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 第三十二章 故人歸

天井之下,趙盼兒顯然陷入瞭回憶之中:“你知道,我之前做過歌伎,小時候,著實吃過不少苦。那會兒,我喜歡跳舞,可每回記起我娘的吩咐,又不敢跳得太好。所以總挨樂營管教媽媽的打。有一次,我又縮在角落裡哭,有個小娘子替我抹去眼淚,跟我說我娘說得對,對於我們身在賤籍的人而言,以色事人的才藝越多,才越可悲。她說,若是我喜歡跳舞,她以後悄悄帶我去瓦子裡玩,我們私下裡跳就好。那裡的人,不會看不起我們。”

池衙內張瞭張口,搜腸刮肚地找著安慰趙盼兒的詞匯,一時卻也沒想出來。

趙盼兒眼前浮現她和宋姐姐一起在瓦子裡歡快地跳起胡旋舞的畫面,繼續說道:“她就是引章的姐姐,她帶我去瓦子的時候,那兒總是笑聲不斷,有糖吃有歌聽,又暖和又快活。也隻有那兒,我才不會挨樂營的管教媽媽打,才會開開心心地看姐姐們在上頭唱歌跳舞。所以,就算歌伎生涯那幾年是我最不堪回首的時光,但瓦子對我而言,卻依然是最美好的回憶之一。”

“後來呢,後來琵琶精的姐姐怎麼瞭?”池衙內已經聽入瞭迷。

趙盼兒沒有回答,而是低下瞭頭。

池衙內立刻明白過來,心中唏噓不已:“難怪你那麼一直照顧宋引章。哎,她們和好好一樣,都是命不好,世代樂籍,輕易贖不瞭身。要是我爹和我大哥還活著,還能想想法子……”

趙盼兒輕輕搖瞭搖頭,強迫自己從回憶回到現實:“不說其他瞭,我隻問你一句,如果你也覺得瓦子好,為什麼我們不把它重新開起來呢?”

池衙內被趙盼兒跳躍性的思維弄懵瞭:“啊?可是咱們開的不是酒樓嗎?現在改開瓦子?這彎轉得太急瞭點吧?”

“酒樓裡難道就不能開瓦子嗎?”趙盼兒仰頭看向站在二樓圍欄邊的池衙內,微微一笑,像是在說什麼理所當然的事情。

那如花笑靨落入池衙內眼中,池衙內隻覺有一種異樣的情緒正在他心中升騰而起,那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像是三冬飛雪,千樹萬樹、紛至沓來;像是四月春暉,千絲萬縷、暖意融融。

他趕緊晃瞭晃腦袋,想也沒想便否決道:“當然不能瞭,酒樓行會不會同意的。瓦子是下等人去的地方,開在酒樓裡,多跌份子啊。”

而樓下的趙盼兒整個人都容光煥發,她清聲反問:“酒樓行會是律法嗎?你願意服他們管嗎?他們又管得瞭你嗎?誰說瓦子是下等人才去的地方,是那幫說商人低賤的人嗎?”

池衙內猛然間醍醐灌頂,激動地一拍欄桿:“對啊!本衙內還是屠漁行和菜行的行頭呢,隻有他們求我的份,沒有我求他們的份!”

趙盼兒的眼睛也亮瞭,她抿瞭下幹澀的嘴唇,興奮地說:“雖然我之前隻開過茶坊,但我脫籍後,在錢塘最大的酒樓和雲樓整整幹瞭三年的活。我知道一個酒樓要想開好,靠的是什麼。”

池衙內不是很有底氣地猜測著:“是什麼?菜色好?味道香?”

“那隻是最基本的。佛經裡說過,一個人感知世界,靠的是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趙盼兒看向周遭,眼底如有萬丈星辰,“池衙內,我沒有能耐把永安樓以後的菜肴和酒水做到東京最好,但卻想把其他四感做到極致。我想把永安樓變成一個有美食有美酒,有清歌有雅樂,也有俗樂也有人欲的地方;來這裡的歌伎雜耍,絕不會低人一等,就算是商賈平民,也可以和達官貴人們把酒同樂,這可能會是東京酒樓從未有過的創舉,你同意我做這麼大的變動嗎?”

池衙內沉浸在趙盼兒所描繪的圖景中,待到他回過神來,正要答應時,卻突然看到光柱中的趙盼兒有如幾欲凌風飛去的神女一般傾國傾城。一股酥麻感沖上頭頂,池衙內突然一把捂住自己的鼻子,甕聲甕氣地答:“同意!本衙內有的,不就是錢嗎!”

一股鮮血從他的手裡湧瞭出來,池衙內的理智已經四散飄零。

他看著手中的鮮血,喃喃道:“完瞭,完瞭。”

“你怎麼瞭?”趙盼兒察覺到池衙內似乎有些不對勁。

“沒事,舊傷復發瞭!”池衙內慌亂地摸著臉上的血,然而根本堵不住,鮮血順著他的手,一滴滴地掉落。

這邊,陳廉一路風塵仆仆縱馬疾馳。到瞭皇城司門口,他顧不上回應給他問好的手下,翻身下馬,急急奔入衙內。前一段時間,他為瞭避開葛招娣跑到外地辦事,熟料,顧頭兒竟然出瞭這麼大的事情,因此他一接到密信就馬上交接瞭工作,飛馬趕瞭回來。

屋內光線昏暗,一名大夫正用金針給躺在病榻上的顧千帆放著指尖淤血。

陳廉緊張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孔午:“頭兒怎麼樣?還沒醒?”

孔午搖頭道:“一直在用金針拔淤血,但一直也沒醒過來。大夫說是舊傷疊新傷,而且病人生志已失,所以情況比預料的還差。”

陳廉心中大驚,顧頭兒上次的傷勢就極為兇險,這才過瞭多久,又險些丟瞭半條命。想到這裡,陳廉不由得後怕起來,受瞭這麼重的傷,顧頭兒竟敢一個人騎馬趕回東京,若是他倒在某個荒郊野嶺,沒能得到及時的救治,那後果可不堪設想。

孔午想瞭想,覺得應該把蕭欽言來找過顧千帆的事情告訴陳廉,便道:“蕭使相來看過好幾次,昨兒他一定要將人挪走,我實在摸不清楚中間的關竅,又記得頭兒跟蕭傢結過怨,所以一直借口頭兒醒之前有吩咐,抵死不從。你跟頭兒一向最好,現在該怎麼辦?”

陳廉忙問:“有沒有通知盼兒姐?”

