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陳也問李招娣:“如果我死瞭,你會不會把我的孩子生下來?”

李招娣想也不想,便道:“不會。”

陳也一怔,哼瞭一聲:“我就曉得。”

李招娣嘿的一聲,說:“不要講這種觸自己黴頭的話。我幫你看過手相,你生命線長得很,不到八九十歲是不會翹辮子的——哎,對瞭,你以前說過,蘇娜顴骨高下巴低,一看就是苦命相,嘻嘻,還真被你說對瞭。男朋友沒瞭,一個人帶個小孩,無依無靠,不是苦命是什麼?”

陳也朝她看瞭看,搖搖頭:“你這個人啊,我都不曉得說你什麼好。還是和過去一樣,傻乎乎的。”

李招娣撇嘴道:“我怎麼傻乎乎瞭——你自己才傻呢。你說,如果你真的死瞭,就算我把你的小孩生下來,你又有什麼開心?人都化成灰瞭,還曉得什麼。”

陳也嘆瞭口氣,說:“算瞭算瞭,不說瞭。再說下去真的觸自己黴頭瞭。”

陳也爸媽專程去找瞭蘇娜。他們買瞭玩具和食品給陳小昆,還掏出兩千塊錢,說是給孫子的見面禮。蘇娜起初堅決不要,後來陳也爸媽說,如果她不收就要生氣瞭,她這才拿瞭下來。臨走時,蘇娜讓陳小昆在爺爺奶奶臉上各自重重地親瞭一大口。陳也爸媽拍著孫子的小屁股,激動得話都說不清瞭。

“謝謝你謝謝你——”陳也爸媽翻來覆去說著這句話。

“沒什麼好謝的,我隻是做瞭自己想做的事情。”蘇娜說。

陳也爸媽回到傢,過瞭一會兒,陳也也來瞭。三人說起陳小昆,都是一陣感慨。陳也媽媽看看陳也,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弟弟人都不在瞭,照樣有女人給他生孩子。你呢,你怎麼回事?”

陳也聽瞭一笑,沒吭聲。

“你們年紀也不小瞭,要是想生就快點吧,”陳也媽媽說,“等再過幾年,李招娣成瞭高齡產婦,生出來的小孩質量就不好瞭。”

陳也說:“我曉得我曉得。”

“你曉得個屁,”陳也爸爸也開腔瞭,“我們講瞭這麼多年,每次你都說曉得,可結果呢?還是不曉得!”

陳也嘿嘿地笑。“這次是真的曉得瞭。”

陳也洗完澡,躺在床上看電視。一會兒,李招娣也洗完瞭,臉蛋被水汽蒸得紅通通的,穿著睡裙出來,爬上床,躺在他邊上。手指在他胸口撫啊撫的,撥弄他那幾根稀疏的胸毛。另一隻手,慢慢向下探去。

陳也半晌都沒反應。李招娣朝他看看,嗔道:“你這個人怎麼回事?”

陳也說:“我在想事情。”

李招娣問:“你在想什麼事情——講給我聽聽。”

陳也翻瞭個身,面朝她。“你說,我們怎麼一直沒有小孩?”

李招娣“嘿”瞭一聲。“我怎麼曉得!”

“又沒有避孕,這個,我們頻率也不低,是吧——都好幾年瞭,怎麼就一直沒消息?我爸媽還以為我們自己不想要呢。”陳也皺著眉頭。

李招娣眼珠一轉:“說不定你身體有毛病。我聽人傢說過,男人什麼死精啊,少精啊,都會生不出小孩的。你看你平常一副煨灶貓的樣子,嘿,說不定還真讓我說準瞭——”

陳也說:“你這個人呀,說不出好話——這樣,明天我們去醫院查查。”

李招娣說:“你去查好瞭。我不高興查,怪裡怪氣的。”

陳也說:“不行。我們都要查。男人也查,女人也查,這樣才到位。”

陳也的檢查報告先出來,一切正常。他放下心來,拿著報告坐在長凳上等。李招娣進去老半天瞭。女人檢查的項目好像要多,所以慢一點。

過瞭半小時,李招娣還是沒有出來。陳也從口袋裡拿出折疊得方方正正的《新民晚報》,看起來。他還是習慣先看頭版,是講江澤民總書記會見某個外國元首,照片上,兩個人微笑著握手。頭版下面是講上海本季度工業生產總額又上升多少個百分點啦,物價水平穩定啦,又引進外資多少多少啦。陳也對這些不是很感興趣,隻大概瀏覽一下,便翻過去。

