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的初冬,陳昆讀完研究生,準備回上海。他買好機票,打瞭個長途給爸媽,把航班的時間告訴他們。陳也爸媽開心極瞭,兒子在外面讀瞭幾年書,終於要回來瞭。他們興沖沖地通知陳也,晚上過來吃飯。
陳也這天是早班,三點多鐘下班,換好衣服出來,先去剃瞭個頭,直接便往爸媽傢趕。陳昆的航班是四點到港,差不多五點半能到傢。陳也在中藥店買瞭些西洋參給爸爸,西洋參能潤肺。陳也舍不得像陳昆那樣買冬蟲夏草,西洋參又便宜又有效,一包十幾塊錢,能吃上小半年。
陳也媽媽在做蛋餃。勺子放在火上,拿小塊豬油擦一擦,蛋液澆上去,轉個圈,再放些肉糜,拿筷子將兩邊蓋攏,便算是做成瞭。陳也媽媽做的蛋餃味道很不錯,肉鮮皮嫩,陳昆在北京吃不到這個,特別惦記,電話裡就指明要吃這個。還有紅燒肉醬蛋和油爆蝦。陳也媽媽早早地便起床去菜場,買新鮮的蝦和肉。
陳也幫著擇菜。李招娣也是下瞭班直接過來的,拎著一網兜蘋果。陳也媽媽本來想讓她剝毛豆的,但她說剝毛豆會弄傷指甲。陳也媽媽瞟一眼她又長又尖的指甲,塗得紅艷艷的,隻好算瞭。李招娣拿過一張《新民晚報》,在廁所裡待瞭半個多小時才出來。陳也曉得她是存心躲著不想幹活。當著爸媽的面,陳也不想說她,但回到傢他是一定要說她兩句的——媳婦應該有媳婦的樣子,自己傢裡怎麼偷懶都沒關系,可是到公婆這裡來,這麼忙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應該搭把手,否則就說不過去瞭。
陳也爸爸把隻有春節才用的圓桌面拿瞭出來,擦幹凈,擺上冷菜和碗碟。酒和飲料放在一旁。廚房裡菜都洗好切好瞭,隻等陳昆一到,就可以下鍋。
墻上的掛鐘指著六點一刻。陳也對媽媽說:“大概是路上堵車,這個時候最容易堵車。”
很快的,一個小時過去瞭——又一個小時過去瞭。當掛鐘指著晚上九點半時,陳也來到小區門口的公用電話,翻黃頁查到機場的問詢號碼,打過去,一個小姑娘說:“你好!”陳也也說瞭聲“你好”。
陳也把陳昆的航班號報給小姑娘,讓她查一查怎麼回事。
小姑娘說:“請等一等。”
陳也在電話那頭等瞭足足有五分鐘,才聽到小姑娘有些猶豫的聲音:“嗯——這班飛機在起飛後不久,便墜毀瞭。”
陳也一愣,“墜毀”兩個字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啥意思?”陳也聽到自己有些發抖的聲音。
“同志,請你千萬要保持冷靜——飛機墜入瞭海裡,北京那邊正在展開營救工作,具體情況現在還不清楚。麻煩你留下你的聯系電話和地址,一有消息我們會立即通知你。請問,你要接的人叫什麼名字,和你是什麼關系——我們要登記的,喂?喂?你聽到沒有,喂?喂……”
陳昆的屍體始終是沒有撈起來。電視新聞裡,那架飛機的殘骸一片片地浮在海面上,搜救艇一遍又一遍地打撈,直升機在半空中盤旋。岸上,死者傢屬哭得死去活來。搜救工作進入最後幾天時,其實已經沒有實際意義瞭。這麼冷的天,就算掉下去的時候還活著,也早凍死瞭。
陳也護送著爸媽從北京回到上海。一路上,三人幾乎沒說過一句話。陳也爸媽的神情木木的,像戴著個面具。眼淚早流幹瞭,整個身子都掏空瞭,連一絲一毫的力氣都沒瞭。陳也想安慰他們,也不曉得該怎麼說,索性便不說瞭。
陳也拿瞭幾件換洗衣服,在爸媽傢住一陣子,陪陪他們。
陳也爸爸回到上海,話倒多瞭起來。竟似比以前還要多。絮絮叨叨的,說的全是陳昆以前的事。
“你弟弟最聰明瞭,你曉得的,整條弄堂的小孩加起來,也沒有他一個人聰明。他不但讀書聰明,就是玩,也很聰明。拍香煙牌子,他手裡總歸是厚厚一摞,你們誰也玩不過他。他踢球也好,腳法好,我在旁邊一看就曉得,他的腳法很正宗,像是專業的,也沒有人教過他,這孩子就是聰明,天生的,沒辦法……
