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看見這麼大的雪。我透過窗眺望著外面的景色,別墅周圍一片白茫茫,白樺林也被白雪覆蓋住,看不出樹的輪廓瞭。
雪絲毫沒有要停的樣子,雪花如羽毛、似棉絮,靜悄悄地紛紛飄落。時間已過清晨六點,還無法確定太陽的位置。
“這天完全沒放晴呢,快把窗簾拉上,看瞭就心煩。”在我身後說話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名叫英一。他戴著一副銀邊眼鏡,身材肥胖,像肚子裡裝瞭一隻啤酒桶。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總之看上去就是那種再典型不過的人類——懶散又不負責任。
“是啊。”我以文質彬彬的口吻應著,拉上瞭窗簾。這次的我是一個“舉止有禮的好青年”。
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是在別墅進門後右手邊靠裡的一個寬敞的地方。連我在內,一共有五個留宿的客人正在會客室的沙發上面對面地坐著。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在我正對面說話的女子名叫真由子,約莫二十六七歲,身材纖細,皮膚白皙,略帶茶色的長發尤為醒目。
“田村夫人的情況怎麼樣?”身穿白衣的廚師向我詢問,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或許是因為下垂的劉海和那張娃娃臉,他看上去不像有四十歲。
“剛才我去看她的時候己經睡著瞭。”我回答。田村聰江正在二樓的臥室裡打著鼾。不過我並不清楚,她算是昏死過去,還是昏死過去後醒過來又睡著瞭。
“你好像是叫千葉吧?”英一用食指扶瞭下眼鏡,開始找我的碴。
“是的。”
“這一切都得怪你。”他噘著嘴,看我的眼神猶如看著不祥的符咒。
“怪我?”我繼續我的好青年扮相,示弱地應道。
“我們幾個都是之前就預定好要在這幢別墅留宿的,還有邀請函呢,但是,”他下巴上下垂的肉伴隨著他的說話聲不停抖動著,“你不是這樣的吧?”
我嘆瞭一口氣,努力裝出一副非常抱歉的神情,撒謊道:“雪實在太大瞭,我隻能在這裡避難啊……”我來這幢別墅才不是要避難,而是為瞭工作。
“都是因為你來瞭,才會發生這種事情。事情都被你搞砸瞭!”英一喋喋不休地抱怨著,我不明白他所說的“搞砸瞭”的意思,但我並沒有提出反問,而是繼續擺著“怎麼會這樣”的困惑表情裝可憐。
“英一,你這就是在挑刺瞭。”在他身邊的男子責備道。這個額頭與眉間佈滿皺紋的男人姓權藤,是英一的父親,似乎剛剛退休。
但是英一並不罷休,繼續責問我:“莫非是你殺瞭那個大叔?!”他邊說邊用大拇指指向他身後的“那個大叔”。他指的是倒在廚房入口附近的田村幹夫,一具臉朝下、口吐白沫的屍體。
“沒有證據就不要信口雌黃,英一!”權藤厲聲說道。
真由子細弱的聲音輕輕響起:“可是千葉先生一點都不害怕呢。”她有一張優雅的面孔。“像我現在可是怕得要命……”
“這不是很正常嗎?”話都到喉嚨口瞭。我可是死神啊,和人類的死亡有著最密切的聯系。這麼說吧,就算我看到屍體,最多也就無聊地說一句“又死瞭嗎”而已。
2
這次對我下達的指示比平時更為冷淡。昨天下午,大雪下個不停,我被扔到白樺林裡,情報部的傢夥隻是對我說:“筆直走十分鐘左右就可以看到一幢別墅,你去那裡借口躲避暴風雪住下。”
“田村聰江在那個別墅裡?”我確認道,情報部的傢夥則回答:“沒錯,他們夫妻倆應該都來瞭。”
“那個別墅是田村聰江平時的住所?”
“不,田村聰江的丈夫在東京開私人診所,這次隻是來旅行而已。”
“旅行?那別墅是旅館?”
“最早的主人據說是十九世紀的一個俄羅斯人,他離開這個國傢後,這別墅就由別人來管理瞭。那是一幢兩層建築,看上去挺肅穆的。或者說很有風格吧。據說現在開放給普通人有償使用,其實差不多就是小旅館啦。”
“他們是夫妻倆甜蜜旅行嗎?”
“不,不是。應該還有幾個人一起來的。”情報部的傢夥飛快地說著,一看就知道他想快點跑路,“除瞭田村夫婦以外還有三個人會來留宿,算上雇來的廚師就是四個人。”
“你早說啊!”我火瞭。他不理會我,繼續說:“他們是有邀請函的,好像是收到瞭中獎的明信片,上面寫著‘豪華別墅三日兩夜遊’,才聚集到這裡來的。”
“中獎的明信片?”我憑直覺事有蹊蹺,也把這感想直接說瞭出來,“這也太可疑瞭吧?”
“是很可疑啊。”情報部的傢夥認為理所當然似的點頭附和道,“肯定有什麼人心懷不軌,把人叫到這種深山老林裡的別墅,想幹點什麼事出來。”
“什麼人是指誰?他有什麼目的?”
“誰知道。”他發出滑稽的聲音。
“問你件事可以嗎?”
他以聳肩代替肯定回答。
“為什麼就隻告訴我這些信息?”如果我不積極地詢問,他肯定什麼都不告訴我。雖然說情報部的工作是列出死亡人選,然後收集相關信息,而我們調查部的工作則是據此進行調查確認,但這也太冷淡瞭吧!惱火過後,我轉而覺得詭異瞭。
他反倒大模大樣地反問道:“難道沒有詳細信息會對你的工作產生障礙?”
“不會。”我立刻回答。
“所以嘍。你們調查部隻要做好分配的工作就行瞭。反正你們也掌握不瞭事件的全貌,就算拿到信息也用不到。總之你快去吧,雪越積越深,會很難走的哦。”
雖然那句“反正你們也……”的斷言讓我有些不爽,但爭論起來太麻煩,所以邁步就走,卻聽他在背後直嚷嚷:“啊,對瞭對瞭——”
“怎麼瞭?”
“順帶提一句,那別墅裡應該會死好幾個。”
我轉過身,挑瞭挑眉:“什麼意思?”
“那別墅的住客裡有幾個人的調查報告結果已經是‘可’瞭。”
“除瞭田村聰江以外?”
“當然。大傢調查的速度很快,報告很快都交瞭上來,所以這次就碰到一起發生瞭。”
“那麼急著報告做什麼?”與其說我在發泄對同事的不滿,不如說我是真的有這個疑問。我實在無法理解這種不好好調查就把“可”的報告交上去的心態。
“誰知道呢。隻要調查部交報告上來,早晚都不是問題。”他說,“總之那別墅裡除瞭田村聰江以外,還有幾個人會死。要說哪個最早嘛……”他流露出搜索記憶的表情,說,“應該是田村幹夫吧。”
“田村聰江的丈夫?”
“是的,田村幹夫明天就會死。”
“別人明天也會死嗎?”
“在大雪封門的別墅裡,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這事你不多少覺得有些戲劇性嗎?”
“還好吧。”我不關心這些,淡淡地回答道。反正我們也掌握不瞭事件的全貌,有瞭信息也用不到。雪埋住腳瞭,我抬起腳,再往前邁步。踏到雪上的腳步聲交錯著陷入雪中的聲音,聽上去頗像有節奏感的音樂,令我心情愉快。
最後,我是在那天下午三點多才到達瞭別墅。全體住宿的客人正圍坐在大堂的暖爐邊,他們對於我這個渾身積雪的不速之客自然深感懷疑。我感覺到他們把我看作是個大麻煩,甚至千方百計想要把我趕走,所以我努力表現出疲憊不堪的樣子,怯弱地表示一旦被趕到外面,我將因世態炎涼而死,而不是暴風雪,最後終於讓他們同意我借宿。
吃晚飯的時候,我問他們:“大傢旅行的目的是什麼呢?”
田村幹夫便儼然一副代表全體成員的樣子解釋道:“不,我們都是偶然被旅行社抽中才來的。”
“抽中?”
