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與戀愛

1

第八天,我親眼見證荻原順利地死於血泊之中。

“順利死亡”這個說法或許很奇怪,但對於我們來說卻順理成章。

我穿過公寓四樓的走廊,朝最西頭的房間走去。左手邊是一溜房門,而往右轉過頭,能見到比這裡更加陳舊的建築。“荻原平常就是從那邊註視著住在這幢公寓裡的古川朝美啊。”我恍惚中想到。

我走到四一二室門口,同其他房間不同,這間屋子的房門被刷成瞭淡淡的藍色,這是荻原在前兩天剛上的漆。

“刷兩遍的話,下面的東西就看不到瞭。”他平靜地說,盡管臉和手都沾上瞭點點油漆,卻依舊刷得非常仔細。

當時,住在這房間裡的古川朝美有點擔心,說:“會不會被管理員罵?”但實際上,她心裡應該是很高興的吧。

“沒關系,刷得漂亮點,管理員高興還來不及呢。”荻原快活地笑答,轉頭征求我的同意,“對吧,千葉先生?”

“我可不是管理員。”

“我當然知道啊。千葉先生,你這人真奇怪。”荻原說著,咧開嘴笑瞭。

那個時候他一定沒有想到,他正在上漆的房門內側——古川朝美的房間,將會是他的葬身之地。

我轉瞭轉門把手,發現沒有上鎖,就拉開門走瞭進去。玄關水泥地上扔著一雙男式運動鞋。鞋櫃上的花瓶打翻瞭,水流瞭出來,滴到地上,形成一個小小的水窪。水滴滴落的方式如同外面的細雨。

脫掉鞋子踏進走廊,我看瞭一下鐘。剛才一直都窩在鬧市街的CD店裡試聽音樂,一不留神就來遲瞭。我不禁尋思:不知荻原是不是死瞭,死因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

走進起居室,隻見荻原正仰天倒在地上,手按著腹部,菜刀柄從他腹部一側突出來,我忙一個跨步到他身邊蹲下。木地板上淌滿瞭從他身體裡流出的鮮血,他的拳頭腫得很厲害,可以想象,他一定是和什麼人進行瞭激烈的搏鬥。

“千葉先生……”荻原尚存一息。剃著板刷頭的荻原顫動著,失去血色的嘴唇呼喚我,他依舊戴著那副一點都不適合他的眼鏡。

決定他死亡的,正是我們死神。更確切地說,正是我提交瞭結果為“可”的報告,而我此刻仍就勢問道:“是誰幹的?”

“一個不認識的男人。”荻原的聲音沙啞,“大概就是朝美說的那個傢夥吧。他逃跑瞭,快去抓住他……”他大概正與失血過多作鬥爭,緊咬牙關硬撐,牙齦都露出來瞭。“不然等她回來就危險瞭。”

“你放心。”

“但是,為什麼……”荻原突然問。而我在聽瞭他的前半句話後,憑直覺以為他會說出“為什麼我必須得死”這樣的句子。因為人類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必定會發出這樣的嘆息。出乎意料的是,荻原痛苦呻吟著說出的,卻是這麼一句話:“為什麼……那個人……會找到這間公寓來呢?”

我感到一陣泄氣。的確,威脅朝美的那個人似乎隻有她的電話號碼,但我相信通過電話號碼找到住址的辦法要多少有多少。“你現在還管這麼多幹什麼?”我說。

荻原按著腹部,虛弱地眨著眼,發出聲音:“不過……這樣 ……”集中在他眼前的血因他的氣息而顫動,“也好……”

我聽著他的聲音,看到他的表情中浮現出純潔的光暈,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從開始調查他到昨天為止的七天時光,在我腦海中復蘇瞭。

2

第一天,我發現荻原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古川朝美的身影。

那天是周三,我一走出四○二室,就看見荻原站在走廊上。時間剛過上午九點。根據我所得到的信息,他會在公寓門前的車站坐公交車到地鐵站,然後再乘四站地鐵,去那附近的一傢進口品牌專賣店上班。

我從內兜掏出照片迅速作瞭一下比對:板刷頭、厚眼鏡、細瘦體形。沒錯,就是他。

殘暑已消,十月的下旬儼然一派秋天景象。沒有臺風來襲,雲層卻遮蔽瞭整個天空,看上去一片灰蒙蒙的,雨水就從那一片灰中滴落下來。定睛望去,一滴又一滴的雨珠,映射出一片扭曲的景色。

這一次,我是一名剛搬來這所公寓的二十五歲青年,據說比荻原年長兩歲。

我靠到墻邊蹲下身,一邊假裝系鞋帶一邊偷看前方的荻原,他正杵在那裡註視著對面的建築。我直起身,也將視線投向那一邊的公寓。那是一幢四層樓的建築,以褐色磚塊砌成,就外觀來說,比我現在所在的公寓可要氣派好幾倍。過瞭一會兒,我看見對面公寓四樓最靠西的一扇門裡走出一個纖瘦的女子。她背對著我們,像是在鎖門,然後沿著走廊靠左一路小跑起來。

幾乎同時,我眼前的荻原也開始行動,我也跟瞭上去,一面註意和他保持距離。電梯來瞭,荻原看也沒看一眼就跑下瞭樓梯,於是我也跟著他走下呈順時針螺旋狀盤繞的樓梯。

當我到一樓的時候,荻原就站在前面,我差點一頭撞瞭上去,而他也像是被我嚇瞭一跳,忙閃開身,尷尬地朝我打瞭個招呼:“早上好。”

“啊,你好。”我也寒暄著,乘機退到一側,然後說,“其實我是昨天剛搬來的。”這樣的自我介紹顯得有點唐突,但估計不至於不自然,如果錯過這個機會,接下去反而會更麻煩,於是我告訴他我叫千葉,他也點頭致意道:“我是荻原。你是剛搬到四○二室的嗎?我都沒註意到呢。”

站在荻原面前,我才註意到他其實個子很高,厚重的眼鏡有如混濁的湖面,讓人完全無法看清鏡片後的眼眸。這副眼鏡實在談不上帥氣,說實話,挺難看的。

“說是搬傢,其實我也沒什麼行李,”我回答後緊接著又問,“你知道這附近哪兒有公交車站嗎?”

“嗯,啊,知道。”荻原正望著別的方向,他的註意力一直都在公寓前的人行道上。一對上我的眼,他慌忙說:“我現在也要去那裡。”他語速飛快地說完,立刻邁開瞭步。

他走出公寓打起傘,我也跟著他出來。正在這時,一個纖瘦的女子走過我們身旁——正是剛才從對面公寓裡出門的那個女子。我隻能肯定,荻原一直在等她走近。

公交站臺可以避雨,於是我們收起傘,排隊等車。

“早上好。”荻原開口打招呼,我這才發現剛才的那個女子正排在他前面。

女子緩緩地轉過頭來,生硬地回應:“早上好。”感覺隻是出於禮貌。

“才想著終於熱過瞭,沒想到又下起雨來瞭,真是潮濕啊。”

“是啊。”她回答,戒備心顯而易見。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到底有多熟,但肯定不怎麼親密。

一輛快遞貨車飛馳而過,激起馬路上的積水朝我們濺來,水聲中斷瞭荻原和那女子的對話。

荻原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像是突然想到身後我的存在似的跟我搭話說:“不過,四○二室已經空瞭有段時間瞭,以前住的是一個悠哉遊哉挺和氣的大嬸,還經常跟我打招呼,沒想到己經不在瞭……”

“我也是碰巧分到這間房子而己,具體的情況並不清楚。”我一邊回答,一邊回想起倒在四○二室的那位悠哉遊哉挺和氣的大嬸。基本可以斷定她是服藥自殺:屍體從餐桌邊的椅子上翻倒在地,手臂彎曲,嘴邊還留有嘔吐物。不清楚具體死亡時間,但想必並沒有太久,因為屍體尚未被發現,所以我才能把那裡當成暫住的地方。

我們死神經常會被人誤解,但我們其實並不參與自殺和病死。比方說,不小心被車碾過、被突然出現的殺人魔刺死、火山爆發、傢園被摧毀等等,這種“死亡”的確是我們執行的,但除此以外與我們並無關系。

因此,日益惡化的病癥、因自身罪孽所帶來的極刑和因債務纏身而自殺之類,同死神毫無瓜葛。所以當人類偶爾使用諸如“被癌癥這一死神所腐蝕”一類的修辭時,我們都會感到憤憤不平:“牽強附會!”