陳也比較喜歡“薔薇花下”這個欄目。主要是講社會上一些不好的現象,像媳婦虐待公婆,兒子騙老子錢,不遵守公共秩序,隨意大小便,學校單位亂收費,等等。陳也曉得那些都是瞎編的,可是蠻有意思,東傢長西傢短,都是老百姓身邊的事情,實實在在。

陳也把整張《新民晚報》都看完瞭,李招娣還沒有出來。陳也有些坐不住瞭,便站起來去找她。剛走瞭兩步,便看到李招娣從房間裡出來。手裡拿著檢查報告。眼皮耷拉著,臉色有些發白。

陳也迎上去。“怎麼這麼長時間——看你這副樣子,好像剛剛大病一場。”陳也說完笑笑。心裡卻不自覺地開始打鼓,撲通撲通的。

李招娣朝他看看,沒說話。

“你怎麼瞭?”陳也一邊問,一邊去拿她手裡的檢查報告。李招娣把那張紙拽得緊緊的,陳也一抽,沒抽走。陳也心跳得更厲害瞭。再去抽,這次用瞭些力氣,拿到瞭。

陳也湊到眼前看,醫生的字有些潦草,一時沒看清。他揉揉眼睛,使勁看瞭看,終於認出上面寫著“宮頸管先天性閉鎖,不孕”。

“陳也——”李招娣說到一半,停住瞭。

陳也揉揉眼睛,又看瞭一遍。看完把檢查報告還給她。他待瞭一會兒,反倒平靜下來瞭,朝李招娣看,竟還笑瞭笑。

“怎麼搞的——”陳也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澀,“怎麼回事?”

李招娣帶著哭腔,說:“原來是我不會生孩子。”

陳也沉默瞭幾秒鐘,隨即點點頭。“我曉得瞭。”

他說完這句,便朝醫院門外慢慢走去。李招娣怔瞭怔,連忙跟上去。

陳也覺得一顆心像秤砣那樣,又冷又硬。四肢百骸頓時沒瞭力氣,他幾乎是一步步向外移去。李招娣想去拉他的手,猶豫瞭一下,始終是沒有伸出手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回到傢。路上,都沒說過一句話。李招娣到廚房去燒飯。一會兒燒好瞭,把碗筷擺好,便讓陳也來吃。陳也沒說什麼,站起來走到桌邊坐下。兩人默默地吃飯。吃瞭一會兒,李招娣忽的一把將碗放下,大聲哭起來:“怎麼會有這種事——我真是苦命,我怎麼會有這個毛病呢?我從小身體就很好,體育課都是優。單位裡消防競賽,我抓起那麼大的二氧化碳氣罐撒腿就跑,好多男的都不是我的對手。我一頓能吃兩碗飯,我的老朋友每個月也很正常——我怎麼會不孕呢?怎麼會這樣呢?嗚嗚——”

陳也看著她,半晌,緩緩地道:“我也想不通啊,怎麼會有這種事——我本來以為隻有報紙上小說裡才會碰到,誰曉得竟然攤到我的頭上瞭——算瞭算瞭,不說瞭,吃飯吃飯。”

陳也吃完飯,想洗個澡,在抽屜裡拿內衣時忽然想起什麼,一下子奔瞭出來,對著在洗碗的李招娣大聲道:“虧大瞭,虧大瞭——”

李招娣朝他看,說:“你娶瞭我,覺得虧大瞭,是吧?”

陳也一個勁搖頭,眼睛那兒紅紅的一塊,似是也要哭出來瞭。

“不是的——我是說早兩年用的那些避孕套,你還記不記得,都是進口貨啊,一盒夠我買半條煙瞭,我是咬著牙買的——我們用掉的那些,加起來可以買個股票機瞭——早曉得是這樣,早曉得——唉,虧大瞭,虧大瞭——”

陳也使勁地跺瞭跺腳。想想,又跺瞭跺腳。跺得腳都麻瞭。

《城裡的月光(我的青春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