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一夜的雲雨,讓宣懷風在床上躺瞭好幾天。
這幾天白雪嵐仿佛有點心虛,常常圍在床邊照顧,端茶遞水,送飯倒湯之類的事,本來是聽差做的,白雪嵐都搶著做瞭。
反而讓宣懷風越發尷尬。
要想破口大罵,有年宅一晚「見不得人」的把柄在,又心知肚明雲雨時自己也向白雪嵐投瞭降,宣懷風心中自怨反而多過對白雪嵐的憤怒,無法摔下臉罵人。
到底,他也隻能躺在床上把臉轉到一邊,靜靜瞅著窗外清瘦疏落的竹子度日。
漿糊似的混瞭幾天,下身不適的感覺漸消。
宣懷風覺得不能再這樣頹廢丟臉,自己硬撐著下床,重新把孫副官帶來的書籍和文件翻看起來。
白雪嵐一早去海關總署開會,回來後匆匆往宣懷風房裡趕。
一隻腳跨進門,不由定住瞭。
宣懷風正側坐在窗邊,一隻手按著書,一隻手拿著筆,偏頭看一下書,又偏頭過來,在鋪在書桌上的一張白紙上簌簌寫幾個字。
他穿著天青色長衫,腳下套著一雙雪白的佈襪子,大概是怕冷,肩上松松垮垮地披著一件半薄外套,身後是有著通透花式欞格的隔扇窗,陽光從窗格裡透進來,印著凝神貫註的柔和臉頰,筆挺高貴的鼻梁,真是俊得不能形容。
白雪嵐心熱起來,悄悄走進去,繞到他身後,探頭去看。
「寫什麼呢?這麼入神。」
宣懷風被他嚇瞭好大一跳,回過頭來,瞅著他皺眉,「你存心的嗎?」
白雪嵐一笑,把桌上宣懷風寫瞭大半頁的紙抽起來看。
上面筆跡清秀清楚,不過都不是尋常人可以看得懂的。
居然都是法蘭西文。
白雪嵐笑起來,「你也太用功瞭。」
宣懷風不想和他談笑,又沒心思和他發火,臉上表情都收斂起來,「孫副官說,海關總署的人多少要和外國人打交道,多學一門外語最好不過。我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
白雪嵐問,「法蘭西文,整個海關總署沒有人比我熟的,不然我教你?」
一邊探手把宣懷風的參考書拿過來,合上一看,封皮裡寫著名字,正是自己用過的舊書。
本是沒什麼大不瞭的事,心裡卻有幾分愉快。
宣懷風冷淡地說,「敬謝不敏,總長您給我留一點私人學習的時間,下屬就感激不盡瞭。」
「好罷,明晚給你留一點私人學習時間。不過今晚不行,你換件衣服,陪我去個飯局。」
宣懷風一愣,「什麼飯局?孫副官呢?」
「孫副官被我派去做別的瞭,這是公務上的飯局。你既然當瞭副官,以後陪上司出去交際是最常有的差事,沒什麼好奇怪。嗯,今天這場合可以輕松點,不必穿海關制服,你就穿前幾天文月齋新送過來的黑緞長衫吧。我看你穿長衫很有一股別人穿不出的味道。尋常人要穿出這長衫的韻味來,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既然是分內職責,宣懷風也不好說什麼。
不過被白雪嵐指著要穿什麼衣裳,心裡很不是滋味,仿佛自己現在是白雪嵐什麼人似的。
他開瞭放得滿滿的衣櫃,看也不看那件當眼的黑緞長衫,存心想找一件不引人註目的,看來看去,滿櫃子衣服,竟都是嶄新亮眼的,也不知白雪嵐在這上面揮霍瞭多少錢。
宣懷風挑無可挑,最後隻好從角落裡取瞭一套灰帶暗銀的西裝,在屏風後面換好瞭出來。
白雪嵐心知他故意違逆自己的意思,也沒有露出不悅之意,欣賞地打量一眼,點頭說,「真是天生的衣架子。走吧,不然別人等得不耐煩瞭。」
