以為趙盼兒必定害怕得口頭求饒,熟料她仍說不服。他索性發狠道:“好,那便再加十杖!”
周舍在一旁幸災樂禍地拱著火:“縣尊明鏡高懸!打她!使勁兒地打她!”
孫三娘心知形勢不對,連忙跪下懇求:“縣尊開恩!不能打啊,二十杖,會死人的!”
眼看有衙役已對趙盼兒舉起瞭板子,宋引章不知從哪來的勇氣,一口咬在正試圖控制住她的衙役的手上,趁後者吃痛之際撲在瞭趙盼兒身上。宋引章梨花帶雨地喊道:“打我吧!姐姐是為瞭救我才得罪瞭您,我願意替姐姐挨打!”孫三娘也上前一步:“我也願意替盼兒挨打!”
知縣看這群輕浮女子猶如小醜做戲,他面無表情地拋出令牌:“拉開她們!行刑!”
那令牌在空中劃出瞭一個弧度,可就在令牌即將接觸地面的那一瞬間,一把匕首從堂外呼嘯而來,將半空中的令牌生生改瞭方向,釘在瞭堂前的柱上!
在場眾人無不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所震驚。趙盼兒更是下意識地掙紮著回望堂外,卻見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和一位身著朱色官服的白須男子走進公堂。她原本希冀的眼神,突然一暗,有一瞬間,她竟幻想著顧千帆會從天而降來救她於水火,可她明明知道顧千帆眼下根本不在華亭縣。
然而知縣卻大驚失色,連忙起身:“州尊萬安!您何時來的華亭?”
原來,那位身著朱服的男子便是奉蕭欽言之命趕來的秀州知州許永,而許知州身邊的少年正是陳廉。
身為官場的老油條,許知州狀若隨意地答道:“正好路過,順便就來看看。”他轉身對衙役厲聲道:“糊塗!原告是無辜女子,哪經得起你們的重手,還不放開?”
眾衙役尚在猶疑,陳廉狠狠瞪瞭他們一眼。衙役頓感殺氣,忙放開趙盼兒。宋引章和趙盼兒緊緊擁抱,希望驟生,
周舍不明白為何形勢突轉,驚慌地問:“怎麼回事?為什麼不打瞭?”
陳廉看周舍那沒骨氣的樣子就來氣,他快步上前,一出手便卸掉瞭周舍的下巴。
知縣還未見過敢如此藐視公堂之人,氣憤地問道;“你是何人?”
許知州卻如同沒看過剛才的一幕一般,和氣地說道:“沒關系,不用管他,你繼續判,我們不打擾。”
知縣有些不快:“現在這個場面,讓下官如何再判?”
許知州和藹地笑瞭笑,仿佛他此行隻是來指點後輩:“按律法判啊,公堂上優容婦孺,難道不是古之慣例嗎?其他的老夫又不幹涉,你放心大膽地去做就是。唉,朝中不是總說地方官員枉法之事頗多嗎?這周舍又是華亭富戶,我總要在旁邊仔細看看,才免得別人參你時,不好替你辯駁。”
知縣愕然,他沒想到區區幾個賤籍女子背後竟有知州撐腰,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深吸一口氣走回案前,重新一拍驚堂木,聲音卻小瞭許多:“周舍幹犯律法,私掠官伎,兼之虐打婦人,依律,應刺配三千裡,杖三十。其所告趙氏、宋氏之事,查無實據,兩女可自歸傢,婚嫁無礙,周傢房宅,以休書為憑,合歸宋氏!”
宋引章不敢置信地拉瞭拉趙盼兒的手臂:“姐姐,我沒聽錯吧?”
“你沒聽錯,是刺配,是刺配!”孫三娘也是無比激動。
趙盼兒笑著替宋引章抹去眼淚,眼神卻不自覺地在堂下的人群中搜尋著顧千帆的身影。
“行刑!”知縣重新扔下令牌。
令牌落地的那一瞬間,周舍頓時軟倒在地,卻因口不能言隻能不停地搖頭,不敢相信擺在眼前的命運。
衙役舉起木板朝周舍狠狠砸去,周舍起初還在鬼哭狼嚎,漸漸連聲都發不出來瞭。整整三十大板過後,周舍已是血肉橫飛,宋引章又是不敢看,又是笑淚交加。盡管知縣已經宣佈退堂,但圍觀的百姓仍興奮地不願離開,趙盼兒一行人奮力地擠出人群。
“讓一讓,讓一讓!”趙盼兒不停地四處張望,似是尋找著什麼人。這時,陳廉笑著上前,朝著一個方向指瞭指。趙盼兒福至心靈,轉頭看去,果見遠處角落裡,有一英挺男子站在陰影處,那身形,不是顧千帆是誰?趙盼兒心若擂鼓,不由自主地奔向顧千帆。
跟在她身後的宋引章不解其意,連忙想追上,不料她卻因為絆到瞭人,一跤摔在瞭地上,痛楚襲來的同時,無數張面孔也圍瞭過,不停地在她頭頂旋轉。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宋引章隻見那些嘴一張一合,嘈雜的聲音頓時灌入她的雙耳。
“這就是那個女的?長得也沒多漂亮啊?”
