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九九二年的夏天,陳也搬傢瞭。

陸傢嘴的老房子全部拆掉瞭,居民統統往東遷。大傢都說,住瞭幾輩子的地方,要搬瞭,都有些舍不得。

陳也搬到文登路,兩室一廳。陳也父母也搬傢瞭,桃林路。兩個老人都很惋惜,說本來是靠近黃浦江的,能聽得見對岸外灘的鐘聲,現在越搬越遠,成鄉下人瞭。

陳也安慰他們:“其實也不是很遠啊,乘車才兩三站路,騎自行車一刻鐘就到瞭。你們仔細聽,在這裡一樣也能聽到外灘鐘聲。”

陳也爸媽便豎起耳朵聽瞭一會兒,說:“聽是能聽見,不過效果差多瞭。不是以前那個味道。”

陳也呵呵笑道:“以前那個是立體聲環繞,現在是單聲道瞭,是吧?”

陳也搬新傢時,把以前那臺十四寸的金星電視機扔瞭,換瞭臺二十九寸的松下。送貨上門那天,樓上樓下好多人都看見瞭,議論紛紛:“這麼大派頭,一萬多塊啊!”

“聽說炒股賺瞭不少,小夫妻蠻有錢。”

“前幾天還買瞭一套沙發,真皮的,也要好幾千塊錢。”

“嘖嘖……”

李招娣指揮來人把電視機放在客廳的矮櫃上,從冰箱裡拿瞭兩罐粒粒橙給他們。“辛苦瞭,師傅!”李招娣嗲嗲地道,送他們到門口。

李招娣頭發剪短瞭,燙個流行的鋼絲頭,穿一條淺粉色的連衣裙,腰間一束。李招娣現在穿衣服和過去不同瞭。過去是講式樣講新潮,到華亭路買那些大興的名牌,亂七八糟一大堆。現在更看重衣服的品質,數量不多,但買一件是一件,每件看著都非常入眼。李招娣現在講話也和以前有些不同瞭。不用陳也提醒,她會自覺地把音量放低,用詞也文明瞭許多。尤其是當著外人的面,她完全就是個舉止挺得體的少婦。哪怕上班的時候客人買鞋,試穿瞭許多雙最後還是不買,她也還是笑瞇瞇的,絕不會罵那個人“買不起就不要白相人”。

李招娣隨身帶個袖珍收音機,別的臺是不聽的,永遠聽財經頻道,講股市。她不炒股票,但陳也買哪些股票她清清楚楚,什麼“大飛樂”、“小飛樂”、“豫園商城”,計算器上噼裡啪啦一按,便曉得瞭,今天是虧是賺。李招娣聽歸聽,卻從來不管陳也買進賣出,她曉得丈夫心裡有數,炒股票她是外行,陳也在證交所裡一坐,小鍵盤一打,這個圖那個圖這根線那根線便出來瞭,專業得多。

李招娣現在常和妹妹李來娣一起去逛街。買完東西到咖啡館喝下午茶,過去都是李來娣埋單,現在是兩人輪流埋單。李來娣越來越胖瞭,下巴堆起兩層,走路時屁股上的肉一顫一顫。李招娣走在她旁邊,倒像是妹妹,年輕瞭十來歲。以前漂亮是漂亮的,底氣不足,現在荷包厚瞭,內外兼修,顯得更加有魅力。

李來娣說:“那個算命先生還是蠻準的,他說你是少奶奶命,你瞧,還真說對瞭。看不出你們陳也,平常傻乎乎的,炒起股票倒是有點本事。”

李招娣撇嘴說:“我們陳也一直都是有本事的,以前是時辰未到,現在機遇來瞭,就輪到他發揮瞭。上禮拜去娘舅傢裡吃飯,娘舅說陳也是亂世英雄。什麼叫亂世英雄你曉得吧,社會越是改革得厲害,就越是如魚得水,這種就叫亂世英雄。娘舅說陳也現在隻是剛開個頭,後面會越來越好的。”

李來娣嘖嘖兩聲:“我還不曉得娘舅?他以前還說過陳也是窩囊廢,現在形勢一變,他轉過頭就拍馬屁。娘舅這個人啊,要是放在古代,保管是個奸臣。”

李招娣笑起來:“你要死瞭,這麼說娘舅。小心我告訴他。”

李來娣喝瞭口咖啡,瞥見李招娣的手指,便道:“咦,你怎麼也不去弄個戒指,光禿禿的,一點腔調也沒有。”

李招娣先是一愣,隨即道:“我手指長得這麼好看,戴什麼戒指?”

