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常青隻著瞭件單衣,立在天香樓二樓的圓窗前,望著蓮心塔。
初雪時分,蓮心塔看起來總是格外冷清。前些年無夏城走水,雖有饕餮怪獸吞吃瞭著火的屋舍,但佛塔仍受瞭波及,到如今一側塔身還殘留著被煙熏黑的痕跡。但即便如此,蓮心塔依舊屹立不倒。
常青將兩根手指在窗欞上盤繞著的山桃樹身上叩著,一面望著佛塔出神。翠煙捧著隻盤繞仙鶴和祥雲的八角銅手爐進來的時候,望見的就是這副情形。
她抿瞭嘴,悄悄過去,將手爐遞到常青手裡。他也不回頭,順手接瞭。翠煙一轉眼,瞧見他後頸,仍是殘留有猙獰傷痕,不由得心中一慟。
常青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回道:“我已經大好瞭,你們不必擔心。”說完後,又去望著蓮心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翠煙終於忍不住:“公子,你如今這樣子,叫我如何放心得下,不如這次我也跟櫻桃一起,陪你回揚州過除夕?”
“便留姑娘一人在此?”
櫻桃在這個當口進來,捂著嘴笑道:“咱傢姑娘那麼厲害,連煙花坊也吞得,我看這世上能傷她的人,怕是少之又少。”
常青將手爐磕在身旁的幾案上,砰地一聲:“眼下是什麼情形,可還是說笑的時候?我不是早告訴過你們,瑯琊王趙珩一直在暗中動作,處處針對天香樓。我疑心之前無夏城走水,也是他背後操作。更何況,還有一個檀先生,隻需一根細絲,便可將血肉之軀化為傀儡。上次我與姑娘在浮魚客棧……”他像是想起上次的兇險來,閉瞭閉眼,止住瞭話頭。
“我雖疑心這檀先生也跟趙珩有關,但並無確實的證據。偏偏到瞭年底,揚州那邊,小梨還在等我,是必須要回去的。可無夏城這邊,又實在是放心不下。”
翠煙恍然。他之前一直皺著眉頭,憂心的卻並非自己。她朝前膝行瞭兩步:“公子放心,有我在這裡,便是拼瞭性命,也要護得姑娘周全。”
櫻桃在後面使勁拽她的袖子,她也不顧,隻接著說下去:“隻是奴婢生性柔弱,怕是力不能及……”
常青點點頭,從袖子裡滑出隻筆來,筆尖在虛空中一劃,有墨跡浮現出來:“眼下這個形體,確實不行,你且再靠近些。”
翠煙依言前行,任常青將筆尖點入她的前額,刺入瞭血肉,卻沒有感覺到劇烈的疼痛,再睜眼時,卻是懸在半空,眼前是公子含笑的眼睛。
“吶,這個樣子還差不多。”
翠煙低頭,隻見一對纖細的龍爪,回身一望,卻是條帶青綠鱗片的龍尾,想要驚叫出聲,喉嚨裡卻隻發出噝噝聲來。她竟變作瞭一隻兩尺來長的三足青螭!
“你素來心細,便藏在姑娘袖子裡,替她多留意。她生性魯莽,不知道又要吃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你在身邊,多管束著些,別又回來胃疼……”
朱成碧卻從門口探瞭隻腦袋進來。
“湯包你又開始念叨瞭!耳朵都要出繭子瞭!”
她一轉眼瞧見懸在空中的小青螭,翠煙依言鉆進瞭她的袖子,盤在她手臂上,聽她歡喜地道:“翠煙你這新造型不錯!眼見著更像條新割下來的韭菜瞭!”
因著這句“好似新割下來的韭菜”,翠煙深受打擊,直到常青帶著櫻桃上瞭回揚州的馬車,她才從袖口望見那馬車沿著兩側堆滿積雪的石板路,漸漸地去遠瞭。
朱成碧也不說話,隻站在原地。馬車已經連影子都望不見瞭,她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兩側的肩上薄薄一層雪,想必心裡不舍至極。翠煙正揣測著,卻見她雙肩抖動,不由得大驚:“姑娘你別難過——”
“哈哈,湯包終於走瞭!再也沒有人念叨瞭!可以隨便取帳房的銀子來用瞭!可以想吞誰就吞誰瞭!”
“等,等一下!”
翠煙急瞭,卻聽得耳畔一陣嘶鳴。兩匹通體漆黑的駿馬揮舞著前蹄停在她們面前,額頭上裝飾著明珠和羽毛,身後的馬車式樣普通,垂著雪白的紗帳。
駕車男子臉龐瘦削,緊緊閉著薄唇,半邊臉頰上覆蓋著一張木刻的面具。勒停瞭馬匹之後,這人也沒有下車,隻是朝著朱成碧略一拱手。
“見過朱掌櫃。”
有短短的一個瞬間,翠煙察覺到自傢姑娘的呼吸略有停頓。朱成碧點點頭,算是打瞭招呼。
“檀先生。”
“!!!”翠煙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要炸開瞭,她立刻從朱成碧的袖子裡冒瞭出來,豎起鱗片來咆哮——但下一刻便被朱成碧捏住瞭脖子,差點翻瞭白眼。
“趙傢小子?這戴面具的傢夥果然是你養的。”
“你怎知是我?”紗帳內傳來笑聲。
“除瞭你,誰傢馬車會奢侈到用鮫綃做紗帳?”朱成碧哼哼,“為何來我天香樓?”