“這下慘瞭,被休瞭!”
“她本來就不正經,你知道身在樂籍是什麼意思嗎?就是官伎!”
“啊,原來是個賣身的啊?”
宋引章徒勞地試圖解釋,然而那些議論聲並沒有因此停止。孫三娘和銀瓶費瞭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架開眾人擠瞭進來。
宋引章立刻抓住孫三娘的手,有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你跟他們說,我隻是個樂工!我隻彈琵琶,不賣身!”
孫三娘試圖讓宋引章冷靜下來,然而宋引章此時已經徹底崩潰,誰的話也聽不進去。
趙盼兒氣喘籲籲地跑到瞭顧千帆面前。路上有一處坑窪,她腳一歪,也絆倒在地險些摔倒。顧千帆卻及時伸手接住瞭她:“小心!”
趙盼兒卻毫不在意,笑若燦陽:“我就知道是你!”
顧千帆見趙盼兒無事,心下終於松瞭口氣,卻仍嘴硬地說:“差點在公堂上被打死,還不穩重點?”
趙盼兒早知道顧千帆說不出什麼好話,但她懂他是在表達關心,眼中燦然:“我的命和你一樣硬,就二十板子,死不瞭的!你又回來瞭,還有那個許知州,那麼幫我們,是不是,你已經安全瞭?”
“嗯。至少一時半會死不瞭。”趙盼兒說得斷續紛亂,但顧千帆完全聽得懂。
“那就好。”趙盼兒松瞭口氣,這時,她敏銳地發現顧千帆的表情不對,心中一動,“怎麼,你那個靠山,又讓你不開心瞭?”
顧千帆見趙盼兒為自己擔心,心中有些感動,但是他眼下屬實做不出來什麼開心的表情。“還好。雖然我不想靠他,但有他幫忙,楊傢的事,多半能夠真相大白。”
趙盼兒不由得喜出望外:“謝謝你!對瞭,你的傷——”
話音未完,孫三娘的便強拉著宋引章走瞭過來:“顧官人,原來您才是背後的大神仙!”
趙盼兒和顧千帆此時才意識到他們的雙手還握在一起,兩人幾乎同時松開手,神色都有些不自然。幸而神經大條的孫三娘根本沒註意到他們這樣有何不妥,她滿臉喜氣地對宋引章道:“快別哭瞭,趕緊過來謝謝你的救命恩人顧官人,這一回啊,多虧瞭他!”
宋引章仍然沉浸在悲痛之中,縮在孫三娘身後,扶著銀瓶泣不成聲。
趙盼兒疑惑地看著孫三娘,孫三娘小聲在她耳邊說瞭宋引章剛才的遭遇,趙盼兒臉色頓時一變,同是天涯淪落人,她當然知道這些話會給引章帶來怎樣的傷害。
顧千帆耳力極好,聽到瞭孫三娘的話,看瞭眼宋引章便道:“不必多禮。你們先聊,我還要許知州說幾句。”見趙盼兒點頭,顧千帆便去跟一旁的許知州聊瞭起來。
與此同時,一身是血的周舍被幾名衙役押瞭出來,看到不遠處的趙盼兒、宋引章,他頓時恨得咬牙切齒。趁衙役忙於驅散圍觀百姓,周舍用盡全身力氣奔向趙盼兒,同時甩動手上的鐵鏈狠命向她身上砸去。
顧千帆正同許知州交代為趙盼兒準備能盡快趕到東京的驛車的事宜,聽到身後百姓的驚呼聲,他連忙轉身。見情況危急,他一把摟住趙盼兒,飛身躍至一旁。
趙盼兒驚魂未定地看著英姿颯爽的顧千帆,若沒有他,她剛才必定會遭受重創。然而身後的驚呼聲再度響起,趙盼兒發現周舍一擊不中,竟又去瘋狂追擊宋引章。她急忙對顧千帆說道:“快去救引章!”
此時此刻,宋引章正倉皇躲避,然而她一急起來隻覺雙腿發軟,竟不慎跌倒在地。就在這危急時刻,顧千帆如神兵天降,一腳踢飛瞭周舍。
顧千帆向宋引章伸出手:“你沒事吧?”
