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層流 第二十五章

宣懷風想不到他是為此而來,含著禮貌的微笑,低聲答道,「藏私是絕不敢的。隻是怕你老人傢聽著不耐煩。」

三司令兩隻帶著老繭的手掌合攏在一起,興奮地搓來搓去,笑著說,「別的事能夠不耐煩,這贏錢的事還能不耐煩。別說廢話,跟我來。」

拉著宣懷風一陣風似的到瞭書房裡,把他按在桌前坐下,拍著他的肩膀說,「放心,這周圍的聽差我都趕開瞭,外面站著的都是信得過的。你究竟是怎麼贏的,都說出來罷。」

宣懷風說,「說是有點不好說清楚,有紙筆沒有?」

三司令馬上拿瞭幾張白紙來,又取瞭一支美國鋼筆,往他手裡一塞。

宣懷風知道他心急,也不說什麼廢話,握著鋼筆在白紙上認認真真的畫起來,橫橫豎豎的畫瞭一陣,又寫瞭許多東西。好一會,擱瞭筆說,「都寫在上面瞭,您請看。」

三司令把大腦袋湊過去,見紙上一個大大的正方形,裡面填瞭許多數字和不認得的符號,笑道,「這就是贏錢的符嗎?很好,我就把它藏在身上去賭。」

宣懷風想笑又不敢笑,連忙解釋說,「這不是符,是一個矩陣圖,專對二十一點的。這上面打橫的,是莊傢第一手拿的牌面。這左邊打豎的,是我們手裡拿的兩張牌。中間這些符號,就是我們對應要做的行動。譬如這個STAND,就是保持不動,不再要牌的意思。」

三司令說,「嗨,這贏中國錢,說什麼洋話?說些我聽得懂的。」

宣懷風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住,這是在外國留洋時養出來的習慣,一畫矩陣圖,總覺得是要教授討論,順手就把英文寫上來瞭。等等,我都改過來。」

便把上面的英文都改成中文,指著說,「這個保持,就是不再要牌,也不加註。要到瞭這裡,就是加註瞭。圖要先看上面打橫的數字,再看自己牌上的數字。還有一個,是看要不要加牌。譬如,莊傢的牌面是七,你手裡兩張牌加起來是十四,那就要加牌瞭。」

三司令聽瞭半晌,似懂非懂地問,「怎麼著你畫這麼些東西,是把莊傢和自己手上的牌,都排瞭一個順序啦?」

宣懷風說,「是的。所以要先背熟這張表,到瞭賭場上看見是什麼情況,就決定是加牌還是不加牌,要不要加註,要不要分註。」

三司令疑惑地問,「這樣就準能贏?」

宣懷風說,「不能說準贏,從科學的角度而言,隻是概率……也就是贏面大點罷瞭。」

中國人在賭場上,向來隻知道運氣一說,要贏大概隻有兩條路,一是出老千,二是拜財神,哪知道賭錢也能科學地賭?自從西方文化進入中國,報刊上最時髦的詞,不外乎革新和科學。宣懷風一提科學,三司令雖然不能肅然起敬,至少也是鄭重視之,覺得這年輕人大概是有點墨水在肚子裡瞭。

宣懷風又說,「賭場的規定是莊傢定的,好處總是莊傢的,我們就用數學的方法,把好處稍微往我們這邊拉一點,算是別吃太大的虧。」

三司令好奇起來,「這賭錢也有數學的方法?」

宣懷風平素見著三司令,總有些隱懼,現在說起自己專長的數學,卻是最有把握的話題,比平日鎮定許多,從容笑道,「那當然。這賭場上凡事都和數學有關系,譬如賭大小,在我這種學過的人來說,要算出一個輸贏的概率來,其實不難。」

三司令從前總以為這年輕人最大的優點,不過是有一張長得不錯的臉,至於兵工廠,那是靠過去留洋積攢的人脈。在鄭傢窩那晚上,他親眼目睹的,也不過是這人有些忠誠和勇敢。說到個人的本事,那未必見得如何高明,否則,何至於要做別人的副官,又何至於和他兒子維持那種不能說出口的關系。

及至此時,才覺得這人看著斯文稚嫩,做事倒頗有章法,而且一晚上就讓廖傢吃瞭一個八十萬的虧,真是撓到瞭三司令的癢處,不由露出一絲欣賞的笑容來,饒有興趣地問,「我聽說你昨晚贏錢,賭的不是大小,而是洋人那紙牌的二十一點,難道你竟能把這些賭法的贏面通通都算出來?」

宣懷風點點頭,「大概都算瞭一下,覺得還是二十一點贏面大些,也有一些可以操作的餘地,所以就挑瞭它。」

三司令笑道,「就這樣輕輕松松,就贏瞭八十萬?」

宣懷風笑道,「這裡面也有運氣。另有一個緣故,是昨天我們計算過,廖翰飛手裡剩下的牌裡,還有許多大牌。大牌越多,莊傢爆牌的概率就越大,所以昨天我敢下這樣大的賭註。要是換瞭另一盤牌,我也是不敢的。」