“誰?”孔午一時沒反應過來。

陳廉心生不安:“就是頭兒未過門的娘子,趙盼兒!”

“司尊還會娶娘子?”孔午仿佛是聽瞭什麼天大的笑話,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失言瞭,忙道,“啊,前些天趙娘子是來找過頭兒,確實是很著急的樣子,我派人告訴頭兒瞭,後來頭兒回瞭東京,她又來瞭幾次。雷都知讓我們對使臣受傷的這件事一直保密,所以我都讓守門的攔瞭她。”

陳廉暗道不好,馬上吩咐孔午道:“讓以前盯著茶坊的那隊人來見我,再派個人到我傢裡去,問我娘最近有沒有見過趙娘子。”

“是。”孔午連忙吩咐瞭下去,心中叫苦不迭,他已經敏感地察覺到,好象自己把事辦砸瞭。

陳廉一轉身,見大夫手中拿著銀刀,不禁一愣:“這又是什麼?”

孔午有忙解釋道:“銀刀。這兩位大夫說是金針放血太慢,如果換用銀刀,或有奇效。但司尊本來就失血頗多,下官不敢當這個幹系。”

陳廉看著榻上毫無知覺的顧千帆,一咬牙:“放!再昏迷下去人都沒瞭,這個幹系,我來當!”

大夫這才放下心來,上前給顧千帆放血。

顧千帆的手腕被割開,更多的血被放瞭出來。不多時,地上已經接瞭小半盆的血,而顧千帆依舊一動不動。

陳廉不禁眉心微蹙:“怎麼還是沒醒?”

“淤血是放出來瞭,可司尊昏迷太久,就如同一個溺水久瞭的人,就算把水都控出來瞭,一時半會也醒不瞭啊!”大夫嘆瞭口氣,若非顧千帆身體底子好,否則就算是大羅神仙來瞭,也救不回來。

陳廉一狠心,在顧千帆耳邊低聲道:“頭兒!你趕緊醒醒!盼兒姐她出事瞭!盼兒姐她出事瞭!”

孔午在一邊看得驚疑無比,沒想到顧千帆的手指真的微有動彈。

陳廉一時喜出望外,盼兒姐果然是救顧頭兒的良藥。見大夫還愣在一邊,陳廉忙催促道:“快幫他啊!”

大夫忙拿起一根銀針猛刺顧千帆的合谷穴。陳廉則繼續在顧千帆耳邊反復說道:“盼兒姐被騙瞭,宋引章也出事瞭!頭兒,盼兒姐出事瞭!盼兒姐出事瞭!”

話音未落,顧千帆猛地睜開瞭眼睛,扯著嘶啞的嗓子說:“你說……什麼?”

陳廉等人頓時大喜,一齊圍到床邊。

顧千帆掙紮著動瞭動,似乎想要坐起來,但卻因為昏迷太久,又跌瞭回去。

陳廉怕他自己牽到傷口,忙扶著他坐瞭起來,給他喂瞭口水。

顧千帆潤瞭潤喉嚨急忙吩咐道:“備車,我要見她。”

陳廉聞言趕緊勸阻:“頭兒,你的身體——”

“備車。”顧千帆固執地打斷瞭陳廉的話。他眼下縱然虛弱,可畢竟也還是“活閻羅”,他此刻的氣場已經無比駭人,除瞭陳廉以外的皇城司人根本不敢在勸。

而以陳廉對顧千帆的瞭解,在親自確定趙盼兒沒事前,顧千帆聽不進去任何人的話。無奈之下,陳廉隻得吩咐手下急備馬車。

斑駁樹影落在皇城司馬車的車簾上,顧千帆虛弱地倚在馬車上,強打精神聽著陳廉給他匯報趙盼兒等人近來的情況。

“總之昨晚上林府鬧得很大,沈如琢雖然丟光瞭臉,卻也一口咬定是他酒後失德,認錯瞭林三司的侍女……”

顧千帆心一急,又不住地咳瞭起來,好一陣,他才平復下來。顧千帆緩瞭緩,氣息微喘地問:“我不關心別人,隻想知道盼兒現在怎麼樣瞭?她怎麼會被池蟠帶走瞭?怎麼會起瞭沖突還見血?”

陳廉不解地:“您既然那麼擔心盼兒姐,呆會兒自己問她就行瞭啊。”

顧千帆身形一僵,半晌才答:“我……我不知道怎麼問她,我也不敢見她。”

“出什麼事瞭?”陳廉的語氣難掩驚訝,心想,難道他不在的這段時間裡,頭兒和盼兒姐之間鬧瞭矛盾?

顧千帆按住悶痛的心臟,苦澀地說:“我跟她,或許不會成親瞭。”

陳廉心中驚詫不已,但他聰明地沒有再問。

突然間,馬車緊急止步,車中劇烈顛簸,顧千帆和陳廉都撞到瞭頭。

陳廉捂著撞痛的頭,怒道:“搞什麼鬼?”

車外,騎馬隨行的孔午湊在窗邊小聲提醒:“頭兒,那個趙娘子,好像就在前面……”

顧千帆將車簾挑開一條縫,隻見趙盼兒、孫三娘、宋引章以及池衙內正站街口,望向馬車。

趙盼兒的面容映入眼簾的那一瞬間,他心中如遇雷擊。

池衙內素來最是怕官,可自打知道顧千帆當瞭皇城司使,卻是一見皇城司的紋飾就是膽氣橫生,他高聲道:“嘿,這不是皇城司的人嗎?大白天這麼快的馬,撞著我們算誰的?”

馬車那頭無人回答。

顧千帆透過簾縫,貪婪地看著幾日不見已經明顯清瘦的趙盼兒,抓住窗簾的手不自主地顫動。他壓低聲音吩咐陳廉:“你出去,替我問她,為什麼和池衙內在一起?是不是受瞭什麼脅迫?”

“頭兒?你真不見她?”見顧千帆這副樣子,陳廉猶豫萬分。

顧千帆心如刀絞,但他仍然不容置疑地:“快去!”

陳廉不敢再多言,將半個身子探出車簾,裝著才醒的樣子說:“誰在那喧嘩,哎呀,是盼兒姐啊!”

陳廉隨即跳下車,熱情地奔瞭過去:“好久不見。”他又裝作突然看到池衙內的樣子,一驚一乍地問:“這不是池衙內嗎?你們倆以前不是有過節嗎?怎麼這會走到一塊來瞭啊?”