兩人一起從白公館出來,坐的還是掛著海關總長車牌的那輛黑轎車,前後又加瞭兩輛護衛轎車,依舊是腰裡別著匣子槍的大兵整整齊齊跟著。
車隊招搖過市。
等到瞭地方,司機下來恭恭敬敬地開車門。
宣懷風跟在白雪嵐後面彎著腰跨出車外,抬頭一看,眼前頗大一座重簷歇山頂式的房子,金柱大門,簷下橫掛著一個大匾,龍飛鳳舞寫著「舒燕閣」三字。
宣懷風就知道是風月地瞭。
他父親雖然是個土匪似的軍閥,傢教卻也是很嚴的,從不讓他進這種地方。
當即要掉頭回車上,卻被白雪嵐握住瞭手腕,輕輕一扯,「水至清則無魚,身正不怕影斜,你書讀瞭不少,連這些道理都不懂?再說瞭,這是海關總署的公務,出來做事,人人都難逃虛與委蛇這四字。」
宣懷風動瞭動唇,還沒出聲,白雪嵐又壓低瞭聲音說,「別怕,這裡和那種下三濫的小院不同。要是那種臟地方,我也不屑來呢。」
恰好裡面的人聽見車隊到瞭,亂哄哄搶著迎出來。
「白總長!歡迎歡迎!」
「總長您真是賞臉!」
「請!裡面請!」
白雪嵐清朗一笑,「諸公太客氣瞭,雪嵐怎麼敢當?」
一邊說,一邊用力扣著宣懷風手腕不放,把宣懷風拉到樓裡去瞭。
說起來,金柱大門在清朝那會子,是七品以上官員才能用的,看來這大房子也是舊日京官宅邸,一朝換代,紛紛都派瞭別的用場。
宣懷風身不由己,被白雪嵐拉著,又不好當眾和白雪嵐扭著幹,跨進門檻,隻能硬著頭皮往裡走。
所幸,也沒有太不堪的景象。
門房青色簾子低垂,木窗戶用的三柵花樣,一色的十字壽紋鋪地,兩旁柱子上木刻的一副對聯,寫的是「處處桃花春送暖,年年春色去還來」。
這就顯出幾分風月色相來瞭,宣懷風未免有幾分可惜。
日頭雖然未落,樓裡各處已經電燈璀璨,眾人一道進瞭堂屋,裡面已經擺下一桌席面,兩三個艷裝女子正輕聲談天,見男人們都進來瞭,忙站起來來迎。
大傢請白雪嵐坐瞭主位,見宣懷風俊逸優雅,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貴公子氣派,一時琢磨不到他什麼來歷,倒不好輕率。
白雪嵐見瞭,指著宣懷風說,「這是英國留學回來的宣懷風,我慕他的才已久,花瞭好大力氣,才請他賞臉到海關總署屈就,現是我的副官。」
眾人這才明白這是新來的大紅人,紛紛對宣懷風行註目禮。
不久坐定,又是一番介紹,原來聚的是一群老板,其中四五個是做舶來品生意的,剩下兩個,宣懷風一時也看不出究竟做什麼,隻聽他們自我介紹「做著點小生意」。
唯一例外的,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穿著一套淺色西裝,看起來幹幹凈凈,隻是當著眾人有些拘束,自報傢門,原來是某個小學的副校長,姓戴。
宣懷風自己曾經教過書,免不瞭多打量瞭他幾眼。
臺面擺的是上八珍席,酒選的是京裡有名的玉柳釀,白雪嵐素日看慣瞭這場面,也就是意思意思,挑著愛吃的菜,隨意動瞭兩筷子,旁邊兩個艷麗女子殷殷切切給他添酒。
宣懷風身邊也被安排瞭一名女子,見宣懷風安靜得過頭,隻偶爾夾一筷子放到嘴裡慢慢咀嚼,酒卻是一杯也不飲,笑著勸瞭幾句沒用,便扭著身子不肯依,斟瞭酒,用手帕托著遞到宣懷風嘴邊,鬧得宣懷風頗為尷尬。
白雪嵐看著倒笑瞭,就著旁邊酥手遞過來的杯子飲瞭,朝宣懷風說,「英國人講的是紳士風度,我們中國人講另一套,叫憐香惜玉。你這樣讓人傢姑娘幹坐著,不是傷她的臉面嗎?又不是毒藥,你飲一口何妨?」
眾人順著白雪嵐的意思,都笑著起哄。