“抽中的是信州別墅的雙人房。我還是第一次中這種獎,所以就帶著老婆一起來瞭。”可能是因為醫生平日裡經常接觸病人的緣故吧,他似乎很習慣於向人解釋事情的起因。在他身邊的田村聰江白發蒼蒼,垂著頭。
借此,大傢依次作瞭自我介紹。
剛步入老年的權藤首先低聲說道:“我姓權藤,和年紀這麼大的兒子一起出來旅行還挺奇怪的,不過偶爾為之也不錯,父子旅行,呵呵。”說著硬是擠出一絲笑容來。
“就因為你幹這種怪事,起暴風雪瞭吧!”英一側過頭去抱怨道。他雙頰一鼓,兩團肉就擠到下巴來瞭。
“我現在在東京差不多算是個小演員。”真由子低著頭,有點害羞地說著,“最近經常會中這種旅行獎,不過總是沒能去成。這次因為覺得這邊的深山很有意思,所以就來看看。我的男朋友本來說好晚點也會來的,現在還沒到……”她說著擔心地看著柱子上的鐘。
“雪這麼大,估計夠嗆啊。”正在擺盤子的廚師說。他是有口無心,聲音聽上去很有禮貌,卻不帶任何感情。
“要是你那個男朋友來不瞭,你看我這個笨蛋兒子怎麼樣?你就陪他睡吧,他才三十五歲,還單身哦。”權藤說完這番既可理解為下流玩笑,又可理解為可憐天下父母心的話,咧開嘴露出瞭牙齒。
真由子的眉毛在一瞬間擰瞭起來,然後露出尷尬的笑容,低聲道:“那怎麼行。”我想她說不定此時正在心裡大罵他神經病呢。
“你也介紹下自己吧。”田村催促娃娃臉廚師道。廚師被這突如其來的點名嚇瞭一跳,手上裝沙拉的盤子差點拿不穩。隻聽他語調輕快活潑地回答道:“我上個月前還在東京一傢旅館做大廚,如今辭職後靠朋友介紹專門上門做主廚。今天也是突然接到電話要我過來的,所以我跟大傢一樣,也是第一次來這幢別墅。”
然後他告訴我們,這裡備有大量食材。“所以就算因為暴風雪被困在這裡,也不用擔心會餓死哦。”他微笑著說道。
“或許明天雪就會停瞭吧。”真由子輕聲說。於是田村幹夫提議:“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去瞭望臺吧?這附近的山裡好像有一個呢。”
“瞭望臺啊……”真由子看來不是很有興趣。
“好像挺有趣呢。”權藤嘴上這麼回答,卻表現得毫無興趣。
“那大傢一起去吧!”娃娃臉廚師話音剛落,英一也跟著點頭,於是突然就變成瞭大傢無論如何都必須去瞭望臺,令人不免覺得好笑。
“不過可別小看這暴風雪,說不定還要下很久呢。”英一嘟囔瞭一句。
“甜的?(在日語中,“甜的”與“小看”為同一詞,均作“甘い”。) 暴風雪也有味道嗎?”我脫口問道。
“你……”英一被我的問題驚呆瞭,一時說不出話來。
田村站起身對娃娃臉廚師說:“大廚,你一個人上菜很費時吧,我們夫妻來幫你端盤子。”
“是啊,我們坐得離廚房最近。”田村夫人連忙也站起身來。
他們夫妻死期將至,據情報部的傢夥所言,田村幹夫將在第二天死亡,他的夫人應該也會因為我的報告而在一周後死亡。剩下的時間很珍貴啊,不要浪費在準備飯菜這種事情上——我很想這麼對他們說,不過自然說不出口。
這就是昨天,也就是第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3
然後就是今天,第二天。我們聚集在會客室裡,遠遠地看著田村幹夫的屍體。真由子小聲地問:“警察怎麼說?有人報警瞭嗎?”
“電話不通。”回答的是權藤。在這些人當中,除瞭我以外,最冷靜的就是他瞭。雖然他的臉有點扭曲,不過也可以認為是他原本就有的皺紋造成的。“電話線大概被暴風雪給刮斷瞭吧,手機在這裡也沒信號。”
“沒想到日本還有手機沒信號的地方!”真由子像是認為沒有什麼比這更恐怖的瞭,發出瞭絕望的聲音。
“我說,”英一放下二郎腿,支起上半身問,“那大叔真是中毒死的嗎?”
“中毒?”真由子的眼睛瞪圓瞭,“是中毒嗎?”
“應該是中毒吧。”權藤點點頭,神色凝重,“沒有傷口,頭頸也沒有被勒的痕跡。嘔吐和抓胸口的樣子,都很像中毒身亡。”
“或許是心臟病發作吧。”英一說。
“也不能說沒這個可能,不過看屍體更像是中毒身亡。”
這番斷言裡透著基於多年經驗的自信,令我心生敬佩。
“馬錢子堿!”真由子冷不丁嘟囔瞭一句,看樣子她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那是什麼?”我忙問她。她一驚,有些害羞似的解釋說:“啊,沒什麼,這是外國推理小說裡經常提到的一種毒藥名稱。我經常看這類小說,所以不由自主就想到瞭……這應該是虛構的毒藥吧?”
“不知道。”我輕描淡寫地帶過。
“我老爸以前是警察。”英一像是站在遠處指著某樣討厭的東西似的,看瞭看權藤說,“他一直兢兢業業工作到退休,是個刑警,所以這種場面,他比我們這些人要來得習慣。”
真由子的眼中一瞬間掠過安心與感動,大概因為有一個老刑警在場增強瞭她的安全感,但同時仍不免感到恐懼:“如果是服毒的話,應該是自殺吧?”
“不清楚。”權藤雙臂抱胸,用力抿起嘴唇。
“假設田村先生不是自殺的,那就說明有個人會是兇手,是吧?”真由子口齒伶俐地說著,“在被暴風雪封鎖的地方發生殺人案件,這不就變成推理小說裡的場景瞭嗎?如果真是自殺就好瞭……”
“是自殺就好瞭?你倒是說得輕巧。”英一冷哼一聲。
“那你是要他殺才好?”真由子柳眉倒豎,看來她實際上是個強勢的女人。
“說起來,好像是有小說描寫孤島上連續發生殺人案件呢,像《東方快車謀殺案》這種。”娃娃臉廚師冒出這麼一句。
“那不一樣。”真由子猶猶豫豫地明確指出他的錯誤,“那本是別的類型的小說。”
“啊,是這樣嗎?”
“很遺憾。”我開口,“我不認為這是自殺。”
“哎?”真由子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你憑什麼這麼肯定?”英一也透過眼鏡盯著我。對我來說,理所當然能夠斷定田村幹夫非自殺。
在我們調查後所發生的死亡,隻限於由意外事故或者不幸事件導致的突發性死亡。老死、病死和自殺都與我們無關。情報部之前說過,田村幹夫的調查報告結論為“可”,這就表示我的同事已經調查過他——也就是說,他不可能自殺。
“不是自殺是什麼?難道說有人給那大叔下毒瞭?”英一瞪著眼睛。
權藤輕撫下巴,一臉的兇相,隨後他開口說:“廚房裡好像留有兩隻杯子?”
“是啊。”其他人跟著點頭。在田村陳屍的廚房裡,發現瞭兩隻葡萄酒杯。兩隻杯子雖然擺放得有一段距離,但都是杯底殘留著淺淺一層類似於紅酒的液體。從娃娃臉廚師堅持說昨晚這裡並沒有這兩隻杯子來看,可以推測是半夜裡有人用過瞭。
考慮到田村聰江所說的田村嗜酒這一點,能基本確認其中一隻是田村用過的。
“有兩隻杯子就表示還有一個人在場,對吧?”英一一一掃視眾人,仿佛想要把那個人揪出來,“會不會就是那個人把毒藥摻進酒裡的?”
“這酒是昨晚各位喝剩下的。”娃娃臉廚師怯生生地說。
“也就是說,毒藥並不是事先摻進去的。”權藤松開交叉在胸前的雙手,重新坐到沙發上,“那田村先生大概是什麼時候死的呢?”
“那應該是……”我搜索著記憶,“大概是清晨五點到六點之間。”由於我回答的速度實在太快,其他住客都用怪異的眼光註視著我。我暗叫糟糕,英一已湊過身來質問瞭:“為什麼你連這都知道?”
“實際上,”我忙解釋,“我的房間就在樓梯旁邊,有人經過都能聽到腳步聲。”
“所以呢?”權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他瞪我的那架勢,就好像隻要我一語不實,他就要實施反撲。
“早上五點左右,我聽到外面有動靜。因為好奇,我就往門外看瞭看,結果正好看見田村先生往樓梯走。”
住客和廚師的房間都在二樓。走上樓梯,右手邊有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側各有五扇房門。我的房間在最靠外的右手邊,正對面隔著走廊的恰好是田村夫婦的房間。
“你是通過貓眼看的嗎?”