公交車準時到達。那輛側身滿是五顏六色手機廣告的公交車在進站的同時,發出瞭一聲像是鼻息的聲音,車門隨即打開。

現在已經不是上班高峰瞭,車廂內空蕩蕩的。那個纖瘦的女子在車廂中央的座位上坐下,荻原則坐到瞭更靠後的雙人座上,於是我假裝很自然地坐到瞭他身邊。

“荻原,你現在是去上班嗎?”我一上來就沒有加敬稱。有時候,這樣的稱呼更容易與人拉近距離。

“是的,”他點頭,“我在一傢精品店裡工作。”

“精品店?”

“就是一傢服裝店。”

“原來如此,受教受教。”我真誠地回答。

荻原顯得很詫異,微笑著對我說:“你還真是個怪人,千葉先生。”

我並不理解我哪裡怪瞭,但還是說:“那我下次到你店裡去買衣服吧。”我覺得這是跟他套近乎的好辦法。

“啊,但是,”荻原立刻說,“我們店裡隻賣女裝。”

“那就……幫我女朋友去買吧。”我迅速地替自己捏造瞭一個女朋友。

“千葉先生有女朋友啊!”荻原發出羨慕的聲音,之前的輕聲細語也霎時間像漲潮般變響瞭,“真讓人羨慕啊。”

這時公交車又進站瞭,是博物館前站,地鐵站的前一站。

“荻原,你還沒有女朋友嗎?”我問,雖然我並不感興趣。

“是呀。”他回答,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個女子下車的背影。

3

第二天,我問清楚瞭荻原與古川朝美相遇的經過。

與第一天一樣,第二天一早我就前往公交車站。這一次我九點多出門,決定先行前往公交車站等候,卻一直不見荻原的身影,這讓我不由感到一陣焦躁。

第一天,我最終隻是在公交車上和荻原有過一小段接觸。很久沒來人類的街上做事,我不免有些得意忘形。整整一天,我都泡在CD店裡,晚上回公寓的時候,荻原早已回到瞭自己傢裡。

沒辦法,我隻好整晚都站在走廊上眺望風景。我看到送外賣比薩的人來到對面的公寓時,居然有人特地在門口等著收比薩,這場景讓我目瞪口呆:竟然能餓到這種地步嗎?

“啊,千葉先生,公交車還沒來?”荻原一邊收傘一邊走到我旁邊,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覺他心情不太好。當然,他戴著那副厚重的眼鏡,我也無法確切把握他細微的情緒變化,但我能感覺到:今天的他似乎有點失魂落魄。

公交車來瞭,我們坐在與昨天同樣的座位上。我註意到,那個住在對面公寓的女子今天不在。

“你身體不舒服嗎?”我問坐在右邊的荻原。

“啊?”荻原一驚,看看我說,“我沒事。”

“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嘛,很憂鬱的樣子。”

“沒這回事啦。”他垂下眉頭。

我說:“那我能不能唐突地問一句?”

“唐突?”

“我是那種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人。人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結束瞭,該說的時候就要說出來,管它是不是唐突,你說呢?”我模仿起不久前碰到的某個人的這段得意的開場白,接著說,“因為人生苦短。”像你就隻有七天瞭,內心忍不住補充道。

我瞟瞭一眼荻原的臉,隻見他一臉困惑,但還是皺著眉頭接話瞭:“是啊,我理解,人生苦短嘛。”

恐怕比你想的還要短喲,我又暗暗說道。

“你想問什麼?”

“你今天早上有點意志消沉吧?”

“唔。”

“因為昨天的那個女子不在?”我單刀直入,“就是坐在那邊的那個小個子。”

他像是沒料到我會這麼問,一臉驚慌,看上去就像被球砸到臉一樣,連鼻子似乎都凹瞭下去。“為、為什麼?”

“因為昨天你好像一直都在註意她,你是一直在偷看她吧。”

“啊——”他沉吟著,聲音拉長瞭。人類在整理思緒的時候經常會發出這種風穿空洞似的聲音。

“昨天出公寓的時候,你好像也在等她。”

“啊——”這次他臉紅瞭,低下頭去看鞋尖,像是在為自己的失態感到難為情,“千葉先生你真是敏銳……”

我盯著他看。說起來,迄今為止我見過不少處於他這種狀態的年輕人。每一個都神經兮兮,情緒頻繁波動,一時高亢一時低落,終於分不清是心醉神迷還是鬼迷心竅。談不上是什麼疾病或者綜合征,總之就是會沉溺在一種讓人覺得棘手的狀態中不可自拔。“你這就叫……”我搜索記憶,並說出瞭那個詞,“所謂的單戀吧。”

荻原啞然失笑,顫抖著雙唇說:“千葉先生,虧你能一本正經地說出來。”

“說這話很丟臉嗎?”

“正常成年人沒什麼膽子這麼說。”

“不正常的成年人才會這麼說嗎?”

“不,那倒也不是。”荻原又笑瞭,“但是,正因為人生苦短,我覺得能夠體會到單戀的滋味也不錯哦。”

“你真的來瞭啊。”

這天下午三點,我出現在荻原工作的店裡,這傢店位於一幢貼滿巨大廣告畫的圓筒形建築的三樓,在自動扶梯右側靠裡的地方。墻上寫著五個大大小小拉丁字母的店名,地上嵌著黑白兩色瓷磚,整個店面營造出一種冷峻的感覺。

“正好工作比較閑。”我若無其事地撒瞭個謊。一直到剛才,我都窩在CD店的試聽機前愉快地享受音樂,對我而言,接下去即將與荻原展開的談話才是真正的工作。“而且也想來繼續聽你講早上的事情。”

“什麼事情?”荻原似乎並沒有故意裝傻。

“就是關於你單戀的事情。”

荻原立刻臉紅瞭,他垂著眉,微微笑道:“那個,不用瞭吧,都說完瞭啊。”他搖著手,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覺得他的情緒不像早晨那麼低落瞭,大概也是因為正在工作時間吧。但是我立刻又發現瞭另一處異樣,指著他說:“啊,你把眼鏡摘瞭啊。”

荻原慌忙舉起手來要把眼睛遮住:“工作的時候必須摘下眼鏡。”

“必須摘眼鏡?”

