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龍王、打旱魃之後,龍王爺依舊無動於衷。熾熱的太陽每天照常升起,烤得大地上人心惶惶,深遠的天空藍得令人恐懼,竟然連一絲雲氣也沒有。
一個月之後,就連河灘上的蓬草也枯瞭,天氣越來越熱,最令齊夢麟無法忍受的是冰塊越來越難買——沒有冰塊消暑的夏天,他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要被烤焦,遲早會被太陽曬成一塊臭魚幹。
大熱的天,人當然容易煩躁,齊夢麟就更愛跑縣衙裡去找不痛快。這天他閑得沒事又溜達到臨汾縣衙,發現韓慕之和陳梅卿竟然坐在二堂裡吃枇杷,立刻橫挑鼻子豎挑眼地跑過去找碴。
陳梅卿對這個越來越暴躁的齊小衙內沒辦法,隻好當他是中瞭風邪,真心勸瞭兩句:“齊大人,近來天幹物燥,您還是找個涼快地方消停消停吧。”
“我看你這二堂就挺涼快的,”齊夢麟伸爪搶過一個枇杷,老實不客氣地往堂中一坐,又話裡有話地瞥瞭韓慕之一眼,“再說韓大人這張臉,我一看見心裡就拔涼拔涼的,舒爽得很。”
陳梅卿暗暗翻瞭個白眼,剛想諷刺幾句,這時一個門子卻慌慌張張跑到堂下,哭喪著臉向韓慕之報信:“大人,翼城縣的衙役捎信來,說是地裡發現瞭大片的蝗蝻!”
韓慕之聞言一驚,臉色頓時就變瞭:“你快去請那個衙役過來,我有話要問他!”
這時一旁的陳梅卿也意識到瞭問題的嚴重性,驚慌失措地撫著腦門哀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老話說旱極生蝗,果然沒錯。”
隻有齊夢麟整個人還不在狀態,莫名其妙地望著堂中二人問道:“什麼東西把你們急成這樣?”
“您以為是什麼,當然是蝗蟲啊!”陳梅卿相當看不起這個五谷不分的紈絝子弟,一臉鄙夷地教訓他,“齊大人以為咱們吃的糧食是從哪裡來的?難道是米袋子裡自己冒出來的?蝗蟲過境,寸草不留、赤地千裡啊齊大人!”
“知道瞭知道瞭,你還真當我是沒見識的?農田我又不是沒見過。”齊夢麟色厲內荏地反駁瞭一句,仍然不覺得問題能有多嚴重。
這時從翼城縣趕來報信的衙役已經被門子領進瞭二堂,韓慕之立刻在座上追問道:“你們縣是幾時發現的蝗蝻?可有派人撲滅?”
那衙役聽瞭韓慕之的話有些詫異,卻不敢反駁,隻跪在地上回稟道:“回大人的話,三天前鄙縣鄉民發現瞭蝗蝻,由保長稟報瞭縣老爺。如今鄙縣的縣老爺已經在八蠟廟裡祭拜蝗神瞭,所以特派小人給大人您送個信,請您也盡快設祭,以免耽誤祭祀,觸怒瞭蝗神。”
“簡直荒謬!”韓慕之聽瞭這話頓時發起怒來,望著那衙役斥罵道,“蝗蝻初生時隻會跳躍,這時候最易撲滅,你們不抓緊時間滅蝗,竟然把時間浪費在祭祀上,難道還要等蝗蟲長出翅膀漫天成災時,才知道著急嗎?”