趙盼兒語氣冰冷,直接拆穿瞭陳廉的謊言:“你根本就不認識池衙內。”

她徑直看向馬車,很快,她便在車簾下發現瞭顧千帆那熟悉的袍子。

陳廉心中慌亂,下意識擋住趙盼兒的視線:“全東京城誰不認識池衙內啊,哈哈哈。我剛回京城,才知道望月樓和茶坊的事,盼兒姐你還好吧?招娣呢,怎麼沒看見她?”

趙盼兒聞言失望得難以站穩,孫三娘和宋引章忙一人一側扶住瞭她。

“這些話,你是自己想問,還是替別人問的?”趙盼兒幾乎用上瞭全部的意志力才沒讓自己的聲音發抖。

顧千帆從簾縫中看著趙盼兒搖搖欲墜的身影,隻覺心臟鈍痛。由於這份劇痛,他挑開車簾的右手也跟著顫抖起來,但由始至終,他隻是用左手緊緊扣住瞭車中扶手,一言不發。

陳廉註意到瞭車簾的抖動,忙道:“當然是我自己問啊,你沒事就好。啊,還有,池衙內可不是什麼好人,你千萬要離他遠點。有什麼事,趕緊叫人通知我。”

池衙內急瞭:“放屁!你小子算哪路神仙,本衙內怎麼就不是好人瞭?”

而趙盼兒卻似沒聽到池衙內的話似的,目光直直地盯著車簾,一字一句地說:“既然已經斷瞭前塵,我和誰在一起,都不關別人的事。”

池衙內看著車簾,突然明白瞭眼前的這一出戲是演給誰看的,他眼珠一轉,往趙盼兒身邊一靠:“沒錯,昨夜大雨傾盆,今朝艷陽四射,我和盼兒一見如故,剛在永安樓擺酒飲歡,促膝長談。引章、三娘,她們都是見證!”

顧千帆在車內聞言,當即心如刀割。

池衙內見車中毫無動靜,當即決定再加一把火,他看向趙盼兒,故作溫柔地問:“你走累瞭沒有?旁邊這間綢緞坊也是我開的,要不要上去坐坐?”

車中傳來一聲輕響傳來,池衙內臉色一白,因為那聲音著實有點像骨頭折斷的聲響。

車內,顧千帆捏碎瞭整個扶手,但他雖然喘著粗氣,卻仍然一言不發。

陳廉聽到聲音也被嚇瞭一跳,側眼看著身後車簾,卻不知如何是好。

孫三娘此時也明白過來,顧千帆就在車中,卻不願見趙盼兒!

見趙盼兒強立在車前,渾身僵直,卻背心微顫的樣子,孫三娘火上心頭,沖上去就要拍馬車:姓顧的,你給我出來!

孔午等人忙著急拉開她,不料孫三娘力大,幾人一番拉扯,孫三娘險些跌倒。

宋引章扶住孫三娘:“真是個沒用的男人,盼兒姐三娘姐,我們走!”

孫三娘也氣壞瞭:“對!池衙內,麻煩你再找個火盆來,盼兒要踩一踩跨一跨,去去黴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說著,孫三娘和宋引章強拉著木然的趙盼兒進瞭旁邊的綢緞坊。

池衙內沖馬車那邊做瞭個鬼臉,這才顛顛地跟瞭上去。

陳廉看著趙盼兒一行人進瞭酒樓,忙飛身回車,焦急地問顧千帆:“現在該怎麼辦啊?”

顧千帆終於抑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咳瞭起來,鮮血順著顧千帆的嘴角徐徐留下,可他卻如若無感。良久,顧千帆虛弱地說:“先回去,隻要確定她沒事就好。”

陳廉猶豫。

顧千帆痛苦吼瞭出來:走啊!

陳廉大急:“走,走!”

馬車移動起來。

陳廉在忙替顧千帆找佈巾:“頭兒您放心,我馬上去查池衙內,一定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你別急啊,你才醒,身子還虛著,千萬不能再有事!”

顧千帆緊抿著唇,閉上眼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有如烈火一般炙烤著他的心。就差一點,他險些就想沖下馬車,一把拉走盼兒,和她一起遠離這苦難實多的塵世,浪跡天涯。但他的理智又始終在他心頭嘶吼:“顧千帆,你不能下去,否則你就再也沒有勇氣放開她瞭!她的父親,本是戍邊衛國的英雄。當年卻因為朝中的議和紛爭,被蕭欽言刻意的彈劾,拉出來充當瞭主戰派的替罪羊,就此含冤死在流放的路上。身上流著奸臣之子血液的你,根本不配站在她的身旁!”

另一邊,聽到馬車離開後,在孫三娘、宋引章的牽引下進瞭綢緞坊的趙盼兒再也支撐不住,蓄在眼眶的淚水也終於滑落下來。客人們看到此景,無不驚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池衙內惹哭瞭這個漂亮的小娘子。

池衙內引著三女入座,忙不迭地請走所有客人,又指揮掌櫃道:“愣著幹什麼?打熱水,找胰子香脂,再泡幾杯茶來啊!”

趙盼兒繼續落淚,但就是呆呆坐著,不發一聲。

宋引章被趙盼兒的樣子嚇壞瞭,輕輕搖晃著她的手臂:“盼兒姐,難受你就哭出來啊,姓顧的不好,咱們不要他就是瞭,以後有我陪著你,不值當為他這樣啊!”

趙盼兒依舊沒有反應,孫三娘也毫無辦法,急道:“這殺千刀的顧千帆,果然是活閻羅,這是想要我們盼兒的命啊。”

“別急,看我的。”池衙內眼珠一轉,走到趙盼兒面前賤兮兮地說,“盼兒啊,你知道我現多有多高興嗎?我跟顧千帆這小子作對瞭十多年,還是頭一回贏得這麼痛快,他居然縮在車裡,連個聲都不敢出,像隻鵪鶉一樣,哈哈哈,哈哈哈!”

然而趙盼兒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池衙內一狠心,一把抓住她的手:“為瞭讓他繼續這麼糟心,要不然你就索性跟我好瞭算瞭。咱們倆個天天花前月下,恩恩愛愛,氣死他!”

隻聽“啪”的一聲輕響,趙盼兒一個耳光便扇瞭過來。好在池衙內早有準備,早用手貼在自己臉上,端端正正地受瞭這一記。

他無比驕傲地向趙盼兒展示著手上的紅印:“我就知道你會打我!你們瞧,她沒事瞭吧!”

