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九九八年的八月,復旦的錄取通知書來瞭,王曉溪填的是新聞系,復旦最熱門的專業。她的考分比分數線整整高瞭五十多分,是她所在那個高中的第一名,浦東新區第三名。那個教導主任,也就是三寶的表哥的連襟,專門到陳也傢來瞭一次,緊緊握住陳也的手,激動地說:“沒想到啊,沒想到啊——”

陳也倒是很平靜,說:“我倒是老早就想到瞭。”

教導主任不住點頭,說:“就是就是,素質擺在那裡,其實也是意料中的事——我們學校還從來沒人考進全區五十名呢,這一下子名氣就出來瞭,明年生源質量肯定也會提高——老兄,真是謝謝你瞭,找瞭個寶給我們。”

陳也說:“哪裡哪裡,過獎過獎。”

教導主任走後,李招娣說陳也:“你這個人啊,明明心裡高興得要命,臉上還非要裝得若無其事,傻不傻?”

陳也搖搖頭,說:“你懂什麼,越是得意的時候,越是要低調,讓人傢覺得你很有修養,很有素質。”

李招娣嘿瞭一聲:“你自己看看你那副樣子,想笑又拼命忍住,真辛苦啊,一張臉就跟抽筋似的,這叫有修養啊?這叫腦子搭錯,做作!哈哈——”李招娣說到這裡,忍不住笑瞭起來。

陳也白瞭她一眼。

“跟你說瞭也是白說,你這個人什麼也不懂。”

陳娟和王有康從雲南回到上海。李招娣陪陳娟去南京路給王曉溪買禮物。逛瞭一上午,買瞭雙耐克的球鞋。本來是要買雙新款的,可是新款隻打九折,老款能打對折,三百多塊。陳娟說:“新款老款反正都是穿在腳上,沒啥不一樣。”

陳娟一邊付錢,一邊對李招娣說:“我這輩子都沒穿過這麼貴的鞋。”

李招娣說:“時代不一樣瞭嘛,現在條件好瞭,當然要穿的好些。隻要小姑娘爭氣,買的再貴心裡也舒服,對吧?”

陳娟笑著點頭,說:“這倒是的。我和老王在雲南吃苦受累為瞭什麼?還不是就為瞭這個小囡。她現在這個樣子,就是讓我把老命抵上我也高興。”

李招娣說:“阿姐你不要這麼說。曉溪會讓你們將來過上好日子的。陳也老是對我說,你們是有晚福的,將來就要享女兒的福瞭。快瞭,你們快要苦出頭瞭。”

陳娟欣慰地笑笑:“小姑娘是蠻爭氣的。”

兩人一邊走,一邊看路邊櫥窗裡的擺設。陳娟說:“幾年不回來,上海又是大變樣瞭。”

李招娣說:“就是說呀,上海真是很漂亮的——我們店裡有個人上個月去香港,回來講給我們聽,說香港也不見得比上海好,香港亂,不像上海幹幹凈凈的,特別是浦東,陸傢嘴那塊弄得多漂亮,馬路、綠化,都是嶄新的。陳也說,美國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虧得沒考出托福,要不然去美國就虧瞭。我說他這是胡謅、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再怎麼樣,美國總歸更加靈光,你說是吧?”

李招娣又道:“阿姐,我跟你講,現在上海人都不流行逛南京路瞭,買東西就去淮海路,那裡的東西更加正宗。現在逛南京路的都是外地人,上海人逛南京路要被人傢笑成是巴子的。”

陳娟說:“我本來就是外地人,是巴子,我也不怕人傢笑。”

李招娣一愣,說:“阿姐,我可沒有說你是巴子,我、我不是存心的——我怎麼會說你是巴子呢,就算我這麼想也不會說出來的呀——這個,陳也老說我講話不經過大腦,十三點兮兮的,阿姐,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我——”

陳也在飯店擺瞭一桌,慶祝王曉溪考上復旦。陳也父母、陳娟夫婦、陳也夫婦,再加上王曉溪,一共是七個人。陳也爸爸的頭頂禿瞭一塊,亮亮的。他自己說這是因為現在營養太好,油都浸到頭皮裡去瞭,所以長不出頭發來。陳也媽媽上個月新燙的頭,短短的,很精神。

陳也帶瞭瓶五糧液,店裡說要收一百塊錢開瓶費,他跟經理交涉瞭半天,才答應隻收三十塊錢。陳也媽媽很想不通,說:“我們去買個扳頭好瞭,又用不瞭多少錢,幹嗎讓他們開瓶,還要收錢?”

