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懷風在屋子裡坐瞭將近一個時辰,才嘆瞭一口氣,慢慢地下床。因為僵坐太久,一動,腰腿都有一股帶著麻痹的酸痛。擦瞭藥膏的手腕,也在隱隱作痛。
往常他痛的時候,總有人大驚小怪,百般呵護。
現在那人,到哪去瞭?
白雪嵐被白太太趕回自己屋裡,越想越是懊惱,又不敢再莽撞,隻能派人去那邊屋外窺看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可是派出的三、四個人,回來都報告說,「太太和宣副官在屋子裡說私話。程媽和張媽守在屋子外頭,我們不敢靠近,什麼動靜也聽不到。」
白雪嵐更加坐立不安,野兒倒瞭茶來,他也不喝,隻在房裡踱來踱去。
後來二管傢徐力跑進來報告說,「宣副官從屋裡出來瞭。」
白雪嵐忙問,「他往哪去?」
徐力說,「像是往這邊來。」
白雪嵐心裡一松,又有些不信,就要出門去看。
野兒趕緊把他攔住,「才把人傢嚇唬個夠,你也小心些。這樣跑出去,他就算想往這來,也要被你嚇回去。還是我先去瞧瞧吧。」
勸著白雪嵐留在房中,自己走到小院門前,往外頭一看,果然遠遠的一個人影,是宣懷風慢慢朝這邊過來。
野兒跑上前去,仔細一瞅,宣懷風的容色憔悴,兩個眼圈微紅,嘴唇抿著,仿佛心裡在轉著千百個沉重的念頭。野兒看他這樣沉重而沉默,也就不敢驚動他,隻在他身邊緩緩地陪著走。
進瞭小院,野兒把宣懷風讓進房裡,靜悄悄地退下。
這邊白雪嵐早隔著玻璃窗看見瞭宣懷風,不等宣懷風進來,已情不自禁站瞭起
來。
宣懷風進瞭門,眼睛也不看他,隻在小圓桌旁坐下,悶悶地不說話。
白雪嵐每次犯瞭行動上魯莽的錯誤,事後總有一段老實的表現,現在自然也是很老實,站在原處打量瞭愛人好一會,試探著走前兩步,又停住,小心地觀望宣懷風的反應。
宣懷風卻沒什麼反應,仍是靜靜坐著。過瞭一會,大概是覺得口渴,便去拿桌上的茶。
白雪嵐一個箭步上前,搶著把茶杯端起來,說,「這個涼瞭,我倒熱的來。」
忙忙斟瞭一杯熱茶,送到宣懷風面前,順勢也就在他身邊坐瞭,問,「手還疼不疼?」
宣懷風一路從風裡走過來,沾瞭一身寒意,用冰冷的手掌輕輕旋著熱茶杯,一會,忽然問,「你剛才跌下去時,為什麼松手?」
白雪嵐一愣,想不到宣懷風一開口,居然問的是這個。
白雪嵐剛才從臺階跌下去時,一隻手還扯著宣懷風的衣袖,要是拽著宣懷風,或許可以借此穩住身形。可電光石火間,他卻生出一個很癡傻的念頭,以為自己這麼大個子,把宣懷風一拽,豈不是宣懷風也要摔慘瞭?所以就松瞭手。
現在宣懷風忽然問起,自己心裡那點癡傻,卻不大好意思表白,隻笑道,「沒有抓緊。」
宣懷風又問,「剛才,母親要是沒有趕來,你究竟要把我怎麼樣?」
白雪嵐忙露出鄭重的表情,指天發誓道,「我那時候氣急瞭,也就想嚇唬嚇唬,我要是不顧你的意思,對你做別的,天打雷劈!」
宣懷風烏黑的眼睛盯瞭他好一會,低聲道,「我信你。」
白雪嵐的心懸在半空許久,有瞭這句話,才稍放下來一點。試著把椅子往前挪一挪,似乎沒見宣懷風反對,便又大著膽子,伸手過來,指尖在宣懷風的手背上輕輕摩挲一下,溫柔地問,「你今天這場氣,實在生得大。究竟我哪裡得罪你瞭,讓你這樣?」
宣懷風沉思瞭一會,問,「那位法國商會的貝特朗先生,從前是如何與你做上朋友的?」
白雪嵐早料到有此一問,這種時候,不坦白是不行的瞭,而且絕不能畏畏縮縮,反證其罪,因此答道,「我和他之間曾有一段浪漫,但我回國時就徹底結束瞭。如今我隻當他是一個故交,並沒有別的意思。約他吃飯,也隻為公事。你要是不信,我明天再約他出來,當著你的面把話說清楚,如何?」
宣懷風不說信,也不說不信,隻是繼續把茶杯在兩個手掌中慢慢旋著。隔瞭一會,又問,「你昨晚和甄秀玲小姐的哥哥到哪去瞭?」