那女孩子被他們盯著,手伸到宣懷風嘴邊,如果宣懷風硬不賞臉,下去後倒真的要被姐妹們取笑,挪過來一些,軟聲軟語央告,「好爺,您就喝這一杯,全瞭我的心願吧。」
亭亭玉立站起來,改用雙手捧杯,楚楚可憐待著他。
宣懷風不忍掃她顏面,無可奈何飲瞭。
「好!」眾人都大聲喝彩。
宣懷風知道白雪嵐存心捉弄自己,看白雪嵐在一旁笑吟吟瞧著,趁著眾人不留心,狠狠剮瞭他一眼。
那女孩子掙瞭臉,高高興興端瞭空杯子坐下,又斟瞭滿滿一杯,宣懷風怕她再鬧一次,不料她說話卻十分得體,輕聲道,「不敢讓爺再為難,您愛飲就飲。多飲兩杯,是我的福氣,不願飲也無妨,我知道,您這種貴人是很會保養身子的。」
宣懷風為她體貼,反而不好拂她美意,柔和地瞅她一眼,拿起杯子痛快飲瞭。
女孩子喜之不盡,為宣懷風斟酒佈菜,如一朵解語花,越發溫柔嬌媚。
至此,大傢飲性都上來瞭。
一番杯觥交錯,個個都正有瞭幾分微醉,外面簾子忽的被人輕輕一掀,走出個著宮裝的女孩子。
十五六的年齡,巴掌大的臉,眉目鼻梁都長得精致,要說相貌,比在座幾位女子都好。
懷裡抱著一具琵琶,到瞭白雪嵐跟前,深深蹲瞭個萬福,抿著嘴不說話。
白雪嵐打量她兩眼,問隔著兩個位的那人,「王老板,這是哪位?」
王老板指著她笑道,「這是我新收的幹女兒,嫩人兒一個。今年剛滿十四歲,雖然不大老成,但性子還溫婉,彈得一手好琵琶,小調也有幾曲拿手的。眾人都說她小巧,幫她取瞭個名,叫小飛燕。要是白總長賞臉,讓她給你唱上兩首,如果入瞭您的法眼,以後就要拜托您多疼她瞭。」
白雪嵐笑道,「免費曲子送到耳邊,哪有人不笑納的?挑一曲拿手的來聽聽。」
小飛燕一直低著頭,嬌怯羞澀得很,聽白雪嵐應瞭,又蹲個萬福,才抱著琵琶坐在靠墻那頭的橫凳子上,調瞭調弦,細細嗓子唱起來,居然是廣東小調。
白雪嵐一聽,叫瞭一聲好,目光轉到宣懷風身上,興致頗高地說,「乍聞鄉音,有沒有親切之感?」
王老板問,「原來宣副官是廣東人?」
白雪嵐道,「正是。」
宣懷風卻沒有他們那麼好興致,看那小飛燕兩眼,俏麗玲瓏,是個美人坯子,可惜竟免不瞭當玩物的下場,暗暗感嘆。
小飛燕唱完瞭一曲,眾人都叫好。
她不敢仍坐著,站起來,又盈盈蹲個萬福,抱著琵琶站在一邊,讓男人們評頭論足。
王老板朝她招招手,要她站到白雪嵐邊上去,笑嘻嘻地問,「白總長,怎麼樣?這丫頭可還算伶俐?忙時要她端茶遞水,閑瞭叫她唱兩首,還是頂乖巧的。」
白雪嵐放瞭筷子,一隻手撐著下巴,含笑瞅瞭她兩眼,「幹凈嗎?」
王老板忙正容道,「絕對清清白白,要是不幹凈,也不敢往您眼皮子底下送。」
白雪嵐嗯瞭一下,把小飛燕白嫩的小手拉過來,握在掌心裡慢慢揉著,心裡不知道想什麼。
宣懷風看他意思,似乎打算收下,這真是糟蹋人的事,忍不住把身子側瞭側,對著白雪嵐輕聲勸道,「總長,這孩子是不是年紀小瞭點?」
白雪嵐閑適地說,「是嗎?我還想著,難得是你的老鄉,帶回去伺候你也不錯。你要是想傢,叫她給你唱兩首廣東小調,也能解解鄉愁。」
眾人都順著白雪嵐的話,「正是正是,要是宣副官看得上眼,那是她的造化。宣副官這麼一表人才,又是留學過的紳士,能伺候上這樣的男人,哪個女子不千肯萬肯?」
宣懷風不料矛頭一下子掉轉到自己身上,正色道,「萬萬不可,我從不做這種事。」
眾人還要勸,白雪嵐把話頭輕輕攬瞭過來,「懷風是大傢子出身,規矩多,你們別為難他。王老板的盛情,白雪嵐心領。隻可惜這小飛燕太靈巧,凡夫俗子無福消受。」