“貓眼?嗯,是的。我正好看見田村先生一個人從房間裡走出來。”
說實話,不隻田村出門的那個瞬間,我一整晚都通過貓眼窺視著屋外。對我來說,不管是躺在床上睡覺還是站在門前,體力的消耗都差不多,堅持幾小時幾天都沒有問題。所以,我原本打算在田村聰江從正對面的屋子裡走出來的時候,假裝碰巧遇到,然後湊上去搭話。因此我整晚守在門後等待時機。
於是清早五點左右,我看見田村幹夫走出房門。大概是睡不著吧,我看見他悶悶不樂地出瞭房間,腳步沉重地走向樓梯。
“你為什麼五點還醒著?”英一尖銳地追問。
“因為擔心這暴風雪,”我煞有介事地瞎說,“所以睡不著。”
“發現屍體的時候是六點吧?”權藤確認道。
發現屍體的是我與田村聰江。田村的身影消失在樓下後,約莫過瞭一個小時,田村聰江也從房裡走瞭出來。我按照計劃,假裝正好開門出房間,和她打瞭招呼。她端莊地微微一笑:“我醒過來發現我丈夫不在房裡。他上哪去瞭呢?”那時,她的語氣還很從容自得,想必根本未曾預料到丈夫的死亡。
我們一起下到一樓,接著就在廚房門口發現瞭田村幹夫倒在那裡。
“我是聽到田村夫人的慘叫聲後立刻起身下樓的。”娃娃臉廚師摸著下巴說。
“我跟兒子也是以為發生瞭什麼事,就起床瞭。”權藤歪著嘴,伸出食指指向真由子,“那時候你也在樓梯那裡吧。”
“因為那慘叫聲實在很淒厲啊!”真由子好像要重現當時的驚恐,伸手拍著胸口,十足地詮釋瞭什麼叫作誇張。
“也就是說,”娃娃臉廚師說,“那個時候大傢都在二樓,對吧?那到底是誰跟田村先生一起喝酒的呢?”
“大概逃出去瞭吧。”我脫口而出,並且認為這個設想很合理。
“逃到暴風雪裡?”權藤望向拉著窗簾的窗口,“這別墅不是鎖門瞭嗎?”
視線集中到娃娃臉廚師身上。大傢很自然地把負責做飯的他看成是別墅主人方的代表。他回答:“基本上,正門是會鎖的。”
“那麼……”真由子臉色鐵青,“兇手消失到哪裡去瞭呢?”
“也不一定是消失瞭。”權藤依舊沉著冷靜,“也有可能是我們當中的某一個人在和田村先生一起喝完酒後回到瞭二樓。他隻要在聽到田村夫人慘叫後若無其事地沖到一樓就可以瞭,沒必要逃到外面去。”
“但是,”我下意識地說,“夜裡並沒有其他人下樓啊。”
“為什麼你能這麼肯定?”英一看我的眼神充滿狐疑。
我當然不可能告訴他們,我整晚都在門後監視走廊上的動靜,於是就說:“剛才我也說瞭,我的房間就在樓梯旁邊,有人經過我立刻就可以知道。”
“別傻瞭。”權藤肯定地說,“你也是人,不可能一直醒著,說不定在你睡著的時候有人下去瞭。”
我不是人類,我一直醒著。很遺憾,我不能告訴你們真相。“我沒有亂說。”明知沒人相信,但我還是堅持敘說事實:清早五點到六點期間,除瞭田村幹夫,沒有人上下過那道樓梯。
“找找看,說不定哪個地方還有通往外面的門或者窗子吧。”娃娃臉廚師說,“說不定兇手是從那裡逃出去的。”
“但是,”英一突然說,“如果是毒殺,那麼像你這種嬌滴滴的小美人也能辦到吧。”他臉朝外面不滿地嘟囔,像是在自言自語,音量卻又響得大傢都能聽見。
“你這是什麼意思?”真由子滿臉驚愕。
“是你殺瞭田村先生吧?”英一的態度像是在捉弄她,又像是頭腦陷入瞭混亂,逮誰惹誰,也像是不小心暴露瞭對女性的施虐心理。
“英一,住口!”權藤喝住他,“沒有證據不許亂說話。”
這話果然符合他“前刑警”的身份。
“我有什麼理由要殺田村先生?”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瞭她身上,我感覺得到那視線的灼熱。從昨天吃晚餐的時候就是這樣瞭,其他住客在望向真由子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們的眼神裡帶著某種熱情:也許是因為這裡就真由子一個年輕女人,他們望著她時的那種緊張感,既可以理解為對於異性的好奇心,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極端的厭惡情緒。
“比方說,”她像是靈光一閃,“會不會是這樣?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瓶子裡的紅酒在晚上起瞭什麼化學反應,比如氧化反應,於是在今天早上就變成有毒的瞭,然後田村先生正好喝瞭……”
“你認為這是意外?”如果是這樣倒有可能。意外身亡屬於我們的管轄范圍,假設田村並沒有自殺的意圖卻誤飲瞭毒酒,那是完全有這個可能的。
“從來沒聽說過紅酒會在一夜之間變成毒酒的事情。”權藤否定瞭這個說法。
“這裡明明還有一隻玻璃杯,你卻非說是意外,兇手一定是你吧?”英一又一次盯著真由子。
“沒道理就隻懷疑她一個人吧。”我息事寧人地說。
這息事寧人的說法似乎讓英一很不爽——人類的反應有時候會超出我的想象,他嚷道:“你是要給這女人撐腰嗎?!”
我吃瞭一驚,不明白怎麼會搞成這樣。
“你真是來躲避暴風雪的嗎?還是說你根本就是這個女人的同夥?”
“哎?”我反問。
“你昨天也幫這女人把她的菜吃瞭,不是嗎?”
我回憶瞭一下應道:“啊,你說那件事啊。”
昨天的晚餐有一道菜是香草烤雞,菜端上來的時候,真由子小聲對我說:“我不太能吃香草之類的東西,你能幫我吃掉嗎?”
雖然她的話聽起來是很客氣的一個請求,但我聽得出來她是認定我不會拒絕她,這讓我不是很愉快。
於是我提議道:“不想吃別吃不就行瞭?”
她卻不肯:“可是我不能一點都不吃,全剩下來呀。”
怎麼辦?我隻煩惱瞭一瞬間,最終還是幫她吃掉瞭。因為我想起以前在另一個任務中去餐廳吃飯,隔壁桌的一個年輕人曾說:“吃不完沒關系,我幫你吃好瞭。”那個男青年因此被對面的女人誇獎“你真好”。於是我作出判斷:作為一個好青年,我應該采取和那個男生相同的行動。
我沒有味覺,也不需要補充營養,對吃東西也不感興趣,但我還是吃掉瞭兩人份的香草烤雞。
“被你發現瞭啊。”我苦笑。其實我已經是很小心翼翼地一小片一小片地從她盤子裡夾肉瞭,但也許動作還是不夠自然吧。
“第一次見面的男女,怎麼可能分享盤子裡的食物?”
聽英一這麼說,我猜測他莫非是在嫉妒我。真由子把菜讓給我,恐怕他不高興瞭吧。要不然就是,他實在是非常非常喜歡香草烤雞這道菜。
“先別說這個,”我想到瞭些什麼,指指廚房,“誰去嘗嘗那邊剩下的那一點點紅酒?這樣就知道酒裡有沒有毒瞭。先確認這一點吧。”
“如果真的有毒怎麼辦?”英一冷笑。
正在這時,背後響起瞭腳步聲和人聲:“我看到瞭。”大傢一齊循聲轉過頭去,隻見田村聰江正慢慢地從樓梯上走下來。她瘦骨嶙峋的臉上毫無血色,一頭短發看上去也像是失去瞭水分,幹枯瞭。她說:“當發現我丈夫倒在地上的時候,我看見有個人影從廚房後門消失瞭。”
4
田村聰江大概尚未從貧血癥狀中完全恢復過來,腳下有些搖搖晃晃。當她在沙發上坐好後,就繼續夢囈似的反復喃喃自語:“我看到瞭。”稍後,她轉頭看著身後說:“早上,我丈夫倒在廚房裡……”當然,那裡依然還躺著田村幹夫的屍體。她倒吸一口氣,然後緊緊地閉上眼睛,用力咬住牙關,強忍著不哭出來。“我正在摸丈夫的身體,突然看見廚房窗外有一個人影嗖地閃過。”眼淚已經在她的眼眶中打轉。
“這樣的話,那個人就是兇手吧?”真由子顯然急於確認兇手。
“你記得那人長什麼樣子嗎?”娃娃臉廚師註視著田村夫人,問道。
“很高,披著灰色的外套,頭發很短,鼻子很挺。”
“隻看瞭一眼,就能記得這麼清楚啊!”權藤說話的腔調還像一個現役刑警。
“是的。”田村夫人用力點點頭,“其實,他很像一個最近才認識的人。”
“誰?”權藤坐直身體。
“是一個銷售醫療器具的業務員。我第一次見到他是上個禮拜,他給人的感覺很不錯,三十五歲左右,最近一個星期,他每天都來我們傢診所,說是叫蒲田。”
“他為什麼會來這裡?”英一問。
“不知道。”田村聰江搖頭,“他和我丈夫似乎很談得來,可以說兩個人都很喜歡紅酒吧。”
“喜歡紅酒!”英一抬高瞭聲音,“那一大清早和田村先生一起喝酒的應該就是這傢夥吧?”
