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一段時間裡,陳也傢總是彌漫著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早晚各一次。中藥味透過排氣管通到樓上樓下。左鄰右舍聞到瞭,心裡都曉得是怎麼回事。幾個多事的女人每次碰到李招娣,還要關切地問一聲:“怎麼樣啊,有起色嗎?”
李招娣搖搖頭,一副渾身無力的模樣。有時候她會反問這些人:“你們有什麼認識的醫生,或是曉得什麼偏方嗎?幫我留心留心,我是沒法子瞭。”
一個信佛的女人告訴她:“把廟裡的香灰,兌上童子尿,喝下去。”
李招娣睜大眼睛:“這不會喝出毛病來吧?”
那人說:“心誠則靈。你這樣胡說八道,菩薩也不會保佑你的。”
李招娣便真的去靜安寺裡抓瞭一把香灰,臨走時還捐瞭五十塊香油錢。然後到李來娣傢,對她說:“讓你兒子尿一泡在瓶子裡,我要帶走。”
李來娣吃瞭一驚:“你要做啥?”
李招娣說:“人傢說,童子尿加香灰,喝下去就能懷孕。”
李來娣張大瞭嘴巴,半天合不攏。她說:“李招娣你瘋瞭,這種話你也相信?那麼多醫院都看不好,喝這個鬼東西會有用?你當心把隔夜飯都吐出來。”
李招娣說:“你也曉得看那麼多醫院都看不好?反正也沒戲瞭,死馬當活馬醫吧。說不定菩薩看見我這麼誠心,連尿都吃,一顯靈,就送個小囡給我瞭。”
李來娣朝她看看,嘆瞭口氣。
李招娣把小外甥趙明抱來,又拿瞭個礦泉水空瓶,掏出他那個小東西對著瓶裡。“乖囡,尿一個,給姨媽尿一個,噓——”李招娣一邊噓,一邊覺得鼻子癢癢的,像有小蟲在爬。她抽瞭抽鼻子,把頭低下。
趙明咯咯笑著,尿徐徐而出,一泡黃黃的在瓶裡。
晚上,陳也下班回傢,李招娣把裝著尿的瓶子拿出來,讓他聞。陳也一聞,眉頭就皺起來瞭。“一股臊臭,什麼玩意兒?”
李招娣告訴他:“是尿。我小外甥的尿。”
陳也還來不及說話,李招娣又拿出那包香灰,放進尿裡。“這是我上午到靜安寺求來的香灰,摻在一起喝下去,菩薩就能保佑我懷孕。”
陳也驚詫地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招娣把瓶子拿起來晃瞭晃,仰起脖子便要喝。陳也先是一怔,隨即搶上前,一把奪下瓶子。幾滴尿抖出來,落在衣服上。
“你腦子是不是壞掉瞭!”陳也把瓶子扔進垃圾桶,轉身又拉著李招娣到衛生間,“洗手!你給我把手洗幹凈!”
李招娣沒說話,乖乖洗瞭手。兩人走出來,陳也說:“你早點睡覺吧,腦子裡七想八想不知想些什麼!”
李招娣瞟他一眼,忽道:“我曉得你為什麼不讓我喝——因為你怕臭,你怕我喝瞭以後,嘴裡一股尿臊味,以後就不敢和我親嘴瞭。是不是?”她說完還笑瞭笑。
陳也朝她看。
李招娣還在笑,很快的,笑容戛然而止。
“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也曉得自己現在的樣子很不討人喜歡,講出來的話也傻乎乎的——我覺得我大概快要變成神經病瞭,天天喝中藥,連打出來的嗝,放出來的屁都是一股中藥味。都快一年瞭,我曉得我肯定是沒治瞭,你快下決心吧——上個禮拜去你爸媽傢,你爸媽看我的眼神像要吃瞭我似的,他們拉你說悄悄話,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讓你跟我離婚——算瞭算瞭,別說你煩,我也煩瞭,分開拉倒吧,我明天就回娘傢去!”