那衙役被韓慕之罵得啞口無言,陳梅卿趕緊使瞭個眼色將他打發走,又望著韓慕之好言相勸道:“慕之,你不知道本地的風俗,我們這兒沒人敢傷蝗蟲的。相傳蝗蟲乃是戾氣所化,所以發現瞭蝗蟲都是去八蠟廟祭祀,一旦蝗神息怒,蝗蟲也就不會成災瞭。”
“這種胡話你也信?別人不懂事,你也跟著不懂?”韓慕之瞪瞭他一眼,板著臉教訓陳梅卿,“蝗蟲和蝦子是一種東西,蝦籽附在水草上,遇到天旱湖水減退時,水草暴露在外,草上的蝦籽就會孵出蝗蟲。所以十蝗九旱,就是這個道理。在江西沒人會把蝗蟲當成惹不得的神物,姑息養奸隻會錯過滅蝗的最好時機,讓災情愈演愈烈。”
“好啦好啦,你能說通我一個又能如何?能說通全縣的人嗎?”陳梅卿不以為然地反駁,“就算你是對的,逆民意而行要冒多大的風險,你也不是不知道……”
躲在一旁的齊夢麟見他二人越吵越厲害,便開始有些坐不住,最後索性趁無人註意時,偷偷溜瞭出去。他跑到刑房找到羅疏,將這個消息當成一件新鮮事來賣弄,興奮不已地告訴她:“嘿,你知道嗎,翼城縣的地裡發現蝗蝻瞭!”
羅疏聞言一驚,慌忙擱下筆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剛剛我在二堂裡坐著,聽翼城縣的衙役來報信的。”齊夢麟笑嘻嘻地回答。
這時羅疏的表情卻凝重起來,皺著眉問:“那麼韓大人如何決定?準備組織縣中滅蝗嗎?”
“咦,你也主張滅蝗?”齊夢麟一聽羅疏與韓慕之的意見竟然一致,心中隱隱有些別扭,“韓知縣是主張滅蝗的,不過陳縣丞他不答應啊,兩人為瞭這事,還在二堂裡吵起來瞭。我在一邊聽得沒趣,就跑過來找你瞭。”
羅疏聞言沉吟瞭片刻,不以為然地對齊夢麟道:“蝗蟲是蝦籽變的,有什麼打不得?”
“咦?你也知道蝗蟲是蝦籽變的?你不是本地人嗎?”齊夢麟見羅疏沒有回答自己,忽然恍然大悟地嚷嚷起來,“我明白瞭,你不是臨汾人,難怪聽你口音也不像,你老傢在哪裡?”
羅疏沒好氣地瞪瞭他一眼:“眼看田裡麥子就快熟瞭,今年收成本來就不好,這時候鬧蝗災,隻怕要千裡絕收,你還有閑心問我這些?”
“我為什麼不能有閑心?哪怕千裡絕收,平陽衛也不敢短瞭我的口糧。”齊夢麟嘴上猶自逞強,卻發現羅疏看著自己的眼神忽然變瞭,登時心虛地向她告饒,“好瞭好瞭,算我說錯瞭,你別拿這種眼神看我,搞得我好像是個混蛋似的。”
“你說這樣的話,難道不是混蛋嗎?”羅疏毫不客氣地戳穿他。
“我其實也不想說這些話,隻是氣不過你老幫著韓慕之說話,”齊夢麟委屈地扁扁嘴,“當然,誰讓他是你的長官呢,你向著他自然是應該的。”
“我向著他,不光是因為他是我的上司,論品秩,你的官比他的還大呢,怎麼總做些讓我不敬重的事?”羅疏無奈地瞥瞭他一眼,繼續埋頭處理公務,“我隻向著占理的人。”
齊夢麟一聽羅疏這樣說,便忍不住醋意地沖她賭氣道:“他有什麼瞭不起啦?疑難的案子還不是要你幫著辦?再說我這人也不是廢物點心,你別忘瞭,我在壽陽縣的時候可幫瞭你不少忙啊!”
“沒人說你是廢物點心,”羅疏嘆瞭一口氣,苦口婆心地對他解釋,“你知道嗎,韓大人他管著一縣的人,一年至少要處理上千宗案子,其中又能有幾條是人命大案?那些爭田地宅院、爭牛羊稻谷,雞毛蒜皮的狀子,擱到你手上,別說是上千件,就算隻有十件,你有耐心看嗎?”