“聽聞朱掌櫃做的糟鵪鶉可謂一絕,再配上小紅爐,綠蟻酒,在這初雪天豈不是賞心悅目的美事?”
連我都不相信!翠煙一邊在朱成碧的手腕上有氣無力地抓著,一邊默默地喊。
朱成碧眨瞭眨眼睛,微笑起來,露出瞭一側的虎牙:“樓上請。”
一
那隻戴著半邊檀木面具的鬼,自人群中冷冷地望著他。
趙瑗原本是跟著驅儺的遊行隊伍緩緩前行,這一望不由得停下瞭腳步。皇城內的諸位班直都戴著假面,扮作瞭鐘馗、判官、城隍、灶神等等,著繡畫色衣,執金槍龍旗,跟在他們後面。
道路兩旁都是圍觀的百姓,一年一度的除夕驅儺是臨安城中的大事,每次都是由官傢牽頭。這隊伍浩浩蕩蕩,彩衣紛呈,有上千人之多。趙瑗素來不喜這類活動,但他作為僅有的兩位還在臨安城內的皇子之一,卻是不得不參加的。雖然隻有十四歲,但他面上一股老成,眉頭緊縮,倒像是有三十歲。
這一回他不僅沒有戴那描金畫粉的假面,還一身素服,連車輦也沒有備。驅儺儀式舉行之前,趙瑗曾經向官傢上書,言道前線將士在寒冬中缺衣少糧,國庫吃緊,這臨安城內的驅儺儀式,不便過分鋪張。這番話想來並不順父皇的意——隻需看看此刻遊行隊伍中最為富麗堂皇的皇傢馬車便知道瞭。那是為本次遊行特制的,四面的朱紅柱子上都雕刻著五爪金龍。
看到那馬車的時候,趙瑗便苦笑起來。勤懇克儉,以求收復被金國占領的北方故土——這樣的話,官傢恐怕並不愛聽。若他的年紀再小一點,便如晚瞭六年才被父皇挑選出來,成為第三子的趙璩弟弟那般無憂無慮,或許會更討父皇的喜歡?
剛想到這裡,趙璩便從自己的車上下來瞭,懷裡抱著用各色織錦碎佈拼成的鞠球,耳朵上掛著副猴子面具。他隻有八歲,生得粉雕玉琢,異常討喜。照顧他的女官沒有攔住,叫他徑直跑去瞭雕著金龍的車前。
“阿爹!”他聲音糯糯的,睜著對晶亮的眼睛,“阿爹的車有龍,好好玩,阿璩也要坐。”
車裡的人哈哈大笑起來,伸出手將他抱上瞭車,直接放到瞭膝蓋上面。
趙瑗隻覺得一陣沒來由的酸楚,移開瞭眼。便是在這一刻,叫他望見道路兩旁圍觀的百姓中,站著個戴半邊檀木面具的男人,穿的也是裝扮成鬼的暗服。
他與趙瑗視線交錯,忽然露出個意味不明的微笑來。一瞬間,趙瑗隻覺得渾身汗毛倒豎。那是誰?他忽然意識到,驅儺不允許佩戴真的刀劍,這意味著此刻官傢所在的馬車周圍的諸位班直,沒有一個擁有真正的武器。而那明黃色的皇傢馬車,又是如此招搖的目標。這太危險瞭。必須要提醒父皇——
但他此刻已經落到瞭隊伍的後面,連原本跟著他的侍從都走散瞭,隻有一輛由雪白的母牛拉著的陌生牛車停在瞭他的面前。母牛盯著他,晃瞭晃脖子,為瞭配合除夕的節日氛圍,它的雙角上都纏著紅綃。
出乎意料的是,車內響起帶笑的男聲,趙瑗卻再熟悉不過。
“怎麼你一人在此?可是要為兄我送你一程?”
趙瑗拘謹地跪坐在牛車內,將手中粗陶質地的茶碗轉來轉去。
這茶碗看起來制作簡陋,但不到片刻,碗沿上竟然盤旋著生瞭一支袖珍的翠竹,挑著兩枚真正的竹葉。之前他還奇怪,趙珩以往的衣食住行無一不精,連身邊的侍女都個個絕色,如何會甘願呆在這樣普通的牛車之中,甚至還在自己動手煮茶。
“這可是昆侖山上五百年熟一次的‘醍醐’。”瑯琊王趙珩像是察覺到他的疑慮,一面用茶篩抖著茶粉,一面解釋道,“‘某人’下圍棋輸給我的。”
一側繡著桃花的簾幕之後,有人冷冷地哼瞭一聲,聽起來卻是個嬌媚至極的女子。瑯琊王朝趙瑗挑瞭挑眉毛,懶散地朝憑幾上一靠,嘴角含笑。
趙瑗隱約覺得有些臉頰發燙。若要論起容貌來,趙珩絕對是三位皇子中生得最美的一個。自從五年前被封為瑯琊王,奉旨離瞭臨安,去瞭一處叫做無夏的小城之後,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連書信都少有往來。如今再見,隻覺得對方容光更盛,更有一股逼人的氣勢。他原有滿腹的話要問,卻竟然一句也說不出來。
還是瑯琊王靠瞭過來,一面將茶湯倒入他的茶碗,一面不經意地問:“為何不問?”