李來娣說:“叫陳也給你買一個吧,你皮膚白,戴翡翠的一定不錯——你男人現在這麼有錢,就算把你十根手指全套滿瞭,也不稀奇啊。我跟你講,陳也以前沒錢也就算瞭,現在條件好瞭,要是還不肯在你身上花錢,就說明他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男人就是這樣,嘴巴上再怎麼說喜歡你、說要把心挖出來給你看都是假的,你又不會真的拿刀把他心挖出來,對吧?錢是最能說明問題的。像我們趙強,一天到晚在外面出差,有時候幾個禮拜都見不到人,可他每次回來都會給我帶東西,不是首飾就是化妝品,出手大方得要命,我就放心瞭——我不是挑撥你們夫妻感情,我是在教你,別不好意思,要是連自己老公的錢都不好意思用,那不是成笑話瞭嗎,你說是吧?”

陳也給父母買瞭個電動按摩墊,全進口的,一千多塊,能模仿真人按摩那樣捶、拍、揉、捏。陳也爸爸把按摩墊靠在椅背上,坐著試瞭試,說:“蠻好。”

陳也媽媽說:“好是好,就是太貴瞭,一張墊子夠我買一年小菜瞭。”

陳也說:“別管貴不貴,舒服就行瞭。你兒子又不是買不起。”

陳也爸爸說:“這話聽著像暴發戶的口氣。”

陳也嘿嘿地笑。

陳也媽媽一邊擺碗筷,一邊問兒子:“股票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看不到也摸不著,就見到屏幕上的數字跳來跳去的——怎麼就能賺到錢呢?”

陳也笑道:“誰曉得股票是個什麼東西,真的研究起來老深奧的,我是不懂的。反正低瞭買,高瞭拋,就沒錯。”

陳也媽媽嘿瞭一聲:“以前都說股票是資本主義國傢的東西,現在好瞭,社會主義也搞這玩意兒瞭。一眨眼,世界就變得看不懂瞭。我昨天出門,看到老房子那邊還開瞭傢夜總會——”

陳也問:“媽你也曉得夜總會?”

陳也媽媽說:“怎麼不曉得,門口清清楚楚寫著‘夜總會’,走出走進都是穿西裝打領帶的人,女人一個個打扮得妖裡妖氣的,皮鞋的跟有這麼高,踩在地上叮叮直響,我聽隔壁劉傢姆媽的兒子講,裡面服務員端茶遞水都是跪下來的,嘖嘖,要死瞭,真是虧他想得出——”

陳也爸爸說:“你管那麼多做啥,又不是讓你跪下來——我們不管人傢的事,隻要自己人過得越來越好就可以瞭。陳也,你說是吧?”

陳也說:“就是。”

陳也爸爸瞥見五鬥櫥上陳昆的遺照,看瞭一會兒,嘆瞭口氣,說:“陳昆要是活著就好瞭,肯定還要有出息——算瞭,不提瞭。陳也我跟你講,這個按摩墊你還是退瞭吧,把錢省下來給你姐姐買點東西,她在那邊苦啊,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上次她來上海,我看見她還穿著結婚時我們給她買的那件的確良襯衫,都十多年瞭,顏色都發黃瞭還在穿,我和你媽看得一陣陣揪心——陳也啊,你現在條件好一點瞭,但也不要亂花錢,世道是說變就變的,誰曉得明天會怎麼樣,我和你媽都是吃過苦頭的,不會騙你,節省一點算計一點總沒錯。還有,你炒股歸炒股,可千萬不要影響工作,股票再怎麼賺錢,總歸不大牢靠。我跟你講,工作還是頂頂要緊的,不能丟掉曉得吧,丟掉工作就等於丟掉勞保,要出大事情的——”

李招娣伸出手指,在陳也面前晃瞭晃。

“我手長得漂亮吧?”她問。

陳也說:“那當然。我老婆的纖纖玉指沒人比得上。”

李招娣說:“人傢說,好馬也要好鞍配——光禿禿的馬總歸不好看,是吧?”