“這我當然知道,我大哥就是幹這些的,”齊夢麟兩眼望天地回答,“所以我才不要考文官呢,簡直是活受罪。”
“所以破幾件案子,也沒什麼值得居功自傲的。”羅疏低下頭,將柔軟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公文上,低聲道,“管理一座縣城,真正的苦功恰恰是在這些吃力不討好的小事裡,所以我敬重他。”
她用柔和的嗓音說出這些話,讓齊夢麟心裡很不是滋味,偏偏卻又無從反駁。
唉,這女人……要到什麼時候,才能不讓他總是碰一鼻子灰呢?齊夢麟有些氣餒地心想,不高興再待在她身邊受奚落,索性跑出縣衙,拽著連書一同上鳴珂坊裡取樂。
自古鴇兒愛鈔、姐兒愛俏,齊夢麟在青樓裡是左右逢源的公子,這一點羅疏絕對沒有說錯。如今鳴珂坊的老鴇見瞭齊夢麟就眉開眼笑,簡直是拿他當兒子一般疼愛,齊夢麟一進門便豪氣幹雲地點瞭鳴珂坊的五寶,又包下一個大雅間,連同連書七個人圍著桌子又說又笑。
齊夢麟看著滿眼的鶯鶯燕燕,再窩囊的心情也舒爽瞭,頓時得意洋洋地笑起來:“今天我來得真巧,竟能把你們五個全都湊齊瞭!”
一旁的連書卻忍不住潑他冷水:“那是因為現在是大白天嘛。”
齊夢麟立刻惡狠狠地瞪瞭他一眼,好在小棉襖適時地往他嘴裡塞瞭一顆冰涼的蜜李,才好歹消解瞭他肚子裡的火氣。
“如今天旱,湖景也不好看瞭,遊不瞭船,待在鳴珂坊裡真是悶死瞭。”牡丹撅著嘴對齊夢麟抱怨,紅菱一般勾人的唇角又微微一彎,沖他撒嬌道,“奴傢為大人彈曲琵琶解悶,好不好?”
“好好好,”這時齊夢麟正卷著袖子與白玉杯劃拳,聞言不禁偏過頭來催促道,“你有什麼新鮮曲子,快唱一首來聽聽。”
那牡丹便向他拋瞭一記媚眼,塗著蔻丹的玉指輕輕挑動琵琶弦,極盡幽怨地緩緩唱道:“畫裡看人假當真,攀桃結李強為親。郎做瞭三月楊花隨處滾,奴空想隔年核桃舊時仁……”
原本還在胡鬧的齊夢麟不知不覺被牡丹的歌聲吸引,那如泣如訴的唱詞勾動瞭他的心事,讓他好不容易才飄飄然浮起的一顆心,一瞬間又猛地低落瞭下去。於是他環顧四周,看瞭看唱曲的牡丹,偎在自己懷裡的金蓮,坐在一旁陪酒的白玉杯,正體貼地遞手巾給自己的扇墜,為自己剝桃子的小棉襖——真是滿眼繁花,恍如仙境。
然而齊夢麟卻悶悶喝盡瞭杯中酒,在心底暗暗嗤笑自己:好嘛,眼前看著五個,心裡想著一個,倒是把鳴珂坊的六樣寶都湊齊瞭。
這時雅間裡的五個姑娘都察覺到齊夢麟有心事,趕緊加倍地奉承他——她們雖不及羅疏聰明,好歹個個都是人精,當然知道此刻齊夢麟的心思不在她們幾人身上。偎在齊夢麟懷中的金蓮故意將腿翹高,從裙子底下微微露出一隻穿著紅繡鞋的腳尖,果然成功地吸引瞭齊夢麟的目光,讓其他姑娘又妒又羨。
齊夢麟看著她裙下微微晃動的三寸金蓮,不禁托著下巴暗自贊嘆,然而轉念之間,他就想起羅疏竟然放瞭腳,心中就忍不住為她氣苦——那個自斷後路的瘋女人,簡直就是不知好歹,他幹嘛還要替她惋惜、替她心疼啊!
