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層流 第七章

白雪嵐看他對自己擺出絕不容靠近的態度,心裡更加惱火,決心把他好好地嚇一嚇,把他往床上一摔,重重壓到他身上,低吼道,「我怎麼不能碰你?我偏要看看,碰得碰不得。」

說著,就用手指撩他襯衣的衣領。

自從兩人彼此袒露心意,白雪嵐雖然也有吃肉吃得急躁的時候,但那都有點半推半就的意思。現在卻屬於單方面的強迫瞭。宣懷風和白雪嵐相知相守,被他強迫,比被陌生人強迫更感刺心,羞憤得不知如何形容,隻想著拼個魚死網破,雙手被縛,兩腿又被壓得無法動彈,唯一能動的隻有嘴。他張嘴就去咬白雪嵐。

剛才挨瞭一個大巴掌,那是白雪嵐對他沒有防備。說到近身功夫,白雪嵐哪能受他這種稚嫩的襲擊,宣懷風張嘴咬他,他一下就避開瞭,而且大概是為瞭報復這一咬,他的手指又探進瞭兩寸,撫到瞭宣懷風雪白的脖子上。

宣懷風那氣憤摻雜著害怕,在身體裡形成瞭一股洪流,必須要找個發泄的出口,否則非炸開不可。他咬不著白雪嵐,心一橫,竟然一低頭,往自己被綁住的手腕上一咬。

白雪嵐初時以為他隻是和自己鬥氣,再一看,有殷紅顏色從他唇邊逸出來,心怦地一下劇跳,忙去推他的頭,「快松口!」

宣懷風心裡的委屈氣憤,全發泄在這,手臂越痛,反而覺得越好,不但不松口,還咬得更狠。

白雪嵐急瞭,按住他的牙關使勁一掐,才讓他松瞭口。再看那手腕處,已咬出一圈深深的牙印,每個印子都在往外滲血。

白雪嵐又心疼又生氣,罵道,「你這是發什麼瘋?」

正要下床叫人取紗佈膏藥來,身後的房門忽然被人一推,白太太帶著兩個老媽子直闖進來。

白太太一看,宣懷風兩隻手被繩子綁著,蜷縮在床上,手腕、棉被、床單,都沾著血。鐵塔似的白雪嵐,又壓在宣懷風身上。

白太太看著如此情形,不必細問,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心裡霍霍地急跳瞭幾下,終究是把怒氣先壓瞭下去,對身邊的程媽吩咐,「你先扶少爺回他屋裡去。這裡的事,不要讓人知道。」

白雪嵐說,「我不回去。懷風受傷瞭,快拿藥來。」

白太太沉聲說,「你拿瞭藥來,他肯用嗎?你也不瞧瞧自己幹的好事。」

白雪嵐往宣懷風一看,果然宣懷風看著自己的眼神,是氣憤中帶著深深的警戒。

白雪嵐心頭驟沉,想開口說什麼,卻被白太太搶在前頭喝道,「還站著幹什麼?再拖延下去,全宅子都知道瞭,你不管自己的臉面,可叫他以後怎麼見人?快出去!他的傷自然有我。」

白雪嵐知道母親說得有理,又悔又痛地望宣懷風一眼,隻好走出門去。

白太太打發瞭人取來藥,叫旁人都出去,自己拿瞭藥,坐到床前,打量瞭一眼宣懷風被綁住的兩手,便伸手來幫他解。

宣懷風方才和白雪嵐對著倔時,力量如排山倒海,大有拼死一搏的氣勢。可白太太一闖進來,那羞愧屈辱感,頓時把所有力量都抽空瞭。不堪至此,還有什麼血氣可言。所以他倒成瞭一尊泥塑木偶,挨在床角落裡發怔。

白太太幫他解手腕上的繩子,他也沒有反應,麻木地讓她解瞭。甚至白太太為他擦拭手上的傷口,上藥,他也隻是沉默著。

白太太見他如此,知道是受瞭很大的刺激,因此並不急著和他說話,輕手輕腳地把他傷口料理妥當,從櫃子裡取出一塊薄毯,披在他身上,才又在床頭坐下,長嘆瞭一口氣,說,「一個人存心要走,那是不能強留的。你要真的打定瞭主意,我自能給你安排得妥妥當當,絕不讓雪嵐把你給截回來。」

宣懷風本來眼睛隻盯著對面墻上一片空白,聽瞭這話,不禁朝白太太臉上一望。

白太太苦笑道,「這白傢人的脾氣,我受瞭幾十年,到如今還有承受不住的時候。何況於你?你心裡想什麼,我都明白。雪嵐就是他父親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喜歡的時候百般討好,什麼事都肯為你做。一個不好,他翻臉不認人,畜生似的,把人心都踩成肉泥。你不想守著這麼個混世魔王,也怪不得你。」