“每次都是第一名,後來開傢長會我都不好意思去,生怕老師老是表揚他,別的學生傢長會有想法。有什麼辦法呢,你就是前天晚上讓他吃三斤白酒兩斤瀉藥下去,他也照樣考第一。天才曉得吧,這就是天才。
“他額頭特別高,你們生出來的時候我就看出來瞭,雖然你們長得一模一樣,可你的額頭沒他的高。他頭上有兩個旋,你隻有一個。人傢都說,兩個旋的人最聰明。”
說著說著,陳也媽媽也插瞭進來。
“陳昆小時候最喜歡咬指甲,我怎麼說都沒用,手指被他啃得都禿瞭。後來我想瞭個辦法,拿辣椒水塗在他的手指甲上,他一咬,辣得要命,時間一長他就再也不敢咬瞭。陳昆一直不喜歡吃辣,到現在還是一點辣都不能碰。
“陳昆考上北大的前一天,我做瞭個夢,夢到一條蛇鉆到屋子裡來。蛇就是小龍嘛,對吧?所以我曉得,陳昆這下要成龍瞭。你看,還真的蠻準!唉,成龍瞭,就是飛走瞭,飛到天上去,成龍瞭嘛。
“早曉得就不讓他去北京讀書瞭。上海也有好的大學,在哪兒讀還不是一樣——陳昆上次回來是什麼時候,有一年半瞭吧,我都快忘瞭他的聲音是什麼樣瞭,還有他的樣子,我都快記不清瞭——陳也,把臉轉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看你就等於是在看你弟弟,誰讓你們是雙胞胎呢。陳也,你再說兩句話讓我聽聽,聽你說話也就等於是在聽你弟弟說話瞭……”
……
“你弟弟臉上的肉比你還是要多一點,眉毛也比你濃,你嘴唇太薄,牙齒也沒有你弟弟整齊,他小時候就比你喜歡刷牙……”
“你弟弟放的屁比你的臭。你們待在一起,我不用細看,光聞屁就曉得誰是誰。你弟弟放屁的聲音比你的響,噗噗噗!一聽就很有魄力,陳也你不行,就曉得躲在旁邊放悶屁……”
開追悼會那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冬天很少有這樣的雨。纏纏綿綿的,不大,卻是下個不停,從早上一直到晚上。一滴一滴,像是落在人的心裡,潮潮的,長出瞭細細的綠毛。一小叢一小叢,生根發芽,竟似有愈長愈密的態勢。
陳昆的照片放大瞭擺在正中,旁邊是“音容宛在”四個字。
陳也頂著和死者一模一樣的腦袋,在大廳裡忙碌。許多人都好奇地朝他看,再朝遺照看看,覺得挺有意思。李招娣很不滿意地對陳也說:“那些人都盯著你看呢。好像死掉的人是你。”
陳也嘆瞭口氣,說:“高興看就看吧,反正看看也不會少塊肉。”
陳昆的導師專程從北京趕來,由他作悼詞。他的聲音亮堂而富有磁性,一口京片子幹凈利落。悼詞從他口裡念出,像是在讀一封表揚信。
“……陳昆同志在大學學習這段期間,很好地樹立瞭馬列主義思想觀和世界觀,以及崇高的人生志向,刻苦鉆研,不斷進取,無論是思想政治還是文化知識,都取得瞭優異的成績……”
陳也爸媽聽一句,哭一聲。陳也的姐姐陳娟在一旁扶住他們。她是追悼會前一天回上海的,丈夫王有康陪她一塊來,女兒王曉溪沒來,因為要讀書。他們隻能待三天,請瞭七天假,一大半時間倒是在火車上的。
陳也讓李招娣多照顧陳娟。
“我姐姐身體不好,路上又辛苦,又傷心,她吃不消的。你有空就多陪她說說話,上街買買東西什麼的。”
李招娣撇嘴說:“你姐姐身上一股煤油味道。”
陳也說:“她在煤油廠上班,有點味道也平常——咦,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姐姐?你不曉得你自己每次回傢,身上都是一股皮革的臭味。”
陳娟夫婦住在爸媽傢。臨走前一天,陳也讓他們到自己傢來吃飯。陳娟拿瞭幾包雲南白藥過來,還有當地的一些菌類。陳娟和王有康是第一次來陳也傢,裡裡外外參觀瞭一遍,都說不錯。陳娟不住地點頭,連聲道:“好,好,還是上海好啊。”