“公子今天似乎不大開心,”這時小棉襖剝好瞭桃子,用手絹幹幹凈凈地托著送給齊夢麟,怯生生地賠笑道,“可惜錦囊她不在瞭,否則公子有什麼心事,由她勸解勸解,準保就好瞭。”
“哦,她啊……”齊夢麟冷冷一笑,嘴上沒說什麼,心裡卻暗恨——我這一肚子火,就是被她氣出來的!
然而恨歸恨,當小棉襖從口中念出她的名號時,齊夢麟卻還是不爭氣地開口向她打聽:“那個錦囊,當初到底是為什麼要離開鳴珂坊呢?”
“這我們哪會知道呀,”一旁的扇墜笑著搶過話,“我們鳴珂坊裡,就數她心眼子最多,從來都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想,大概是她不願意接客吧。”這時小棉襖忽然開瞭口。
雅間裡的姑娘們頓時一片默然,小棉襖猜測的答案瞬間戳中瞭她們所有人的心事。齊夢麟卻覺得這個答案並不可靠,忍不住說出心底的疑問:“她既然不願意接客,為什麼不讓人替她贖身呢?她身為鳴珂坊的一寶,難道就沒有一個有錢的相好,肯花錢買下她?”
“有,當然有,怎麼會沒有呢?”這時白玉杯悻悻地放下瞭酒杯,艷麗的紅唇不以為然地勾出瞭一抹譏嘲,“想替她贖身的客人,多瞭去瞭,可她誰也沒答應。她還有一個大主顧,那個神神秘秘的客人,我們誰都沒見過,隻知道那人隔段時間就會來一次,關著房門和她說一會兒話,臨走時就會丟下一大筆錢。那個客人也想給錦囊贖身的,可她就是不肯,沒想到拖到最後,還是她自己想辦法從瞭良。”
白玉杯口中的大主顧勾起瞭齊夢麟的好奇心,他聯想到羅疏的闊綽,直覺地認定這個人與羅疏手裡的錢大有關聯,急忙追問道:“那個人的身份你們就沒人知道?”
五個姑娘全都搖瞭搖頭:“沒人知道,不過那個人的小廝是山東口音。”
“哦……”齊夢麟頗為失望地嘆瞭一口氣——這一點點線索,說瞭等於沒說。他隻能從姑娘們沒頭沒腦的話裡判斷出一點,那就是羅疏這個人絕不會隨隨便便去投靠一個男人。
所以,自己也同樣被她拒絕瞭。
“真不知道這女人到底在想什麼。”一瞬間齊夢麟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覺得慶幸還是扼腕。
“是呀,這裡從來就沒人知道她的心思。”這時一直沒開口的金蓮也笑瞭笑,對著齊夢麟撒起嬌來,“其實我們跟她也不算熟啦,大人,咱們還是繼續喝酒吧?”
偏偏齊夢麟卻還要不死心地追問:“那這裡誰和她最熟呢?”
在座的幾個姑娘都被他問得有些不高興瞭,隻有小棉襖樂呵呵地回答道:“鳴珂坊裡就數金描翠和她玩得最好,不過也因為她才得罪瞭媽媽,如今媽媽不讓她見貴客,大人您是見不到的。”
齊夢麟還想再問,這時連書卻在一旁好奇地插嘴:“公子啊,您幹嘛一直打聽羅都頭的事?”
“誰打聽瞭誰打聽瞭?我不過就是閑扯兩句罷瞭!”齊夢麟厚著臉皮死不承認,隨即故作淡定地岔開瞭話題。
在鳴珂坊裡偷得浮生半日閑之後,酒足飯飽的齊夢麟哼著小曲回到平陽衛,卻沒想到一個不速之客已在平陽衛的大門外等候自己多時瞭。
當他在夜色裡一眼發現羅疏時,一瞬間竟疑惑地眨瞭眨眼,懷疑是自己醉眼昏花地認錯瞭人。
“你是來找我的?”他指著自己的鼻子,難以置信地問。
羅疏點點頭,凝視著齊夢麟的雙眼中閃動著一絲惶急,讓她的黑眸更顯幽深:“我傍晚時就過來瞭,聽人說你在鳴珂坊,隻好守在這裡等你。”
她的第一句話害得齊夢麟一顆心怦怦直跳,第二句讓他想挺挺胸冒充一下正人君子,聽到第三句時齊夢麟立刻原形畢露,涎皮賴臉地笑著湊上去問:“你為什麼守在這裡等我?”