陳也說:“飯店都靠酒水賺錢,你曉得他們一瓶五糧液賣多少錢?差不多要翻倍瞭。我們帶酒進來,他們隻收三十塊已經很夠意思瞭。”說著,讓服務員把酒打開,每人面前都倒瞭一點。王曉溪說:“我不會喝酒。”

陳也說:“不會喝也要喝一點。你舅媽也不會喝酒,可今天也要喝一點。今天是為你慶祝,不管會喝不會喝,都要喝一點意思意思。”

一傢人舉起酒杯,幹瞭杯,發出清脆的聲音。

陳也放下酒杯,說:“真高興啊,曉溪考上瞭復旦,將來大學畢業,找個上海的工作,再找個上海的男朋友——姐姐姐夫,你們開心吧?”

陳娟望著女兒,說:“開心,怎麼不開心?天天盼夜夜盼,盼的就是這麼一天,感覺像是做夢一樣。”

陳也笑道:“不是做夢,是真的。美夢成真瞭。”

王有康嘆道:“想想這小姑娘也真是不容易,我和她媽媽都讀書不多,就靠她自己。我們廠裡那些人常常問我是怎麼教的孩子,我說我哪裡懂教孩子啊,都是孩子自己爭氣。我把曉溪小學時候貼在墻上的那些紙條給他們看,什麼‘我要回上海’、‘我要讓爸爸媽媽過上好日子’、‘我要努力’,他們看瞭,都說這個小姑娘不得瞭,又聰明又孝順。”

王曉溪拉拉他的衣角,輕聲說:“爸,以前的事就別提瞭。”

王有康一愣,笑起來:“小姑娘還不好意思瞭。”

陳也爸爸喝瞭幾杯酒,臉立刻便有些泛紅瞭,話也多瞭起來。他說:“好啊,陳娟當年到雲南去的時候,我就想,糟瞭,少瞭個女兒瞭,將來可怎麼辦呢。現在多好,曉溪成瞭上海的大學生,等再過幾年,你們退休瞭,再回上海,到時候一傢人又在一起瞭。開心啊,好事啊!”陳也爸爸邊說,邊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還有沒有酒,再給我倒一杯。”他問陳也。

陳也說:“爸,喝得太快瞭。這是五糧液,你當是二鍋頭啊。”

陳也爸爸脾氣上來瞭,從口袋裡掏出幾張一百元的鈔票。“再去買一瓶,”他道,“兒子小氣,那就老頭子請客,今天喝到盡興為止。”

陳也搖搖頭,又從包裡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瓶五糧液。“小姐,”他把服務員叫來,在她手裡塞瞭張十塊錢,“這瓶酒就別收開瓶費瞭,啊?”

服務員把錢揣起來,佯裝什麼也沒看到,走開瞭。

陳也給爸爸倒瞭滿滿一杯:“喝吧,今天高興,就算你喝醉瞭,我做兒子的背你回去——放心喝吧。”

陳也爸爸咧嘴一笑:“這才像句話。”說著,又把酒喝幹。

陳也媽媽摸摸王曉溪的頭,說:“曉溪是天生讀書的料。現在上海的孩子都時興請傢教,一小時好幾十塊錢,每星期要請個幾趟,我的退休工資都不夠請傢教的。我們曉溪請過傢教沒有?一次也沒有,照樣考上復旦,全校第一。所以說啊,讀書好不好其實還是天生的,要看孩子是不是這塊料,有些小孩再怎麼請傢教,再怎麼花錢,也是沒用,天生就不是讀書人——”

李招娣聽瞭,在陳也耳邊輕聲嘀咕:“我總覺得你媽像是在說我外甥。”

《城裡的月光(我的青春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