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讓韓慕之震驚得無以復加,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絕望:“羅疏,你一向明理通達,這件事上卻寸步不讓,到底是為什麼?”
羅疏面無表情地望著韓慕之,輕聲回答:“這世上的人,被條條框框的禮教分成三六九等,本已不得自由,所以任何不能明理的地方,對我來說都是牢籠。過去在鳴珂坊是如此,如果我聽從你的安排,那麼結果遲早也一樣。”
“你為什麼如此篤定?為什麼不能走一步看一步?”韓慕之近乎發狂地追問,“你是怕我不能保護你?隻要你不放棄,我絕不會讓任何人欺凌你,你為什麼就不能相信我?你為什麼要穿成這樣去唱曲?如果是被迫的,為什麼事先不告訴我,卻要背著我用這種方式去解決?”
面對他一連串的質問,羅疏沒有做出任何解釋,隻是言簡意賅地回答瞭三個字:“我放棄。”
韓慕之難以置信地後退瞭一步,雙目驚惶地盯著她問:“為什麼?”
“對不起,我有我的堅持,”羅疏哀傷地望著他,“如果從一開始就妥協,事情隻會往更壞的方向走,與其如此還不如放棄。”
“你憑什麼這樣認為?我讓你做出的選擇,和你在鳴珂坊裡的生活根本不一樣。”韓慕之憤然反駁羅疏,隻覺得她的想法匪夷所思,“我到底做錯瞭哪點才讓你有這樣的誤會?你說出來,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解決……”
話到此處,羅疏卻沉默瞭。
她有太多話說不出口,尤其是面對韓慕之——他將自己從風塵中解救出來,見過她最不堪的面目,刻骨的卑微使她更小心地去保護心中的傷口,那些都是她永遠沒有勇氣對他啟齒的過去,哪怕為此傷透瞭他的心。
如果有可能,她多希望自己遇見他的時候,能夠傢世清白、心無掛礙。如果這輩子註定不可能,那麼,她情願等到下一世。
“為瞭我和劉傢反目,根本不值得,”羅疏用力深吸瞭一口氣,雙眼發紅地望著韓慕之,“批我一張路引,放我走吧……”
韓慕之沒有回答羅疏,緊抿著雙唇默然看著她,激烈的情感中尚存一絲理智——她說的沒錯,這時候抽身出局對他隻有好處,可即便如此,為什麼他還是不想留條退路給自己呢?
心口的疼痛越來越劇烈,韓慕之不想在羅疏面前失態,索性轉身走回縣衙,將那個煎熬他心肝的人留在身後。
山雨欲來風滿樓。
當天晚上劉婉便令下人收拾瞭行李,隔天一早出發前往太原。她離開時的冷臉讓送行的陳梅卿忐忑不安,忍不住對韓慕之發急:“你怎麼敢惹那姑奶奶生氣?眼看馬上就要到青黃不接的時候瞭,賑災的糧食還沒著落呢!”
“你別將這兩者混為一談,我相信劉巡撫能夠秉公處理。”韓慕之臉色陰沉地反駁陳梅卿。
“劉小姐是劉巡撫的掌上明珠,你若是覺得惹惱她不會影響劉巡撫對你的態度,未免太天真瞭。”陳梅卿對韓慕之臉上的不悅故意視而不見,冷笑著說出心裡話。
接下來的日子裡,齊夢麟整天待在平陽衛裡不露面,韓慕之和羅疏雖然同在一個縣衙,二人之間卻又隔著幾道墻。三個人畫地為牢,各自負隅一方,情勢在彼此的僵持中一步步壞下去。
然而一個月之後,韓慕之首先離開瞭這個兒女情長的僵局。
身為一縣的父母官,當縣中的百姓將要陷入饑荒的時候,自身再多的煩惱都成瞭矯情,隻能咬咬牙按捺下去。
他開始嘗到瞭觸犯劉傢的苦果。
去年因為大旱和蝗災,全縣的糧食幾乎絕收,雖然朝中減免瞭今年的稅銀,可是再減免也變不出能填飽肚子的口糧。糧食的短缺越來越嚴重,賑災的官糧卻遲遲沒有消息,縣中的富戶開始屯糧,貧民為瞭吃飯賣兒鬻女,市面上的糧價被炒得節節高漲,韓慕之為此屢下禁令,卻收效甚微。
掌管縣衙糧倉的陳梅卿在失眠一夜之後,帶著滿嘴的火泡找到韓慕之:“常平倉裡的糧食已經不多瞭,如果無償發放給饑民,必須報請劉巡撫批準,你打算怎麼辦?”