陳也嗯瞭一聲。

李招娣又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再好的東西也要靠打扮。”

陳也朝她看看:“我曉得,你又想買衣服瞭。是吧?”

“你這個人呀,真笨。”李招娣把手指在他眼前比劃一下,“不是買衣服,是想買個——喏,套手指的東西。你懂瞭嗎?”

“我曉得瞭,頂針箍!”陳也道。隨即哈哈笑起來。

李招娣在他頭上拍瞭一下。

星期天,陳也和李招娣去逛金店。李招娣看中一個翡翠戒指,八百多塊。陳也見瞭,說:“這個戒指戴上去,不是鄉下人也成鄉下人瞭。”

李招娣撇嘴說:“你這樣講,別人聽瞭,還以為你買不起呢。”

陳也嘿嘿笑道:“你不要用激將法——我老婆現在真是越來越聰明瞭,連激將法也會用瞭。我跟你講,這個戒指不好看,綠油油的一大坨,就像把一塊黃瓜戴在手上——喏,我覺得這個珍珠戒指不錯,細細巧巧的,蠻好看。”

李招娣瞥瞭一眼,叫起來:“這麼小——”

陳也說:“小是小瞭點,可是樣子很不錯——買戒指是為瞭好看,又不是越貴越好,否則幹脆把人民幣貼在手上算瞭,何必跑到這裡來挑挑揀揀,對吧?”

李招娣朝他看看,沒說話。

陳也到賬臺付完錢,挽起李招娣便走。回去的路上,李招娣都沒怎麼說話。陳也說去吃點東西,李招娣猶豫瞭一下,挑瞭傢挺上檔次的飯店,吃杭州菜。

服務員送上菜單,李招娣看瞭,點瞭西湖醋魚、龍井蝦仁和炒鱔段。陳也說:“都是葷菜,不膩嗎?”李招娣搖頭,說:“我肚子餓瞭。”

陳也說:“肚子餓也不能全吃葷菜,又是魚又是蝦,這樣,我們把龍井蝦仁換個香菇菜心。”

李招娣說:“龍井蝦仁留著,再加個香菇菜心就是瞭。”

陳也說:“這麼多菜,你吃得掉嗎?浪費不作興的。”

李招娣聽瞭,有些不高興瞭,把筷子一扔,說:“我不想吃瞭。”霍的站起來,朝外面走去。

陳也一愣,也隻好跟瞭出去。

到瞭外面,陳也很快趕上李招娣。“你怎麼瞭,你不是肚子餓瞭嗎?”

李招娣頭也不回地道:“現在不餓瞭——氣都氣飽瞭。”

陳也問:“你為什麼要氣?我又沒惹你。”

李招娣聽瞭,突然停下腳步。陳也猝不及防,整個人差點撞上去。

李招娣看著他,說:“我覺得你變瞭,變得和過去不一樣瞭。”

陳也愕然道:“我哪裡變瞭——我還是我呀,又沒少個鼻子少個眼睛。”

李招娣一跺腳:“你還跟我開玩笑?哼,以前我們沒錢的時候,到小飯店吃飯,點一個老鴨煲,一個芙蓉雞片,一個三鮮鍋巴,再有一個豬頭肉。你從來不嫌菜多。現在我們條件好瞭,你反倒舍不得瞭。你自己說,這是什麼道理?”

陳也怔瞭怔,說:“也沒什麼道理——這個,我是不想浪費。”

李招娣哼瞭一聲:“笑話!那你以前就不怕浪費?”

陳也倒不曉得說什麼好瞭,張著嘴,半晌才道:“你總歸不會是認為我舍不得給你吃吧?”