毛頭生瞭個兒子,辦滿月酒時,三寶和小陶都請瞭,就是沒請陳也。陳也起初不知道,後來有一次,三寶不小心漏瞭出來。陳也沒說什麼,在老城隍廟買瞭一副小金木魚,跑去找毛頭。
“你小子,什麼意思啊?”陳也笑罵。
毛頭的女人剛哄孩子睡著,孩子粉粉白白的臉蛋,睫毛長長地披在眼瞼上。毛頭女人在街道工廠當會計,原先幹幹瘦瘦的一個人,出瞭月子,臉色倒變得紅紅潤潤,也豐滿瞭。屋子裡彌漫著淡淡的奶香。陳也和毛頭怕吵著孩子,便出門到瞭附近的咖啡館。兩人相對坐著。毛頭不吭聲。陳也便又說瞭一遍:“你小子,什麼意思?兒子滿月也不叫我。”
毛頭笑笑。“怕你花錢。”
陳也嘿的一聲。“放屁!”
毛頭又笑瞭笑。
陳也點上支煙,給毛頭也點上一支。
“我曉得你的心思,”陳也吐瞭個煙圈,“你也是好心,怕我看瞭難過。”
毛頭搖頭。“不是不是,沒那回事。”
陳也喝瞭口咖啡,有點苦。便多放瞭塊糖。毛頭朝他看,忍不住道:“怎麼樣,還有希望嗎?”
陳也不語。半晌才搖瞭搖頭。
毛頭說:“那就領養一個吧。外面多得是。”
陳也說:“我爸媽說,領養的哪有自己生的好。他們勸我,趁年輕,早下決心。”他說完,不小心把煙嗆進喉嚨,咳嗽起來。
毛頭嗯瞭一聲。“老人有這種想法,也正常。你呢,怎麼想?”
陳也沒吭聲。
毛頭嘆瞭口氣,說:“這是中國人的死穴。要是碰到外國人就一點事沒有瞭——我說,你們幹脆移民到外國去算瞭。”
陳也笑笑:“少說這種沒用的話——我也想移民啊,你給我鈔票?”
毛頭也笑笑,又道:“其實小孩也沒多大意思,煩起來的時候,恨不得扇他兩巴掌,再把他賣到鄉下去。真的——我可不是安慰你,是真的。”
陳也朝他看看,狠狠地吸瞭口煙,整張臉都皺瞭起來。
陳也爸媽包瞭些蝦仁餛飩,裝瞭兩袋讓陳也送到蘇娜那裡。
“讓我孫子好好嘗嘗。”陳也媽媽著重加瞭這句。
陳也沒說話,上班前到蘇娜那裡轉瞭一圈,敲瞭半天門,沒人在。陳也想餛飩在常溫下放久瞭不好,便準備拜托隔壁鄰居轉交給蘇娜。正要敲門,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一看,蘇娜正慢慢地走上來。
蘇娜的冰箱裡空空蕩蕩,隻有冷凍室裡放著幾包速凍水餃。陳也在一旁見瞭,便道:“老是吃這些不好。”
蘇娜點頭,說:“我曉得,可我哪來時間燒飯?”
陳也見到她發青的眼圈,問:“昨晚沒睡好?”
蘇娜嗯瞭一聲。
陳也又問:“孩子呢?”
蘇娜說:“放在我媽那兒——我又要跑業務,又要照顧孩子,哪有這麼多精力——哎,你坐呀!”
陳也朝她看看,發覺她心情似乎不好。蘇娜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扔給陳也一支。
“你怎麼——抽煙對小孩不好。”陳也勸她。
蘇娜有些不耐煩地道:“我曉得。當著他的面,我不常抽。”
陳也摸摸頭,站起來,說:“我要上班瞭——這個,那些蝦肉餛飩是我媽親自包的,一個個蝦仁拆出來的,比外面買的好多瞭。”
蘇娜說瞭聲“謝謝”,送他到門口。她說:“再見。”
陳也也說:“再見。”與此同時,他聞到她嘴裡有一股濃重的酒味。並且看清瞭她那兩排被煙熏得有些發黃的牙齒。
周末,李招娣的媽媽讓陳也夫妻過去吃飯。李招娣先過去瞭,陳也下瞭班直接過去,在小區門口買瞭一串香蕉,正要進樓洞時碰到趙強。趙強見到陳也,立刻打招呼:“嗨!陳也!”