“先開粥廠救急,一天給饑民發兩頓粥。”韓慕之與陳梅卿交換瞭一個無奈的眼神,“我會再派人去一趟太原,如果能有賑糧下放的消息,事情就好辦瞭。”
“慕之,救災光靠常平倉的糧食遠遠不夠,如今山西境內災情嚴重,咱們縣因為滅蝗及時,情況還不算最糟的,所以有限的官糧到底會下撥到哪裡,處處都是學問。現在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這筆官糧,你和劉巡撫的這層關系,到底是利是弊還很難說,所以必須小心斡旋,一步都不能走錯。”陳梅卿好心提醒道。
“這我知道,”韓慕之嘆瞭一口氣,“你先去盯粥廠的事,必要的時候我會親自去一趟太原。”
這一場饑荒影響甚遠,甚至已經波及到瞭鳴珂坊。所謂飽暖思□,如今縣城裡一大半的人吃不飽飯,誰還有心思上妓院去消耗體力?鳴珂坊裡嬌滴滴的姑娘們,都是飯來張口的主,老鴇不甘心坐吃山空,打起瞭常平倉裡低價糧的主意,於是忽然就想起瞭錦囊羅疏。
果然風水輪流轉,如今就有瞭用得著那丫頭的時候。老鴇興沖沖地帶瞭兩個打手去找羅疏,想讓她去找陳縣丞說合說合,好把糧食低價賣給鳴珂坊——也不知為何,如今陳梅卿已經很久不上鳴珂坊瞭,老鴇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裡得罪瞭他,隻好另找羅疏說話。
她覺得羅疏再怎麼刁鉆古怪,到底是自己手裡盤瞭多少年的姑娘,自己總還有點威勢。哪知她還是低估瞭羅疏的心氣,及至趕到縣衙門口時,竟吃瞭她一記閉門羹。
“出爾反爾的小娼婦!當初說的好聽,什麼總有一天要報老娘的恩,如今才一年工夫,就已經翻臉不認人瞭!”老鴇在縣衙門外罵罵咧咧。
這時守門的人卻笑道:“去去去,老虔婆你就別嚷嚷瞭,如今羅都頭誰敢得罪?”
“你這話什麼意思?”老鴇看男人的臉色看瞭幾十年,一眼就瞧出他話裡有話。
“從你手裡出來的姑娘,果然有本事,”守門的一個勁賊笑,“縣令和平陽衛的齊千戶,都為瞭她爭風吃醋哩!”
這門裡門外進進出出的勾當,哪能瞞得瞭守門的人呢?
老鴇聽瞭果然很得意,竟然與有榮焉地整瞭整頭上的絨花,笑道:“我道她是什麼三貞九烈的貨,原來還不是勾三搭四,可見從良也沒多金貴,無非多搽瞭層粉罷瞭。”
與此同時,羅疏卻在思量著饑荒的事。她沒有那個寬宏大量去幫老鴇,然而嚴峻的難題已經實實在在擺在瞭眼前——韓慕之為瞭自己得罪瞭劉巡撫,賑災的官糧遲遲撥不下來,到底和她有沒有關系呢?
也許劉巡撫隻是不敢徇私——自古多少官員都在賑濟錢糧這一塊栽下瞭馬,他不偏幫韓慕之,很可能是出於官場上的博弈。
可是臨汾城快要餓死的百姓呢?他們又何其無辜?
傍晚羅疏在粥廠幫忙發粥,一碗薄粥稀得可以照見人影,然而等待領粥的人卻擠滿瞭長街。饑餓在每個人臉上書寫著恐慌,木然的眼珠目光呆滯,隻有在看見食物時才會閃動一絲活氣,令旁觀的羅疏不寒而栗。
在這種痛苦面前,一切兒女情長都顯得虛浮而可笑,陳梅卿看著羅疏低落的模樣,走到她身旁嘆瞭口氣:“韓大人已經親自去太原瞭。”
“官糧能批下來嗎?”羅疏望著他低聲問。
“不知道,”陳梅卿的語調裡顯然沒抱太多希望,“別的縣災情太重,已經開始疏散縣民往南方就食去瞭,隻有我們縣還在勉力支撐。你看來這裡領粥的,有不少都是從北邊過來的饑民,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現在離莊稼成熟還有三個月呢,如果劉巡撫拖延臨汾縣的賑糧,我就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瞭……”
回衙門的時候,羅疏忍不住在銀票鋪門前停留瞭很久,腦中翻來覆去地回想著陳梅卿的話。她怔怔地望著銀票鋪裡黑沉沉的烏木櫃臺,眼底閃動著一抹深不可測的心緒,這時背後卻忽然響起瞭齊夢麟的聲音:“別看瞭,這次你就算花光瞭所有的錢,也救不瞭韓慕之。”
羅疏回過頭,在這個陰霾的黃昏再度看見齊夢麟,心頭一剎那脹滿的悸動讓她忘瞭說話,隻能眼澀鼻酸地望著眼前瘦削的人,難受得險些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