李招娣又哼瞭一聲,道:“沒錯,你就是舍不得——舍不得給我吃好的,還舍不得給我買翡翠戒指,挑來挑去,挑瞭個那麼小的珍珠戒指給我。我看出來瞭,陳也,你一有錢,就不把我放在心上瞭。你以前講的那些話,都跟放屁差不多。”

陳也先是一怔,隨即忍不住笑瞭:“怎麼會呢?我不是這種人。”

李招娣朝他狠狠瞪瞭一眼。

“原來我妹妹講的沒錯,男人對你好不好,光嘴巴上說是沒用的,關鍵是要看他肯不肯對你花錢。他要是舍不得對你花錢,就表示他已經不喜歡你瞭——陳也,你已經不喜歡我瞭,對吧?”

陳也愣瞭半晌,忽然呵呵笑起來:“李招娣啊李招娣,你真是越來越可愛瞭。你是不是港臺電視劇看多瞭,動不動就是‘喜歡’‘不喜歡’——我喜歡你,我當然喜歡你,我要是不喜歡你,那我會喜歡誰呢?”

李招娣斜睥著他。

“那好,我要吃龍井蝦仁、西湖醋魚,還有炒鱔段。”

陳也點頭說:“好,走,我們現在就回去吃。”

李招娣說:“我要剛才那個翡翠戒指。”

陳也說:“好啊,吃完飯我們就去買——這下滿意瞭吧?”

李招娣瞟他一眼,哼瞭一聲,說:“還不夠,不能這麼便宜你。我還要——”

陳也問:“要什麼?”

李招娣想瞭一會兒,眼珠轉瞭兩轉,說:“我還要——唱卡拉OK。”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開在春風裡——”

“愛我的人為我癡心不悔,我卻為我愛的人流淚狂亂心碎,在乎的人始終受罪,誰對誰不必虛偽——”

“紅塵呀滾滾癡癡呀情深,聚散總有時,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夢裡有你相伴。我用青春賭明天,你用真心換此生,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不如瀟灑走一回——”

李招娣連著唱瞭五六首歌,拿起桌上的胖大海咕咚咕咚喝瞭一大口。陳也在一旁看歌本,翻瞭幾頁,嘖嘖道:“這卡拉OK也不曉得是誰想出來的,你在這邊對著話筒唱,那邊出來的聲音就跟磁帶裡的差不多。這樣講起來,那些歌星也沒啥稀奇,我老婆隨隨便便唱幾句,就一點也不輸給他們。來,老婆,我再給你點幾首,讓你唱個過癮。”

李招娣撇嘴道:“一個人唱有啥意思?你也唱兩首。”

陳也搖頭說:“我不行的。我隻會聽,不會唱。”

李招娣翻開歌本,點瞭首《明明白白我的心》。

“成龍和陳淑樺唱的,這首歌蠻好聽,我們一起唱。”

音樂緩緩響起。

“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曾經為愛傷透瞭心,為什麼甜蜜的夢容易醒。你有一雙溫柔的眼睛,你有善解人意的心靈,如果你願意,請讓我靠近,你的心事有我願意聽——”

陳也唱著唱著,節奏就有些跟不上。音調太高瞭,他隻得用假聲,像太監在唱。李招娣咯咯笑著,說:“你唱歌可真滑稽。”

陳也也笑瞭笑。包廂裡有些悶熱,他額頭上冒出瞭細細的汗粒,臉有些微紅。他喝瞭口水,說:“第一次唱卡拉OK,還蠻緊張的。”

李招娣嘿瞭一聲,笑道:“你緊張什麼,我是你老婆,就算你唱得再難聽,我也不會笑話你的。”

陳也點頭說:“我也不曉得我為什麼要緊張,可我就是緊張,我的喉嚨發幹,我的聲音也在發抖,我手心都出汗瞭,心撲通撲通直跳——哦,我曉得瞭,其實我不是緊張,我是激動。”

李招娣問:“你為什麼要激動?”