王老板見白雪嵐回絕,無可奈何,隻能不再提,拿起杯給白雪嵐敬酒。
小飛燕臊瞭一臉,悄悄退到墻邊站著,兩眼紅紅地泛著淚光,忍著沒掉下來。
宣懷風不知為什麼,反而歉意大起。
隻是既然已經回絕,亦不好意思再招惹她,唯有默默拿著杯悶飲。
幾杯下肚,聽著桌上談笑風生,盡說些風花雪月,沒有一絲公務的影兒,宣懷風漸不耐煩,隻是臉上不好帶出來,掃瞭一圈,忽然瞧到那姓戴的副校長也是默默的,顯然和他一樣,對這種場合不太自在,不禁和他挑個話頭,問他說,「戴先生,你就職的學校是在什麼地方?」
戴民正憋得難受,見宣懷風下問,松瞭一口氣,忙帶著幾分謹慎禮貌地說,「鄙人在職的是一所義務學校,裡頭都是些貧傢孩子,有一部分還是孤兒,校名叫新生小學,規模甚小,說句不好意思的話,簡陋孤僻得很,校址在……」報瞭一個地址。
那地方宣懷風聽都沒有聽過,知道是非常偏僻的位置。
心裡奇怪。
不知道這人怎麼也會摻和到這種場合來。
不過直接問出來,又讓對方下不瞭臺,抿瞭抿唇,沒有往下說。
他不像白雪嵐那麼會藏心事,戴民看他神色,大概也猜出幾分,主動地說,「其實我這次來,是搭順風車的。有點關於鄙校的小事……想煩擾一下白總長。」
宣懷風好奇起來,「學校不是歸教育部管嗎?你怎麼找上海關瞭?」
其他人見他們聊起,也都旁聽起來。
「是這樣的,鄙校情況,和他校有點不同,學生傢裡大多貧困,學校少不瞭常給他們減免一些學費,孤兒更是如此,盡量提供吃住,這樣一來,開銷也大。教育部每年給的經費,往往年中就差不多用盡瞭。」戴民白凈的臉上透出一抹不好意思,瞧瞭瞧不做聲的白雪嵐,硬著頭皮往下說,「前幾年多賴上任海關總署的薛總長,他傢夫人愛做慈善,每年都給鄙校捐一筆款子,學生們也有個安生之所。隻是,現在薛夫人跟著先生到上海去瞭……」
宣懷風一邊聽,一邊默默點頭,偏頭看看白雪嵐,「總長,這事您怎麼看?」
白雪嵐夾一筷子菜在嘴裡慢悠悠吃瞭,似笑不笑地說,「做慈善當然是大好事,不過,我名下早有幾個每年認捐的差事,像婦女書畫協會,提倡尊重女性的,兩個女學生拿著本子到我海關總署一求見,立即逼得我每個季度貢獻一筆錢,鬧得我都怕瞭。不是我白雪嵐沒有善心,現在要捐款的地方太多,海關總署又不是銀庫,難道我把國傢的錢都發出去給大傢過年?再說,那位薛太太我隻見過一面,如今隻因為我接瞭她先生的位置,就要我把她做開頭的善事通通認領瞭,這也叫我太為難瞭點。」
周圍人紛紛附和,「正是,拒絕又不是,應允又不是,實在夠讓人為難的。」
戴民一張口就被人擋瞭回來,十分尷尬,脖子都紅瞭,默默片刻,低聲下氣地說,「白總長,我們辦教育的人,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不會丟瞭這張臉皮來向人傢打秋風。去年過冬,學校發不出薪水,教員走瞭大半,下著這麼大的雪,連買煤的錢都拿不出來,又凍壞瞭幾個學生。眼看新學期到瞭,小孩子有傢的還可以拿出一些紙筆費,那些無父無母的,一張紙都沒有,實在可憐。」
宣懷風難得見到這樣不錯的校長,不忍他又被白雪嵐潑一頭冷水,不等白雪嵐開口,插進來道,「戴先生,你的事已經說得很清楚瞭。具體如何,等我們總長回去考慮一下,要有答復,我親自打電話通知你。你能留下個聯絡方式嗎?」
「怎敢勞您大駕?」戴民感激不盡地看他一眼,連忙從口袋掏出紙筆,寫瞭一個電話,雙手遞給宣懷風,「我棲身的會館裡有電話,宣副官要有什麼吩咐,要夥計留話告訴我時間地方,定必登門拜訪。」