他說著,又在白紙上寫瞭一道公式。這種數學公式,三司令何嘗學過,偏又要問,虧得宣懷風隻好比劃著手腳,從頭開始認真地解說瞭半天。

三司令歪著腦袋望瞭那寫滿怪字的紙條半天,撓著脖子叫宣懷風,「你再說說這裡究竟是怎麼個意思?我得琢磨琢磨。」

宣懷風的個性,向來是有些好為人師的,尋常人向他請教,他都給出一百二十分的耐心,更何況這是白雪嵐的父親。便有條不紊地緩緩說來,因怕三司令聽不懂,又絞盡腦汁,將數學上那些概率、換算之類的詞匯,都想瞭一些通俗的中國詞來替代,一邊打比方,一邊解釋。

三司令對數學一竅不通,但也有自己天生的一種機靈,半懂不懂地聽瞭半日,竟有些豁然開朗,指著紙上的一個小格子說,「我明白瞭!這是完全不用費腦子,隻要照著紙上寫的去做就是瞭。譬如莊傢牌面是一個八,我手裡一對五,我就分開來加牌,是不是?」

宣懷風想不到三司令悟性這樣好,微笑著說,「就是這樣。」

三司令大受鼓舞,又指著紙上一處,「莊傢若牌面是個六,我手上也是六,就應該我要加牌,是不是?」

宣懷風含笑點頭,「是的。」

三司令更為興奮,笑道,「你把這些全部都寫出來瞭,很方便。」

宣懷風提醒他道,「除此之外,還要算牌。莊傢每次洗六副牌,前面幾盤您先不要參加,或者隻下小註,記住出瞭什麼牌。如果前面出的大牌少,接下來就可以下大註。不過,我擔心廖傢昨天輸瞭這麼多錢,會盡快把漏洞彌補上,隻要他們把規則修改一下,莊傢手上的六副牌每次用到一半就重新洗牌,那就算我們能記牌也沒多大用處。」

三司令哈哈笑道,「事不宜遲,趁著他們還沒醒過神來,老子要趕緊先去贏他們個幾十萬,倒也快活。」

白太太聽說丈夫一早拉瞭宣懷風在書房裡用功,深以為異,特意過來瞧瞧,走到門外,正好聽見三司令的話,便走進來道,「我說呢,你這麼一把年紀,還能用功呢?原來不學好。」

轉過頭,對宣懷風笑著數落一句,「你教他什麼不好?卻來教他賭錢。」

宣懷風對她,比對三司令更要敬服,忙站起來垂手道,「您教訓得是,再不敢瞭。」

三司令擺手道,「不怪他,不怪他。他功課學得很好,我從前以為學數學,不過就是算一算帳,大不瞭當個帳房先生,沒什麼出息。不料還能拿來賭錢,可見並不是無用的知識瞭。」

宣懷風對自己的專業是引以為豪的,聽他拿出這樣一個定論,忍不住聲明道,「司令,用數學來賭錢,其實真是大材小用。大到國傢工程,進出關稅,小到老百姓在菜場買一棵蔥,何處不用到數學?就說正籌備的兵工廠,槍械的設計,子彈的速度,那都是數學。」

三司令想到能到廖老頭的賭場裡搗一番大亂,心情極好,手往宣懷風一指,對他太太笑道,「你瞧他一本正經的,活像個大學教授的款兒呢。這些年,可沒誰敢在我面前這樣搖頭晃腦的叨叨?這孩子有些意思。」

宣懷風不知道三司令這話是贊還是貶,自己臉上先微微地一紅,便把眼睛垂下,露出一種不安而恭順的樣子。

白太太對丈夫笑著輕哼瞭一聲,「你因為能贏幾個錢,就這樣對他親切起來嗎?虧你不害臊。也不想想當初怎麼欺負人傢,好意思開口要人傢教你贏錢?」

三司令奇道,「我什麼時候欺負他呢?」

白太太說,「人傢肋骨都讓你踢斷瞭,這一筆帳,你不認嗎?」

三司令被他太太當面挑出當日的事,老臉一紅,打著哈哈道,「太太,你這幹娘當得真是不賴。看來今天,你是要替他出頭瞭?」

白太太說,「我為什麼要替他向你出頭?他是我的幹兒,自然也是你的幹兒,論其道理,你本就應該疼他一點。隻我看他叫我母親,卻口口聲聲叫你司令,這是怎麼個意思?想來人傢上次被你打怕瞭,心裡記著舊恨,不肯和你親近。」

三司令摸著腦袋上短短的簇毛說,「哦?有這樣的事?」

轉過頭問宣懷風,「上次我踢傷瞭你,你還記恨著我?」

宣懷風連忙搖頭。

白太太趁著這個機會,吩咐他道,「你既然不記恨,那從今日起,就改瞭口罷。」

三司令笑道,「好好的談賭錢,怎麼又要改口?改的什麼口?這我就不懂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