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類人居高臨下的親切,羅疏早已熟悉,因此她隻是漠然地看著劉婉,沒有多說什麼:“不知劉小姐喜歡聽什麼曲子?”
“哎,我們姑娘傢,哪知道什麼曲子,”劉婉笑道,“你就隨便撿個熟的唱一個,大傢圖個熱鬧罷瞭。”
羅疏笑瞭笑,知道自己今天必須領下這個難堪,劉小姐才能消氣:“隻要劉小姐您不嫌棄,到那天羅疏便厚顏獻醜就是。”
“這可太好瞭。對瞭,不知道你有沒有合適的衣裳,如果沒有,我隨身帶的裙子多,倒不妨借你一身?”劉婉打量瞭一下羅疏的裝扮,笑道,“咱們好歹是姑娘傢,沒事穿的黑壓壓的,總歸不好看。”
“多謝劉小姐關心,我那兒還有衣裳,就不麻煩您瞭。”羅疏笑著拒絕,接著又與劉婉不咸不淡地交談瞭幾句,這才找瞭個借口離開瞭內宅。
衙門裡的人如今都是一副等著瞧好戲的態度,羅疏隻覺得芒刺在背,索性躲回自己的廂房圖個清靜。偏偏就在這個多事之秋,又有個混世魔王敲響瞭她的房門。
“羅疏,你快開門,是我。”
時隔多日之後,羅疏原以為自己聽見這人的聲音還會生氣,然而這一刻心頭浮起的委屈,卻讓她遲疑瞭——在他對自己非禮之後,她竟然還會期盼他的關心,內中隱含的情愫讓她無所適從,又覺得無地自容。
可惜門外人哪能猜到羅疏的心思,隻是一個勁地嚷嚷著:“快開門啊,我知道你在房裡,門子都告訴我瞭。我替你把行李帶來瞭,你再怎麼生氣,自己的東西也不能不要啊!你若真不要,這些東西可就歸我啦!”
齊夢麟說這些話原本是為瞭激羅疏開門,結果自己越說越來勁,甚至開始想入非非起來。等到羅疏開門的時候,他看見羅疏一副氣沖沖的表情,竟然不自覺地摟緊瞭懷裡的包袱,忽然有點舍不得起來。
羅疏才不理會他百轉千回的小心思,徑自從他懷裡拿瞭包袱,轉身回房。齊夢麟趕緊趁機鉆進羅疏房裡,追在她身後連聲訴苦,大言不慚地博取同情:“羅疏羅疏,我是偷跑出來的,老頭子忽然邪行瞭,竟然關我的禁閉。要不然我早就能趕回臨汾跟你道歉瞭,哎,你要是還在生氣,就再打我幾下?”
羅疏沒好氣地回頭瞪他一眼:“怎麼可能不生氣!我好不容易才消瞭氣,你別再來招我。”
這話雖然說得兇狠,卻是個既往不咎的意思。齊夢麟一聽就樂瞭,立刻沒臉沒皮地湊上去:“好好好,我再不提這話瞭。對瞭,你快看看包袱,若有什麼遺漏的,我好捎信讓人送來。”
“我包袱裡也沒什麼值錢東西,就是丟瞭也無妨,不用這麼麻煩。”羅疏嘴裡這樣說,看著齊夢麟一臉殷勤的模樣,隻好背朝著他打開瞭包袱,這一看不打緊,竟把她給氣笑瞭,“這還是我的包袱嗎?你倒賠著給我添瞭多少東西?”
“嘿嘿嘿。”齊夢麟討好地笑著,“這些算我的賠禮。”
羅疏看著手中色彩斑斕的珠翠首飾,搖瞭搖頭:“我不能收。”
“收下吧,不然我心也難安,”齊夢麟趁著羅疏沒有回頭,癡癡地望著她的背影,“我不是拿這些收買你,別人不知道就算瞭,我還會不清楚你的身傢?我隻是想看看你戴著它們的模樣,一定很美。”
就在他意亂神迷之際,羅疏心裡卻在動著另一番心思:“好,我收下。可惜我也沒什麼好衣裳來配這些首飾……”
“你想買什麼樣的衣裳,我可以陪你去挑。”一提到這些女人傢的玩意兒,齊夢麟頓時興致勃□來。
羅疏見他眉飛色舞的模樣,忍不住笑瞭,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地擠兌他:“齊大人,你是不是該上平陽衛瞭?”
齊夢麟立刻耍賴皮地笑道:“怕什麼?這大年剛剛過完,平陽衛裡還能有什麼急事?”
說到買衣服,臨汾城內隻有一傢齊夢麟看得上眼的成衣店,店名叫做“晝錦軒”。齊夢麟陪著羅疏進店挑衣服時,目光在琳瑯滿目的衣裳裡掃瞭一圈,果斷地揀出一條水紅色堆紗的裙子遞到羅疏面前:“這件顏色倒挺順眼,要不你試試?”