宣懷風把電話號碼放進衣袋,說,「你放心吧。」
眼角一瞅,正好瞧見白雪嵐玩味地揚著唇淺笑,顯然知道宣懷風回去要求他,正在高興。
戴民的事既然料理瞭,其他人趁著這機會,心裡藏著事的,當即也趕緊提出來。
王老板在這些人裡面似乎是個頭腦,趕過去給白雪嵐敬瞭一杯,試探著問,「白總長,最近這海關稅金,是不是要調整啊?」
白雪嵐失笑道,「你們耳朵真尖,這麼快就聽見風聲瞭?是不是給我哪個下屬塞瞭錢,讓他漏瞭風?」
眾人連忙賠笑,七嘴八舌否認。
「我們哪有這樣的膽子?」
「誰不知道白總長年輕有為,勵精圖治,自從上任以來,改革制度屢見成效。」
「少年精英,前途不可限量。」
「隻是這海關稅金調整,可是個大動作。街外傳言,說可能要取消國外購貨價計稅,改用國內售貨價計稅,嘖,這實在是……不容易。」
宣懷風聽到這裡,才知道這場酒宴目的何在。
暗暗驚訝。
沒想到白雪嵐手腳這麼快,他隻提瞭一幾句,白雪嵐竟真的著手起來。
看來旁人說白雪嵐雷厲風行,頗為實幹,也不全是諂媚。
「哦?」白雪嵐摟瞭身邊的姑娘,讓她坐在膝上,摸臉撫肩,漫不經心地問,「什麼地方不容易?」
「這個……」
「譬如吧,我這是開染佈廠的,」對面姓周的老板小心翼翼地說,「好幾種高級染料,要從印度進口,上好的白坯佈呢,又數日本貨最好。每年光進口這幾樣東西,花的錢就不少。現在市場競爭激,我們這些苦幹瞭多年的,唯一可以憑靠的,就是和外國人交情厚一些,他們給我們的價錢,也比別的同行便宜一些。這樣一來,海關稅金也稍低,成本還算勉強過得去。現在……要是真的改瞭海關稅金的老法子,我們可就連這一點點壓壓本錢的好處都沒瞭。最後,還是要從客人身上賺回來。」
「對,就是這個道理。」
「白總長,您是大佛啊,」王老板露著笑臉奉承,「跺跺腳,地面就要震三震,您上頭隨便改個規矩,到時候街上物價飛漲,人人都叫苦哦。」
白雪嵐任憑他們左一句,右一句,隻是不哼不哈的,拉著坐膝上的女孩子調笑。
等眾人說得唇都幹瞭,他才一哂,笑笑,「算瞭吧,你們一個個傢裡金銀滿倉,還少幾塊錢稅金?那些外國商人,有幾個是見錢不眼開的?為瞭長期做你們的生意,賺我們中國人的錢,你們要他開多少金額的票據,他們自然就開多少金額。那些花花綠綠隨手寫的票據送到我們海關總署來,別說真實金額的一半,依我看,連三分之一都不到。」
眾人連叫冤枉,個個都說,「天地良心,票據實實在在,絕沒有少寫一分錢。我們都是做瞭多少年生意的人,一等良民,還不明白繳稅是為國的道理?再怎麼想錢,也不省國傢該收的稅金。」
「和你們說句玩笑話,你們就認真瞭。」白雪嵐哈哈一笑,隨意擺瞭擺手,「先不要急,到底怎麼樣,我還要在想想。你們隻管好好做自己的生意,別聽信謠言。」
宣懷風本來正贊嘆白雪嵐竟然也有風骨,忽然聽見他轉瞭口風,不禁一怔。
那頭眾人卻早就歡悅起來,掏袋子的掏袋子,咳嗽的咳嗽,打眼色的打眼色,或自己親手奉上,或門外傢丁早就準備好瞭捧上來。
「白總長,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鈔票,古玩,珍珠鏈子……一色玩意,堆滿瞭桌上小半塊地方。
其中一尊六寸高的翡翠駿馬,通體翠綠,沒有一絲瑕疵,前蹄高抬,人立仰首,栩栩如生。
連宣懷風看瞭也暗暗吃驚,這群人出手竟如此大方,此等珍品應該是從皇傢流失出來的,就隨隨便便送給白雪嵐?