“因為戴著那麼老土的眼鏡是會嚇跑客人的喲。”這時突然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隻見白色的櫃臺裡站著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子,長長的睫毛很引人註目。她朝我歪一歪頭,問:“是荻原的朋友?”隻覺其柔若無骨。

“他是和我住同一幢公寓的千葉先生。千葉先生,這是我們店的店長。”

“我說千葉先生,你是不是也覺得荻原戴的眼鏡實在是太醜瞭?”女店長征求我的同意,“明明不戴眼鏡這麼帥,而且他眼睛也不近視。”她的手指在荻原的臉前轉個不停。

“我認為外表不重要啊。”荻原顯得很不痛快。他的這種苦惱並非出於謙遜或者為瞭掩飾害羞,相反,他所表現出的是顯而易見的惱怒,滲透著自我厭惡的情緒,像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被人罵“窮鬼”後,因感覺受到瞭侮辱而氣惱,這樣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我重新審視不戴眼鏡的荻原:堅毅的濃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時的他是一個機智敏銳的人。我禁不住要感嘆:僅憑一雙眼晴,就能使形象大為改觀啊。

“在這傢店工作還真是夠嗆。”荻原的表情顯得十分煩惱,但女店長絲毫不以為意。

“荻原,我早說過你可是我們店裡的招牌,你要是不幹,我可就傷腦筋瞭。”

“那就請讓我戴上眼鏡。”

“但我也說過那樣就沒有意義瞭嘛。”

看來這樣的對話不知已經上演過多少次,荻原似乎早就知道這一切都隻是徒勞。

“喂,我剛才好像聽到你們在說單戀?”店長的眼裡閃著光。

“沒什麼。”荻原像是要立刻終止談話,不容分說地回答。

於是店長湊得離我更近:“哎呀,千葉先生,到底是什麼單戀啦?”她語氣愈發魅惑,扭動著身體,就差沒纏上來瞭。

“對瞭,中午我還沒休息過,我現在就去。”荻原立刻舉起手宣佈,“反正下雨,也沒什麼客人。”

“你在說什麼呀,想逃嗎?”店長這麼說完又發起瞭牢騷,“看來你最近說什麼去醫院檢查身體的突然請假,也都是假的吧。”

“千葉先生,我們走吧。”荻原搭住我的背走向出口,而我自然不會錯過這天賜良機。正在這時,兩個肌膚曬成小麥色的女子走進店內,不經意間朝擦身而過的荻原瞟來一眼後,眼睛霎時間煥發出瞭光彩。那眼神,一如在野外無意間發現瞭美麗的花朵。看來,荻原的外表的確極富魅力。

“那個女孩,是古川小姐,古川朝美小姐。”我們在同一幢樓的頂樓餐廳裡點瞭兩杯咖啡,荻原主動打開瞭話匣子。而我,差點被回蕩在店內的大提琴的樂聲奪去瞭心神。

“啊,你是說剛才那個香水味很濃的女人,還是說店長?”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荻原立刻否定:“不是,才不是呢。我不是說那個,呃——我說的是一起乘公交車的那個……”

“你單戀的那個?”我喝瞭一口咖啡。

“請別再這麼說瞭。”荻原懇求道,他似乎十分痛苦。我突然發現,他不知何時又戴上瞭眼鏡。

“人類創造出來的東西裡,最美的要數音樂,最惡劣的則是塞車。和這兩個比起來,單戀並沒有什麼大不瞭的,對吧?”

荻原的表情有些困惑。“千葉先生真是個怪人呢。”他嘆瞭口氣又說,“說起來也真巧,我想起瞭類似的話。”

“哦?”

“人類創造出來的東西裡,最惡劣的要數戰爭和非特價品。”他微笑地說。

“這是誰說的?”

“古川朝美……”荻原回答,不知道他是故意漏瞭稱謂還是怎麼,一會兒才補充道,“小姐。”然後,他開始斷斷續續地描述起他同古川朝美相遇的情景。其實我對這樣的故事並沒有興趣,如果可以,我寧可專註地傾聽大提琴的演奏,但還是耐下心來傾聽他的訴說。即使不喜歡也要拼命做,這就是所謂的工作。

“她是在我們店辦特賣會的時候來的,應該是去年冬天吧。”

“特賣會就是把商品賣得比平時要便宜的促銷活動吧。”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

“準確地說,”荻原把身子往後靠瞭靠,“是這樣,沒錯,賣得比平時要便宜很多。我們店的產品很受歡迎,所以店裡擠滿瞭人。雖然早上十點才開業,但很多人都是前一天晚上就來排隊瞭。”

“人類就是喜歡湊熱鬧。”

“正是。”荻原愉快地回應瞭我的說法,“特賣會的第一天,店裡相當擁擠、混亂,我是後來才發現有一個女孩拼命在鏡子前試穿一件外套。她的樣子很害羞,有點慌張,縮手縮腳的。”

“她就是古川朝美嗎?”

“她一個人來的,很苦惱的樣子。但是因為客人絡繹不絕,我也就沒有上去招呼她,我想她過會兒總會決定好是買還是回去的。結果過瞭一個多小時,我想起來瞭,一看她竟然還在。”荻原說著伸手捂住嘴角。

“一直都在鏡子前面?”

“大概當中去過一次別的地方又折回來的,她應該真的很喜歡那件外套吧,所以我就上去招呼瞭一聲。”

“你去跟她說‘要就快點買’?”

“怎麼可能?”荻原忍不住笑出來,“我跟她說:‘很稱你的哦。’”

他似乎正在回憶當時的場景,眼睛有一瞬間眺望著遠方。我不著急催他,於是一面傾聽著大提琴的樂聲,一面等待他再次開口。

“但是她還是苦惱。”荻原撓瞭撓太陽穴,“她對我說:‘我正在糾結要不要買,你站到別的地方就可以瞭。’我想她是不太有機會買這種高級品牌的衣服吧。於是我就一邊做別的事,一邊掃她幾眼。就是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她很美。”

“怎麼美瞭?”

“她外表看上去真的是挺樸素的,但一點都不自卑。不卑不亢的樣子,很美。”

“所以你就開始單戀她瞭?”我也知道人類的戀愛和單戀通常都發端於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我想象得到。

荻原的表情還是有些為難,像是在向我求饒,但還是老實地承認瞭:“現在想起來應該就是那樣吧。”

“最後古川朝美買瞭那件衣服嗎?”

“沒有。”

“放棄瞭?”

“不,她是決定買那件衣服的。她一臉嚴肅地拿著衣服到收銀臺,仔細一看,卻發現是非特價品。”

“非特價品?你剛才也提到過這個詞呢。”

“是的,就是不參加特賣的商品。也就是說,那件衣服是不打折的。”

“這不是欺詐嗎?”

“當然不是啦。因為是新品,沒辦法打折啊。不過通常這種商品看上去會更好。”荻原笑著說,“所以也有說法就是‘如果有看上的衣服,就要做好它不打折的心理準備’。”

“然後她就沒有買?”

“是的,因為真的很貴啊。當時她顯得很失落,那也很正常嘛,她都煩惱瞭一個多小時瞭。我因為之前沒有註意到那是不打折的,也感到很過意不去,就向她道歉瞭。結果她就這麼說瞭:‘我從來就認為,人類創造出來的東西裡,最惡劣的要數戰爭和非特價品。’”

“這算什麼啊?”

“她是很認真地說的,我也是很認真地聽的。”

“總之就是古川朝美沒有買到那件外套?”

“是的。”荻原點瞭點頭,將咖啡杯湊到嘴邊,“不過幾天以後還是買瞭。”

“沒有打折也買瞭?”

“其實是我撒瞭個小謊。”

“撒謊?”我沒來得及問他是怎麼撒謊讓她買下的,他卻急著想要辯解似的搶先說:“以前我看過一部電影。”

“電影?”

“裡面有這樣一段臺詞。‘失誤與說謊並無大異。說好五點來卻沒有來,隻不過是一種手段。微妙的謊言與失誤無限接近。’”

“什麼意思?”

“大概意思就是:與其說我是撒謊,不如說是我搞錯瞭。”

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我聳瞭聳肩。幾乎同時,荻原看瞭看店內的鐘,發覺他該回去工作瞭。

“等等。”我忙叫住他,“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好。”

“首先,這麼說吧,你對死亡有什麼看法?”

荻原因意外而停住瞭動作。這也難怪。

“你有沒有想象過自己會死?”