宋引章仰起頭,一時間,天地都寧靜瞭,她耳中什麼都聽不到,隻看見顧千帆那張英俊而沉著的臉和穩健的手,仿佛天地間就隻剩下他二人。但很快,顧千帆不見瞭,換上瞭趙盼兒的面孔,她無聲而焦急地向她呼喚。陳廉的面孔也出現瞭,他一邊說著什麼,操起一杯水,往她臉上一潑。
宋引章瞬間清醒過來,也聽到瞭趙盼兒正焦急地叫著自己的名字。她仍有些發愣,眼神不由自主地尋找著顧千帆,迷迷糊糊地答道:“我沒事。”
趙盼兒松瞭一口氣,把宋引章交給孫三娘照顧,趕緊跑去看顧千帆有沒有受傷。宋引章見趙盼兒正擔心地查看顧千帆手臂上的擦傷,忙掠瞭掠帶水的頭發,上前盈盈一禮:“引章謝過顧官人!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隻願……”
陳廉機靈,見顧千帆神色淡漠,不待宋引章說完便搶話道:“不用客氣,反正我傢指揮也就是順個手。”
宋引章把本來就要說出的口的話生生噎瞭回去,正欲再說些什麼,顧千帆卻先開口道:“對瞭,把東西給她。”
陳廉一拍腦袋:“哎呀,差點忘瞭。”
不一會,陳廉拿回一隻長長的佈袋,宋引章一眼認出佈袋外露著的琵琶頭,立刻搶到手中,愛不釋手地看瞭又看:“我的孤月!”
趙盼兒既詫異又感動,連忙要對顧千帆道謝。顧千帆卻不想再聽她言謝,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地為她做的,率先說道:“送佛送到西。”
宋引章檢查畢琵琶,感動不已,連聲對顧千帆道謝。陳廉見狀,委屈地嘟囔道:“明明是我去當鋪贖回來的啊。”
然而宋引章正滿臉崇拜地看著顧千帆,什麼周舍王舍李舍早已被她拋在腦後,她這才意識到,原來此前被囚禁被虐待,都隻是等著被英雄所救的一刻。
處置完周舍後,許知州走到趙盼兒等人身邊,微一欠身:“兩位小娘子受驚瞭。”
趙盼兒忙一拉宋引章回避:“不敢當,多謝州尊!”
“哪裡哪裡。”許知州看似隨意地說道,“對瞭,聽聞趙娘子要著急進京?老夫已經安排瞭最快的驛車。”見他指向路邊早就停好的馬車,趙盼兒一怔。
顧千帆淡淡地說道:“現在離谷雨還有八日,官府驛車每到一站,都會換馬換人,應該可以在七日之內將你送到東京。”他又指指孫三娘、宋引章、銀瓶三人,對許知州說:“此外,還請再安排一輛馬車,送她們回錢塘。”
孫三娘想到自己就算回錢塘也無處可去,脫口而出:“我不回去!我也沒地方回,我要陪著盼兒進京,萬一出瞭什麼事,我還有把子力氣。”
宋引章看瞭看孫三娘,也鼓起勇氣細聲道:“我也不回去!這場官司鬧得這麼大,沒幾天肯定全江南都傳遍瞭,我沒臉再回錢塘,盼兒姐,你帶我一起進京找姐夫好不好?”
趙盼兒沒想到宋引章又忘瞭自己不能私自離開錢塘,忙低聲提醒。許知州卻捋須說道:“這倒不難,老夫雖然管不到杭州的樂營,但倒可以修書一封,借宋娘子到東京教坊司替老夫辦個差事,這樣三位進京就無礙瞭。”
宋引章聞言無比驚喜,倘若去瞭東京,那跟顧指揮相處的機會肯定就多瞭。
“對瞭,這周舍賠償的房舍,想必處置起來也頗有不便,不如老夫幫著先換成可以在京中兌換的飛錢如何?”許知州觀察著顧千帆的神情,不動聲色地將宋引章、孫三娘帶到一旁,“兩位還請這邊來。”陳廉也極為機靈地拉走銀瓶,給趙盼兒和顧千帆制造瞭單獨相處的機會。
此時,這裡隻餘下瞭顧千帆和趙盼兒兩人。顧千帆見趙盼兒臉上並無明顯的喜色,寬慰道:“贏瞭官司,又來得及進京,你該高興才是。”
趙盼兒掩飾住情緒:“我沒有不高興。我隻是剛才被嚇著瞭,還沒回過神。”
“撒謊。”顧千帆平日裡用來審視犯人的清冷的雙眼,此時落在趙盼兒身上,卻絲毫沒給她以壓迫之感。
“沒有。”趙盼兒直視回去,試圖證明自己確實不怕。
“嘴硬。”顧千帆自然不會上當。
“不是。”趙盼兒的防守已經有所松懈。
“你怕瞭。”顧千帆突然覺得此情此景有點熟悉,在船上那晚,他們也是如此。
“顧千帆!”趙盼兒心中無力,隻能強自靠音量取勝。
顧千帆雙眸深邃,似要看進趙盼兒心裡:“你確實在害怕,因為今天江知縣的所作所為大出你的意外。你主意多,手段強,在民間,你可以長袖善舞,精明能幹,甚至把周舍這樣積年的商人也能耍得團團轉。但一旦對上官場,你就毫無勝算,一個小小的華亭縣就已然差點讓你命懸一線,而到瞭東京,你要面對的是探花,是皇親國戚。”
顧千帆在意趙盼兒,所以他才必須把她即將面對的一切向她說清楚。在內心深處,顧千帆甚至有些希望趙盼兒知難而退。
趙盼兒看著顧千帆的面龐,半晌才道:“你說得不錯,可無論遇到什麼,我都會自己想辦法。”
顧千帆知道趙盼兒心意已決,可他出於私心,卻仍忍不住說:“東京居,大不易,要真出瞭什麼事,隻怕到時候連我也未必能護得住你。”
趙盼兒心緒紛亂,看著如此的顧千帆,竟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你到底想我怎麼樣?如果你覺得我不該去東京,那幹嘛還要替我安排驛車?如果你覺得我應該去東京,為什麼又要跟我說這些?”