白雪嵐掃瞭一眼桌前的琳瑯滿目,淡笑道,「太客氣瞭。」
彈彈手指。
身後站著的幾個護兵有兩人走向前,把桌面上的東西一一收起來。
將要連那匹翡翠駿馬也拿起來時,白雪嵐忽對護兵道,「這個先別動。」
讓膝上的姑娘站到一邊去,掃瞭在場人一圈,才問,「這份大禮,是哪一位送的?」
一個穿著黑短褂,看樣子挺精幹的男人站起來,拱拱手道,「是我們周當傢,叫在下帶過來孝敬總長的。」
宣懷風認出來,他就是自我介紹時,說自己是做小生意,言辭含糊的其中之一。
白雪嵐把翡翠駿馬拿起來,掂量掂量,「這是難得的東西,嗯,一整塊的上等翡翠,這匹馬有八兩重吧?」
那人笑著說,「總長真神瞭,聽我們當傢的說,這是清朝宮裡流出來的東西,從前還被慈禧老佛爺賞玩過呢,剛好八兩八錢。放在白總長府上,添點趣意,也是我們一片孝心。」
白雪嵐不在意地小嘆一口氣,「東西是好東西,可惜,我不能收。拿回去,替我多謝你們周當傢。」
對方臉色一變,強笑著問,「白總長,這話怎麼說?」
「我早就說得清清楚楚。」白雪嵐眼裡閃過強悍的光芒,冷冷道,「什麼都能將就,唯一不能容的就是鴉片海洛因。你們當傢也是聰明人,聽我一句勸,早點把手底下幾傢大煙館改頭換面,開開夜總會,或者麻將館,不一樣帶著兄弟們賺錢?何必硬要走這條絕路。」
那人臉一沉,冷笑著說,「白總長,自從您走馬上任,我們可是一路以禮相待,什麼時候不恭恭敬敬?您若是要孝敬,開口就是。俗話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何必硬把兄弟們的生路堵絕瞭?兔子急瞭還咬人呢,您說是不是?」
一邊說,眉間已經隱隱露出煞氣來。
房裡空氣驀地一凝,人人噤聲。
白雪嵐身後幾個護兵悄悄移上來,環形圍在白雪嵐身後,手都按在槍匣子上,眼睛瞪得老圓。
隻有白雪嵐最從容,盯著那人眼睛,一字一字道,「我是大佛金身,兔子要咬我,還是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總之,隻要我白雪嵐在這位置上一天,煙土的路子我就堵一天。外國鴉片要闖我的海關,不怕槍子的盡管來。」
說完,長身而起,對在座人等拱拱手,笑道,「打擾各位,這頓酒喝得不錯,來日再由我還席罷。」
領著宣懷風和護兵走出房。
一幹老板和姑娘們都匆匆送出來,隻有那穿黑褂的男人留在屋裡。
正下樓,忽然聽見上面惡狠狠罵瞭一聲「他娘的!」,接著轟一聲巨響,乒乒乓乓碎聲不絕。
看來一整桌子酒菜,都被那人翻瞭。
大傢都呆瞭呆,訕訕呆笑。
白雪嵐卻絲毫不以為意,一邊和左右旁人談笑,一邊往下走。
那個央宣懷風喝酒的女孩子也陪送到大門口,宣懷風知道她們過日子全靠客人打賞,在口袋掏瞭掏,才發現出門前白雪嵐往他口袋裡塞的錢全是十塊一張的。
心忖白雪嵐的錢,也用不著心疼。
抽瞭兩張十塊的,放到那女孩子手裡。
她想不到宣懷風這樣闊氣,喜出望外,接瞭錢,依依不舍拉著宣懷風的手問,「爺,你明日還來嗎?」
宣懷風說,「你別老是叫我爺,聽著別扭,叫我宣副官就好。」
女孩子應瞭,笑著問,「那你明天來不來?」
宣懷風搖頭。