我以為荻原會對我吐口水,叫我不要突然說這麼不吉利的話,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並不避諱。“人類很少對自己會死這種事情有直觀認識呢。”他臉上的表情很微妙。

“你說得沒錯。”

“死亡恐怖,人生苦短。我也是最近才認識到這一點。”

“你很瞭不起。”我並不是要取笑他,而是真的佩服他能有這樣的感悟。

“所以,”他吞瞭吞口水,“所以我想我也許是想跟她變得親近些。”

“你是為瞭能跟她親近才搬到她對面的公寓裡來的?”

“怎麼可能!”荻原似乎很不願意這點被人誤會,突然抬高瞭聲音,“當然不是這樣的,完全是巧合。我有一天偶然看見她從對面公寓的房間裡走出來,當時我還納悶在哪兒見過她呢。”

“我之前就想問你瞭,所謂戀愛到底是什麼?”我豁出去問瞭這個問題,“我一直都搞不明白。”

荻原正要站起來,聽我這麼問,他立刻又笑瞭,笑我居然會問這麼可笑的問題:“千葉先生,你不是有女朋友嗎?”

“那荻原你是怎麼想的?對你來說,戀愛算是什麼?”

“如果我知道就沒那麼麻煩瞭。”荻原這麼回答我,接著說,“不過,打個比方說,如果你跟對方思考著同一件事,脫口而出同樣的話語,你不覺得那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嗎?”

“同一件事?”

“就比如吃瞭同樣的食物之後會有同樣的感想,喜歡的電影是同一部,會因為同一件事感到不高興,這就是一種很單純的幸福啊。”

“這是幸福嗎?”

“要往大的說,我認為,這些全都屬於戀愛的范疇。”荻原笑著說,“像我,很高興能和她住在同一條街上。我想這算是我們價值觀接近吧。”

“但是,”我回想起以前碰到的好幾個人類,“戀愛總是很不順利的吧?”

“不,也不一定。”荻原像是要反駁,卻停住瞭,大概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嗯,基本上是的。”

“是吧?”

“但是,就算不順心,有那樣的體驗也是值得高興的。”

“是這樣嗎?”

“就像千葉先生說的那樣,人生苦短。與其一無所有,還不如有一些體驗。不是經常有這種說法嘛,雖然不是最好,但也不會最糟糕。”

“所謂退而求其次嗎?”我格外喜歡這句話。

“意思有點不一樣,”荻原笑著回答,“但也差不多吧。”

我站起身,伸手指向天花板,確切地說,我是在用手指追逐著流淌在店裡的音樂。“這是什麼曲子?”

“巴赫的,”沒想到他竟然知道,“大概是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吧。”

“大巴赫嗎?”我脫口而出。叫巴赫的音樂傢有很多,其中最出名的那個被人稱為“大巴赫”,我很喜歡這個稱呼。“真好聽。”

“我也很喜歡。”荻原拿起桌上的賬單,說由他付賬,“優雅而感傷,如微風又如暴風雨的曲子。”

這描述和我的感受不謀而合,我感動地回應:“是啊。”

荻原走到收銀臺結賬,店員親熱地同他搭話,看來也是認識的。我遠遠聽到那個身材高挑、有著一雙大眼睛的女店員在向他抱怨:“荻原先生,你為什麼總是戴著這麼土的眼鏡呢?真是糟蹋瞭。”

4

第三天,我發現荻原被古川朝美誤會瞭。

那一天的早上,我依舊算準時間在公寓的一樓與荻原碰頭。仍然下著雨,但好在隻是瀝瀝小雨,灰色的柏油路也僅是被雨水打濕成藍色。前往車站的路上,荻原一直顯得很開心,想必是因為看見古川朝美就在前面。“今天古川朝美在哦。”我這麼一說,身邊的荻原害羞地垂下瞭眼。

“早上好。”一抵達車站,荻原立刻向前面正在收傘的古川朝美打招呼,接著問她,“昨天是休息還是有什麼事情嗎?”

古川朝美朝這邊瞥瞭一眼。

“一直都會在這裡碰到你,所以我擔心昨天你是不是發生什麼事瞭。”

“我說……”古川朝美的聲音有些顫抖。

“嗯、嗯。”車站沒有別人。

“我說,請你不要這麼做瞭。”古川朝美的眼神有點躲閃,但語氣卻很堅定。

“什麼?”

“請不要再打電話瞭,好嗎?”她一鼓作氣地說,像是用盡瞭所有的勇氣,身體還兀自顫抖。明明不應該感覺到冷的。

公交車進站瞭,車門打開得似乎比平時更為順暢。古川朝美急忙上車。

“啊……”荻原茫然若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不上車?”我在他耳邊低聲問。他不像是被死神的耳語所驚到,而是像被兜頭澆瞭一盆冷水,驀地回過神來,慌忙上瞭車。

坐在中間位置的古川朝美像是不想和荻原打照面,一直盯著窗外看。而在後面坐下的荻原一臉慘白,面無血色地發著呆,我覺得他好像就快死瞭。

荻原一直沉默著,沒瞭生氣,精神恍惚,忘記瞭身邊有我的存在。這可不妙,我還打算和他多聊一陣呢,照這個情形,想讓他開口說話都得費點功夫瞭。

不久,公交車在博物館前站停下,古川朝美站起身,往下客門走去。眼見她即將下車,我趕忙站起來大聲說:“喂,走吧!”

荻原睜圓瞭眼,不明白發生什麼事瞭,我強行把他拽瞭起來:“去追她啊,問清楚她為什麼生氣,就現在!”我說著沖向正要合上的車門。

不用說,古川朝美自然是一副煩不勝煩的表情,她撐著傘,轉向追在她身後的我們,絲毫不掩飾不悅、戒備和厭惡,嘴角顫抖著問:“你們有什麼事?”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正面看古川朝美。她,短短的頭發,圓圓的臉,白白的皮膚,細細的眉,鼻子小巧玲瓏,嘴角邊有一顆痣。

“我們是想來化解誤會的。”本來是應該讓荻原親自跟她說,但荻原好像還沒有準備好,在一旁直喘氣,出於無奈,我隻好代他出馬,指著荻原說,“應該說是他一定要來解釋清楚的。”

“那個……我……要去上班瞭。”

“非常抱歉。”荻原連忙開口,“我還沒有好好地介紹自己。那個,我住在你對面的公寓裡,我姓荻原,今年二十三歲,在服裝店裡工作。因為經常在車站碰到你,所以自作多情地認為跟你算認識的……”他後半段說得含糊不清、語速飛快,懇切地希望古川朝美能聽他解釋,“那個,是不是我做瞭什麼不好的事情?”

“啊,不是的,那個……”古川朝美有點動搖,像是受到荻原的影響,也自我介紹說,“我姓古川。”接著點頭致意,又告訴我們她二十一歲,在附近的電影發行公司工作。

“請問,為什麼我隻是跟你打個招呼,卻讓你那麼生氣?”

聽瞭這話,她看瞭看手表,慌張地回答:“不好意思,最近發生瞭一些事……”她說得很快,眼睛東張西望,“可能,是我有點被害妄想癥吧……我認定荻原先生就是打電話給我的人……”

“電話?”

“最近總有人打騷擾電話給我,不好意思。”她點瞭點頭,然後一邊看表一邊對等著進一步解釋的荻原說,“我必須得走瞭。”

看來不像是假裝的,我沒覺得她是在找借口擺脫我和荻原,而荻原似乎也感覺到瞭這一點,小心翼翼地問:“這樣的話,明天是星期六,如果方便的話,能碰個面把事情告訴我嗎?”

“但是……”她霎時間又慌瞭,“我約瞭人瞭。”

“在那之前,隻要一點點時間就好,把事情……”

“為什麼我非得告訴你?”

