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獻殷勤

牡丹被振臂高呼的齊夢麟嚇瞭一跳,慌忙阻止道:“公子還是別管閑事的好,這些惡徒橫行四方,都是拉幫結派的。今天得罪瞭他們,明天他們就能打上門,咱們鳴珂坊可得罪不起那一幫光棍。”

“話雖如此,怎麼能見死不救?”齊夢麟腦袋一熱,豪氣幹雲地拍著胸脯對船公道,“你們放心,我是山西總督的兒子,還怕他們?有惡霸就叫他們盡管來找我!你們快去救人,誰把人活著救上來,我就賞誰一百兩銀子!”

一旁的連書並沒發現跳水的人是羅都頭,因而此刻聽瞭公子莫名其妙的承諾,頓時肉疼地直咧嘴,苦著臉道:“公子,您怎麼又瞎花錢……”

齊夢麟不等他說完便賞瞭他一記栗暴,瞪著眼暗暗警告道:“待會兒不論看見什麼,你都不許吱聲,否則這頓酒錢從你月錢裡扣!”

連書一聽這話立刻渾身一繃,滿臉嚴肅地閉上嘴,雙唇抿得比縫瞭線還緊。

有道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齊夢麟如此放話,畫舫上的船工們頓時歡呼起來。當下也不等牡丹答應,大傢便齊力掉轉船頭,拿出渾身解數加快船速,一向慢悠悠的畫舫頃刻間快得像賽龍舟,晃得船上姑娘們個個頭暈腦脹,扶著自己的簪花罵個不歇。

須臾畫舫便欺近瞭白螞蟻的搶親船,數名船工如下餺飥一般噗噗跳進水裡,撈起瞭溺水的羅疏。又有幾個好事的,竟竄到水底把那搶親船掀瞭幾個晃蕩,嚇得船中幾名惡棍統統伏在甲板上,指著畫舫破口大罵。

這時齊夢麟站在船頭意氣風發,腳踩著船舷大笑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山西總督府齊三公子是也!回頭你們有種就來找我,不許找鳴珂坊的麻煩,否則老子現在就叫人把船掀翻瞭,讓你們這幫龜孫子,統統沉到水底變成真王八!”

那船上的人本就是一班欺軟怕硬之徒,慣會見風使舵,此刻聽瞭齊夢麟的豪言,才知今日是沖犯瞭太歲,連忙狼狽地告瞭聲罪,火燒屁股一般掉瞭船頭逃離。

這時羅疏已經被人救上畫舫,正伏在船舷上嘔水。齊夢麟得意洋洋地瞧著她的背影,不禁走上前去邀功道:“羅都頭,你瞧我這一手還不錯吧?查案非同兒戲,本公子身上也有得是本事呀!”

劫後餘生的羅疏此刻終於清醒瞭幾分,耳中便聽見瞭齊夢麟自吹自擂的牛皮。於是她病怏怏地回過頭,望著齊夢麟怔愣的臉微微笑瞭一笑:“多謝你搭救……”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掛瞭滿臉的水珠,虛弱的微笑卸去瞭平素的清冷,整個人便如沾瞭露的芙蓉一般動人。白色的中衣經瞭水後更顯單薄,因而勾勒出衣下活色生香的線條,不自知地拂亂觀者心旌,使人魄蕩魂搖。

齊夢麟被她害得心猿意馬,話到嘴邊舌頭卻打瞭結,一時竟忘記瞭所有自誇的說辭。

這時牡丹從小婢手中接過織錦披風,想給被救的姑娘披上,卻在繞過齊夢麟看見羅疏的一剎那,吃驚地剎住腳步冒出一聲:“你……”

羅疏乍見牡丹,一張臉頓時又冷瞭下來,目光一轉望向齊夢麟,低聲開口道:“麻煩你,讓船靠岸。”

她瞬間變臉的態度讓齊夢麟很是摸不著頭腦,以為自己又有哪裡得罪瞭這個陰陽怪氣的女人,隻好撇撇嘴吩咐船公靠岸,帶著滿肚子“好心沒好報”的腹誹,氣哼哼地坐回桌邊自己卷餅吃。

牡丹身為花魁,每日送往迎來地討生活,自然不會被羅疏這點冷臉惹惱。於是隻見她看瞭看羅疏,又側目瞧瞭瞧齊夢麟,不覺嫣然一笑,還是捧著披風走上前,抖開披風將羅疏裹住,壓低瞭嗓子道:“披著,湖上風大,受涼瞭可怎麼好?”