權藤也輕輕點著頭,似乎有點贊成這個說法,但依然有疑問:“但是這傢夥又是如何穿過暴風雪到這裡的,又會跑到哪裡去呢?”
“莫非他現在還躲在這別墅裡?”娃娃臉廚師說。
他隻是隨口一說,可除我以外的其他人全都臉色煞白。
“兇手還在屋裡?”真由子說著伸手捂住瞭臉。
“去搜搜看。”英一站起身。
“搜?”我反問。
“去搜搜看那個叫蒲田的人是不是還躲在這別墅裡,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啊?會不會太危險瞭?”娃娃臉廚師表現出畏縮。
英一顯得很煩躁。“要是兇手還躲在這裡才更危險,不是嗎?!他才一個人,我們有六個,沒什麼好怕的。”
“真抱歉,”我幾乎就要說出來瞭,“雖然你們討論得很認真,但我還是要說抱歉,因為我知道這個叫蒲田的人絕對不是兇手。”
那個人一定是我的同事。
我有個調查部的同事在工作時用的名字就是蒲田。也就是說,負責調查田村幹夫的應該是蒲田,他昨晚估計是來見證田村幹夫死亡的。隻要是我的同事,管他暴風雪還是洶湧的洪水,都能輕易地出現在人們面前。
蒲田說不定早上就曾經出現在廚房裡,跟田村一番寒暄之後,又一起喝瞭紅酒呢。不對,如果這麼貿然出現,田村一定會驚訝的,所以他一定隻是站在廚房邊靜靜看著田村死去,然後再把剩下的紅酒倒在杯子裡喝掉。雖然我們不可能有味覺,但也有同事因為“喜歡那像血一般的顏色”而對紅葡萄酒著迷。至於留下酒杯就離開,那一定是疏忽瞭,或者認為留著也無妨的緣故。最後,工作完成,閃人。一定是這樣。
5
和我預想的一樣,搜查行動一無所獲。我們所有人,連同尚有貧血癥狀的田村夫人在內,對整幢別墅進行瞭地毯式搜查,連後院的倉庫都沒有遺漏,可就是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人物。外面一片靜謐,天空依舊飄落著片片雪花,這景象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怎麼可能在這麼大的雪裡逃跑?”權藤歪著頭,好像怎麼都想不通。
“說起來,你的男朋友沒問題吧?”從倉庫回別墅的路上,娃娃臉廚師問真由子。她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垂下眼瞼應道:“是啊,要是能跟他通個電話就好瞭……”
唯一的發現是一臺文字處理機,而且這不僅沒能讓事態趨向明朗化,反而更添混亂。這臺舊式的文字處理機就放在大堂的前臺上,電源處於接通狀態。好像是正巧在前臺內側搜查的權藤發現的,他當即大叫道“快來看”。
我們趕過去的時候,除我以外,全都因為那一面屏幕而呆若木雞。
“第一個人被毒死。”——橫寫的文字這樣排列。大傢面面相覷。
“這是怎麼回事?”娃娃臉廚師小心翼翼地看著權藤。
“不知道。”
“是誰寫的呢?”真由子發出微弱的聲音。
“是那個叫蒲田的人嗎?”英一咬牙切齒,喘著粗氣,“開什麼玩笑!”
我感到懷疑,這真的是蒲田幹的嗎?難道我的同事會在送行後順手利用文字處理機惡作劇嗎?
“一定要報警。”真由子的聲音細不可聞,她雙手合十,像在祈禱,“報警吧,要不我們就快點離開這裡,快決定吧!”
“現在不正因為束手無策而心煩嘛。”權藤的聲音帶著焦躁,我覺得地面都在跟著輕輕震動。“電話不通,想出去卻又被暴風雪困著,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那個……”田村聰江好像很傷腦筋,開口問道,“那個,我丈夫的遺體……就這麼放在這裡行嗎?”
“就怎麼?”我問。
“就這麼放著,那個,會有損傷的吧……”這話聽上去讓人覺得她是不知該把自己丈夫當成屍體還是水果來對待。田村聰江似乎是鼓起瞭相當大的勇氣才說出這番話的。
“我是認為最好不要在警察到來之前破壞現場。”權藤雙手抱胸做沉思狀,片刻之後接著說道,“還是暫且搬到屋外去吧,雪這麼大,應該不會腐爛。”
“腐爛。”這個詞讓田村聰江的身子猛地晃瞭一晃,但她隨即發出松瞭口氣的聲音問:“可以嗎?”
“你現在感覺如何?”見她已顯疲態,站在一旁的我忙問。
“嗯,我沒事。”然後她深深地嘆瞭口氣,擦瞭擦眼睛。她那痛苦不堪的表情,讓我忍不住想告訴她:其實你也快死瞭。
6
“天”,說到底不過是人類制定的一個單位而已。對於其他住客來說,這一天也許可謂無比漫長,但對我而言,卻是轉眼間就到瞭夜晚。
情況並沒有什麼變化。
雪花依舊紛紛揚揚,白樺林漸漸被大雪淹沒。別墅再一次奇妙地被靜寂所籠罩,隻有正在準備晚餐的廚房裡偶爾會有聲響傳出。
用完早餐之後,男人們合力將田村幹夫的屍體搬到瞭別墅外面,並用雪將其掩埋。之後,大傢就分散各自行動瞭。
真由子為瞭跟男朋友取得聯系,無數次站在電話機前嘗試,卻好像一次都沒成功,後來的時間裡她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權藤和英一雖然面對面地坐在休息室裡,卻完全看不出父子倆是在和和樂樂地說笑。
文字處理機就這麼放在前臺上,那行字也還是原樣,誰都不願拿手碰它,也絕口不提。在我看來,隻要把電源關掉即可,但就連這也沒人願意去做。
田村聰江坐在大廳的椅子上,一臉的憂傷與茫然。我坐在她身邊,觀察著她的表情,向她提問題,窺探她的反應——換言之,我正在工作。
“你在看什麼?”我問她。她也不掩飾哭過的痕跡,回答說:“在看我睡在外面的丈夫。”的確,從她的位置能看到掩埋田村幹夫的雪堆。“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她說著雙手掩面。
“這人世真是不講道理啊。”我試著說些聽上去好像很貼心、實際卻毫無意義的套話。這種空話通常運用在無話可說的時候,是人類慣用的伎倆。
“為什麼我們總是碰到這種事?”.
“我們總是?”我有些在意,“此話怎講?”
田村聰江揉著眼角告訴我:“其實,我們曾經有過一個兒子。”
我註意到她用的是過去時:“曾經?”
“他活到二十四歲的時候死瞭,服用瞭一種奇怪的藥物。”據她說,她兒子是服用從朋友那裡得來的非法藥品自殺的。也難怪,如今竟然連丈夫也步兒子後塵,服毒身亡,任誰都會憤慨。
當我問到她兒子自殺的原因時,她聲音顫抖,開始抽泣,口齒變得含混不清瞭。我倒是從她的隻言片語裡大致推測出是由於暗戀失敗或者失戀一類的事情,但再具體一些的細節就不清楚瞭。
“這實在太可憐瞭。”我假裝同情她,然後試探地問,“那你有沒有想過索性自己也一死瞭之?”
她一愣,抬起頭來,我開始為自己過於冒進而懊惱,她卻回答:“也許吧……”
夜幕漸漸降臨。
大概是娃娃臉廚師沒心思好好做飯,晚餐的菜色並不豐富,好在眾人都沒心思吃飯,所以也沒人對此提出異議。用完晚餐,住客們連寒暄的工夫都沒有,各自沉著臉回瞭自己房間。我很清楚,他們每個人都在盼著這該死的暴風雪明天能停。
上瞭樓,當我轉開自己房間的門把手時,突然記起情報部的傢夥所說的話。他應該是說過別墅裡會死好幾個人,那麼接下去會輪到誰呢?
