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太太淡然地瞅他一眼,反問他,「你真的不懂嗎?在祠堂裡受瞭人傢磕頭,人傢又救瞭你兒子的命,又把自己賭錢的絕活傳授給你。占瞭這麼些便宜,讓他叫你一聲父親,有什麼不成?再說,他叫你父親,那也是你占他便宜,你並不吃虧。還愣著幹什麼?我都替你做主瞭,你還這樣保持沉默嗎?」
最後一句,卻是對宣懷風說的。
宣懷風心裡突突一陣亂跳,卻不敢貿然開口,眼睛看著三司令,仿佛等他指示似的。
三司令是習慣頤指氣使的大人物,要是宣懷風打蛇隨棍上,他是討厭這種油滑的。這樣謹慎安然的態度,卻是合他的胃口。往前頭仔細想來,這年輕人自從到瞭白傢,隻知一味做事,並不曾有什麼得意忘形的舉動。看來太太說他聽話乖巧,可以曉之以理,徐徐教導,倒是不假。有這麼一個聽話的人在,也許可以給無法無天的白雪嵐一份約束。
三司令考慮瞭半晌,拿出一種鄭重的神色,對宣懷風深深瞅瞭片刻,板起臉說,「本來我這個人,很討厭和外人攀扯親戚。但你很入太太的眼緣。她幾次為你說話,我不能不給一個面子。罷瞭,你以後,和雪嵐那不爭氣的東西一樣,也叫我父親罷。」
宣懷風便低聲叫瞭一聲父親。他本來自以為是很鎮定的,不料一開口,忽然想起已逝的宣司令,那是永無再見之日瞭。看看眼前板著臉的三司令,和親生父親一般是個軍閥人物,脾氣暴躁而又極愛兒女,行事竟然真有幾分相似。聲調裡不知為何,就多瞭一絲激動的哽咽似的味道。
三司令見此,也料到他是很激動的,這也看出他對自己的尊敬來,因此心裡有些滿意,點點頭,算是應承瞭,耐不住贏錢的心灼熱,和太太打個招呼,將宣懷風寫的紙條往懷裡一揣,就往門外走。
宣懷風還有些不放心,追上去問,「您這就已經把那張表都記住瞭?」
三司令哂道,「用不著,拿著一張紙去賭錢,又沒有犯規矩。老子就一手拿著紙望著,一手下註,誰敢拿我怎麼著?」
宣懷風愣瞭愣,心想,這種土匪作風,果然是白傢的特色瞭,忍不住又提醒道,「就算有瞭這張紙,可牌還是要記得,隻怕不容易。」
三司令不在乎地對門外等候著的副官一指,「這還需要我親自來嗎?這些人是幹什麼吃的?」
說罷,便領著副官和兩個護兵,戰意高昂地一路去瞭。宣懷風在廊下目送他走遠瞭,又回到房裡,垂手站在白太太面前。
白太太打量他一眼問,「你是還有什麼事,要和我說嗎?」
宣懷風說,「沒什麼。就是過來看看母親還有什麼吩咐沒有?如果沒有,那我就先回房去瞭。」
白太太真是被他逗樂瞭,笑道,「你還算是留過洋的,在長輩面前竟然這樣古板。放心罷,我雖然沒有到外國去過,也是一個知道文明的人,並沒有那些陳腐的規矩。以後在這傢裡,你隻管做你的事,用不著這樣唯唯諾諾。聽說雪嵐已經向下人們公開發瞭聲明,你在這傢裡的地位,就是一位能做主的大少爺。」
宣懷風忙道,「他向來這樣,說話隻由著自己性子。母親別放在心上。」
白太太說,「他說的話,和我是一個意思。以後你把這當自己的傢,要是見到該管的事,你不要想著避嫌,應該盡著義務管一管。這些年我貪圖受用,對下人有些松懈,雪嵐前日好好整頓一番,我很贊成。你是他的手足,他做事若有不周全的地方,我就指望你給他補闕拾遺。」
宣懷風一向是白雪嵐的左右手,但這是來自,白太太的委托,仿佛感到一種很大的責任,神色越發嚴肅起來,向白太太鞠瞭一躬,肅然應道,「是。」
白太太笑道,「我這裡沒有別的事瞭,忙你的去罷。」
宣懷風這才辭瞭白太太,走回小院來。
走進院門,猛地一陣風起,兩隻手從後面伸來,把他的腰用力一摟。白雪嵐的聲音帶著笑意在耳邊響道,「好呀,我才出去辦點公務,你就溜出去不見瞭。說,跑哪去瞭?」
宣懷風說,「明知故問。我不信你回來後,沒有盤查下人,問出是司令叫我去瞭。要是真不知道我的下落,你有閑心在這裡捉迷藏?隻怕早敲鑼打鼓,鬧得滿宅子不得安寧瞭。一大早,別做這樣膩歪的舉動,我們好好的走路。」
把白雪嵐摟著自己的手掰開,讓白雪嵐和自己肩並肩往裡走。
白雪嵐問,「父親叫你去,不用問是為瞭那賭錢的妙術。你這回當先生,當出來一點成就沒有?」
宣懷風沒有回答,隻是抿著唇微笑。
白雪嵐打量他道,「瞧你這模樣,好像很得瞭一點好處。是不是我父親得瞭你的傳授,心情很好,賞你什麼好東西瞭?」
宣懷風說,「沒有。」
白雪嵐問,「如果沒有,你何以露出這種快樂的笑容?」
宣懷風笑道,「我見到你,就覺得快樂,所以有快樂的笑容。這個答案,你以為如何?」