他是不擅長問口供的,隻一個提問,就把自己的底細給透出瞭七八分。白雪嵐何等精明,已知道昨晚上胡同的事,被人在懷風面前揭瞭謎底,而宣懷風問的,又是「甄秀玲小姐」的哥哥,心想,那個揭謎底的人,十有八九是甄秀玲本人瞭。
白雪嵐說,「我陪姐夫去瞭胡同,不過那是為瞭一件事,我並沒有去那裡玩樂的意思。那種下九流的地方,於我又有何樂?」
宣懷風眼睛微微地閉瞭閉,仿佛透著一種疲倦。白雪嵐本以為這是一場嚴肅的盤查,可暗中觀察,又覺得他不像很放在心上似的,試探著問,「你怎麼不說話?」
宣懷風反問,「我該說什麼?你說不是去玩樂,那就權當你不是去玩樂。然而就算不是玩樂,你到那種地方,我心裡就該舒服瞭?我越和你說話,越覺得沒意思,還是不要和你說話的好。」
說著站起來,要到房外去。與YU夕XI。
白雪嵐哪能再讓他走,趕緊把他的腰一抱,「不行,你非和我好好說一說。再這樣賭氣,我可受不瞭。」
宣懷風先前和他鬧瞭一場大的,真有些心灰意冷,隻以為彼此畢竟生分瞭。然而到底是廝守慣瞭,忽然被白雪嵐一抱,雖然隔著厚厚的外衣,仿佛也能感覺到他手臂上的溫熱傳到瞭腰側的皮膚上。
宣懷風想,要是這樣簡單就被他挽回瞭,那自己可太不爭氣。因此冰冷著聲音說,「你放手。不然,我要不客氣瞭。」
白雪嵐大概以為一放手,他就要跑得無影無蹤瞭,兩手把他抱得緊緊的,嘴裡央求道,「你要如何不客氣,我都認瞭。要打要罵隨你,隻你不能再到別處去。」
宣懷風倔強道,「我非到別處去,你待怎樣?又要用繩子把我綁起來嗎?」
白雪嵐說,「這可說不定。」
宣懷風剛稍熄下去的火氣,頓時又燃燒起來,氣得揚起手,要給白雪嵐一個耳光。一回頭,卻見白雪嵐不避不讓,端著臉等他打呢。宣懷風看那英俊的臉上,已印瞭五根紅彤彤的指印,在肌膚上微微凸起,還未消腫,這手忽然揮不下去,在半空中揚瞭片刻,無力地垂瞭下去,嘆道,「你這樣成心氣我,不過是要激我再打你兩下。以為我打瞭你,心裡過不去,就要與你和解嗎?你倒是把我琢磨得很透,可是你把我琢磨透瞭,也不過是為瞭……為瞭……」
後面半句話,他究竟沒說出來,隻是又多嘆瞭兩聲。
白雪嵐瞧見他這樣傷感,心中也極不好受,松瞭手,讓他在椅子裡坐瞭,自己也在另一張椅子裡坐瞭。兩人便是一陣沉默。
好一會,宣懷風把濃密的睫毛抬起,往他臉上瞥瞭一眼,問,「你藏著許多好膏藥,怎麼不拿來擦一擦臉?」
白雪嵐忽地一笑。
宣懷風大不自在,寒起臉問,「你笑什麼?」
白雪嵐忙把笑臉給繃緊瞭,搖頭說,「我沒笑。」
宣懷風說,「你別耍這些花招,明白告訴你,我還是很生氣的。」
白雪嵐說,「這還是二字,就很值得斟酌瞭。」
兩人本來是沉默地冷戰,隻說瞭這麼幾句,不知為何卻顯得格外親密,比往常私語時的甜蜜,又有另一種滋味。
白雪嵐把宣懷風的衣袖一扯,笑道,「不吵架瞭,行不行?」
宣懷風說,「不行,你太可惡。我不能總是當投降的一方。」
白雪嵐問,「那我怎麼才能投降?我這宣夫人,給宣先生跪一跪,你看成不成。」
說著就動作起來
宣懷風生怕他真給自己跪瞭,那可很不好看,趕緊伸手去拉他。不料這是掉進瞭獵人的陷阱裡,白雪嵐抓著他的手就勢一扯,反把宣懷風扯到自己懷裡去瞭。白雪嵐坐倒在地上,宣懷風又跌坐在白雪嵐懷中。
宣懷風輕叫一聲,想站起來,白雪嵐大模大樣地抱著不許他起來,懶洋洋地說,「先別動,我們且坐一坐。」
宣懷風說,「地上冷冰冰的,有什麼好坐?」
白雪嵐說,「安泰的腳連接著大地,才能得到無窮的力量。如今我們和大地親近親近,也得一些力量才好。」
安泰這大力士的神話故事,宣懷風自然也聽過,白雪嵐所言雖然荒謬突兀,可是不知為什麼,自己心裡卻也很贊成似的。何況冬天夜裡,這樣窩在白雪嵐懷裡,也甚是舒服。
於是他也不反對瞭。
兩人像兩個小孩子似的,抱著摟著,坐在冰涼的地上。過瞭一會,白雪嵐往他耳邊吹瞭一口氣,然後用頗沉著的口氣說,「雪嵐吾愛那是哪一樁公案,你現在,總該和我開誠佈公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