7
第三天早上,權藤倒在瞭雪地上——他的屍體就躺在距離別墅門口幾步之遙的地方。
埋有田村幹夫屍體的雪堆正好就在他旁邊。一早,田村聰江因為無法相信丈夫已經死瞭而來到這裡,卻看見瞭權藤的屍體。又一次充當瞭第一發現者的她這次沒有尖叫,蒼白著一張臉跑到我身邊,當時我正坐在大廳裡。她像是要嘔吐一般對我說:“大事不好瞭!”那時是早上八點。
我並不吃驚,但也假裝慌慌張張地把其他三人從房間裡叫瞭出來。
與田村幹夫的情況不同,權藤的狀態一眼就能看出是他殺。他俯臥著,臉貼著雪地,背上插著一把菜刀。
我條件反射性地察看周圍。權藤的死亡表示負責調查他的同事應該就在附近,他應該要來目送這一刻的。我以為他就在這附近,卻看不見身影,看來是己經離開。
我們圍在已經停止呼吸的權藤身邊俯視著他。
田村聰江似乎受驚過度,她蹲在一邊,雙手抱住自己的身體,我聽到她小聲地喃喃道:“為什麼會這樣……”
失去父親的英一卻出人意料地沒有慌亂,雖然他萬分悔恨地抿緊瞭嘴唇,卻隻摘下眼鏡擦過一次噙在眼眶裡的淚水。他雙手搭在自己圓滾滾的肚子上,像是在思考什麼。
真由子由始至終都保持著沉默。她悲傷地垂著眉,臉上全無生氣,右手放在腹部,不住地深呼吸。
娃娃臉廚師倒是顯得最為狼狽。他一邊繞著圈來回踱步,一邊小聲嘟囔著:“這算什麼呀,這算什麼呀!”他又像是後悔接下瞭這份工作:“我說我不想來的嘛!”
正是在這個時候,有人冒出一句“權藤先生”。我豎起的耳朵裡聽到有人低嘆瞭這麼一聲。我有些疑惑。這聲音肯定是男人的,傳來的方向明顯是在我的左面,而那裡隻有英一一個人。也就是說,我隻能認定剛才的聲音是從他嘴裡發出的。但英一身為人子,卻稱呼父親為“權藤先生”,這未免有些奇怪。到底是我聽錯瞭,還是這英一和權藤其實並不是普通的父子關系?
“回去吧。”聽到田村聰江有氣無力的聲音,我們三三兩兩地往別墅方向走去。並肩走在我前面的是英一和娃娃臉廚師,我聽見他們交談,於是連忙側耳傾聽。
我聽見娃娃臉廚師瑟瑟縮縮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英一則回答他“都說不知道瞭,是那個女人幹的”。
在走過前臺之後,娃娃臉廚師突然高聲叫道:“這個!快來看這個!”他站在放在前臺上的文字處理機前,聲音顫抖。
英一與我湊近一看,卻見屏幕上追加瞭一行新的文字——
“第二個人被刀刺死。”
我差點“哇”地輕呼出聲。
我們又一次面對面地坐在瞭沙發上。與昨天不同,我們並沒有立刻就事態進行確認,也沒有展開後續行動的討論,大傢都隻是沉默地坐著,沉默得不自然,但誰都不願打破僵局。
昨天與今天有好幾處不同。
首先是又死瞭個人,而且死去的還是扮演整合角色的權藤,這讓剩下的住客感覺到恍如失去瞭可依賴的支柱。其次,從權藤的屍體來看,毫無疑問是他殺,這讓每個人都不得不承認有兇手存在。而文字處理機屏幕上增加的文字也愈發顯得詭異,所以大傢都隻能畏縮著保持沉默。
過瞭好久,娃娃臉廚師終於開口瞭,他問英一:“權藤先生是什麼時候離開房間的?”
“沒註意,大概是我睡著的時候走開的吧。”
“真的是這樣嗎?”娃娃臉廚師再次強調,英一頓時不悅:“你這是什麼意思?”
“同在一個房間卻沒註意到?”
“你是在懷疑我?憑什麼殺人的非得是我?你自己也清楚的吧,這女人才是最可疑的!”英一指著真由子。
真由子猛地一震,瞪著英一,什麼話也沒說,嘴唇卻已經發白瞭。
“等等,大傢先冷靜下來。”我說,其實我也沒什麼特別的目的,再說我也沒有義務安撫他們。
“你幹什麼?你果然是要給這女人撐腰嗎?”英一再一次莫名其妙地將矛頭指向我。
“不是的。這麼一味責問也無濟於事啊。我們還是仔細想想,為什麼田村先生和權藤先生會死吧。”
這樣一來,反倒像是我一個人成瞭警探,他們則成瞭保持緘默的嫌疑人。我無奈地開始點名提問:“英一先生,權藤先生在房間裡待到幾點,你連大致的時間都不清楚嗎?”
英一聽瞭,轉動著松垮垮的脖子,不情不願地回憶道:“昨晚我很困,一回房間就躺到床上去瞭。我還記得在我快睡著的時候他曾經跟我說過話,那時應該是深夜十二點,因為我正好瞄瞭一眼鐘。”
我有些後悔昨天晚上沒有從貓眼裡窺探走廊上的動靜瞭,不然至少能夠知道權藤是跟誰一起下的樓。可惜的是,昨晚我沒有守在門後。
因為我找到瞭一臺收音機。
昨晚我回到房間後,在窗邊眺望雪景,卻在窗臺的一側發現瞭一臺小型收音機。
這次工作地點是在信州的深山裡一幢與世隔絕的別墅,周圍沒有CD店,老實說,我是非常失望的。因此,當我發現這臺收音機的時候,簡直是如獲至寶,歡呼雀躍地打開瞭電源。起先傳來的隻有雜音,但我毫不氣餒,拔出天線,將收音機靠近窗邊,終於聽到瞭輕微的音樂聲。
從收音機裡傳來的是爵士樂,悠揚的中音薩克斯輕緩地回響著。我把耳朵貼在收音機上,度過瞭一個饕餮之夜,又怎會再去理會誰曾在別墅裡走動呢?
“我們果然不應該做這種事。”田村聰江開始痛哭,她的手放在臉上,拼命地擦拭著淚水,仿佛從眼眶中流落的不是淚水,而是希望。
“這種事是指什麼?”我問她,她卻不回答。我並不認為夫妻中獎同遊這件事可以讓她如此悔恨。
而另一邊英一卻死死地盯著真由子,那眼神仿佛想要撕裂正低著頭的真由子。
“早上好。”這時突然響起一個響亮的招呼聲,是從我們身後的大廳傳來的。
我和英一一驚,飛速起身,娃娃臉廚師和田村聰江則慢慢地坐直瞭身子。真由子突然站起來,之前一直陰沉沉的臉蛋恍如霎時間沐浴瞭陽光,高叫著“秋田先生”直奔過去。
我們追在她身後。“是她男朋友來瞭吧?”娃娃臉廚師在我身邊問。“大概吧。”我回答,卻聽見英一在身後咂嘴。娃娃臉廚師看向英一,對視的兩個人臉上都寫著不滿。
在別墅的門口站著的是一個體格健壯的男子,他肩上背著雙肩包,正在撣掉身上的積雪。一口潔白的牙齒在黝黑肌膚的襯托下越發顯得耀眼,看上去像是個二十多歲的運動員。真由子緊緊地擁抱著他,傳達著重逢的喜悅之情。
“我來晚瞭。”他解釋,“這雪實在太大瞭,我沒辦法過來。今天早上雪稍微小瞭點,可車還是不通,沒辦法,隻能走路來瞭。”
不愧是有著運動員的強健體格。真由子抽泣著,兀自緊緊地抱住他,好像要把這兩天承受的所有恐懼一股腦地發泄在他身上。
“初次見面。”他發現瞭站在不遠處的我們,連忙打招呼。
英一走近他們,“嗯”瞭一聲,生硬地對他點點頭。然後,他搖著肥碩的肚子說:“現在這裡的情況很嚴峻呢。”
我怔怔地看著這個剛剛現身的男人,不久,他也把頭轉向瞭我。當我們目光交接的一瞬間,他親昵地對我揚瞭揚眉毛。原來是這樣,我暗想。
他,也是我的同事。
8
“嗨!”一直到吃完那天的晚飯,我的同事才過來和我搭話。
由於他的到來,真由子好像終於放心瞭,據說一上床就馬上睡著瞭。其他住客也回到瞭自己的房中。雖然田村聰江提議,為瞭安全,大傢都睡在同一個房間,但並沒人贊同。看來誰都把別人視為兇手,反而隻想把自己鎖在自己的房間裡。
我和同事並肩坐在關瞭燈的黑漆漆的休息室。
“你來的時候雪明明快停瞭……”我站在會客室的窗前,掀起窗簾眺望著外面說。
直到中午,天氣還有好轉的跡象,不料最後暴風雪還是再次襲來。鵝毛大雪漫天飛揚,狂風大作,雪勢比起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整幢別墅再度被籠罩於一片白茫茫之中,這無疑也讓住客愈發疲憊,一直到吃晚飯,幾乎都沒有人開口說話。
“你工作的時候天氣都很惡劣,”他說,“這在調查部可是盡人皆知啊。”
“差不多吧。”
“聽說你從沒見過晴空,這是真的嗎?”