羅疏開門見山地回答他:“韓大人已經決定要滅蝗瞭,佈告明天一早就會張貼出來,我怕他不能服眾,所以想請你調兵幫忙。”
“你為他來求我?”齊夢麟頓時有些失望,嘿嘿訕笑瞭兩聲,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絕,“我手裡都是打仗的兵,不是用來替他抓蝗蟲的。”
“我的意思不是要士兵抓蝗蟲,隻是想請你說服指揮使大人派兵,由官兵組織百姓滅蝗。你是山西總督的公子,由你出面,指揮使大人必然會答應。”羅疏見齊夢麟始終無動於衷,便故意拿話激他,“再說都是為瞭保傢衛國,如果官兵連個蝗蟲都滅不得,將來又如何上戰場滅敵呢?”
“你別拿激將法陰我啊!”齊夢麟瞪著眼沖瞭羅疏一句,頭腦一熱,這時竟突然神使鬼差地說道,“你處處幫著那個韓慕之,到底圖個啥?他是本省劉巡撫的榜下婿,你知不知道?”
齊夢麟話一出口就有點後悔,他這樣背後說人閑話,好像有點下作?然而妒火中燒之下,他隻盼著羅疏能識破韓慕之偽善的面目,心頭那一點隱隱的罪惡感頓時成瞭浮雲。他有些緊張地等待著羅疏的反應,然而眼前人聽瞭他的話後卻一直面無表情,直到最後才波瀾不驚地冒出一句:“他是誰的女婿,和我們現在說的話有什麼關系?”
“呃……是沒什麼關系,”齊夢麟在原地尷尬得抓耳撓腮,“我的意思是……他背後有的是靠山,根本用不著你替他打算。”
“韓大人他對我有恩,再說這件事說到底是為瞭百姓,我替他打算也是應該的。”羅疏平靜地說完,在夜色中目不轉睛地望著齊夢麟,緩緩道,“齊大人,你天生有一副熱心腸,不會不幫我的。你前前後後幫過我那麼多次,你的恩情羅疏也都記在心裡,總有一天也會報答你。”
齊夢麟被她說得無路可退,又聽見“報答”兩字,心裡也有些癢癢的,於是故意擠出一臉苦笑,意味深長地盯著羅疏調戲道:“好啊,我等著你報答我!或者我再多幫你幾次,等咱們攢到清算的那一天,爭取一次就夠你以身相許如何?”
羅疏見齊夢麟又恢復瞭一張吊兒郎當的臉,便知道他已經答應,於是不以為忤地笑瞭笑,向他道謝後才告辭離去。齊夢麟難得被人表揚,美滋滋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一扭頭卻看見連書擠成一團的臉,他嚇瞭一跳,立刻呵斥道:“你這是什麼表情?!陰陽怪氣的,大半夜的嚇死人瞭。”
“公子,您是不是看上羅都頭瞭?”連書對自傢公子變化多端的口味深表憂慮。
齊夢麟看著書童滑稽的表情,忽然不怒反笑,摸著下巴洋洋自得道:“你才發現?”
這時連書為瞭報答羅疏三個菜包子的恩情,決定豁出去瞭,於是破天荒地梗著脖子與齊夢麟抗爭:“公子,羅都頭是個好人,您就放過她吧。”
“去你的,我為什麼要放過她?”送上門來的腦袋不敲白不敲,齊夢麟順手賞瞭連書一記栗暴,拐著他的脖子走向平陽衛,“我是什麼人?被我愛上的女人,隻有享不盡的福……”
翌日一早,張貼在縣衙門口的滅蝗佈告,果然在臨汾城內引發軒然大波。從古到今,當地的百姓都是把蝗蟲當做神來祭拜,平日在田間看見,連碰都不敢碰,何況捕殺?