女孩子也不沮喪,撒嬌般的牽著他的袖子輕搖,「宣副官,你明天不來,後天來吧。不然日後經過,也進來坐坐再走,要是來瞭,和夥計們說找梨花就好。」
一直把宣懷風送到轎車旁,車門關上,還猛猛朝裡面揮著絲手帕。
這頓飯吃得辛辛苦苦,又喝瞭好些酒,宣懷風見轎車沿著來路悠悠駛回去,呼出一口氣,倚著座背微微閉目。
白雪嵐一下子把他撈到懷裡,笑著調侃,「你倒會占便宜,拿著我的錢亂花不心疼,一下子就給那女人二十塊。」
探過手,慢慢摩挲他透出紅暈的臉頰。
宣懷風喝瞭酒嫌氣悶,上車就把半邊車窗搖下來,車一開,風吹到人熱腦門上,醉意立即更深瞭幾分,便沒有平日那麼銳氣,輕揮開白雪嵐弄得臉頰癢癢的手,蹙起眉說,「你剛才貪贓枉法收瞭這麼多東西,連二十塊錢給個苦命女子都舍不得?小心得意過瞭頭,栽個大跟頭。」
白雪嵐嘆道,「她得你另眼相看,又摸小手又遞鈔票,有什麼苦的?我反而羨慕她。你要是對我像對她一樣,偶爾憐惜一分,或者讓我喂你幾杯酒,那就好瞭。」
宣懷風不肯和他就這些事胡攪蠻纏下去,撐著手勉強離他坐遠一點,問他,「剛才那個人,看起來是黑道的,你不怕他報復你?」
「小嘍囉一個,我怕他什麼?要是他那個當傢老大不老實,我照樣收拾瞭。」
「你這麼厲害?」
白雪嵐故意讓他離遠瞭,猛一下又傾身過去,把他拖回懷裡,貼著他發熱的耳垂低笑,「我的厲害,你不是最清楚的嗎?」
宣懷風察覺下身被人隔著西褲緩緩摸著,頓時酒醒瞭大半。
推開白雪嵐,猛然坐直,瞪著他正色,「你別太過分瞭!」
白雪嵐心裡大怒,可是見轎車正走在大街上,前面又有司機,又不肯太傷宣懷風面子,讓他日後難抬頭做人。
笑瞭一笑,忍著坐到自己那邊位子上,沒再說話。
到瞭白公館,白雪嵐一路跟著宣懷風腳步進瞭房,把門一關,餓虎擒羊般撲上,不管宣懷風怎麼痛罵掙紮,手探到下面,把玉莖軟囊當面團似的玩弄,施盡絕招。
宣懷風眼眶裡淚珠滾來滾去,百般無奈地泄瞭幾次,見白雪嵐還不罷休,實在熬不住,隻好屈辱地開口求饒。
白雪嵐半真半假地笑罵,「叫你享受,你倒好,好像受刑一樣。如果我這手是長在那姓林的身上,你不知叫得多歡呢。」
強按著宣懷風,紮紮實實做瞭幾回。
握住宣懷風顫巍巍吐出不少白液的那根東西,問宣懷風,「林奇駿要是知道你我之間這些事,他還肯看你一眼?」
宣懷風又懼又氣,閉著眼咬牙。
白雪嵐早猜到他會做出這副樣子,冷笑幾聲,「你放心,隻要你別動不動就把我當廢物一樣地往外推,我感激不盡,自然為你保密,連年宅的事也不漏風聲。」
從那晚起,白雪嵐便改瞭原來的作風,每晚都到宣懷風房裡過夜,宣懷風反抗越大,他弄得就越兇,威嚇、用蠻、灌酒,喂春藥……無所不用其極。
不但自己揚眉吐氣,還必要蹂躪得宣懷風那裡吐得一滴不剩,才算心滿意足。
宣懷風和他奮戰瞭兩個多月,叫天不靈,叫地不應,筋疲力盡,心裡也明白自己陷在這魔王手掌心裡翻不出去,隻能接受下來,漸漸不再像帶刺的一樣。
白雪嵐暗地裡早就牽心連肝地憐惜,見宣懷風有點認服瞭,態度立即大為好轉,耍盡手段地百般溫柔。
凡宣懷風所求,一律答應。
隻有一件例外。
每晚的歡愛,是絕不能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