白雪嵐驀然承受他一句如此甜蜜的俏皮話,真如飲瞭瓊漿玉露一般,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又問他,「你吃瞭早餐沒有?」
宣懷風擔心如果照實說,白雪嵐又要埋怨三司令不體恤人,所以撒謊說,「在司令的書房那已經吃瞭一點。你吃瞭沒有?要是沒有,我可以再陪一陪你。」
白雪嵐摸著肚子說,「一早起來就做事去瞭,哪有工夫吃飯。很好,你陪我吃點。」
便把野兒叫瞭來,要她張羅早飯,還指定要一大盤鹵肉。不一會,廚房送瞭吃的來,兩人在小飯廳裡坐下,一邊吃,一邊輕松的聊天。
宣懷風問,「那八十萬支票,你都收在哪裡瞭?」
白雪嵐說,「我正想和你商量。這些錢借我用一段日子,行不行?」
宣懷風笑道,「你這個大富豪,也有需要借錢的時候?」
白雪嵐說,「誰都有手頭緊的時候,不過你到底願不願意借呢?」
宣懷風大方地說,「這些錢是你下賭本贏回來的,其實是你的錢。你要用就拿去,別說什麼借不借的話。隻是你要這麼些錢幹什麼,我很好奇,能不能告訴我?」
白雪嵐正要說,忽聽見一陣腳步聲砰砰作響,是大軍靴踩在地上的聲音。小飯廳的門簾一掀,五司令風風火火地走瞭進來。兩人都忙站起來問好。
白雪嵐問,「五叔,這兩天到哪去瞭?快請坐,一起吃點?」
五司令把手一擺,「不吃瞭。你跟我出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宣懷風看他態度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有些不妙的感覺,便把眼睛看著白雪嵐。白雪嵐含笑遞他一個隻管放心的眼神,便跟五司令走出小飯廳。
兩人進瞭白雪嵐的書房。五司令把門一鎖,轉身對白雪嵐說,「你剛才問我到哪去瞭。實話告訴你,這兩天我都在追雲山上伺候老爺子呢。你做的很多事,老爺子都知道瞭,他氣得不行?」
白雪嵐對於五司令去見爺爺一事,早就瞭然於心,思忖著問,「我做的很多事嗎?老爺子究竟對哪些事不滿意,能不能給我交給底?」
五司令說,「頭一件,自然就是你和這位副官,關系有些不清不楚。老爺子最恨這種事,他是絕不能容忍的。」
白雪嵐笑道,「我和他的關系,如今大傢都是很清楚的瞭。哪來不清不楚。」
五司令喝道,「我冒著風險來和你報信,你還和我打嘴皮子官司?過幾天你在你爺爺面前,也這樣嬉皮笑臉,以為能蒙混過去?我是瞧著宣副官為人不錯,所以想幫一個忙。你為瞭他的安全著想,還是快點把他送走。或者送到首都,或者送到廣東,隻別留在山東地界。」
白雪嵐沉默下來,眉頭擰著。
五司令催促道,「你還猶豫什麼?以為宣副官和兵工廠有連系,老爺子就不舍得對他下手嗎?你可太天真。如今合約已經簽瞭,武器的圖紙也到手瞭,在老爺子眼裡,宣副官用處也就不大瞭。」
白雪嵐沉聲道,「不是我不願意送他走,可是能送到哪去?首都的堂兄自然會答應照看他,但是因為他辦禁毒院,明裡暗裡不知道得罪瞭多少人,堂兄日理萬機,萬一有個疏忽,隻怕他要吃虧。至於廣東,那是展露昭的巢穴,更是不能送過去。想來想去,隻有放在我身邊才安全。至於老爺子那邊,我就算豁出去,也不會讓他受到傷害。」
五司令說,「就算你豁出去,你能擋得住老爺子的殺心?你不要忘記孔副官是怎麼死的。你四叔當年也是豁出去要保他,保住瞭沒有?你四叔後來不究竟還是娶瞭老婆,生瞭女兒?可見人這輩子,並沒有轉不過來的彎彎。宣副官要真死瞭,你大概要難過幾年,可總是要娶妻生子,延續白傢香火的。」
白雪嵐臉上變色,咬牙道,「他是他,孔副官是孔副官,為什麼把他們拿來比較?我更不是四叔!他護不住自己的人,那是他沒本事。我不能像他這樣窩囊!」
五司令惱道,「你對我嚷什麼?我是一片好意,才來提醒你。你不肯送他走,非要撞南墻,我也攔不住。」
說著,轉身打開書房門,不高興地走瞭。
白雪嵐在書房裡一個人矗著,沉默瞭好一會,忽然想起宣懷風大概在等消息,又忙打點起精神,換過一種輕松自在的神態走出書房。到瞭廊下,果然見宣懷風已經在等著,見瞭他就問,「我剛才見五司令一臉生氣的走瞭,你們吵架瞭?為著什麼事?」
白雪嵐神色如常地答說,「我手裡不是還留著一批美國上等武器嗎?他為著下面一個旅的武器裝備來和我談判,我不答應,說要留給父親手底下的部隊改良裝備。我們拌嘴是經常的事,沒什麼大不瞭。過不瞭兩天,他的氣自然就消瞭,到時我再送他兩把好手槍,也就雨過天晴。」
宣懷風信以為真,放下心來,問他,「早飯還在桌上,你要不要再去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