臉凍得發白的羅疏卻搖瞭搖頭,雙臂緊緊抱著自己發抖的身子,低聲拒絕瞭牡丹的好意:“我已經不是鳴珂坊的人瞭,再取一針一線都是打臉,何況這披風?你回去以後,別對媽媽說今天見過我,便是有恩於我瞭。”

牡丹聽瞭她這番倔強的話,卻是嘆瞭口氣道:“真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我這也是關心你,難道你還嫌臟?你先披著吧,好歹等畫舫靠瞭岸,再脫瞭還我就是。別因為逞強受瞭寒,難道外面還有知冷知熱的人疼你?”

羅疏被她這番話說得訥訥無言,於是不再推拒,徑自低著頭陷入瞭沉默。

這時畫舫中的絲竹聲隨著風波平息再度響起,往日熟悉的曲調飄蕩在湖面上,並著水聲一同鉆入羅疏耳中,聽得她心下一片愴然。畫舫緩緩向湖邊行去,還未及靠岸時,眾人便聽見岸上傳來警示路人的鑼鼓聲,忽而有縣衙的捕快騎著快馬三三兩兩出現在湖邊,一路沿著水岸逡巡,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隻聽岸上示警的鑼聲越來越響,畫舫上的牡丹不覺詫異起來,“咦”瞭一聲喃喃道:“什麼大事,竟然驚動官府派出瞭馬快?”

這時岸上已經有眼尖的捕快發現瞭畫舫,於是立刻鳴金為號,將同僚們紛紛引到岸邊。牡丹見縣衙的一班捕快烏壓壓簇擁在岸邊,一時齊刷刷仰頭盯著自己的畫舫,不覺露齒一笑,回頭與坐在桌邊的齊夢麟取笑道:“快說,岸上的官差是不是來逮你的?”

齊夢麟一聽這話連忙放下酒杯,站起身望向湖岸邊,咽下嘴裡的面餅錯愕道:“我又得罪誰瞭?沒聽說從牢裡放出來就不能喝花酒吧?”

說話間船已靠岸,一等船公放下跳板,羅疏便摘下肩頭的披風還給牡丹,低聲謝道:“多謝你,我走瞭。”

說罷她赤著腳下船,雙腳被粗糙的木頭跳板磨得一陣陣鉆心地疼。這時聚在岸上的捕快忽然往兩旁分開,就看見陳梅卿急急沖出人群,疾步走到羅疏面前噓寒問暖:“怎麼才分開片刻,就出瞭這樣的事?我在縣衙裡聽見有人報官才知道,你不要緊吧?”

“不要緊。”羅疏搖搖頭回瞭一句,便死咬著嘴唇不再說話。

陳梅卿見她立身不穩,匆匆瞄瞭一眼便回過頭張羅道:“轎子呢,還不快抬來!”

話音未落,立刻便有皂隸抬著氈轎上前,陳梅卿將羅疏扶進轎子,放簾子前特意叮囑道:“轎椅下有備用的睡毯,你先拿著披,別冒寒。”

羅疏點點頭,等他放下瞭簾子,才哆嗦著從轎椅下抽出毛毯裹在身上。她冰涼的手指拂過柔軟的織物,當不經意觸碰到毛毯上官用的徽記時,眼淚才在一剎那難以自禁地湧出來。

這時牡丹安靜地站在畫舫上,目送著岸上那一群人漸漸遠去,心中五味雜陳,不覺喃喃自語道:“難怪她要走……”

“你說什麼?”同樣目送羅疏離去的齊夢麟這時走到牡丹身邊,隱隱聽到她嘴裡囁嚅瞭一句,便好奇她到底說瞭什麼。

“沒說什麼,”牡丹熟稔地收回神思,臉上又恢復瞭待客時慣用的嬌笑,向齊夢麟丟瞭個媚眼道,“齊公子之前不是還在遺憾,錯過瞭鳴珂坊裡的錦囊嗎?”