陳也停瞭停,說:“我激動是因為我想起瞭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們三姐弟在一間空房子裡玩,你曉得,在空房子裡講話是有回音的,對吧?也不曉得是誰帶的頭,我們就在房子裡唱起歌來瞭。其實也不是唱歌,就是瞎哼哼,扯著嗓子亂嚷,聲音效果還特別好。唱瞭半天,唱得嗓子都啞瞭,回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個時候,我們怎麼也想不到,還會有卡拉OK這個玩意兒。不用喊破嗓子,輕輕一唱,聲音就好聽極瞭——老婆,我的眼圈是不是有些紅?你不要笑我娘娘腔,我是真的有些傷心,這裡,喏,就是這裡,是胃還是心臟,反正酸酸的,像吃瞭粒話梅那樣。要是陳昆還在,我們三姐弟一起過來唱卡拉OK,你一首,我一首,一首接著一首——你說,那該有多好。”

陳也在陳昆的墓前放瞭一個小奶油蛋糕,插上蠟燭。

“陳昆,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你的生日。不是說過生日要買個蛋糕嗎,所以我也給你買瞭一個,小是小瞭點,不過你一個人吃足夠瞭。”

陳也拿出火柴,把蠟燭點燃。

“眼睛一眨,都三十歲瞭。上海人喜歡講虛歲,也不曉得為什麼,非要把自己弄得老一點。他們說三十歲是大生日,一定要擺上兩桌做一做,‘三十不做,四十不發’,我說做就做吧,也無所謂——你走瞭差不多快三年瞭,要是你還在,我們就能一起過生日瞭,一起發一發。呵!”

陳也點上一支煙,靜靜地看著墓碑。

“你在下面好不好?要是寂寞就托個夢說一聲,我過來看你。反正坐車半小時,還算便當。我現在挺好的,爸媽也都挺好,身體都過得去,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們的。”

陳也吸完煙,把煙頭扔在地上,拿腳踩滅。又待瞭一會兒,轉身要走,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抱小孩的女人。陳也先是沒在意,走瞭兩步,心裡一動,再看,那女人穿著一件風衣,脖子裡系條花圍巾,頭發剪得很短,竟是蘇娜。兩三年沒見,她臉頰瘦削下去,黑瞭不少。她懷裡是個小男孩,穿一件印著米老鼠圖案的小夾克,手裡拿個皮球,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睛,骨碌碌地轉。

“是你呀——你好。”陳也呆瞭呆,說。

“你好,”蘇娜點頭道,“好久不見瞭。”

陳也瞥見她手裡拿的一袋水果。“來看陳昆?”

蘇娜嗯瞭一聲。

陳也說:“謝謝——你兒子啊?長得蠻好,虎頭虎腦的。”

蘇娜對男孩說:“叫叔叔。”男孩依言奶聲奶氣地叫瞭聲“叔叔”。

陳也摸瞭摸男孩的頭,忽然說瞭句:“這個——你老公曉不曉得你來這裡看他?”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暗罵自己是十三點。

蘇娜朝他看看,笑瞭笑。

“你怎麼還是和以前一樣可愛——他不曉得,就算曉得瞭也無所謂。”

陳也一愣,隨即道:“哦——他倒蠻大方的。”

蘇娜點點頭,忽道:“生日快樂!”

陳也怔瞭怔:“咦你怎麼曉得——哎,我真是笨,你、你現在過得蠻好吧?”

蘇娜說:“蠻好。”

陳也說:“那就好,”順勢又摸瞭摸男孩的頭,問,“你叫什麼名字呀?”

男孩回答:“陳小昆。”

陳也一愣,還當自己聽錯瞭。“你、你叫什麼?”

男孩還沒回答,蘇娜已經開口瞭:“他叫陳小昆——陳昆的兒子,所以叫陳小昆。”她說完這句,把孩子抱得緊瞭些,對陳也一笑。

“什麼?”陳也渾身一震,張大嘴巴,細細端詳男孩的臉,“天哪,陳昆的兒子——你、你怎麼把陳昆的兒子給生下來瞭——什麼時候的事情,你怎、怎麼不告訴我們?”陳也張口結舌,連話都說不清楚瞭。

蘇娜笑笑,說:“就是那次去北京後懷上的。本來我們都商量好瞭,等他回來就辦酒,誰曉得他出瞭事。那時孩子已經四個多月瞭,醫生說打掉也行,可我舍不得,就生下來瞭——陳昆不在瞭,要是連他的孩子都沒瞭,那、那我真的就活不成瞭。”蘇娜說到這裡,眼圈紅瞭紅,隨即低下頭。

陳也驚訝地看著她。

“我想自己把他帶大,”蘇娜繼續道,“哪怕受再大的罪,也要把他帶大。”

陳也沉默著,問:“那你老公呢,他曉得嗎?”