鄉民們的抵觸情緒全在陳梅卿的意料之中,於是他無奈地看著韓慕之,剛要攤開手發表一番老生常談的言論,這時卻意外地接到瞭來自平陽衛的消息。
“平陽衛打算出兵協助滅蝗?”陳梅卿眼珠子瞪得都要從眼眶裡掉出來,捂著臉驚恐萬狀地喊,“太陽打西邊出來瞭!這比蝗災還可怕呀!”
“都什麼時候瞭還在耍嘴皮子,”韓慕之不假思索地打斷他,不去細想其中奧妙,隻為眼前豁然開朗的局面而欣喜,“事不宜遲,現在就開始組織人手滅蝗吧!”
這一次平陽衛出兵五千六百人,有這批士兵強制介入,百姓們才不敢再說閑話。一時之間,滅蝗的力量陡然大增,組織秩序也嚴密瞭許多。
臨汾縣需要保護的農田一共有民田六千一百餘頃,加上軍戶的屯田二百五十頃,約計有六千四百頃。韓慕之從全縣十二萬人口裡抽調瞭男丁四萬人,由官兵編組,領隊上田壟間查找蝗蝻。
蝗蟲初生之時小如粟米,幾天後就會長成蒼蠅大的蝗蝻,這時候能群聚在一起跳躍前行,還不會飛。果然縣民一上田頭,立刻就發現瞭大批剛剛出生的蝗蝻,韓慕之便按照書中記載的治蝗經驗,命人在蝗蝻將要經過的地方挖掘二尺寬、二尺深的長溝,溝中每隔一丈再挖一個深坑,用作掩埋蝗蝻之用。
隨後鄉民們拿著笤帚、鐵鍬集中起來,沿著長溝排列,每五十人出一人在蝗蝻後方鳴鑼,蝗蝻被鑼聲驚動,便會漸漸往長溝處跳躍。一旦蝗蝻群接近瞭長溝,鳴鑼的人立刻大聲敲鑼,蝗蝻受驚後像潮水一般躍入溝中,這時守株待兔的鄉民便竭盡全力地用笤帚撲打蝗蝻,將蝗蝻掃進溝坑裡,手持鐵鍬的鄉民便緊隨其後,全力鏟土掩埋蝗蝻,直到溝坑被填滿為止。
同時農傢的婦人們也被集中起來,在田壟間尋找蝗蟲卵,一旦發現地裡有隆起的土包,土包上還留著一個孔竅,那麼往下挖到一寸深時,就能發現白色的蝗蟲卵塊。無數還未孵化成型的蝗蟲卵被收集起來搗爛,數量多得令人觸目驚心。
原先還對滅蝗抱有抗拒之心的百姓,這時候看見被剿滅的蝗蝻竟然填滿瞭幾條溝壑,不禁聯想到如果這些蝗蝻不滅,十幾天後羽化成飛蝗,就會在田頭掀起遮天蔽日的烏雲,黑壓壓的烏雲會將快要成熟的小麥啃得一幹二凈,這才感到一種深深的後怕,終於開始對韓慕之感恩戴德起來。
於是官民協力十餘天,眼看蝗災的危機就要在臨汾縣內解除,哪知五月末的一個早晨,被驕陽烤得白晃晃的天邊猛然浮起幾團黑雲。很快黑雲就在臨汾縣的上空連成瞭片,鋪天蓋地的遮住瞭刺眼的陽光,帶著令人驚恐不安的嗡嗡振翅聲,由遠及近,最後像一張密不透風的黑色巨網般猛撲瞭下來,落在金燦燦已經準備收割的麥穗上,就像一場枯黃色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