陳也便也打瞭個招呼。“你好。”
趙強邊走邊道:“聽來娣講,媽今天燒瞭許多好吃的小菜,豬頭肉,紅燒豬爪,清炒腰花——都是你喜歡的。”
陳也哦瞭一聲。
趙強朝他看看,說:“臉色不大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陳也說:“沒有。上早班,起得太早瞭,沒睡好。”
到瞭傢門口,趙強敲門。一會兒門開瞭,李招娣媽媽“喲”的一聲:“陳也來瞭啊!”殷勤地把陳也迎進去。
李來娣也早到瞭,和李招娣兩個人在廚房幫忙。李招娣爸爸親自給陳也泡瞭杯茶,端上來。李招娣媽媽剝瞭根香蕉,送到陳也嘴邊。趙強掏出煙,先給李招娣爸爸一根,再給陳也一根。李招娣爸爸忙不迭地拿出打火機,給陳也點上火。
一會兒菜做好瞭,端上瞭。三個女人擺碗筷,李招娣爸爸和趙強搬凳子。陳也要幫忙,被李招娣媽媽死死攔住。“你管你坐,你管你坐——”
陳也隻好坐下。李招娣在他旁邊坐下。倒上酒和飲料。還沒吃幾口,李招娣媽媽便把陳也面前的小碟堆滿瞭菜。
“多吃點多吃點——都是你喜歡的。”
陳也點頭,說:“我自己來,姆媽你們自己吃呀。”
李來娣說:“陳也——”話音未落,便給李招娣爸爸喝住,“搞什麼,叫姐夫!你這個小姑娘一點規矩也不懂。”
李來娣哧的一聲:“我一直叫他名字的,又不是第一次。”
李招娣爸爸說:“以前錯瞭,就要一直錯下去?姐姐的老公當然是叫姐夫瞭,你姐夫不跟你計較,你別把客氣當福氣——叫姐夫,以後一定要叫姐夫!”
李招娣爸爸說完,竟還朝陳也笑瞭笑。陳也看出他這笑裡有討好的意味,心裡忽然有些難受,一下子連胃口也沒瞭。又不能表現出來,隻好慢慢地吃。
一時間,便沒有人說話瞭。過瞭一會兒,李招娣問陳也:“我幫你舀點湯好嗎——是老鴨湯,放瞭蟲草的。”
陳也說:“好——我自己舀。”
李招娣沒說話,一把將他的碗拿去,走到廚房,舀瞭碗湯過來。陳也喝瞭兩口,覺得很咸。不好說什麼,便一口一口喝下去。
李來娣也舀瞭碗湯,一喝,便叫起來:“要死瞭,打翻鹽缽鬥啦?”
李招娣媽媽連忙舀瞭勺喝,慌慌張張地道:“怎麼會咸的呢,怎麼會咸的呢,我放鹽一向很準的——哎喲,陳也,你咸瞭是吧,哎喲,真是的真是的——”
陳也忙道:“沒事的。也不是很咸。”
這時,李招娣爸爸張口結舌起來:“要死瞭,你放過鹽啦?我以為你沒放,所以剛才又放瞭兩勺鹽——”
李招娣媽媽恨恨地朝他男人發火:“你不會先嘗嘗味道啊?再說瞭,放鹽平常都是我的事,你多什麼手,真是的——哎喲,陳也,這可怎麼辦啊,來,多吃點糖藕,這湯不要喝瞭,我幫你倒掉它——”
陳也還來不及說話,李招娣媽媽便已沖到面前,將他的湯碗飛也似的撤走。
她一邊撤,一邊叫:“老李,你幫陳也再去泡杯茶,嘖,真是要命,這麼咸的湯喝下去,嘴巴肯定幹死瞭,作孽啊。招娣你要不切個西瓜?來娣你幫我到冰箱裡拿個番茄,再拿兩個雞蛋,我燒個番茄蛋湯算瞭,湯總是要喝的——陳也,不好意思哦,把你咸死瞭是吧?你這孩子也是的,咸你就說嘛,這麼不聲不響喝下半碗,可怎麼得瞭——對瞭,這個豬爪不錯,我燉瞭半天瞭,你嘗嘗,看味道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