沒錯,她的確沒有義務向荻原解釋清楚這一切。我都覺得不合邏輯,但荻原卻說:“因為我被冤枉瞭嘛,所以至少應該讓我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吧。”然後又說,“如果你對我還有所戒備,不願意跟我單獨碰面的話,你也可以帶朋友一起來,我也會叫上他。”說著他指瞭指我。他的指定突如其來,完全不知會我一聲。也罷,反正我正求之不得。

5

第四天,我陪著荻原去同古川朝美見面。

“千葉先生,讓你抽空出來真是不好意思。難得的休息日,還讓你陪我。”坐在約好的咖啡館裡,身邊的荻原向我致歉。店外的空地上有一排桌椅,稱為“露天咖啡館”,但是因為下雨,並沒有開放。

“沒有關系。”我面無表情地回答,“倒是荻原你自己,向店裡請假沒關系嗎?”

“我拜托過店長瞭。被她數落瞭好久,不過算不得什麼。”他笑著回答。他的語氣聽上去還比較平靜,但今天的他還是感覺比平時興奮一些。不久,古川朝美出現瞭。

“我一個人來的。”她垂著眼坐在我們對面。她穿著一件紅褐色外套,看上去比在車站碰到的時候更為纖瘦。“我沒什麼朋友。”她笑著說。她的神色並沒有什麼不滿,也沒有自暴自棄的樣子,而是一派怡然自得。

一旁的荻原抿著嘴唇,顯然是在強忍著不說話。我估計他大概是想問“你有男朋友嗎”之類的,但他總算還冷靜,知道控制自己。

點瞭三杯奶咖後,古川朝美直接進入瞭話題:“大概是一個月前吧,有人從一個叫芳神建築的地方打電話來。”她用手指蘸瞭下杯子邊的水滴,在桌上寫出“芳神”兩個漢字。

“從沒聽說過呢。”荻原搖頭。

“感覺很差,連自己是誰都不說,就問‘您先生在嗎’,然後我就回答:‘我是一個人住的。’”

“不可以回答!”我忍不住插嘴。

“啊?”兩個人一齊看向我。

“其實我以前聽說過這種事情,這是惡意推銷。”說實話,我自己以前就曾在這種惡意推銷公司裡幹過。作為工作的一環——為瞭調查一個在那種公司工作的男人,我在那裡和他一起工作瞭七天。“這種人就是為瞭從你嘴裡套信息出來,所以你最好不要跟他多廢話。”

“果然是這樣啊。他沒有說他的名字,不過聽上去是個年輕人,說起話來真讓人生氣。”

“讓人生氣?”

“我說我不想買房子,然後他就說‘什麼?你竟然不想買房子’,好像我是個白癡一樣。還說‘你知道一直租房子住會有什麼結果嗎’,我就跟他說‘我可不需要推銷’。他還堅持說:‘我可不是推銷。’”

“說到底還不是來推銷的。”荻原像是自己在跟那個打電話的舌戰一般,充滿激情,“但是,他們是怎麼查到古川小姐的電話號碼的呢?”

“我也問瞭。然後他說:‘我就是保持前面的區號和局號不變,然後逐一增加數字來撥號(日本的電話號碼一般由區號加局號加接收電話的號碼組成。)。然後今天,我一共打瞭一千零九十七個電話才打到你這裡。’”

“那他應該不知道古川小姐的住處和名字吧。”荻原提高瞭聲音。

“是的。”她回答,聽聲音卻一點也不開心,“那個時候的確是。”

“那個時候?”荻原註意到這個詞。我也註意到瞭。

“那個人怎麼都不肯讓我掛電話。我說我很忙,他就問那什麼時候方便。”

“如果回答說什麼時候都不方便的話,他就責問你:‘那你說剛才忙是騙人的嘍?’”聽我這麼說,她顯得很震驚:“你怎麼知道?”

因為在我工作的時候,他們也教過我這個步驟。“這種工作全都有指導手冊的,上面都是對方怎麼說這邊怎麼回答的策略。讓對方有罪惡感也是其中一個手法。”

“的確是這麼一種感覺。”

我想起以前負責調查的一個女子也因為電話而煩惱過。她的工作是接聽投訴電話,被一個點名要她接聽的投訴客人騷擾得無法忍受。那個打電話的人的身份最終出乎意料,但這次這個人的目的,毫無疑問是惡意推銷。

“那這種電話就應該立刻掛斷吧?”荻原問我。

“是的。”我根據經驗回答,“不過這種時候,對方會再打過來,你一旦接起來,他就會威脅說:‘你再掛電話我就直接到你那邊!’”

“這不是恐嚇嗎!”荻原的語氣變得尖銳起來。

“他們才不管什麼恐嚇不恐嚇呢。本來法律上就規定推銷電話一旦被掛斷便禁止再次撥打,禁止二次推銷。”為什麼要由我來教人類相關法律知識呢?“他們完全不放在心上,因為他們本來就是抱著‘我就犯法瞭,怎麼著’的態度去工作的。最好的辦法是,掛斷電話,然後把電話線拔掉一段時間。”

這時,古川朝美深深地嘆瞭口氣,臉上浮現出後悔的神色。“我最後卻沒能掛掉電話。”

“說瞭很長時間?”

她點點頭:“是的。”

“就我聽到的說法是,”我解釋道,確切地說,應該是我以前的做法,“他們有一本電話號碼清單。然後從第一個開始撥打,如果對方接聽瞭,就把對方的性別、年齡、姓名、傢庭成員寫在旁邊。”

“我跟他們說的都是假的。”

“但是,他們還會寫上交談的時間。就是從接電話到掛斷一共多少時間。”

“會這樣嗎?”荻原似乎也是第一次聽說這種做法。

“是的。然後,接聽電話時間比較長的人就成為他們再次推銷的目標。”

“通過時間判斷?和通話內容無關?”

“比起立刻就掛電話的人來說,願長時間交談的人比較有機可乘。就算是閑聊或者爭論,隻要時間越長,對方的態度就越有可能改變。”

“所以才……”古川朝美低下瞭頭。

奶咖送上來瞭,我們暫時停止交談,等著服務員先把飲品擺好。

荻原拿起杯子喝瞭一口後問:“所以才……意思是說,他又打來瞭嗎?”

“是的。”古川朝美又長長地嘆瞭口氣,“就在四天前,同一個人用同樣的語氣重復瞭同樣的話……”

“你又聽他說瞭?”

“事情麻煩瞭?”

“不太好。”我說,“如果能夠堅持斷然拒絕,應該還能有點轉機,雖然麻煩是麻煩瞭點。”事實上,我在那裡幹活的時候,就有人因為我所負責調查的那個人反復打電話而不小心泄露瞭自己的地址,公司就派瞭好幾個人去那裡,強迫對方簽署瞭合同。他們的想法就是這樣:隻要能見到面就等於能簽約。

“古川小姐,你有沒有說過什麼不該說的?”荻原擔心地問她。

“沒有,我沒有告訴他們名字和住處,但是,說著說著……”說到這兒,她好像突然因為害怕而結巴瞭,接著又像是要穩定情緒般眨瞭眨眼。

“說著說著?”

“他說話的感覺突然變瞭,對我說:‘你真可愛呢,真想見見你。’”

“這算是改變策略嗎?”荻原皺起眉頭望著我。

“感覺他的態度一下子來瞭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還說‘簽約的事情讓它去吧’。我覺得很害怕,正想要掛電話的時候,他突然說‘我很快就能知道你住在哪裡瞭’。”

“但是,他不是隻知道電話號碼嗎?”

