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也去看望周老師。在他心中,周老師是最有學問的人。以前陳也住在老房子的時候,周老師和他是鄰居,兩傢就隔著一個天井。
周老師是北大學生,中文系,沒畢業就被發配到北大荒勞改,右派分子。勞改期滿回上海,找不到工作,修過自行車,糊過火柴盒,苦哈哈地活瞭大半輩子。平反時已經四十多歲瞭,頭發都白瞭,滿臉皺紋,十足一個老頭。他被安排到中學教語文,陳也也曾是他的學生。
陳也最喜歡聽周老師講課。周老師講課水平高,也有意思。同樣一篇課文,從他嘴巴裡講出來,就和別人不一樣。
講到《水滸》,周老師說:“梁山一百零八將,稱得上好漢的沒幾個,多半是野心傢、流氓、惡棍。殺人如麻,踐踏生命。打著‘替天行道’的旗幟,其實就是殺人、搶東西,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還有就是招安做官。這能稱作‘農民革命’嗎?——是暴民作亂。”
講到《阿Q正傳》,周老師說:“阿Q精神勝利法是弱勢群體的哲學,是他們自我安慰的工具。我就是靠著阿Q精神勝利法,掙紮著活到今天的。否則老早就憋悶死瞭。許多人嘲笑阿Q,可他們沒有想過,弱勢群體在社會裡一無所有,沒有權,沒有勢,沒有錢,甚至沒有做人的尊嚴和溫暖。他們為什麼不能有自我安慰的哲學呢?用貴族老爺的傲慢去嘲笑阿Q的精神勝利法,這太殘酷瞭。”
陳也聽得入迷瞭。他沒想到語文課原來可以這樣講。很有意思瞭。他認定,周老師是天底下最有學問的人。
周老師退休好幾年瞭。人也更衰老瞭。他老伴去年去世瞭,隻有一個兒子,在浙江工作,不常回來。
周老師看到陳也,很開心。他說:“你怎麼來瞭?聽說你討瞭個漂亮的新娘子,大傢都說你是走瞭狗屎運。”
陳也嘻地一笑:“他們都妒忌我。”
周老師給他倒瞭茶,問他:“最近過得好嗎?”
陳也搖頭,嘆瞭口氣:“差到極點瞭。托福考不出,美國去不成,官當不瞭,狼狽啊。走投無路瞭。”
周老師朝他看瞭一會兒,說:“人總有高潮低潮。正常的。”
陳也苦笑:“我這個人比較倒黴,從小到大一直是低潮,水位從來沒有高過膝蓋。”
周老師也笑瞭笑,隨即問他:“你為什麼一定要出國和當官呢?難道沒有別的路?”
陳也愣瞭愣:“不出國,不當官,還能有什麼出路?”
周老師說:“現在不是搞改革開放嗎?我跟你講,改革開放離不開上海。政府一定會加快上海的改革開放,到那時候,機會多得是,就看你有沒有本事抓住。一個人活得好不好,主要看有沒有錢。想去美國,想當官,不都是為瞭弄錢?那還不如幹脆去做生意。”
陳也愣瞭愣,說:“做生意要本錢,我沒錢。”
周老師說:“誰一開始就有錢的?凡事都有個過程。香港、臺灣的許多百萬千萬富翁,一開始都是擺地攤出身的。耐心點,不要急,隻要肯吃苦,將來總有你發達的一天。”
陳也怔怔地朝周老師看。
陳也說:“周老師,我要是發達瞭,第一個就來感謝你。”
周老師說:“謝也不用謝。多來看看我就行瞭。”
從周老師傢出來,陳也主意拿定瞭,不去美國瞭。不想當官瞭,做生意。先做小生意,將來做大老板。
做生意是冒險的事,陳也想想又有些嚇噝噝。自己運氣一直不好,托福考不出,官當不成,會不會生意也一敗塗地?他下意識地摸瞭摸眼睛下面那顆痣。哭痣,倒黴痣。
一九八九年的春天,陳也到第九人民醫院把臉上那顆痣開掉瞭。
手術進行得很快,早上九點開始做的,不到吃午飯時間,陳也已經出來瞭。貼瞭一塊紗佈,遮住瞭半隻眼睛。他帶著醫生開的一些消炎藥,叫瞭輛出租。
熟人見瞭他,都笑一笑,說:“陳也,痣開瞭?”
陳也便也笑一笑,說:“是啊,開瞭。”
“開瞭好,開瞭好。”那些人說。
陳也笑得更歡瞭,臉上的肉一拱,紗佈把整隻眼睛都遮住瞭,成瞭獨眼龍。“是啊,開瞭好——要是不好我開它幹什麼?”
動手術前,陳也爸媽表示瞭異議:“你忘瞭那個算命的話瞭?”
陳也大手一揮。“我不管瞭。我要是再不把這顆痣開掉,就翻不瞭身瞭——我說什麼也要把這顆痣開掉。”
九院的水平果然不差,幾天後,紗佈一拆,傷口處平平整整,隻留瞭些淡紅色的印跡。陳也對著鏡子照瞭又照,非常滿意。他問李招娣:“你老公是不是帥多瞭?”
李招娣瞟他一眼,哼道:“你啊,除非把腦袋割掉,換上周潤發的頭,否則這輩子都是那副死腔樣子,變不瞭的。”
陳也呵呵笑著,用手去摸那個傷口,一遍又一遍的。“老婆啊,”他一邊摸,一邊說,“我想瞭又想,要發財,最快最好的方法就是做生意。我們去做點小生意怎麼樣?”