顧千帆看著趙盼兒寫滿倔強的面龐,沉默瞭片刻方沉聲答道:“我怕你後悔。”
趙盼兒聲音中帶瞭一絲難過:“我不會後悔。無論遇到什麼,我都會自己想辦法。我也不用你護,你已經幫我太多回瞭,我怕我還不清。”
顧千帆緊盯著她:“我要你還瞭嗎?”
趙盼兒突然感覺到瞭一種難言的壓力,她曾是樂籍之人,若說她到現在還意識不到顧千帆對她有意,那她也太過虛偽。她不敢再看顧千帆,扭頭道:“你可以不要,但我一定會還。《夜宴圖》,還有錢,我都會給你。”
顧千帆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失落,他知道趙盼兒不想欠他人情是為瞭跟他保持界限。他並非不識趣之人,忍住心中翻湧,面上冷淡地點點頭:“好,記得給利息就是。就此別過,你好自為知。”
“你不去東京嗎?”趙盼兒看著顧千帆轉身要走,終於還是忍不住出聲。
顧千帆大步離開,聽到趙盼兒問他,腳下一頓,想瞭想,他終是摸出仔細放入袖中的那方趙盼兒的包紮手絹,轉身將其塞到趙盼兒手中:“這個還你。”說罷,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趙盼兒看著那手絹,不由自主轉身看向顧千帆遠去的背影,眼圈泛紅。趙盼兒深吸一口氣,迅速調整狀態,走向馬車。
顧千帆一路策馬飛馳,最終沖上一處高坡,勒馬俯瞰驛道,眼看趙盼兒所乘馬車滾滾駛過,他輕聲說著:“我也怕自己後悔。”
事實上,倘若他不主動幫忙,趙盼兒就不能及時與歐陽相會,假以時日,趙盼兒是否會接受他,是否願意像對歐陽那般對待他?可顧千帆知道,哪怕他對別人如何詭計狡詐,可面對趙盼兒,他永遠不會使出任何心機手段,就算他日後會後悔,但這一刻,他定要幫她趕到東京,讓她得償所願。
驛車朝東京一路疾馳,趙盼兒雖然終於能在谷雨前趕到東京,可她臉上的神情依舊悶悶不樂。起初,宋引章因為銀瓶選擇回錢塘、而不再跟著她的事有些情緒低落,可沒過多久,她就把這件事忘在瞭腦後,徹底沉浸在能去東京的興奮之中。
宋引章絮絮地說著:“那許知州可真幫大忙瞭。不過,他也是瞧在那個顧官人的面上吧?盼兒姐,他是什麼來歷?你們怎麼認識的?那個陳廉叫他指揮,他是什麼指揮?”
孫三娘看出趙盼兒自單獨與顧千帆說瞭話後心情就極為低落,忙打斷道:“盼兒這幾天累著瞭,你讓她休息一會兒。”
宋引章點點頭,自責地說:“都怨我之前糊塗,上瞭周舍的當,不聽盼兒姐的話……”宋引章的話被車子的劇烈顛簸打斷:“哎呀,這車跑得好快,對瞭,我們為什麼在谷雨前趕到東京?是歐陽姐夫那出瞭什麼事嗎?”
趙盼兒認為宋引章剛剛脫險,不適合再受刺激,便隨口說道:“因為我著急要見他啊。引章,你睡一會兒好嗎?咱們還得在路上整整跑七天呢。”
宋引章聽話地倚在窗邊,閉上瞭眼睛。孫三娘安慰地拍瞭拍趙盼兒的手,趙盼兒勉強向她一笑。車窗外,夕陽正好,可趙盼兒的心情卻如墜冰窟,絲毫沒有即將見到歐陽旭的期待與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