“我也是這麼說的,但他卻笑著回答我‘我自有辦法’。那笑聲好惡心啊。我以前聽說過通過互聯網輸入電話號碼可以查到地址,所以問他是不是這樣,他卻說:‘有更簡單的辦法,不費吹灰之力。’”

“這是胡扯吧。”荻原的眉頭已經皺得跟小山似的,“說不定隻是在嚇唬你。”

“我也是這麼想的。根據局號大概能夠確定是哪個區域的,但想要更詳細的信息應該就不可能瞭吧。所以我告訴自己不用在意。沒想到三天前,我晚上回到傢,卻聽見瞭一通電話錄音。”說到這兒,古川朝美的臉頰抽動起來,“是那個男人的聲音,他說‘我知道你住哪裡瞭’,然後描述瞭我住的公寓的外觀。還真被他說對瞭!所以我非常非常害怕,睡都睡不好……”

“所以你前天沒有去上班?”我搶先問她。

“是的。”她像是一個已然成為驚弓之鳥的殘兵那樣聳瞭聳肩,“沒錯。”

“那麼昨天早上我跟你打招呼的時候,你那麼生氣是因為以為我是那個打電話給你的男人?”

“對不起。”古川朝美的肩膀耷拉得更低瞭,“我開始疑神疑鬼,所以看誰都覺得可疑。荻原先生一直都跟我打招呼,又住得很近,當然知道我住在哪裡,所以就……”

“那沒辦法,誰都會這樣的。”荻原倒也不像是在故作大方,“過分警惕總比毫無防備要好。”

“仔細聽起來,荻原先生的聲音和打電話的那個人完全不一樣。”古川朝美小聲地說著,並沒有要辯解什麼的意思,然後害羞地笑瞭。

“能夠消除誤會真是太好瞭。”荻原撫瞭撫胸,馬上又補充說,“不過,你也不能這麼快就相信我。這麼輕易地相信別人也很危險哦。”

“啊,”古川朝美微笑,“說的也是呢。”

然後,他們像是完成瞭一場講究的正式儀式一樣,無拘無束地聊瞭起來。在我看來,原本繃在他們之間的那根弦正漸漸地松弛下來。

他們的話題一開始無關痛癢,凈是些每天乘坐的公交車的駕駛員是亂來還是太謹慎,接著漸漸聊到瞭彼此居住的公寓的優缺點。坐在一邊的我完全沒必要插嘴,隻要專心傾聽就好——應該說,我主要是在欣賞著店內播放的爵士鋼琴曲。

“荻原先生,以前我們有沒有在什麼地方見過?”交談告一個段落之後,那根緊繃的弦愈發松弛瞭,古川朝美這時問瞭荻原這個問題。

荻原很平靜地說:“不,沒有。”又問,“你是說除瞭車站以外?”

“嗯,我是說在別的地方。”

“我不記得我們見過。”聽他這麼回答,我突然想起,他們分明在服裝店特賣會上見過。荻原卻拿手指戳著自己的表問:“不過,古川小姐,你時間來得及嗎?不是說今天有約嗎?”從他突然轉變話題的態度來看,我明白,他並不想觸及在服裝店發生的事。但我不明白是為什麼。

“啊……”古川朝美有點難為情,右臉的肌肉尷尬地抽動著,眼珠不安地左右來回轉動,“那個其實是騙人的。”

“騙人的?”

“其實我雙休日一直都有空的,昨天是我說謊瞭,對不起。”她接連低頭致歉,害得我擔心她垂下的劉海會不會浸到奶咖裡。

“不,”荻原愉快地回答,“這算不上是說謊。”

“哎?”

“以前我看過一部電影,裡面有這樣的臺詞。”

我意識到接下去的內容應該就和前天說給我聽的一樣,因而感到一陣難為情,像是準備要看一場已經知道竅門所在的魔術一樣。

“‘失誤與謊言並無大異’,然後是——”荻原頓瞭一頓,正欲說出後面的臺詞,不料古川朝美卻搶先接瞭上來:“‘微妙的謊言與失誤無限接近’,是吧?”

“啊……”荻原驚訝得一瞬間停住瞭呼吸,半晌才費力地回應說,“古川小姐也看過這部電影啊?”

“是啊,我很喜歡那部電影。”她很有興致地點頭。

然後,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說出瞭那部電影的名字,隨即像是被那種默契所感動似的笑瞭。我靜靜地旁觀著這一切,腦中掠過荻原的那段話:“如果你跟對方思考著同一件事,脫口而出同樣的話語,你不覺得那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嗎?”

6

第五天,我瞭解到荻原堅持戴眼鏡的原因。

我又一次來到前幾天跟荻原一起去過的餐廳。因為是星期天,餐廳裡很熱鬧。我坐在窗邊視野很好的位置上啜著咖啡。

“啊,千葉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

荻原從前方走近,吃瞭一驚,我反射性地看瞭一下手表,現在是傍晚五點。

“我正好想來這邊休息一下。”荻原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興奮。他依舊戴著那副眼鏡。和他一起來的還有那個長睫毛店長,她沖我點瞭點頭,說:“哎呀,你不就是上次那位?”

“既然這麼巧,就一起坐吧?”荻原說。我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荻原也就不客氣地坐在瞭我對面。那店長似乎是想坐在別的地方,因此一臉不情願,但最終還是坐到瞭荻原身邊。

“今天你是來做什麼的?啊,說起來,你還沒有幫女朋友選好衣服吧。”荻原的口齒很伶俐。

“是啊,不過,今天我隻是來聽這個的。”我伸出手指朝上指瞭指,和幾天前來的時候一樣,播放的依舊是大巴赫的大提琴曲。

“我說,發生什麼事瞭嗎?”店長對我誇張地眨瞭好幾下眼之後,將臉湊近我。

“什麼意思?”

“今天荻原好像心情很好,忍不住哼歌呢。”

“是嘛。”我點頭。

“果然有事發生?”

“什麼事都沒有。”荻原像是怕麻煩,慌忙否認,隨後對我使眼色,加重語氣說,“是吧?”

“真的嗎?難道不是有什麼好事嗎?”

我想起瞭昨天的事情。我們在咖啡館同古川朝美見面,聽她說完有關惡意電話推銷的事情後,還閑聊瞭一會兒。那算是好事嗎?但不可否認的是,荻原開朗的表情一定都是為此。

“言歸正傳,你到底拿到票沒有?”荻原問店長。

“我說,你可是在求人辦事呢,難道就不能來點更性感的聲音嗎?”

“怎樣才算是性感?”

“至少得把這副老土的眼鏡給摘掉吧。”店長伸出兩根手指,作勢就要戳向荻原的鏡片。

“不要。”

“那我就不給你票。”

“就是說,你拿到票瞭?”荻原開心地加重瞭語氣。

“什麼票?”我不怎麼關心地問。

“話劇的門票。”荻原解釋道,說是一個很受歡迎的劇團將要公演,一票難求。

“這玩意兒是不是也要排很久的隊才能買到?”

“排隊?”店長笑瞭,“也是,一般的確是要排隊才能買到的。不過我在那個劇團有關系。”

“你真的拿到票瞭吧?實在是太謝謝瞭!”荻原興奮地說,然後掏出錢包問,“是兩張吧?一共多少錢?”

“才不會這麼白白給你呢。”店長哼瞭一聲,瞪著荻原,眼中充滿瞭挑釁或者說是幼稚的光芒。

“所以我說要付錢啊。”

“不是錢的問題啦。放心,票我肯定賣給你,可你得告訴我你要跟誰一起去看。”

“不說。”荻原馬上回答。

“這算什麼啊!那你告訴我為什麼你不肯摘眼鏡吧。”

我冷眼旁觀著這兩個人在那裡討價還價,反正我隻要能夠聽大提琴曲就滿足瞭。

店長這時卻突然要來拉攏我。“千葉先生,你也想知道的吧?”

