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寶的廠連續幾個月發不出工資。三寶找小陶幫忙,小陶說街道工廠需要一個貨車司機。三寶很早就考過B照,小陶把他調瞭過來。工資不高,但有保障,空閑時還可以幹幹私活,賺點外快。三寶很高興。
小陶仕途順利。街道主任當瞭不到一年,便調到區政府,當瞭區長助理。單位給他分瞭套房子,在區政府旁邊,地段偏瞭點,但三室一廳,面積夠大。加上現在已逐漸取消福利分房,都是貨幣分房。像小陶這樣的房子,再不濟也要八九百塊錢一個平方,等於白白送瞭他十幾萬。
周末,三寶、毛頭、陳也和小陶在張生記吃飯。小陶是開車來的,單位配的桑塔納。吃飯也是他埋單,能報銷。四個老同學好久沒碰頭瞭。小陶比以前胖瞭,臉色也紅潤瞭許多,講起話來字正腔圓,中氣十足的。陳也說:“小陶現在很像領導啊。”
小陶還沒開口,三寶便在一旁說:“什麼叫像?——人傢本來就是如假包換的領導。我們這幾個人啊,就屬小陶最有本事瞭。前途不可限量。”
小陶笑笑,謙虛道:“搗搗糨糊,搗搗糨糊。”
毛頭的老婆得瞭子宮肌瘤,幾個月裡開瞭三次刀,肚皮上像裝瞭拉鏈,他一直陪夜,臉色很差,眼窩那裡黑瞭一塊。三寶開貨車,被太陽曬得黑瞭一圈,精神倒還好。
小陶給毛頭介紹瞭一個婦科醫生,是紅房子醫院的主治醫師。
“是我同事的姐夫,圈子裡挺有名,你帶你老婆去看看。”
毛頭說瞭聲“謝謝”。正要從口袋裡掏煙,小陶已經拿出“紅中華”,散瞭一圈。毛頭便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紅雙喜拿出來瞭。小陶說:“張生記的老鴨湯好吃是好吃,就是膩瞭些,上面漂的全是油。”
三寶說:“現在和以前不一樣瞭,以前是喜歡吃肥肉,現在看到肥的油的就怕,就想吃點清淡的。”
小陶說:“現在生活條件好瞭,吃的東西多瞭,選擇也多瞭。以前是怕吃不飽,現在是怕吃得太多,對健康不好。報紙上不是一天到晚讓市民少吃酸性食物,多吃堿性食物嘛,什麼是酸性食物,就是那些豬肉牛肉,堿性食物就是蔬菜水果。我老婆現在每天讓我吃一個蘋果。你們曉得我是不喜歡吃水果的,可沒辦法,要想身體好就得多吃水果——咦,陳也,你怎麼不吃菜?就你吃得最少。”
陳也說:“大概是老瞭,胃口一年比一年差。”
三寶嘿的一聲:“幫幫忙,四十歲都不到,老個屁啊——哦,我曉得瞭,是不是你老婆覺得你某些部位老瞭,啊?”說著,嘿嘿壞笑起來。
陳也搖瞭搖頭,說:“你這個人啊,嘴裡總是吐不出象牙來。”
吃完飯,桌上還剩下一些菜,小陶讓服務員打包。朝毛頭看瞭一眼。三寶立刻便叫起來:“毛頭,這些菜你拿回去吧。”
毛頭說不要。三寶大聲道:“現在打包沒什麼丟臉的,你小子別死要面子。”
毛頭還是不要,臉色有些尷尬。陳也忙把打包的菜拿瞭下來,說:“我老婆最近懶得很,不高興燒菜。正好讓我拿回去。”
三寶說:“還是你實惠。”
臨走時,小陶給瞭每人幾張東方明珠的參觀票。
毛頭說:“講起來是上海人,東方明珠建成那麼久,還沒上去看過呢。”
三寶說:“一張票好幾十塊錢,沒啥意思,要不是白送的票,才不高興上去呢,上頭又沒有金子。”
小陶說要送三人回去。陳也說不用瞭:“你和三寶順路,我和毛頭走回去就可以瞭,反正天氣好。”小陶和三寶便先走瞭。
陳也和毛頭朝前走去。陳也把手裡的飯盒交給毛頭。
“你老婆住院,傢裡沒人給你燒飯,拿回去吧,湊合幾頓也好。”
毛頭猶豫瞭一下,沒動。陳也硬塞在他手上。
“別這副死樣活氣的表情,”陳也咳嗽一聲,笑笑,“我又沒催你還錢。”
毛頭說:“就算你不催我還錢,我心裡也不好受。你曉得不曉得,我現在每次看到你都怕得要死。”
陳也說:“你以為就你怕啊?其實我看到你也怕。”
毛頭奇怪道:“你怕什麼?欠錢的又不是你。”
陳也搖頭,說:“你要是個陌生人,那我就一點兒也不怕,非但不怕,喉嚨還會叫得比誰都響。可你是毛頭,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就怕,怕得要命。”
毛頭朝他看瞭一會兒,低下頭,嘆瞭口氣。
星期天,陳也帶李招娣和王曉溪去東方明珠。王曉溪還有兩個月就高考瞭,陳也特意帶她出來散散心。王曉溪成績很不錯,有保送到同濟的機會,可她不願意,硬是要考復旦。陳也給姐姐寫信,說“這個小囡爭氣得很,你們就放心吧,將來可以享女兒的福瞭”。
三人站在東方明珠往下看,下面的人一個個像螞蟻似的,不遠處,黃浦江蜿蜿蜒蜒,陽光下,水面泛著一層粼光,一點一點的。瞇著眼,天和江似是連在瞭一起。江上的船隻來來往往,汽笛聲不絕於耳。
陳也指著近處的幾幢高樓,說:“浦東現在熱鬧多瞭,粗看就和浦西沒啥區別。好多人都願意住到浦東來,為什麼——浦東空氣好,綠化好,房子新,價錢又便宜,再說瞭,現在交通方便瞭,又是隧道,又是南浦大橋、楊浦大橋,車開過去一會兒就到瞭。所以說,浦東是好地方瞭啊!”