我聳聳肩:“差不多吧。”這回答絕非胡扯。當我出現的時候,天空總是烏雲密佈,我從未見過雲層後面的天空模樣。倒不是說我多有興趣想看,但總覺得有些吃虧。“好在對工作沒什麼影響。”
“倒也是。”
“不過,這麼大的雪還是第一次見到。以前也就是下下雨罷瞭。”我出神地望著那在夜晚的黑暗中一片片執拗地堅持紛紛灑落的白雪。我倒是認為,所謂風景,黑也好白也罷,就應該是單純的一種顏色才好,人類世界的顏色實在是太多瞭。“你是負責調查那個叫真由子的女人嗎?”
“從上個星期開始的,明天就是執行日瞭。”他說著摸摸鼻頭。
所謂執行日,也就是調查對象死亡的日子。換句話說,他是為瞭見證真由子的死亡才在這暴風雪封門的別墅裡出現的。
“也就是說‘可’?”
“那還用說。你負責的是誰?”
“田村聰江。這裡頭有一個中年女人,不是嗎?”
“反正也是‘可’吧?”他健康的笑容比普通的人類更燦爛。
“可能吧。”我回答,但立刻否定道,“不,我還沒決定呢。”
“就算你現在這麼說,但最終還是會寫‘可’吧?”
“或許吧,不過我打算再調查調查。”
“對瞭,剛才也聽她說瞭,說是現在這別墅裡的情況很糟糕?”他像是剛剛想到,“發生什麼事瞭?”
“你有興趣?”真沒想到我的同事居然會關心人類的生死,我感到很意外,至少我就全無興趣。
“其實,那個叫真由子的女人很喜歡看推理小說。”
“推理小說?”這種詞壓根兒不曾在我腦海中出現過,我不禁懷疑自己聽錯瞭,不過馬上記起來,真由子的確這麼說過。
“為瞭能夠和她變得親密,我也看瞭幾本。”
“你們很親密瞭?”我對他的話作出反應。
“唔,”他挑一挑眉,“算吧。”
調查部裡的同事性格迥異。有像我這樣對調查對象全無興趣的,也有主張“應該讓對方在死之前感受到幸福”的,還有不少同事會選擇與對方戀愛,或者滿足其物質需求。想必他也是這幾天談起瞭閃電式戀愛。
“在我看的書裡,有幾個情節是像現在這樣展開的。”
“像現在這樣展開?”
“就是在暴風雪的天氣裡發生殺人事件,而且是連續殺人。”
“確實,現在在這裡發生的事情的確跟你說的情節挺接近。”我表示同意,“不過,在這幢別墅裡接連有人死去,是因為上交瞭結果為‘可’的報告的緣故,沒什麼大驚小怪的。”
“真由子也會死,那就有三個人瞭。”他一縮下巴,“我們也差不多該回房間瞭。”他說著朝樓梯走去,我跟在他後面。
“說起來,”他踏上樓梯的第一級臺階,語氣很隨意地說道,“她其實是個很過分的女人。”
“你說的‘她’是指真由子嗎?”
“沒錯。別看她外表看上去是個柔弱的女子,但絕對不容小覷。像這次她本來是要跟別的男人一起來的,但突然就決定和我一起來瞭,你想,她和我才剛認識呀。”
“要當她男朋友還真容易。”
“她是那種專門玩弄男人的——”他伸出食指,“你聽說過‘婚姻詐騙師’嗎?”
“我知道有這種人,但沒負責調查過。”
“她就跟那種人差不多,就是先誘惑男人,再騙財潛逃。說是逃跑,其實就是突然人間蒸發瞭。據說其中有不少男人下場很慘,負債累累。還有人因為對她的一片癡心遭到瞭背叛,精神的螺絲釘都松動瞭呢。”
“你知道得還真具體啊。”
“都是從情報部那邊問來的。”他說著,擰起濃眉,“那些傢夥,如果不主動問就別指望他們會告訴我們。”
“對,就是這樣。”我深有同感。
“情報部的傢夥冷若冰霜、厚顏無恥的樣子,你不覺得跟人類還真有點像嗎?”
“你說得太對瞭。”我再次表示贊同,然後站定瞭腳步說,“其實,最早身亡的那個田村幹夫的死因還沒有搞清楚。雖然說肯定是因為中毒而死,但不知道誰才是兇手。”
“這事我剛才也聽真由子說瞭。”他微笑著說,“會不會是這樣?”接著他開始告訴我他個人的猜測。
聽完,我點頭表示同意。他的推理確實具有說服力,但同時讓人感到有些失望。
9
到瞭第二天的凌晨兩點,同事走進我的房間。“啊,音樂!”見我把耳朵貼在收音機上,他無比羨慕地指著收音機說,“這種地方居然也有這個啊。”
“怎麼瞭?”我差點要把收音機給藏起來,當即沖著突然出現的他問道。
“沒什麼,就是想在回去之前跟你打聲招呼。”
“真由子死瞭?”我問他,他點點頭。“怎麼死的?”我追問。於是他向我簡單描述瞭真由子死時的情況,並指出瞭兇手的名字,然後便離開瞭。
等到天亮,我發現瞭真由子的屍體。她的房門敞開著,從外往裡看去,隻見渾身是血的屍體倒在床上,腹部插著一把菜刀。然後,我裝出又驚又懼的樣子,跑到其他各個房間,尖叫著“真由子小姐她……”,把娃娃臉廚師、田村聰江和英一叫起床。
他們三個皆表情錯愕地站定在真由子的房門前,而我雖然已經從同事那裡得知瞭這三人當中是誰殺死瞭她,但並不打算當場拆穿。
等大傢略微平靜後,我率先下樓:“我們去討論一下發生的事情吧。”我邊說邊把他們三人帶去瞭會客室。
“啊,那個男的呢?到哪兒去瞭?”田村聰江半路上突然想起,連忙四處張望,“那個叫秋田的男人不見瞭。”
“真的呢。”娃娃臉廚師也附和道。
我本來想回答“他回去瞭”,但一看見窗外的景色,就猶豫瞭。雪依舊很大,如果被他們反問“這麼大的暴風雪,他還要回哪兒去,怎麼回去”,那可就麻煩瞭。所以我也順水推舟地說:“是啊,他去哪兒瞭呢?”
下到一樓,我突然想起瞭什麼,就朝前臺走去。我是想看看那臺文字處理機。文字處理機的屏幕依舊開著,定睛一看,果然又追加瞭新的一行文字——“第三個人也被刀刺死。”
原來如此,這也是兇手設的套啊。
“好瞭。”等大傢都在沙發上坐好,我輕快地站起身,環視其他三人。大概是疲勞加困惑所致,他們三個都低垂著腦袋。
說實話,其實我根本沒必要這麼拼命地想要搞清楚真相。不管是誰死瞭,或者誰把誰殺瞭,都跟我沒有關系,我也沒興趣知道。我隻要給田村聰江報一個“可”字交上去,哪怕是立刻走人都沒有一點問題。
但我卻打算通過獲得的信息將發生在這幢別墅裡的事整理出一個頭緒來。大概是情報部的傢夥的那句“反正你們也掌握不瞭事件的全貌”一直在我腦中盤旋不去的緣故吧。所以,我非要掌握一下事件的全貌給他們看看,這雖然不符合我的個性,但依然讓我鬥志昂揚。
“其實,這是你們大傢設計好的吧?”我單刀直入地打開話題。
“啊?”三人一齊抬頭,娃娃臉廚師嘴巴一張一合,田村聰江連連眨眼,英一的身體輕輕發抖。
“這都是我的想象。”我先強調這一點。其實大部分都是我的臆測。有些線索是從情報部那裡獲得的,但是根據這些線索構思出整個劇本的是我。
田村聰江囁嚅著,欲言又止,可能是沒有勇氣說話。“你們想合力殺瞭真由子小姐,”我直接甩出重磅炸彈,“所以才會聚集在這裡,是吧?”