我慌忙不置可否地應瞭一句:“算是吧。”

看來店長是鐵瞭心不想讓步,而荻原似乎本來就沒有打算刻意隱瞞,過瞭一會兒,他低聲說:“因為我不喜歡。”

“不喜歡什麼?”

“我以前也說過,就是我不喜歡靠外表吸引人。”

“你的意思是,你其實知道自己長得很帥?”

“也不是……嗯,算是經驗之談吧。”荻原打著馬虎眼,然後又強調,“總之,總之我就是不喜歡。我一直到二十三歲才發現,之前跟我交往的女孩子都隻是喜歡我的外表而己。”

“那不挺好?”

“但是,她們喜歡的不是我的本質啊。”

“外表同樣是你的本質啊。”店長毫不留情地反駁,“這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或者說是任性吧。你就因為這個戴眼鏡?為瞭讓自己看上去醜一點?”

荻原垂頭喪氣地點瞭點頭:“總之,我想讓人先從這樣的外表開始認識我。”

“你打算靠這副外表找女朋友?”

“是的。”

聽到這裡,我恍然大悟,他之所以不肯向古川朝美講明自己在那傢店裡工作的事,原來是不想讓她看到自己不戴眼鏡的樣子。

“但是……”店長瞠目結舌,深深地吐瞭一口氣,從外套的口袋裡拿出一隻小信封,信封裡應該裝著門票。“但是,就算是長得帥好瞭,其實也就是年輕的時候嘛。趁著年輕拿外表當武器也沒什麼不好嘛。等你老瞭,就算不戴眼鏡,自然也會變得土裡土氣的。”

聽到這話,我不由脫口而出:“不會啊,誰能保證他能活那麼久。”

荻原雙眼睜得圓圓地凝視著我,沒有生氣,也沒有笑,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過瞭好幾秒鐘,他才黯然地應聲:“你說得沒錯。”

7

第六天,我註視著荻原重新油漆房門。

星期一的早上,我走出四○二室的時候,幾乎同時,荻原也出現瞭。他似乎正好鎖上門。然後,他與平常一樣望向古川朝美住的公寓。我的視線也跟隨他望向那邊,然後泄氣地發現,雨依舊沒有停。

“啊!”荻原忽然叫出聲,我忙靠近去看發生瞭什麼事。

“千葉先生!”他覺察到我的靠近,眼神卻沒有從前方移開,“你看那門。”他伸出食指指向前方。

我又一次將目光投向對面的公寓,望向古川朝美的房間,然後,我也發現瞭——“是字。”我小聲說。

“不知道寫的是什麼。”荻原說話像在呻吟。

古川朝美的房門上有好幾個鮮紅的大字,像是用粗毛筆或者別的什麼刷上去的,不是很好辨認。

“太過分瞭!”荻原憤憤地說,“我過去看看。”說著就跑向樓梯。

我也追瞭上去。荻原或許看不見,但我能清楚地看到門上的字。那是一行橫寫的塗鴉,向右上角歪斜著:“發現古川傢。下次再會。敬請期待。”那幾個字扭曲如幾何圖形,很難看。

荻原飛也似的沖下樓,轉眼就到瞭一樓。也許是為瞭防止眼鏡掉落,他好幾次伸手去摸鼻子。一沖到地面,他馬上就跑向古川朝美所住的公寓樓。

跑到門口,正好有電梯到一樓,我們趕緊沖瞭進去。他顯得很焦急,按瞭好幾下才按到四樓的按鈕。然後,他彎著腰,手搭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千葉先生,”他一邊痛苦不堪地喘氣,一邊看著我感慨地說,“你一點都不累呢。”

“是嗎?”為瞭不讓他生疑,我也裝模作樣地做瞭三下深呼吸。

到瞭四樓,正好看見古川朝美呆呆地站在自己的房門口。她面色發青,嘴唇顫抖,害怕地看著自傢的房門:“這是……”

荻原走到房門正前面,讀出瞭那幾個字後,立刻憤怒地罵道:“這算什麼!”

“果然……”古川朝美抬頭望著荻原,“果然,我住的地方還是被他們知道瞭……”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我問。

“就剛才,昨天晚上回傢的時候還沒有這些東西。”她回答。

是半夜畫上去的吧。

“他們要幹嗎?!”荻原在走廊裡來回踱步,滿腔的憤怒與不安無處宣泄。

“對不起。”古川朝美感到很抱歉,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指尖。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她要向我們道歉,相信是無法用常理來解釋的原因吧。

“報警吧。”荻原說,“至少,胡亂塗鴉也算違法行為。”

警察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雖然他們的確表達瞭對古川朝美的同情,但是,在聽取瞭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卻隻是說:“我們會加強深夜巡邏,但是不可能進入公寓內部巡查。如果有什麼可疑情況,請再聯系我們。”草草地說完,就回去瞭。古川朝美把有關惡意推銷電話的情況對他們作瞭說明,但無法提供確切的證據證明房門塗鴉事件跟他們有關系。警察也隻得感嘆:“想要指證這種公司是很困難的。”

住在隔壁的人們圍瞭過來,有的驚嘆“哎呀”,有的尖叫“好恐怖”,有的提議“裝個監視攝像頭”,還有人回憶或猜測“聽到過聲響”,但不過一小時,他們也都紛紛閃人瞭。人類總是這樣,明明都感到不安害怕,卻怎麼都不肯拿出實際有效的改善措施。

門前隻剩下我們三個,時間己近正午。古川朝美和荻原分別打電話向工作的地方請瞭假。

“一直讓你們陪著我,真不好意思。”雖然事情並沒有什麼轉機,但古川朝美的情緒總算穩定瞭下來,臉色也比剛才好瞭很多。

“啊,我沒關系。”

“我該怎麼辦才好呢?”古川朝美走投無路地說。

不知沉默瞭多久,荻原率先打破瞭僵局。“這樣吧!”他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朗聲說道,接著又輕輕地拍瞭下手,“我們先把門重新刷一遍吧。”

“什麼?”

“看到這些東西就生氣,先把它們抹掉吧!千葉先生,怎麼樣?”

問我有什麼用,我想。我無奈地回答:“就這麼辦吧。”我也沒有理由去反對。

把門重新粉刷之後,我們在古川朝美的房間裡吃瞭一頓比薩,比薩是從專門送外賣的店裡叫的。我從來沒有叫過外賣,於是自告奮勇提出要打電話訂餐,然後向荻原詳細詢問瞭叫外賣的流程。

荻原很驚訝地說:“千葉先生還真是個怪人。”

撥通電話後,因為荻原叫著要大吃一頓,所以就點瞭配料豐富的大尺寸比薩。

芝士會滴下來,所以這比薩我是吃得手忙腳亂。其實我沒有味覺,又沒有食欲,進食對我來說隻是一種機械式的作業,但我依舊沒什麼感情地贊嘆道:“真好吃啊。”

吃比薩的時候,誰都沒有提起房門塗鴉事件和那個打推銷電話的人。我隻是靜靜地吃著食物,荻原則傾聽著古川朝美談論公司的事情,最後她黯然神傷地告知她的父親早已經過世。

“啊,對瞭。”吃完比薩,收拾好碗碟之後,古川朝美突然想起瞭什麼。她打開小包,從中取出細長的紙片放到瞭桌上,然後無視我的存在,直接推到瞭荻原面前。“這個,是我朋友多出來給我的。”

我從荻原的身側探頭過去,看向那紙片,然後,和荻原同時發出一聲驚呼。

荻原掃瞭我一眼,說:“這個,我很想去。”

“真、真的嗎?”古川朝美驚喜地問。

“喂。”我忍不住要指出——沒辦法,誰讓我昨天看見他從店長那裡要來那兩張票呢?“荻原,這票你不是已經有瞭嗎?”