蘇娜看著他,道:“我沒有老公。”

“那你剛才——”

“剛才是騙你的。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可孩子的名字你一聽就曉得瞭。對不起,我不該騙你。”

陳也連連搖手,都有些結巴瞭:“沒、沒什麼沒什麼——其、其實也不叫騙。”他看著蘇娜懷裡的孩子,忽道,“我可以抱抱他嗎?”

“你抱吧。”蘇娜把孩子遞給他。

陳也接過陳小昆軟軟的身子。陳小昆很乖,被陌生人抱著,一點也不怕,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陳也。陳也不自禁地抱緊他,把臉貼在他小小的肩膀上。陳小昆身上有淡淡的奶香,還有些許臭烘烘的味道。不覺的,陳也眼角滲出淚水,心頭有東西越積越多,一下子爆發出來,止也止不住。

“再叫我一聲叔叔。”陳也對孩子說。

陳小昆朝他看看,又朝蘇娜看看,在得到瞭媽媽的默許後,又叫瞭聲“叔叔”。

陳也不住地點頭,在孩子的臉頰上親瞭一下。他對蘇娜說:“不曉得為什麼,我現在激動得不得瞭,就像自己有瞭小孩那樣激動。你是個好女人,陳昆要是地下有知,也會很開心的。謝謝你——你對他太好瞭。我代表我們全傢謝謝你。”

蘇娜搖頭,道:“沒什麼好謝的。反而我要謝謝陳昆,給我留下一個孩子,我每次想他的時候,隻要看看孩子,心裡就踏實瞭。這兩年,我一點兒也不孤單,有時候覺得,陳昆還沒死,他就在旁邊陪著我們。真的。”

蘇娜說完,轉過身,怔怔地望著陳昆的墓。一動也不動。

陳也的三十歲酒席設在新亞飯店,兩桌,一桌是陳也的親戚,另一桌是李招娣的親戚。席間氣氛很好,喝瞭四瓶劍南春,一箱青島啤酒。李招娣爸爸有些喝醉瞭,拉著陳也爸爸的手,說:“親傢呀,上次我們在一起喝、喝酒,呃,還是兩個小孩結婚,一轉眼,呃,四五年就過去瞭。”

陳也爸爸也有些醉瞭,說:“就是,時間過得真快,像、像飛一樣。”

李招娣爸爸說:“一轉眼,陳也都三十瞭,我們就更老瞭。”

陳也爸爸說:“是呀,我們老瞭——要是有個小孫子在身邊,就好瞭。老李呀,你比我福氣好,小外孫有趣得不得瞭。我隻有個外孫女,還在外地,幾年也見不到一次面。我和陳也他媽,都盼著有個孫子可以抱抱——”

趙強在一旁笑道:“那還不簡單,讓陳也他們生一個嘛。”

陳也爸爸恨恨地說:“這個我也曉得,可他們不生有什麼辦法!”

李招娣聽瞭,輕聲對陳也道:“你爸又在發牢騷瞭。真拿他沒辦法,見到誰都要說,胃口好死瞭。”

陳也站起來,叫瞭聲“爸”。接著,把下午碰到蘇娜的事說瞭。

“爸,媽,”陳也笑瞇瞇地說,“你們有孫子瞭,是陳昆的骨肉。”

在座的人聽瞭都是一呆。陳也爸媽眨瞭眨眼睛,還來不及反應。

陳也又說瞭一遍:“爸、媽,你們有孫子瞭!”

陳也媽媽“啊”的一聲,掩住張大的嘴巴。陳也爸爸先是怔瞭足足十幾秒鐘,整個人像是被定住瞭,隨即,淚水一下子湧出來,失聲道:“陳昆——我的兒啊——”

《城裡的月光(我的青春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