孫三娘和宋引章對視瞭一眼,總算松瞭一口氣。

趙盼兒卻像回瞭魂一般,先是無奈一笑,隨後便哀聲啜泣起來。今日顧千帆的避而不見,已經徹底將她的最後一絲希望破碎。她暗自下定決心,從今往後,她與他就是陌路人瞭,而這漫漫餘生,她一個人也要過得風生水起!

幽深的宮巷之中,高鵠在內侍的引導下緩緩前行,遠遠有一青袍官員迎面而來,見到高鵠便側身禮讓。

高鵠本已從那青袍官員身邊走過,可冥冥之中,他感覺事有蹊蹺。他疾步回身看去,隻見那官員恭敬一禮,分明竟是多日未見的歐陽旭。

“你怎麼會在這裡?”高鵠如若見鬼。

“下官奉聖命尋訪仙師已畢,昨日回京,既蒙官傢召見,今日入宮,自是理所當然。”說這話時,歐陽旭面上的笑容極盡得意,隨後轉用親近的語氣問,“久未拜見嶽父尊顏,不知您身體可還康健?”

不知為何,高鵠覺得歐陽旭臉上的笑容格外陰森,他向四周看瞭看,壓低聲音道:“少胡說,兩傢婚書已退,誰是你嶽父?”

然而歐陽旭卻隻是氣定神閑地笑瞭笑:“莫非嶽父是想在此處爭執,最後鬧到官傢面前去麼?嶽父還是先忙正事吧。容小婿先洗風塵,隨後再來拜見。畢竟以後咱們還有幾十年相處,又何必急於一時呢?”說完,他竟在一禮後,自顧自離去。

歐陽旭的樣子如此有恃無恐,足令高鵠驚疑不定,他雙眉緊蹙,招手叫過內侍,向他吩咐瞭幾句,那內侍便匆匆而去。

另一邊,高慧顯然也是知道瞭歐陽旭回京的消息,她雙眼發直、精神委頓,臉色比紙還要白。

春桃在一邊勸道:“娘子你千萬別著急啊,一切等主人回來再做計較!”

“我怎麼有臉跟爹說?與其被他威脅,不如一刀一命,圖個痛快!”高慧語聲顫抖,一咬牙,從墻上摘瞭劍就往外沖。

“娘子不可!”春桃大驚失色地追瞭出去,高府的其他下人也紛紛上前,合力搶下瞭高慧手中的劍。

正在擾攘之際,高鵠進瞭宅門,見狀喝道:“這是在幹什麼?”

“爹!”高慧像是一下子找到瞭主心骨般抓住瞭高鵠的手臂,“歐陽旭他回來瞭,他還……”話音未完,她又羞愧滿臉地哭瞭起來。

春桃忙替高慧擦起眼淚。

高鵠見狀,揮手屏退眾人,小心地問:“我知道他回來瞭,他來過府裡?”

高慧搖頭,仍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沒有,可是……”

春桃見高慧哭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隻能硬著頭皮道:“還是讓奴婢來說吧。歐陽旭這個殺千刀的,派人送瞭一封信過來,裡頭叫娘子卿卿,還有、還有半件這個……”她看瞭看四周,從袖中拿出半截繡著花的肚兜。

高鵠先是震驚,隨後才趕緊別開目光,他不敢置信地問:“這是你送他的?”

高慧羞愧難當地捂著臉承認:“我那時鬼迷瞭心竅,他說他在西京想我,我就……府裡的護院去拿退婚書的時候,我隻讓他們拿瞭我和歐陽旭往來的書信,卻忘瞭這個……”說著,又悔不當初地大哭起來。

春桃深吸瞭一口氣道:“在他手頭的另外半件,有娘子親手繡的慧字表記。”

高鵠頭一暈,跌坐在石凳之上,隨後就什麼都聽不見瞭。

天已經黑瞭,高鵠也已經蘇醒過來。高慧端瞭一碗參湯送到屋裡,難掩擔心地說:“您喝些參湯。是女兒不孝,害您擔心瞭。”

高鵠接過參湯,心不在焉地喝瞭幾口,隨後,他像是下定瞭什麼決心一般,突然放下湯匙。

“爹已經沒事瞭。慧兒啊,這兒隻有我們父女二人,有些話,索性我也就直說瞭吧。剛才爹在宮中也碰到歐陽旭瞭,他不知道走瞭什麼狗運,竟然在西京抱上瞭齊牧的大腿。齊牧原本是因為帽妖案被蕭欽言鬥敗而出京養病的,沒想他為瞭東山再起,如今竟然炮制瞭清流素來最鄙視的祥瑞獻給官傢。看來為瞭扳倒蕭欽言,他是什麼都不顧瞭。今後清流一派與後黨,必有一場血戰啊。”

高慧實在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這些政事,我都聽不懂。”

高鵠低下頭,眼中滿是愧色:“不懂沒關系,你隻要知道齊牧因此重得官傢歡心,已經銷假復職瞭就行。而有瞭他的力薦,官傢也升瞭歐陽旭做館閣校勘、權監察禦史裡行。這是正正經經的館職,算是把他曾任宮觀官的斜路都給掰正瞭。如此一來,你嫁他,我們高傢面子上,也算過得去瞭。”

高慧聞言大驚,她懷疑自己聽錯瞭,要麼就是高鵠瘋瞭:“我嫁他?爹,你沒說錯吧!”

可高鵠的語氣卻是越來越堅決:“沒說錯。歐陽旭身後既然站著齊牧,又有備而來,這門親事,就必須得重新拾起來瞭……”

高慧猛然站起,憤怒地提高瞭聲音:“我不嫁這個騙子!”

“當初哭著嚷著非他不嫁的人是你,如今作繭自縛的,也是你。要是你當初肯聽我的勸,早日清醒早謹慎,今日又何至於此?”高鵠恨女兒少不更事將把柄遞給別人,也恨自己救不瞭女兒,可他反而將錯全都怪在瞭女兒頭上,似乎這能讓他好過一點。

高慧心中羞憤交加,恨不能親自砍瞭歐陽旭,她咬牙切齒地說:“現在也不遲!大不瞭我跟他拼瞭,一命抵一命!”

高鵠恨鐵不成鋼地一拍桌子:“糊塗!他在西京的時候不過是隻螞蟻,捏死也就罷瞭。可如今他是已經是翰林,又必定早有防備,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鬧得朝野皆知!”