“啊……”荻原像是看見部下犯瞭錯,又像是突然遭到伏兵刺殺一般,懊惱地嘆道,“你怎麼說出來瞭……”

“哎?”古川朝美看看我,又看看荻原。

“不是的……”荻原動瞭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經過一番掙紮後終於放棄瞭,從口袋裡拿出瞭信封。“其實……”他打開信封,從中抽出兩張門票,也放到瞭桌上,“我也是昨天弄到的。”

“啊——”古川朝美的聲音拖得老長,“這樣啊。”

“因為我想……”荻原小聲地說,“想請古川小姐一起去看……”

“哎。”

“看來你們想到一起去瞭。”我沒什麼眼力見兒地說。

“好像是這樣呢。”荻原笑逐顏開。雖然他戴著眼鏡,我不敢斷定,但相信鏡片後的一雙眼晴已經瞇成瞭兩條線。

古川朝美的表情也差不多,她微笑著說:“是呢。”

而我在意的卻是:兩個人都能搞到的門票真的會很難買嗎?

8

第七天,我提交瞭有關荻原的調查報告。

接到通知是在周二下午七點。我走出房間,眺望著窗外灰暗的天空。雨細細的,綿綿的。

不經意地望向對面的公寓,古川朝美的身影赫然映入眼簾。她正從四樓的走廊走向自己的房間,身後跟著荻原。遠遠地看過去都能感受到他們輕快的步伐。是約好下班後一起回傢的嗎?兩人的親密程度顯然正在步步加深。我突然想到,原來,這就是所謂順利的戀愛呀。

這時,我的電話響瞭,是工作電話。我才按下接聽鍵,對方立刻就問:“情況怎麼樣?”

“調查完畢。”我回答,“結論是‘可’。”

“唔,我猜也是。”對方說。

“這是我認真調查後得出的結論。”

“大傢都這麼說。”

9

然後就是今天——第八天。我蹲在地上,荻原就倒在我的身旁喘息。從他弱不可聞的話語裡,我瞭解到事情的大致經過。

原來今天服裝店休業,荻原出門的時候正好看見有一個男人闖入瞭古川朝美的傢裡。那個人毫不費力地開瞭鎖。荻原慌忙趕瞭過去,和房裡那個拿著菜刀的人扭打在瞭一起,那人刺中荻原後就逃跑瞭。事情大致就是如此。

“我們扭打在一起的時候,他應該也受傷瞭……得趕快把他抓起來……”他說。

我回答:“放心吧。”這並不是在安慰他。在來這公寓的路上,我看見警察制伏瞭一個男人。那人倒在柏油路上,手臂被牢牢地摁住,相信那就是荻原所說的人。估計是由於他渾身沾滿瞭荻原的血,引起瞭警察的懷疑。好像就是在他囂張的時候被制伏瞭。

我把這事情告訴荻原以後,他立刻露出瞭安心的神色,隨後感嘆:“唉,好不容易馬上就能……”他說著費力地擠出一個小小的微笑。

“馬上就能怎麼樣?”

“戀愛啊……”

“不好意思。”我老實地回答。

我的話想必他根本沒聽進去,荻原竟然又說:“不過,還是這樣好……”

“好?”

“就算沒有今天的事……我也活不瞭多久瞭……”他像是在自嘲。

“什麼意思?”

“癌。”荻原硬生生地扯回已經逐漸迷茫的神智。

“槍?”我以為是什麼手槍。(在日語中,“癌”與“槍”發音相同,均作“GAN”。)

“說是最多還能再活一年……不過稍微快瞭點……”

“什麼意思?”

“不過,與其死於癌癥,還不如像現在這樣為瞭喜歡的人而死……”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如果一定要死的話。”

“人類一律要死。”

“我是不想死啦,可反正要死……”他的目光已經渙散,“這樣談不上最好,但也不是最糟糕。”

我站起身,俯視著荻原。原來他已經被癌細胞所侵襲。我突然想起瞭“重新粉刷”這個詞語。或許是我們死神在他死於癌癥以前自說自話地將其死因重新粉刷瞭。因為我們跟病死、自殺並無關聯,所以這個說法可以成立。

不知不覺中,荻原咽下瞭最後一口氣。

我環視瞭一圈房間,準備出門。突然,我的目光被垃圾袋裡的比薩盒子所吸引,腦中靈光一閃。我想起瞭前天晚上我打電話給比薩店叫外賣時的情形。

當時,電話那頭的店員首先說“請告知您的電話號碼”。我告訴他們以後,對方就確認“是古川朝美小姐吧”,然後還報出瞭地址。想必他是看到瞭登錄在電腦上的信息吧?難道說,那就是所謂“通過電話號碼查住址”的辦法?我思考著,通過局號大致確定區域之後,再打電話到這附近的比薩店,這樣,問到記錄有古川朝美信息的店傢的可能性就很大。

“是吧?”我問荻原,他沒有回答。

10

見證完畢後,我的工作已經全部完成,原本是打算立刻回去,卻看見瞭正從公交車站步行而來的古川朝美,於是走到她身邊打瞭個招呼。她正撐著傘,懷裡捧著購物袋。

“晚上好。”她對我微笑,周身散發著幸福的光彩。

“這些是打算用來做晚飯的嗎?”我指指她拿著的袋子。

“是的。”她臉紅瞭,“荻原先生說過會兒來我傢吃飯。”

“是嗎。”我正打算走人,卻突然想到一件事,“對瞭,你知不知道一傢距離地鐵四站地的服裝店?”我問她,順帶說出瞭荻原工作的那傢店名。

“知道啊。”她點點頭,拉瞭拉身上外套的領口,“這件就是在那裡買的。”

“在特賣會上?”

“本來是很貴的,打折以後才買的。”

“這件難道不是所謂的……”我想起荻原告訴我的那個詞語,“非特價品?”

“你怎麼連這都知道?”古川朝美有點驚訝,接著說,“你真瞭解行情,本來這件衣服的確是非特價品。”

“本來?”

“我第一天去的時候這件衣服是不打折的。但是店員告訴我‘說不定到最後一天會打折’。我再去的時候真的就便宜瞭,真是好運。”

“的確很幸運。”我不帶感情地回答,一面想象著真相。可能是荻原自己幫她支付瞭一部分錢吧。然後在最後一天,瞅準她去的時候,把打折的標簽貼瞭上去,是吧?莫非這就是荻原所說的“謊言”的真相?“原來如此,”我低喃,“這就是接近失誤。”

“你說什麼?”

“沒什麼。那麼,你記得那個店員的樣子嗎?”

“記不得瞭。”她幹脆地搖頭,“我不是很擅長記住別人的臉。”

“是嗎。”我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走瞭,卻又無意中瞄到瞭她包裡放著的耳機,忍不住問她,“音樂!你在聽什麼曲子?”

“啊,這個嗎?巴赫的。”她立刻回答瞭我,“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我很喜歡這曲子的開頭部分。”

我內心再次大吃一驚,說:“荻原也這麼說過呢。”

“是嗎?”她顯得很高興,“優雅而感傷,很奇妙的感覺呢。”

“如微風又如暴風雨的感覺?”

“是啊。”

“荻原也這麼說過哦。”

“真的嗎?”她興奮得幾乎要一躍而起,然後她說,“我是這麼覺得的,如果能跟別人思考著同一件事,說出同樣的話語,那將會使我感到幸福至極。”

“是啊,這個荻原也說過。”

她的臉上寫滿瞭笑容,急切地表示要走瞭,可最後又問我:“對瞭,千葉先生,你今天碰到過荻原先生嗎?”

“沒有。”我這樣回答。

這,也許並非失誤,而是謊言吧,我想。

《死神的精確度(死神的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