“是呀,”齊夢麟立刻笑道,“你有辦法讓我見見她?”

“您剛才不是已經見過瞭嗎,”牡丹見齊夢麟臉上露出疑惑之色,不禁“噗嗤”笑瞭一聲,伸手羞瞭羞他的臉頰,“果然是無緣對面不相逢,剛剛您救下的,就是錦囊羅疏香呀。”

齊夢麟一怔,瞬間難以置信地叫嚷起來:“你說她就是錦囊?”

“是呀。”牡丹點點頭,見齊夢麟的反應與自己料想的一模一樣,不由笑得更歡。

“就她?你還說她善解人意?”齊夢麟不以為然地撇撇嘴道,“那些客人的腦袋是不是被驢踢瞭?反正我是一點也沒看出來!”

“您呀,這不是剛剛救瞭她,”牡丹附在齊夢麟耳邊,吐氣如蘭道,“您若想看看她善解人意的模樣,不如回去送碗薑湯……”……

羅疏接過門子送來的薑湯,獨自坐在桌邊啜瞭一口,入口滾燙,連同一顆心也跟著暖瞭起來。

熱氣騰騰的水霧裡,她的雙目再度濕潤,這一刻終於確定自己已經從午後的那一場噩夢裡,全然逃離。

噩夢中最孤立無援的那一刻,她孤註一擲決定赴死,空白的意識中竟不覺浮現出描翠說過的話——她們不過是女人,沒瞭依靠和保護,再廣闊的天地也寸步難行。

原來再聰明也難逃走投無路,原來到頭來,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孱弱。

好在,最後還是被救瞭……

羅疏淚眼模糊地捧著薑湯,這時廂房外隔著紙窗,忽然響起瞭一道略顯猶豫的聲音:“你還好吧?”

羅疏心下一顫,聽出瞭窗外人的聲音,立刻放下薑湯坐直瞭身子,清瞭清嗓子應道:“多謝韓大人厚待,小的已經沒事瞭。”

韓慕之站在窗外,看著羅疏被燈光投在窗紙上的淡淡身影,遲疑瞭片刻還是忍不住開口提醒道:“薑湯還是趁熱喝的好。”

羅疏聞言一怔,下意識地又捧起瞭薑湯,直到喝瞭一口才意識到屋外的韓慕之能看見自己的影子,不由微微紅瞭臉,顧左右而言他:“小人無能,下午被白螞蟻劫持,還累大人派出馬快搜救。不過小人無意中倒是想到,玄清的死或許就與這類劫持相關,倒不如……”

“好瞭,”這時屋外的韓慕之突然打斷她的話,忍不住蹙眉道,“雖然我需要你查案,但也不用你如此拼命,還有,今後在外行走務必註意安全,別忘瞭無論你再怎麼喬裝……也還是個女人。”

他逼著自己將心裡話一口氣說完,哪知屋中人的沉默卻使他又尷尬又後悔,恨不得自己不曾來過,卻又狠不下心拔腳逃走。

直到片刻之後,屋中的羅疏在燈下輕輕答瞭一聲“好”,才讓韓慕之終於松瞭一口氣,緊繃的面色也跟著稍稍緩和。

“既然你已經沒事,就好好休息吧,案子我會派人繼續追查。”韓慕之說罷抿瞭抿唇,終究沒有勇氣再開口道別,於是隻能在轉身離開時,故意落步稍沉。

這時羅疏側耳細聽,察覺韓慕之已經離開,不覺嘴角上便翹起瞭一絲笑。被她捧在手裡的薑湯一直不斷地冒著熱氣,熱騰騰的水汽盡數撲在她臉上,熏得她兩頰微微發燙、也微微發紅。

這樣靜謐的夜,卻偏偏有太歲擾人清凈。

《風月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