10
誰都沒有開口,於是我隻得繼續:“第一天大傢自我介紹的時候,真由子小姐說她最近經常抽中旅遊大獎。那應該都是各位假托旅行社之名把她誘騙出來的手段吧?沒錯吧?這一次,她終於有外出旅行的意願瞭,所以你們決定實施殺她的計劃,對吧?”
死一般的寂靜。外面大風呼嘯,窗玻璃搖晃起來,在窗框上亂撞。
過瞭一會兒,田村聰江開口道:“英一先生是在旅行社工作的。”她是望著身旁的英一在說,話音裡帶著豁出去瞭的力度,臉上浮現出死心斷念的表情。而這番話,應該也算是默認瞭我的推斷。英一本人也似乎早已沒有瞭抗辯或怒吼的力氣,隻知道低垂著眼皮靜靜地坐著。
“而這一切的根源,”我註視著田村聰江說,“應該都始於田村夫人的獨子和也先生,是吧?”
今天早上,我詢問瞭情報部,輕松地理清瞭幾樁事情——信息隨時能夠輕松獲取,隻要我們問的話。總之根據這些信息,我發現田村和也原來是被真由子欺騙的諸多男人中的一個。
田村聰江可能是因為聽到瞭兒子的名字,猛地抬起頭來,表情充滿悲憤,眼睛裡閃出妖異的光芒。我由此得知:她至今依舊痛恨著真由子。“那個女人欺騙瞭和也!”她的聲音在發抖。
據說事情是這樣的:和也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被真由子玩弄,從頭到尾隻有他一個人計劃要結婚。自尊心受創的他得瞭精神病,最後吞服下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毒藥,自殺身亡。
“各位其實跟和也先生都是認識的吧?”
所有的住客都與和也有關。權藤在退休前是負責調查真由子的刑警。不知是出於強烈的正義感,抑或是他自己的某顆精神螺絲釘也松瞭,他在被真由子欺騙的受害者身上傾註瞭過分的心力,經過一番執拗的調查後,到頭來他還是無法定真由子的罪。娃娃臉廚師是田村聰江的弟弟,也就是和也的舅舅。英一則是和也的好朋友。
我不是很能理解“好朋友”這種關系的概念,我隻知道,不管是舅舅還是好朋友,總之他們決定為瞭已經自殺的人而殺人。又或者,他們本身就對像真由子這樣的女人心懷憤恨?
“權藤先生與英一先生其實並不是父子吧?”雖然我早已經確認過,但依舊望著英一問道。於是,他那張沒有瞭生氣的臉愈發顯得沮喪瞭,他苦笑著說:“因為一個男人獨自旅行很不自然啊。”
“你們各位,”我再次確認道,“是打算合力為和也先生報仇。”
今天早上來告別的那個同事聽瞭我的這番推論,愉快地笑著說:“說起來,的確是有一本推理小說寫過所有嫌疑人都是兇手呢。”
“但是,”我頓瞭頓,裝出帶有幾許同情的聲音說,“這個計劃卻失敗瞭,是吧?”
“是啊。”英一無力地搖頭,“一開始,田村先生死得太奇怪瞭。他突然死瞭,我們的計劃一下子被打亂瞭。而且,那個毒藥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個……”田村聰江低著頭說,“是我丈夫帶來的。”
“為什麼要帶那玩意兒?”英一的嗓門又高瞭起來,看來毒藥是計劃外的道具。
“我們……”田村聰江像是下定決心,抬起瞭頭。她淚眼朦朧,眼淚在室內光的照射下反著光。“或許你們會想為什麼都到這種時候瞭我們竟然還這樣,可我們真的是因為把各位都牽扯進來而感到抱歉。”
“啊?”娃娃臉廚師驚訝地看著她。
“各位為瞭和也這麼幫我們,但是,我們還是覺得弄臟手的事情讓我們兩個去幹就夠瞭。所以,我跟我丈夫討論後決定隻由我們兩個下手。”
我的第一反應認定這不是真話。田村夫婦肯定不是為瞭不給外人添麻煩而決意自己動手,他們是想親手報仇。他們想用兒子吞服過的同一種毒藥來達到復仇的目的,計劃趕在大傢動手以前搶先殺瞭真由子。
但這時卻發生瞭偏差。
“但是,我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我丈夫會死。”田村聰江說完,“哇”的一聲哭倒在沙發上。
這也難怪,我抱歉地想。她怎麼可能想得通田村幹夫的死因呢?
“兇手到底是誰?”娃娃臉廚師壓抑已久的感情像是終於爆發瞭,他大聲嚷起來,“田村先生、權藤先生、真由子小姐,已經死瞭三個人瞭!到底是誰殺瞭他們?我先申明我沒有殺人,那麼會是我們中間的誰呢?”
英一聞言別開瞭臉,田村聰江依舊在哭泣,她的肩膀抖得厲害。沒辦法,我開口回答他的問題:“兇手一共有三個。不同的兇手分別殺瞭不同的人。”
11
“什麼?”娃娃臉廚師一臉震驚地看著我,英一和田村聰江也瞪大瞭眼睛。
“首先是有關權藤先生的死。”我說著伸出食指。我本來擔心有人會質問“為什麼要繞開田村幹夫的死因不提”,要是那樣就麻煩瞭,幸好誰都沒插嘴。“權藤先生認為殺害田村先生的是真由子小姐,對吧?”我望著英一說,“所以那天晚上,他把真由子小姐叫出來,打算拿刀捅瞭她,是這樣吧?”
“大概吧,”英一滿臉痛苦地沉吟道,“大概是這樣吧。”
娃娃臉廚師也輕輕點點頭,說:“田村先生一死,我們都感到很困惑,就商量要重新制訂計劃,沒想到權藤先生到底還是沉不住氣。”
“因為那個人憤慨得趨向病態瞭。”英一碰瞭碰眼鏡,開口說,“他痛恨那個女人。也許是正義感太強,心態都扭曲瞭吧。田村先生死後,他一直在那裡喋喋不休,說那個女人鐵定就是兇手。到瞭晚上,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離開瞭房間,應該是把那個女人叫出去瞭吧。”
“然而,就連權藤先生也遭遇瞭意外。我不清楚到底發生瞭什麼事,但最終他反而被真由子小姐給捅瞭。”
我想象起當時的情形來:權藤和真由子面對面地站在大雪中,權藤舉起菜刀就要刺向真由子,卻一個不穩,跌倒或者滑倒瞭。他手中的菜刀掉落,同時把背部暴露給瞭真由子,真由子於是拾起瞭菜刀……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瞭什麼事。”娃娃臉廚師搖頭,“我不知道田村先生怎麼會被毒死,也不知道權藤先生是怎麼被那個女人刺中的,還有那個文字處理機。”
“那個東西,”英一有氣無力地說,“也沒什麼重要的。”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娃娃臉廚師驚訝地提高瞭嗓門。
“田村先生死的那天早上,權藤先生親自輸入的。‘第一個人被毒死。’”
“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瞭看那個女人的反應吧。他肯定是認為,如果下毒的真是那女人,看到文字處理機上的句子,她肯定會露出馬腳吧。”
“也有可能是為瞭嚇唬真由子小姐。”我也說出我的想法。
“但是,權藤先生死後,不是還顯示瞭新的文字嗎?”娃娃臉廚師問。
“那大概是真由子小姐幹的吧。”我說,“真由子小姐見自己反而殺瞭權藤先生,於是就想到瞭把罪名推給第一樁殺人事件的兇手。她一定是想讓人以為這是一起連環殺人案。”
“也就是說,一開始對田村先生下毒的並不是那個女人?”英一這時突然顯得有些狂亂,“我一直認定田村先生就是被那個女人殺的。”
“我認為不是她幹的。”這個事情很難解釋,我立刻否定瞭他的說法,指著他說,“最後是你殺死瞭真由子小姐?”