“你難道還怕他一個芝麻小官不成?”高慧滿臉盡是錯愕。

“我怕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後的齊牧!”高鵠強忍淚意,顫抖著握住女兒的手,“慧兒,我知道這事委屈瞭你,可古來女子婚事,又有幾件是如意的呢?爹會給你再多加三成陪嫁。歐陽旭既然如今已經頗有城府,那他贏瞭這一局後,也會好好對你的。至於以前的事情……你就當全忘瞭吧。”

高慧一語不發,隻是慢慢抽出手,靜坐在榻上,宛如木雕一般。

高鵠不忍再看下去,長嘆一聲後離去,

蠟燭漸漸燃盡,屋內陷入一片黑暗,高慧獨自坐在黑暗的最深處,直到月落,日升。

大清早上,永安樓萬水閣中就有搬著修葺器具的工匠進進出出,不斷傳出叮當之聲。經過瞭一夜的修整的趙盼兒,今日已經像沒事人一般,正精神頭十足地對著圖紙,指點著工頭:“以後中間這塊兒改叫千山閣,接待散客,最左邊一元閣是雅間。右邊的瓦子呢,以後就叫萬水閣,專事雜耍娛樂。”

“盼兒姐!”池衙內興沖沖地跑進瞭萬水閣。因為要翻新重建,閣中陳年的積灰都被揚瞭起來,見趙盼兒就站在灰塵中央,池衙內心中不禁感慨,這幫手下跟著他混瞭這麼久,怎麼在如何照顧小娘子這事兒上半點長進都沒有。

“哎呀,你們眼睛都瞎瞭嗎?這麼大的灰,也不給咱們盼兒姐遮著點!”池衙內摸出一把扇子,擋在趙盼兒頭頂上,“剛才我去土地廟求瞭個簽,說咱們這重新開業之後,肯定客似雲來!哎呀,房樣都畫好瞭,讓他們幹就行,這地方這麼臟,你親自盯著,多累啊?”

趙盼兒抬手擋開扇子:“也不知道你這個東京營造行頭是怎麼當的,工地上的事情,自己不親眼看著,能不出岔子嗎?我既然當瞭永安樓的掌櫃,就得對得起你花出去的錢。”

她顧不上搭理池衙內,又招呼起不遠處的工匠:“袁師傅,那塊板子要再往後放一點!”

“是是是,盼兒姐說得都對。你估計這工程還有幾天能完得瞭啊?”池衙內無比聽話地點著頭,活像拔瞭牙的老虎。

趙盼兒一邊看著圖紙一邊回身道:“最快也得十天。三娘那邊還在和你那幫廚子打擂臺呢,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看來有的折騰。”

池衙內順嘴道:“什麼叫我那幫廚子啊?是咱們的廚子。”

趙盼兒瞪瞭池衙內一眼,語聲冷然:“池衙內,我們是生意合伴,能不能把你那些風月場上的做派都收起來?引章還在琢磨著怎麼讓永安樓的雅閣更雅呢,你要是三五不時地來這麼一出,隻怕文人墨客們都會避之不及!”

池衙內立刻正色,朝並不存在的客人拱瞭拱手:“我改,我改還不成嗎?各位,鄙店修整後重新開業,正所謂盈門飛酒韻,舊盞會新風,還望列位賢達玉趾親臨。是這意思吧?”

趙盼兒沒想到池衙內肚子裡竟然有瞭墨水,略有詫異地點瞭點頭。

池衙內這一得意瞭:“論豬鼻子插蔥裝大象,全東京城誰比得過我啊!”

趙盼兒一哂,撇下他徑直離開西閣。

池衙內趕緊一溜小跑,追上前去:“盼兒姐你別走啊,我還有話跟你說!”

“我要去後廚找三娘,那兒全是油煙,你確定要跟著?”趙盼兒腳步不停,雖說她與池衙內現在是合作夥伴,可一碼歸一碼,她頂多是跟他新賬舊賬一筆勾銷,不代表兩人就成瞭朋友,因此,她對池衙內的突然示好,始終存著幾分戒備。

池衙內卻摸出一張飛錢,邀功地瞪大瞭眼睛:“我還幹瞭件事,包你喜歡!瞧!我幫你狠揍瞭望月樓那孫子一頓,還把他訛你那三百貫頭金都討回來瞭!”

趙盼兒看著那張飛錢,一時沉默瞭。

池衙內沒等到趙盼兒的崇拜誇獎,以為她是太過詫異瞭,又解釋道:“誰叫他當初為難你來著?欺侮你,那就是看不起我嘍,不好好收拾一下他——”

不料趙盼兒卻斷然道:“這錢我不要。”

池衙內徹底懵瞭,事情的走向跟他想得大相徑庭。

趙盼兒耐心地解釋:“按契書,我們毀約,他本來就該扣掉我們這三百貫。不該我得的錢,我一文也不想要。你幫我還給他吧。”

池衙內沮喪地“哦”瞭一聲,嘴角耷拉瞭下去。

趙盼兒隻得道:“不過,你幫我出氣揍他,我很感激。”

池衙內臉上的陰霾瞬間一掃而光:“真的?真的!那你請我喝酒,啊不,給我做個果子吃唄,你們茶坊的果子,我到現在還沒嘗過幾個呢。”

趙盼兒沒想到池衙內變臉如此之快,不禁揚瞭揚眉毛,繼續向前走去:“果子是三娘做的,我不會。”

池衙內亦步亦趨地跟上,又順桿爬道:“那你就幫我點個茶唄,我特想看你那弄的那個茶百戲!?”

趙盼兒煩瞭,索性道:“池衙內,能不能請你別對我這麼親近,畢竟三天之前,你還是我在東京最恨的人之一。就算是為瞭永安樓,我恐怕一時半會也沒法當你是朋友。”

池衙內訕訕地答:“哦。我隻是看你那天被顧千帆傷得那麼深,才變著法兒想讓你高興一點。誰年輕的時候,沒愛上過一兩個混賬呢?小娘子嘛,還是要多笑才美。”

趙盼兒一怔,池衙內雖然嘴上油滑,但這幾日總跟他鬥嘴,似乎倒真沒那麼多時間傷心瞭。想到這,她放柔瞭聲音:“謝謝。等這塊忙完瞭,我再點茶給你喝吧。”

池衙內眼前一亮:“真的?”