李招娣斜眼看他:“做什麼生意?”
陳也說:“什麼賺錢就做什麼。”
李招娣哼瞭一聲,道:“幫幫忙,就憑你,保管做什麼虧什麼——你別瞪我,你自己說,你有什麼事做成功的?大學考不上,托福考不出,官當不成——”
陳也打斷她道:“這都是以前的事瞭,現在不一樣瞭——”
李招娣問:“哪裡不一樣瞭?”
陳也一笑,又去摸那個傷口,小心翼翼的,就像摸一件珍寶。
“以前這顆痣擋著我的運氣,現在把痣開掉瞭,運氣就都回來瞭。我有預感,我做生意一定會賺錢——真的,肯定會賺錢的。老婆,你就等著瞧吧。”
一周後,陳也把一個麻袋扛回瞭傢。他打開,裡面是一盤盤的錄像帶。李招娣湊過來,看錄像帶上的片名:《紅樓十二春》《勾魂俏佳人》《吻我》《銷魂一夜》……再看錄像帶上的圖案,一男一女一絲不掛地摟在一起——李招娣當即就嚇瞭一跳,臉漲得通紅。
“你要死啊,你、你這個下作胚——”
陳也嘻嘻笑著,不說話。
“你拿這種東西出去賣,不怕被公安局抓?”李招娣道。
陳也嘿瞭一聲:“有本事就抓吧,抓到算我倒黴,抓不到就隻好讓我發財——老婆,我想瞭幾個晚上,現在做什麼生意最賺錢呢?賣水果利潤低,做服裝生意倒是有賺頭,可惜我不懂門道,也沒那麼多本錢,摩托車載客方便是方便,但不安全容易出事。我想來想去,隻有賣黃帶瞭。雖然有風險,但是本錢小,利潤高。這批貨是三寶的一個朋友幫我進的,他靠賣這個,都有好幾萬身傢瞭——他娘的,就算前面是火海,我也要跳一跳,再不弄點名堂出來,我就不活瞭。他奶奶的雄!”
“朋友,生活片要嗎?”天橋上,陳也穿著風衣,把手插在口袋裡,對著迎面走來的幾個男人說道。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朝他看一眼,走過去瞭。第二個男人頭也不回,飛快地過去瞭。第三個男人像是有些猶豫,遲疑瞭一下,朝四周看瞭看。
“絕對靈光,沒馬賽克的。”陳也對他道,手從風衣裡伸出來———拽著一盤錄像帶,飛快地一閃,又放瞭回去。
“真的還是假的?不清爽我回來換的。”男人道。
“放心好瞭。我就在這裡,天天都在,又不是做一次性生意。”陳也接過他遞來的鈔票,把錄像帶交到他手裡。“看得好就再來,我這裡有的是貨,一次帶三盤以上還可以打八折——”
陳也看著男人漸漸遠去,伸到上衣口袋,摸瞭摸裡面幾張鈔票。
三寶的朋友沒有介紹錯,這附近生意挺好做,警察也少。隻要保證一晚上有六七筆生意,一個月賺個千把塊錢應該不成問題。頂得上幾個月工資瞭。
陳也吹著口哨,蹲瞭下來,夜裡的風挺涼,他把手插在袖籠裡。他想象著自己的模樣,應該和火車站那些外地來的盲流差不多,可憐巴巴的。陳也倒不覺得自己可憐。他有傢有老婆,有工資還有副業,小日子過得美美的。
陳也開始哼歌,“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卻帶來瞭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哦——她比你先到!”這時,他看到前面一個矮個子男人在徘徊,眼睛朝他瞥啊瞥的,卻不過來。陳也嘿的一聲,朝他慢慢走去。
“朋友——”陳也正要說話,忽的瞥見天橋那頭也有個男人,個子高高的,手插在口袋裡,朝這邊不住地張望,似是在等待什麼。陳也心裡一凜,閉上嘴,說聲“借光”,從他身邊又踱瞭過去。矮個子男人一愣,隨即跟上去。陳也加快腳步,奔下瞭天橋。沒命地狂奔。
陳也奔進一條小弄堂,喘著氣,看看後面好像沒人追來,才放下心。風衣在奔跑途中散開,裡面的錄像帶撒瞭一地——大概有十幾盤。陳也彎著腰,大口大口喘著氣,隨即,罵瞭聲“他娘的!”
幾月後,陳也把一沓鈔票交到李招娣手裡。李招娣接過,點瞭兩遍,眉開眼笑地,在陳也額頭上輕輕一點。
“我現在算是曉得瞭,為什麼都說‘人無橫財不富’,老老實實是賺不到錢的——陳也我看出來瞭,你這個人啊,讀書不行,做官不行,弄點這種偷偷摸摸的生意倒是把好手——”
陳也呵呵笑著,說:“偷偷摸摸也是做生意。鄧小平都說瞭,不管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是吧?”
李招娣咬著嘴唇朝他看,說:“瞧你這副黑不溜秋的模樣啊,肯定是隻黑貓,剛開掉痣的黑貓——我現在要把這筆錢再數一遍,這是我嫁給你以來,你給我的最大一筆錢瞭。我明天就去銀行把它存掉——哦,不能全存掉,我要拿出一部分來買衣服,我已經有三個月沒買新衣服瞭,我以為你做生意肯定會虧本,所以就沒買新衣服,把錢省下來預備救急的。現在你賺到錢瞭,我又可以買新衣服瞭,還可以買兩雙新皮鞋,我們店裡最近清倉大甩賣,剛好能買到便宜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