李招娣斜他一眼,說:“聽口氣,你倒像是浦東新區區長。”
陳也對王曉溪說:“等你爸媽下次回上海,我們就一塊兒再來東方明珠。”
李招娣撇嘴說:“來這裡不實惠。還不如買點吃吃。”
陳也說她:“你這個人啊,小市民味道太足,隻曉得吃,一點文化素質都沒有。東方明珠是什麼?是我們浦東的象征啊。上來看一看,整個浦東就一覽無遺瞭,還有浦西,也看得清清楚楚——”
李招娣說:“幫幫忙,還‘一覽無遺’呢,少在我面前文縐縐的——看得見浦東浦西又怎麼樣,又不會多塊肉!”
陳也搖頭:“跟你這個人說不通。曉溪,我們不要理她。”
王曉溪微微一笑。她比初來上海時白瞭許多,剪瞭短發,看著很有精神。她和陳娟年輕時像極瞭,都是那種棱角分明的長相,大眼睛,高鼻梁,顴骨微凸。初來上海時那副黑框眼鏡扔掉瞭,換瞭副無框眼鏡。王曉溪現在很像個上海姑娘瞭,李招娣給自己買衣服時,總不忘給她帶上幾件,有時也把自己穿不下的衣服給她。王曉溪的身材高瘦,李招娣常常對陳也說:這小姑娘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不去當模特倒蠻可惜。陳也說:我們曉溪是博士生的料,你不要瞎三話四。
回去的車上,人很多,好不容易有瞭個位子,王曉溪讓給李招娣,“舅媽你坐”,李招娣要幫王曉溪拿包,王曉溪說:“沒關系,又不重——咦,舅媽你臉上有點臟,我幫你擦掉。”拿紙巾幫她擦拭幹凈。
回到傢,王曉溪洗瞭個澡,馬上便開始復習功課。陳也到菜場買菜,李招娣陪他一起去。路上,陳也說:“曉溪現在跟你倒是蠻親。”
李招娣撇嘴說:“快三年瞭,就是養條狗也養得傢瞭。”
陳也白她一眼:“你這個女人啊,講話永遠是十三點兮兮的。”
走瞭一會兒,李招娣又道:“那天我聽她跟她爸媽通電話,說瞭一大堆菜名,什麼冬瓜小排湯、糟毛豆、苦瓜炒肉片,肯定是她爸媽問她吃得好不好,她就把這裡的菜報給他們聽——嘿,你姐姐姐夫就生怕我們虐待她。”
陳也說:“他們不是這個意思。女兒快高考瞭,他們也緊張啊。要是換瞭你,也是一樣的。”
李招娣說:“他們女兒成績那麼好,有什麼好緊張的?倒是我外甥啊,才小學三年級,就開紅燈瞭。我妹妹是不懂教小孩的,趙強那傢夥整天就曉得野在外面,我看這個小赤佬將來大靈總歸不靈瞭。”
陳也說:“你聽你的口氣,就像在講外頭人一樣。你這個做姨媽的,也不曉得想想辦法。”
李招娣嘿的一聲:“我有什麼辦法?我又沒養過小孩,更加不懂得教小孩瞭——要是讓你們曉溪幫幫教教我們趙亮,倒是還有點希望。”
陳也說:“你講話也不動動腦子,現在是什麼時候?曉溪哪有這個閑工夫?”
李招娣說:“那就等她考上大學再說。”
陳也愣瞭一下,說:“這倒也不是不可以——再商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