“一言為定。”趙盼兒腳步不停,“這幾天,還要麻煩你盯著采買的事,行會那邊也得要你去拜拜碼頭,畢竟永安樓是腳店,還需要從他們正店那裡買酒。”

池衙內忙打包票:“沒問題,交給我。我一定把最好的酒弄過來。”

趙盼兒忙道:“不是要最好的酒,而是要最適合永安樓的酒。衙內,酒樓想要做好,並不是花錢請最好的廚子、買最貴的酒、請最靈醒的跑堂那麼簡單,而是要處處做到平衡。我在半遮面的經營上汲取瞭不少教訓,所以不想在永安樓上再犯瞭。”

池衙內雖然看起來各種不靠譜,但能坐在東京十二傢行會總行頭的位置上,自然有他的能耐。他立刻正色起來:“你放心,永安樓的事我全聽你的,我這就去找,保證把七十二間正店的酒全都找來,然後咱們一傢一傢試,直到找到最合適的那款酒為止。那天你在萬水閣裡說的話,我也一直都沒忘:我們要做一個全東京前所未有的酒樓,為瞭這個夢想,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

趙盼兒退後一步,她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池衙內。

池衙內摸瞭摸自己臉,發現上面沒粘東西,便不解地問:“怎麼瞭?”

趙盼兒倒也不掩飾,認真地答道:“頭一回看你這麼正經,差點都快認不出來瞭。”

池衙內嘿嘿一樂,正想再自誇幾句,趙盼兒卻已經轉身離開瞭。

走到灶房外,趙盼兒隔著窗子看見孫三娘正和幾位廚子對峙,她猶豫瞭一下,沒有上前打擾。隻見孫三娘一拍桌子,中氣十足地開口:“行瞭,別跟我說什麼女人不能當大廚,咱們手藝上見真章!”

說完,孫三娘抄起一塊豆腐,唰唰數刀飛過,然後把豆腐放在清水中一漂,一朵豆腐菊花瞬時呈現。在場的廚子們盡皆倒吸一口冷氣。

孫三娘隨手將刀往案板上一插,那菜刀便深嵌進案板中:“不服氣的,就來跟我比一比。服氣的,就站到那邊去,每人煎一道雞子給我嘗嘗味道,我滿意瞭,才可以留下,否則,就另請高就吧。對瞭,能留下來的,工錢加兩成。”

廚子們對視一眼,紛紛站到瞭孫三娘所指的方向。

見孫三娘已經把一眾廚子收拾得服服帖帖,趙盼兒對後廚這邊不再操心,轉頭去瞭如今被宋引章改成表演場地的一元閣。

一元閣已經被宋引章佈置一新,比從前的半遮面雅間還要古典雅致。宋引章正領著教坊司的六名學徒參觀,之前去過半遮面的素娘也在其列。

宋引章給姑娘們一一介紹著:“以後這邊的一元閣會設二十四個雅間,分別以二十四節氣為名,這一間,名為雨水。”

六名姑娘欣賞著屋內裝飾、紛紛頷首,身在樂籍,她們也都是見過幾分世面的,這一元閣雖說談不上奢華,但勝在一個“雅”字,不比任何大官的私邸差。

素娘難掩激動地贊嘆道:“真漂亮。宋姐姐,你今日請我們過來,可是要我們以後來這裡表演?我們一定捧場。”

宋引章微微一笑:“不止如此。我想和各位簽一個契約。大傢以後在這表演,除瞭按市價有酬金之外,還可以按賣酒的一成提取花紅。”

“真的?”眾女嘩然,這樣的報酬她們平時可是想都不敢想。

宋引章從身後拿出一份契書:“不過,所有的表演都要聽我安排,而且你們雖然也可以在別處表演,但是絕對不可以泄露或者模仿我們永安樓的節目……這是契書的樣本,大傢不妨看看。”

女孩們忙接過契書、爭相閱讀,看著契書上羅列的演出內容,大傢都驚嘆不已:“宋姐姐,這全都是你想到的主意嗎?真是又新鮮、又有趣。”

宋引章看向樓梯口向她微笑的趙盼兒,也跟著溫柔一笑,往日眉間的那抹憂鬱之氣,早已散盡。她毫不居功:“哪裡,這是我和我的三個姐妹一起琢磨出來的。”

趙盼兒滿意地從一元閣走到由葛招娣負責的千山閣,隻見葛招娣正跟永安樓原來的掌櫃和幾個夥計交談——風雨之夜,這小姑娘不單看瞭一晚上的傢,還一個人把小院裡的淤泥落葉清理得幹幹凈。趙盼兒三人第二天回來一進門,還端上瞭一頓熱騰騰的飯菜!極有眼色的她,見宋引章突然回歸,也什麼都不問。有這一份眼色在,趙盼兒相信,葛招娣肯定能幹好領班!

果然,不一時,葛招娣已經遊刃有餘地與掌櫃的、跑堂的稱兄道弟地立起瞭規矩:“大傢放心,我才這麼點兒大,哪敢跟各位叔叔哥哥爭領班的位置啊?老客們還離不開你們招呼呢。不過既然趙姐姐這個新官上任,咱們的規矩也總得動一動不是?這是我新擬的幾條章程,劉叔您識字,待會兒跟大傢交代交代。總之就是一個道理,勤快瞭有獎,可再像以前那樣偷懶或是怠慢客人,那就得罰……”

至於葛招娣究竟準備怎麼罰,趙盼兒並沒有聽到,因為這時疾步走來的何四匆匆對她說道:“有位高小娘子過來找您,說是您朋友,我就引著她上這兒來瞭。現在正在外頭的馬車上等著呢。”

高慧會來這裡找她,還真的有些出乎趙盼兒的預料,左右永安樓裡一時也沒什麼急事,趙盼兒便整瞭整衣服,出瞭門。

從棧橋走到岸邊,趙盼兒便看見瞭正看著在永安樓頂忙活的工匠們發呆的高慧。她笑著在高慧身邊站定:“高娘子近來可好?”

高慧收回視線,眼神木木地看向趙盼兒:“我真羨慕你。到東京還沒半年,就一會開茶坊、一會開酒樓,弄出偌大一片事業來。而我呢,隻能無所事事,等著出嫁而已。”

趙盼兒先是一愣,旋即反應瞭過來,忙道:“高娘子新的婚事已經定瞭?恭喜啊!”

然而高慧卻隻是自嘲地笑瞭笑:“沒有什麼好恭喜的,因為我要嫁的,還是歐陽旭。”

趙盼兒聞言一驚,她這才察覺高慧雖然外表依然明艷,可眼角眉梢卻寫滿瞭憔悴,顯然是沒休息好。

高慧的表情有些難看:“歐陽旭從西京回來瞭,他討瞭齊中丞的歡心,升瞭官,又拿住瞭我的私隱當把柄,所以我爹就決定讓我再嫁他。今天我來,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

趙盼兒吃驚地掩住口:“啊?”