她輕聲細語,言辭十分懇切。

宣懷風靜靜聽著,臉上的麻木漸漸消去,露出些思索的意味。

白太太問,「究竟為什麼鬧到這個光景?」

這個問題,昨夜白太太就已經問過一遍,當時宣懷風不回答,現在也同樣不好回答,隻是把眼睛垂著,沉默瞭好一會,忽然問,「母親剛才說可以安排我走,這是真的?」

白太太說,「我何必哄你。既然說瞭,我自然會做到。」

宣懷風把牙關咬瞭咬,「我不想留在這,請母親成全。」

白太太打量著他的神情,斟酌片刻,低聲問,「你是心裡有別的人瞭?」

宣懷風不知為何,心裡撲騰一跳,搖瞭搖頭。

白太太問,「那為什麼非要走?」

宣懷風想瞭想,答道,「他太可惡。」

這樣一個回答,原本是不足以讓人明白的。但白太太卻露出很明白的樣子,深有同感地點瞭點頭,然後感慨地嘆瞭一口氣,說,「你不要動,我去去就回來。」

站起來到門外去瞭。

不一會,白太太走瞭回來,手裡拿著一個小佈包。她把小佈包打開,裡面有一疊鈔票和幾十顆金瓜子。

接著,又從袖口裡掏出一張寫瞭人名地址的紙條,低聲說,「這是我娘傢那邊的人,白傢並不知道他的底細。你把錢帶上,衣服就不必收拾瞭。出門後,按著這個地址找到人,告訴他是大小姐叫你來的。也不要馬上出城,在他那躲藏四、五天,再買一張火車票。你傢鄉是在廣州吧?火車票絕不能買去廣州的,也不必買太遠,譬如天津,那就很好。雪嵐知道你不見瞭,急著找你,必然會馬上追出城外。或者他要監視車站,但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總要挑著以為你要去的地方監視。」

宣懷風見瞭錢和紙條,又見她為自己謀劃得如此細致,看來真是一心要幫助自己瞭。

若是白太太一心勸他留下,他是必定要堅持離開的。然而現在獲得一個支持者,而且這支持又帶著很果斷的行動,他反而猶豫起來,從白太太塞給自己的小佈包裡捏起一顆金瓜子,在指尖揉來搓去,不知想些什麼。

白太太靜靜地等瞭一會,不見他有什麼行動,便又開口說,「你不必過意不去,我這些天冷眼看,隻有雪嵐對不住你,沒有你對不住他的。他回來這段日子,兩次差點死過去,都是你把他從閻王爺那裡搶瞭回來。」

說罷,又是長長的一聲嘆息,透著極大的傷感。

宣懷風聽著「兩次差點死過去」這話,想起城外的沖天火光;想起白雪嵐聽說他死去,淒厲嘶吼,當場吐出的那口血;想起白雪嵐躺在床上,已經睡沉瞭,還像孩子一樣握著自己的手,無論如何不肯松開。

他和白雪嵐大鬧一場,且怒且恨且羞,但為著自己的尊嚴,並不曾落一滴眼淚。這時隻聽瞭白太太兩句話,想起那不過三、四天前發生的事,生離死別,歷歷在目,熱氣往一沖,忍不住眼圈就紅瞭。

再看手裡那些錢和白太太給的紙條,想著如今一走,天涯海角,各別一方,白雪嵐再可恨,那也是再見不著瞭。

白太太感嘆瞭片刻,拍拍他的手背,低聲說,「你要走,那就快走罷,以後雪嵐的死活,隻能靠他自己瞭。」

宣懷風聽著這話,仿佛心都紮穿瞭。本來為著男兒的尊嚴,在白太太面前強忍的眼淚,這時再也控制不住,直直地墜下晶瑩的兩顆來。

白太太這番佈置,也是下過一些苦心的,見話已說得差不多,也不再嘮叨,隻說,「路我已經幫你安排瞭,究竟怎麼走,那也隻有你自己能做主。」

說完站起來,緩緩地走出去瞭。

留著宣懷風呆坐在床上,百感交集。

說要走的話,原是和雪嵐爭吵時,在氣頭上說的。他們兩人風風雨雨地過來,前面煎熬得昏天暗地,後來又是病重,又是挨槍子,骨血都連到瞭一起。走這一字,說說容易,做起來何止切骨削肉。

這時天已黑下來,白太太帶著人進屋的時候,大概是見裡面情景太不堪入目,老媽子也隻扭開瞭床頭墻壁上一盞荷葉壁燈。那壁燈的燈罩是仿著荷葉的樣式制的,燈光透著綠色的燈罩漾出來,在平日看著輕盈可喜,此刻在宣懷風眼裡,成瞭一片慘綠。

他在這片慘綠中,望著手裡那張可以脫離白雪嵐桎梏的紙條,覺得紙張的白,是綠瑩瑩的白,那上面的字烏黑烏黑,倒像白雪嵐嘶吼時吐的那口血凝固瞭,又像自己咬住自己的手腕時,那深深的痛楚的印子。

然則,有什麼痛,比得過和自己的愛人分開呢?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