陳也買瞭一瓶五糧液,又買瞭甲魚和海參,雞鴨魚肉擺滿一桌子。
李招娣撇嘴說:“我發現你這個人啊,最喜歡在你傢人面前擺闊。死要面子活受罪。這頓飯一吃,這個月我們又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瞭。”
陳也搖頭道:“你講對一半——我在陳昆面前是擺闊,這次不是。我是想讓姐姐姐夫吃點好的喝點好的。你看我姐的臉色,黃的像蠟似的,還有我姐夫,眼皮都是耷拉著的,一點精神也沒有。看著心裡真難受。”
李招娣嘆瞭口氣,說:“知青就是這麼苦。我哥哥也苦。”
陳也說:“你哥哥在崇明還好點,雲南那種窮山惡水,海拔高,環境差,上海人過去沒幾個吃得消的。你別看你現在這麼水靈,要是把你往那種地方放兩個月,保管你也變成黃臉婆、老菜皮。”
李招娣從碗櫥裡拿出四瓶椰奶,往陳也跟前一放。
“喏,這幾瓶椰奶都給你姐姐喝,我今天不喝瞭,好好讓她補一補。”
王有康的酒量其實很好,陳娟說他在雲南三斤白酒都喝過。可這次卻隻倒瞭小半杯。王有康拿起五糧液的瓶子看瞭一會兒,放下,朝陳也笑笑。
“這酒可貴呢。”王有康也是上海人,在雲南待久瞭,話裡帶著雲南口音。
陳也說:“還好。”拿起酒瓶又要給他倒。王有康連忙攔住,說:“我夠瞭。”
陳也知道他是心疼酒,便笑道:“姐夫你少在我面前客氣瞭,你什麼酒量我還不曉得?你放心,被子枕頭我都拿出來瞭,喝醉瞭今晚就睡在這裡,一點問題也沒有。我老早跟爸媽說過瞭。”
王有康還要推辭,陳娟開口瞭:“難得回來,你就多喝點。”
李招娣也在一旁說:“酒都開瞭,我們陳也一個人也喝不完,時間放長肯定會變味。這麼好的酒,變味就可惜瞭。”
王有康笑瞭笑,這才不推辭瞭。陳也給他滿滿的倒上一杯。
陳娟一直吃面前那盆涼拌黃瓜。陳也把黃瓜拿走,換瞭盆腰果蝦仁到她面前。陳也說:“姐,你多吃點。”陳娟點點頭,挾瞭塊蝦仁放進嘴裡,嚼瞭嚼,朝他看看,忽道:“陳也,還是你好啊。”
陳也聽瞭笑笑,不說話。
陳娟道:“有時候想想,這大概就是命,老天爺早給你安排好瞭。你曉得的,我以前多麼要強的一個人,一句話也不肯吃虧的,在那邊待瞭二十年,棱角都磨滑瞭,現在就跟傻子差不多。陳昆算得風光瞭吧,又是北大又是研究生,可到頭來呢,連個屍體都沒找到。我們三姐弟裡頭,還是你最好,安安穩穩的。”
陳也“嗯”瞭一聲。
陳娟說:“也不曉得什麼時候能回來。”說完笑瞭笑,低下頭。
王有康喝著喝著,便有些醉意。“講這些幹啥,”他說陳娟,“不開心的事情,越講越不開心,我們講點開心的——陳也,你們準備什麼時候生小孩?”
陳也呵呵一笑。“不急不急。”
“你們年紀也不小瞭,差不多瞭,早生晚生總歸是要生的。你們多好啊,小孩生出來就是上海戶口,隨便混混就算考不上大學,當工人也是上海人。多好!”
陳娟說:“爸媽現在正寂寞,你們生個小孩讓他們帶帶,也蠻好。”
陳也說:“我曉得瞭——曉溪怎麼樣,還好吧,今年應該十二歲瞭吧?”
陳娟點頭說:“暑假裡來的例假,已經是大姑娘瞭。”
陳也說:“蠻好蠻好。我上次見她的時候,才這麼一點點高。時間過得真快啊——她讀書不錯吧?”
王有康說:“每次都是班上前三名,像她小舅舅。小姑娘爭氣得很,在書桌前的墻上貼瞭一張紙‘我要回上海’。我和她媽媽也幫不瞭她什麼,都是靠她自己。她說,要考進上海的大學,將來讓我們都過上好日子。”
陳娟嘆瞭口氣,說:“我們這一代算是沒戲瞭,總盼著她能有出息。”
陳也說:“行的行的。姐姐你們就等著享福吧——不是有這種說法嘛,年輕時候享福也不算享福,年紀大瞭能享福就真是享福瞭。你放心,老天爺都看著呢,不用多久,你和姐夫的好日子就會來的。姐姐,來,再喝罐椰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