“我沒有騙你,這會兒,他正在府裡跟我爹談迎親的日子呢。他的樣子沒怎麼變,隻是眼睛裡多瞭一道邪氣,我看著就心寒。一個停妻再娶的騙子,一個用女兒傢私隱威脅的小人,這就是我爹看中的東床快婿。他根本沒想過,我和歐陽旭結瞭那麼深的怨,成婚之後,他會如何對我!隻是,和高傢的前途相比,我的幸福又算得瞭什麼呢?”高慧慘然一笑,一行清淚從她眼中流瞭出來,“我說羨慕你,是真心的。所以你一定要小心。歐陽旭現在就是一隻冷靜的毒蛇,既然報復瞭我,也一定會找上你。”

“謝謝。”趙盼兒替高慧抹去眼淚,心中感慨萬千,她怎能想到歐陽旭竟能做出如此卑劣無恥之事,看來她看男人的眼光確實差到不行,現在想想,當初她被歐陽旭拋棄,也算是命運暗中救瞭她一次。

這個時候,高慧再也忍不住,伏在趙盼兒肩上痛哭起來。想起第一次見到高慧時,她那光彩奪目的樣子,趙盼兒不禁為她的未來深感悲哀,虧她一度認為高鵠縱然好色,卻也算是個好父親。趙盼兒心中暗想,若是她能幫到高慧就好瞭。

是夜,杜長風披著星光來到瞭桂花巷小院。原來,趙盼兒送走高慧後,就找到杜長風,讓他以朋友的名義替她們打探一下歐陽旭的口風,畢竟這麼長時間以來,杜長風一直幫歐陽旭打理著傢宅、照顧著德叔,沒有誰比杜長風更適合做這件事瞭。

杜長風給趙盼兒等人復述著歐陽旭讓他轉告給趙盼兒的話,說是歐陽旭在尋訪抱一仙師時曾經跌下山崖,險些沒瞭性命,這一趟西京之行讓他看淡前事,今後,他隻會關心功名利祿,不會來找趙盼兒的麻煩。

孫三娘顯然有些不信:“他真是這麼說的?”

杜長風老實本分,總是把人往好瞭想,他點頭道:“我親耳聽見的,我覺得他是真心的。”

如今已經自認看透瞭男人本色的宋引章卻是冷笑不已:“歐陽旭的真心,能值一百錢嗎?他當初還不是信誓旦旦的和盼兒姐許下三生之約……”

趙盼兒朝宋引章搖瞭搖頭,對杜長風一禮:“辛苦杜夫子替我們打聽此事。歐陽旭既然這麼跟您說瞭,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至少也代表瞭他的一個態度。那就是暫時不想和我們交惡。”

孫三娘點頭,她也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畢竟他剛回京,也要娶高慧瞭,這當口再鬧出什麼事情來,隻會自找麻煩。

杜長風猛然想起瞭什麼,一拍腦門道:“哦對瞭,歐陽好像還不知道你和顧皇城的事,我也沒告訴他,想著讓他多個忌憚——哎喲!”杜長風被孫三娘踩瞭一腳,趕緊閉瞭嘴,但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補救。

趙盼兒的眼中掠過一絲傷痛,但轉瞬間就被她掩飾過去,她若無其事地轉移瞭話題。在場各位也都極為默契地裝作“顧千帆”那三個字從來沒出現在今晚的談話中。

夜深瞭,孫三娘開門挑燈,將杜長風送到院中。杜長風本不想讓孫三娘折騰出來,可孫三娘卻執意要送。

一路上,孫三娘仍舊嘮叨著:“你以為吃幾天豬肝,你那雞視眼就能變成夜明砂啊?不給你照著點,萬一你跌破瞭頭,那不成心給我添亂嗎?”

杜長風笑瞭,悄悄地摸瞭一下她袖子底下的手:“還是三娘你考慮得周到。”

那手被孫三娘輕輕拍落:“你以後少在盼兒面前提顧千帆的事。說起來這個我就生氣,盼兒這麼好一個小娘子,這麼姻緣怎麼就這麼坎坷呢?歐陽旭要是傷她十分,顧千帆就傷她到瞭十八分!反正啊,你們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杜長風沒想到自己也被歸入其中,急得漲紅瞭臉:“我、我是好東西!不不不,我不是東西,不不,我……”

孫三娘撲哧一樂,怕他的胡話被人聽瞭去,忙推著他出瞭門,杜長風也不好意思地笑瞭。

出得門來,孫三娘放柔瞭聲音:“剛才踩痛瞭你瞭沒有?”

杜長風搖頭:“沒,一點也沒。哦對瞭,我剛才看到,你那鞋尖上的絨花又快掉瞭。”他從懷裡摸出那朵老早以前拾到的絨花,他那次賭氣給扔瞭,之後卻又鬼使神差地撿瞭回來,這回終於有機會將它還給孫三娘:“你把這個縫上吧,也省得再去做一朵瞭。”

孫三娘接過那朵絨花,認出來是自己的繡工後不禁狐疑:“你怎麼會有這個?”

杜長風不好意思地低下瞭頭:“我第一回去茶坊的時候差點摔倒,你扶我,我就撿到瞭,一直帶在身上,直到現在。”

孫三娘看著杜長風,隻覺得他活像個情竇初開的小男孩,一時心中百感交集,她突然也很想任性一次,便大聲道:“杜長風,我告訴你,我其實也看中你啦!”

杜長風被巨大的幸福擊中瞭,他語無倫次地再度確認:“真真真的?”

孫三娘索性把話說開瞭:“我這人性子直,喜歡什麼也不愛害臊的,瞧你跟著我後邊磨瞭好幾十天還不說清楚,怕你腦子糊塗,索性就直接問你瞭。現在我看中瞭你,那你想不想跟我好?”

杜長風將頭點得飛快。

孫三娘見杜長風不說話,忍不住想再逗逗他,追問道:“怎麼個好法啊?”

杜長風不假思索:“就是一起過日子的那種好法!”

孫三娘隻覺得自己心臟狂跳,但面上卻依然保持著鎮定:“那我告訴你,你要這樣的好,就得明媒正娶我這個連孩子都十多歲的殺豬婆,不然我恕不奉陪,懂不懂?”

杜長風一怔,隨即眉開眼笑:“懂!”