英一的肩膀垮瞭下來。我原以為他會暴跳如雷、翻臉不認賬,沒想到他很幹脆地承認瞭:“是我幹的。”
我想起瞭那個叫秋田的同事所說的話。他今天凌晨來我房間的時候曾說:“真由子最終是被刀捅死的。是那個叫英一的人沖到她房間裡把她給捅死瞭。”
英一並沒有拿出敢作敢當的氣概,也沒有要把惡人做到底的精神。也許是心理作用,他肥胖的身體此刻看來有點消瘦。“我已經累瞭。”他低語,“苦心制訂的計劃泡湯瞭,我想到這樣下去的話那個女人還是能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這一點我是絕對不能接受的。所以我決定殺瞭她。”他說著把眼鏡扶正,“我沒有考慮太多,那種女人本來一開始就該那樣直接殺瞭才好。為瞭和也也應該殺瞭她。”
“那你們之前的計劃是怎麼樣的?”我試探著問,“那個叫秋田的男朋友你們也打算殺掉嗎?”就算他們真有這個打算,也不可能殺得掉我同事。
“隻想殺那個女的。所有步驟都是權藤先生他們事先商量好的。住下來後的第二天,我們應該會去附近的山裡觀光。隻要住客全體同去,那個女人一定不會起戒心。我們打算趁她男朋友不註意的時候把她從懸崖上推下去,之後全體住客一起作證說這是一場意外,這樣就什麼問題都沒瞭,可是……”英一的臉扭曲瞭,“一切都亂套瞭。”
“是因為我來瞭嗎?”
“不是,因為暴風雪。不過,我們一開始也懷疑過你。”英一朝我投來尖銳的目光。
我突然來到別墅,一定讓他們萬分困擾。馬上就要實施殺人計劃瞭,卻突然冒出來一個礙事的陌生人,他們自然很想把我趕走。但由於暴風雪的緣故,他們隻能留下我。
“我一開始以為你跟那女人察覺瞭我們的計劃,正在密謀著什麼。接著,田村先生被毒死瞭,我那時認為一定是你把這一切搞砸瞭。”
“這跟我半點關系都沒有。”我承認,田村的死的確跟我大有關系,但是我跟真由子絕對不是一夥的。
“是我們做錯瞭!”這時,田村聰江突然大聲說道——對她來說那已經是相當大的音量瞭。她的臉早已被無法抑止的淚水浸濕,淚水一直滑落到她唇邊。“是我們想要以這樣的方式給我兒子報仇,所以才會受到懲罰的。害得我丈夫跟權藤先生都送瞭命……”
“但是,我還是無法原諒那個女人!”英一的聲音具有震懾人心的力量。這一刻,他仿佛被長眠在別墅外的權藤靈魂附體,聽起來像是在強調他所說的才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真相。隻聽英一繼續說道:“那個女人,在我要殺她的時候還一個勁地狡辯,說什麼她本來沒打算殺權藤先生的,那是正當防衛什麼的,就知道胡扯。而且她還在那裡不停地叨念著刑法裡的正當防衛和防衛過當的有關條款。這種人實在太惡心瞭。當我提到和也的時候,她居然說她不認識這個人,然後又開始嘮叨有關詐騙罪的條款瞭。無恥!多麼無恥的一個女人啊!她完全不知道反省!真沒見過那副裝模作樣的腔調!你瞧她那弱不禁風、扭捏作態的德行!她就是用這種伎倆來騙男人的!”
“所以你就殺瞭她,然後也在文字處理機上打字?”
“我想讓大傢以為這一切都是同一個人幹的。”
“同一個兇手?”
“田村先生被毒死的時候,你不是說過‘行兇的時候誰都沒有上下過樓梯’嗎?也就是說,我們大傢都不是殺害田村先生的兇手,對吧?所以隻要讓人相信也是一開始的兇手殺的,那我自然就可以擺脫所有嫌疑瞭。”
他囉裡囉唆解釋瞭一大堆,但我卻沒能領會他到底想表達什麼意思,而且我也不想知道如此瑣碎的細節。說到底,沒有什麼比人類的解釋更不可信的瞭。
“千葉先生,那麼你是……”娃娃臉廚師盯著我說,“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情呢?要報警嗎?”
“當然要這麼做。”說話的是田村聰江,“是我們做錯瞭,所以我們必須去自首。”
英一握緊體側的拳頭,深深地吸瞭口氣,然後又緩緩地吐瞭出來。他似乎也意識到瞭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口氣很嚴肅地低聲說道:“你說得沒錯。”
“是啊。”娃娃臉廚師垂下肩膀,“等暴風雪停瞭,離開這裡以後,我們就去自首。”
“不用。”我簡短地說。三人詫異地看著我。“我沒打算對你們做什麼。”我老實回答,“我也沒打算報警。這麼說吧,我對你們的事不感興趣。我會忘記這一切。”
他們愈發戒備地看著我,像是在說:“這算是什麼交易?還是說你打算威脅我們一輩子?”
我看著他們的表情,想:恐怕他們最終還是會去自首。
但我真的不可能泄露他們的秘密。我既不關心這事,也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雖然確實是他們殺瞭真由子,但即使他們什麼都不做,真由子還是會死。要我說,現在活著的這三個人早晚也都會死,對我來講區別不大。人類永遠都不肯正視自己早晚會死這一事實。
“雪小瞭。”我指著窗外,他們三人猶自陷入混亂之中,張大瞭嘴巴呆坐著。
從窗簾的縫隙望出去,能看到雪依舊在下,但是勢頭小瞭不少。我說:“我現在就要走瞭,接下去怎麼做是你們的自由。你們想自首也可以,如果不想這麼做,就把這裡發生的事件全都推給那個叫秋田的男人吧,也就是真由子小姐的男朋友。隻要你們互相串好口供應該沒什麼問題。”
然後,我離開瞭會客室。由於調查期限還沒到,我打算離開別墅後在別的地方再嘗試與田村聰江接觸接觸,隻是,結果恐怕仍然會是“可”。因為,也許她並沒有該死的理由,但我同樣不覺得她繼續活在世界上還能有什麼作為。
“話說回來,田村先生到底是怎麼死的呢?”背後傳來娃娃臉廚師的疑問。
田村聰江又一次抽泣出聲,而英一則依舊一語不發。
我聽瞭他的疑問,終於忍不住用他們聽不見的音量低聲回答道:“田村幹夫的死都是因為我。”
12
綜合我同事的推理和我自己的思考所得出的結論,真相恐怕大致是這樣的——
第一天晚上,田村把毒藥摻到瞭晚餐裡。他自告奮勇地幫忙從廚房端盤子,是計劃在真由子的盤子裡下毒,借此盡快殺掉真由子。
他選擇投毒的菜,應該就是那道香草烤雞。可能是他準備的毒藥氣味比較刺鼻,因此他挑中瞭香味比較濃烈的菜肴。
然而直到晚餐結束,真由子都沒有死。不但沒有倒在地上,連半點痛苦的樣子都沒有。看到這一切,他自然非常震驚。他一定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下瞭毒,為什麼她卻沒死呢?
真由子沒死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那盤雞肉實際上是我幫她吃掉的。她不喜歡吃香草烤雞,所以把餐盤讓給瞭我,而我則低調地吃完瞭所有的雞肉。一個很大的可能性是下毒的田村幹夫擔心老盯著看會讓人生疑,所以並沒有一直註意真由子用餐的情景。
不用說,我自然不會被毒死。
至於田村幹夫接下去是怎麼想的——我還是隻能憑想象,他一定會對毒藥的藥性產生懷疑,他應該會想:“這真的是毒藥嗎?”
接下來他會怎麼辦?以身試毒。
翌日清晨,他一睜開眼睛就去瞭一樓的廚房,將毒藥混入己經打開的紅酒裡喝瞭下去,於是死瞭。這是理所當然的,那可是毒藥。
因此也可以說,田村幹夫的死歸根結底還是要怪到我身上。但是,既然他的調查報告寫的是“可”,那麼就算沒有我,他也一定會因為別的原因而死。
我打開別墅的大門,走到外面。暴風己停歇,四周一片靜寂。雖然天空依舊被雲層覆蓋,但雪已經小瞭不少。眼前一望無際的雪景,看上去像是一條白床單。地面有瞭陶瓷般的圓潤。或許是因為有風吹過,白樺樹枝椏上的積雪悠然飄落,像沙漏優雅地刻寫著時間流逝一般,靜靜地融入地面。我癡癡地凝望著這宛如雪花們在竊竊私語的情景,不由得出聲贊嘆:“真美啊!”這一次雖然沒能盡情欣賞音樂,但能見到如斯美景,也未嘗不是一種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