羅疏忍著笑瞥瞭他一眼,搖搖頭,轉身挑瞭一套絳紅色的妝花緞裙,付瞭錢讓掌櫃替自己包起來。眨眼功夫羅疏就買妥瞭衣裳,讓齊夢麟很有點掃興:“這顏色會不會太沉悶瞭?你不試試合身不合身?”
羅疏便笑道:“放心吧,這傢店我過去經常光顧,不會買錯瞭尺寸。龍抬頭那天我會穿這套裙子,如果你想看,到時候就上縣衙來吧。”
齊夢麟一聽羅疏道破瞭自己的心思,頓時有點不好意思地摸瞭摸鼻子,嬉笑道:“既然你都說瞭,我肯定到!”
接下來的日子裡,齊夢麟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盼到瞭二月二龍抬頭。這天一早出門前,他也特意穿瞭一身絳紅色的衣裳,一想到可以和羅疏湊成一對,心頭便暗暗竊喜。
待到打扮停當,他拿二兩銀子打發瞭連書,自己一個人興高采烈地往縣衙去。此刻滿大街都擠滿瞭過節的百姓,傢傢戶戶都在自傢門前撒草木灰,細細的灰線一路撒到廚房,再繞水缸一圈,美其名曰“引錢龍”。齊夢麟小心翼翼地騎在馬上,時刻提防著衣服上沾到灰,以確保自己光光鮮鮮地見到羅疏。哪知滿街亂竄的小屁孩卻在他鞍前馬後追打哄鬧,還在他衣袍下擺上拍瞭好幾個灰撲撲的小巴掌,氣得他一路大吼大叫。
不多時趕到縣衙,齊夢麟快步前往三班院找人,卻發現羅疏根本不在房中。他連忙抓過一名門子來問道:“羅都頭人呢?是不是跟著縣令去祭祀瞭?”
那門子搖搖頭,有些尷尬地回答:“羅都頭在內宅呢。”
“她去內宅做什麼?”齊夢麟以為羅疏正在和韓慕之獨處,一張臉頓時綠瞭半邊。
“劉巡撫的千金這些天在縣衙裡做客,大人您大概還不知道吧?”門子臉上擠出一絲笑,“今天劉小姐辦堂會,請瞭羅都頭去作陪。”
齊夢麟聽瞭這話臉色一沉,立刻甩開門子往內宅走,急得門子追在他身後直喊:“齊大人,內宅裡都是女眷,您去不得……”
偏偏齊夢麟是個不信邪的主,隸卒們想攔又不敢攔,隻好跑去城隍廟向縣令稟告。
齊夢麟氣勢洶洶殺進內宅時,用一記眼刀震懾住瞭把門的卒子,得以悄悄混進堂會。此時內宅的戲臺上鑼鼓剛歇,正有歌妓悠揚地唱起一隻曲子,清潤的歌喉像一串串明珠滑過蠶絲,顫動著最婉轉的離愁別緒:“春去春來,朱顏容易改。花落花開,白頭空自哀。世事等浮埃,光陰如過客。休慕雲臺,功名安在?休訪蓬萊,神仙安在……”
熟悉的音色穿過雙耳,直直撞進齊夢麟的心中。當他緩步繞過亭臺,目光觸碰到戲臺上孤零零站著的人影時,心中的震動像悶雷一樣在他胸口爆開,令他忘瞭呼吸、寸步難移。
他曾經無數次遐想過她盛妝時的模樣,然而千百次累加的猜想,也不及這一眼的驚艷。
他原以為桃花淺色才能烘托女兒的嬌媚,此刻才知自己想得太淺——原來絳紅色竟有這麼襯她,沉穩的顏色將她身上的莊重和優雅淬煉得更精純,渾然天成地壓住瞭全場,勝過一切靠出身贏來的尊榮。織錦的繁花在她身上開遍,姹紫嫣紅,散發出一種疏離的艷麗,將她與外界隔絕開,不容任何人去親近。
她的發髻上簪滿瞭自己的饋贈——鬢邊是幾對金玉梅花和西番蓮俏簪,發股中橫貫著兩支犀玉大簪,腦後的發髻上裝飾著一朵點翠卷荷,旁邊還點綴著明珠數顆。
然而她螓首蛾眉的明艷卻沒有帶給他一絲欣喜,一剎那的失神之後,盈滿胸臆間的隻有一腔怒火。
“看那暮鼓晨鐘亂哄哄,看那春燕秋鴻眼朦朧。猶記做頑童,忽而成老翁,紅顏難逃青鏡中……”這時羅疏還在臺上唱著,卻不料一道身影忽然闖上戲臺,一張怒氣騰騰的臉剛映入她的眼簾,下一瞬卻已眉花眼笑,臉變得比戲子還快。
“我找你半天,你怎麼倒在這裡唱上瞭?”齊夢麟望著羅疏笑得咬牙切齒,一雙晶亮的眸子裡閃動著令人膽寒的怒火。
羅疏沒料到齊夢麟竟敢闖到臺上來,一時愣愣地望著他,隻能任由他走到自己面前,轉過身子擋住眾人的視線,望著臺下大大咧咧地笑道:“對不住,打擾諸位雅興瞭,我那裡還有一樁未瞭公案,羅都頭我就帶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