杜長風答應的爽快,反而令孫三娘有些不放心,又細細地羅列起他跟她好要面臨的風險:“你得想清楚瞭,你到底是喜歡上我什麼?我都三十瞭,還被休過,脾氣也不太好!我可不想是因為你打光棍太久,才覺得我能湊合的!還有,我是個廚娘,是個商婦,你們讀書人不是最講究這個的嗎?你娶我,怕不怕別人議論?”

“不怕!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你把我扔到河裡面我都沒怕,還能怕你在永安樓裡幹活?商婦怎麼啦,我也隻個沒正職的官兒啊,而且膽小怕事,遇事就哆嗦,還克妻。我就圖你人美心善又能幹外加對我好!”難得利落地一氣兒說瞭這麼多話,杜長風自己也有些震驚。

孫三娘被他誇的有些飄飄然,又故意逗弄他道:“你說瞭自個兒一堆不是,那我嫁給你有什麼好處呢?”

這些事情,杜長風早就細細盤算好瞭,他掰著手指,一條一條地說道:“你不用孝敬公婆,我又不存私房錢,也沒膽子在外頭花裡胡哨,還有,你不是一直想戴鳳冠穿霞帔嗎?嫁給我就行瞭啊!八品官以上,成親的時候新娘子是可按縣君品級穿戴的!”

聽到“鳳冠霞帔”,孫三娘眼睛一亮:“嘿,你還想得真明白!”

杜長風知道孫三娘這就算是答應瞭,心中比他中瞭進士那天還要雀躍:“我就像茶瓶裝元宵,肚子裡有數,可說不出來。還是三娘你好,幫我一梳理,我這下就條理分明啦!我還在琢磨怎麼才能跟你開口呢,沒想到是你主動跟我說!三娘、三娘你真好!我什麼時候可以去請媒人過門?”

孫三娘想瞭想道:“等永安樓忙完瞭再說吧,到時候東京街市肯定是一片血雨腥風的,我先把你這邊弄明白瞭,到時候就沒雜事分心瞭。”

杜長風心急之下拉起孫三娘的手:“別呀,你不著急,我著急啊。三娘,三娘……”他突然鼓足瞭勇氣,一口就往孫三娘唇上親瞭過去。

可就在他即將吻上的那一刻,孫三娘猛然推開瞭他,杜長風就如同一隻斷線風箏一般跌瞭出去!

“啊!”杜長風慘叫瞭一聲。孫三娘大急,連忙上前相扶,兩人頓時滾作一團,糾纏半天才得以分開。

院門在這時打開,葛招娣循著聲探出瞭頭:“你們沒事吧?”

孫三娘和杜長風連忙尷尬分開,齊聲道:“沒事沒事。”

杜長風揉著身上的擦傷,面紅耳赤地解釋:“我眼睛不好,剛跌瞭一跤,這就要走瞭。”

孫三娘則幹咳瞭兩聲,拿起簸箕,聲調高得不正常:“是啊是啊,我也有事。咳,招娣,你幫我送一下杜夫子。到巷口幫他找一輛馬車。”

葛招娣嘻嘻一笑,蹦跳著跑過來拾起瞭地上的燈籠:“好啊。明天早上記得給我做豆沙炊餅當封口費就行。杜夫子,請。”

孫三娘臉色一紅,葛招娣卻朝她做瞭個鬼臉,隨後就引著杜長風往院外走去。

孫三娘看著他們的背影,活動活動瞭身子,滿意地點瞭點頭:“做事,還是得雷厲風行!”可當她走回院中時,臉上的笑容已經漸漸消失,最終竟長嘆瞭一聲。

宋引章正在院中借著月光修剪插花用的樹枝,聽瞭這聲嘆息,幽幽地問:“嘆什麼氣啊,嫁過去當官人娘子,不挺好的嗎?”

孫三娘嘆著氣,在石桌邊坐下:“有瞭顧千帆和你……咳,的教訓在前,我哪敢啊?”

宋引章手上不停:“不用顧忌,以後沈如琢的名字,你隨便提。反正他在眼我裡,就和這樹枝一樣,沒什麼區別。”說著,她咔嚓一刀剪斷枝丫。

孫三娘不禁一寒,她毫不懷疑倘若沈如琢再出現在宋引章面前,宋引章會毫不客氣地用剪刀……她趕緊抖瞭抖身子,把這個古怪的想法拋開,又問:“那件事之後,他再沒找過你?”

宋引章又咔嚓咔嚓剪下瞭幾斷樹枝:“有切結書在我手裡,他敢!今天素娘她們來的時候,也說瞭不少新聞給我聽呢。現在外頭到處都在傳,他跟林三司的侍女不清不楚,被我給發現瞭,結果我一氣之下,就拿琵琶砸斷瞭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真斷瞭?”孫三娘半是不敢相信,半是覺得恐怖。

宋引章微微一笑,在月色的映襯下,她那一笑可謂顛倒眾生:“斷瞭,不過不是我,而是被林三司砸的。碼頭那事,我出瞭好大的風頭,人人都在誇我有風骨。林三司不敢對付我,就隻能對付沈如琢啦。我現在算是明白瞭,男人啊,他就是個樂子,隻能拿來陪陪笑,解解悶,別想著什麼天長地久。所以三娘姐,你要是喜歡杜夫子的話,想嫁就嫁唄,大不瞭以後煩瞭,再跟他和離就是。”她擺弄著手中的花:“盼兒姐和我都被傷過,現在不也回來瞭嗎?象現在這樣,一輩子在一起插花、做生意,多好啊。”

孫三娘卻隻顧著否認前半段:“誰說我喜歡他瞭!”

宋引章面無表情地道出瞭真相:“那總不會是我喜歡他吧?”

孫三娘被宋引章的話噎住瞭,半晌方道:“引章,你出去瞭這麼一回,怎麼就變得、變得這麼……”她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詞來。

“看破紅塵、憤世嫉俗瞭?”宋引章替孫三娘把話說話,隨手把剪好的花枝插進花瓶,“哎,誰叫我如今是個有風骨的娘子呢?沒點魏晉風范還怎麼叫人信服啊。”

孫三娘不是很懂宋引章口中那些文縐縐的詞兒,隻覺得經瞭沈如琢一事,這個引章妹子像是徹底變瞭個人,雖然外表還像從前那般柔柔弱弱的,可骨子裡卻透著一股狠辣。

想著想著,孫三娘突然記起來自己還有正事兒沒做完,忙起身道:“我得去灶房再琢磨新菜式瞭,那幾道菜的名字,你別忘瞭起。”

“放心,惋金惜玉,悲風泣月,這些名字,現在你要多少有多少。”宋引章看向空中的月亮,冷冷一笑。

《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