“問什麼?”
“五年前,父皇為何會突然派我去無夏,留你一人在臨安?這些年裡,為兄都遇到瞭什麼樣的人,為何五年來音訊全無,卻突然在今年的除夕回來?”他抬起眼睛,直直地望瞭過來,“既然回來,又為何一次都沒有拜訪過你?”
“父皇行事,自然有他的道理。”趙瑗垂下眼,規規矩矩地回答道,“珩哥若願告訴我,自然會說,若不願,又何必多問?五年未回臨安,自然有許多人等著珩哥拜訪,一時顧不上小弟,也是有的……”
“阿瑗。”瑯琊王忽然喚道,“你自小便是如此,明明憂心忡忡,一開口卻是滿口的大道理。什麼時候才肯把心裡話說出來?”
趙瑗苦笑起來。他又何嘗不羨慕自己這個瀟灑自在的大哥。趙珩生得極美,出身卻至今都是個謎,大內傳著的各種謠言裡,最不靠譜的一種是他的生母是隻迷惑瞭聖上的九尾狐妖。但有一點確鑿無疑:與自己還有趙璩這種過繼過來的兒子不同,他是父皇唯一存活下來的親生血脈。
雖說如此,沒有強大的娘傢作為後盾,無論如何皇位也不可能落在他的頭上。從孩提時代起,趙珩本人便對此心知肚明。在旁人看來,他完全是甘之如飴,從而順利成長為全大宋最為紈絝的一位王爺,除瞭華服美姬,賭馬鬥鷹,再不曾對其他什麼東西感過興趣。
但事實真的是如此嗎?趙瑗沉默著,去喝碗裡的茶湯。無夏區區一座小城,人口不過幾萬戶,也值得父皇特地派一位兒子前去鎮守?
正想著,趙珩卻在對面咳嗽起來。趙瑗見他咳得厲害,剛想要站起來,卻被他伸手制止瞭。
“無妨……老毛病而已……”隱約有血絲從他嘴角滲出來,被他若無其事地用袖子擦瞭,“阿瑗,我們來做個交換吧。我告訴你父皇為何要派我去無夏,我在那裡遇到瞭誰。你就告訴我,你心底最大的秘密。”
牛車輕輕晃動,瑯琊王靠過來,將一隻手指抵在趙瑗的左肩上。隻不過是輕輕的一點,趙瑗的肩膀便滾燙起來。他下意識地伸手揪住衣裳,牙齒咬得發緊。瑯琊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似乎覺得頗為有趣。
“你猜得沒有錯,無夏有一隻非~常~兇惡的怪獸,最是貪吃,需要為兄前去鎮壓一下。”
“喂!我可是能聽見的!”簾幕後面的女子抗議道。
“我也是到瞭無夏才知道的,原來這世上,還有諸多超出想象的奇妙之事。”瑯琊王完全沒有理會她,繼續說著,“不過你不用擔心。父皇這麼做,不過是怕我呆在臨安礙你跟老三兩個的事,他完全是多慮瞭。”
他靠過來,還染著血絲的唇就在趙瑗耳邊:“從小,我便沒有與你搶過任何東西,從今往後也不會。連你想要的東西,為兄也會給你搶過來,這才是兄弟同心。”
一瞬間,趙瑗肩上的疼痛更加強烈瞭。他屏住瞭呼吸,差一點,他就要說出這個叫他日夜不安的最大的秘密,卻聽見趙珩接著說:“但老三仗著有吳貴妃撐腰,是否也這樣想,就不一定瞭。因此為兄雖然回瞭無夏,卻沒有立刻跑去見你,而是在這遊行的必經之路上,做瞭些安排。”
這話是什麼意思?趙瑗遍體生寒,爬過去將一直擋在牛車前面的車簾一掀,恰恰見到一隻足有兩層樓高的巨熊從天而降,踩著四散的人群,一步一步朝已經無人照管的明黃色馬車追瞭過去。
巨熊的肩上,站著個瘦高的人,半邊臉上覆蓋著檀木質地的面具。
“我見過他!珩哥!那個戴面具的人!他剛才就站在人群裡,扮的是鬼——”
趙瑗的手腕卻被扣住瞭,另一隻手落到瞭他的眼睛上,擋瞭個嚴實。
“你看錯瞭。”瑯琊王冰冷的吐息就在他的耳後,緩緩重復,“沒有人在熊的肩上,隻是場意外。你一時眼花,看錯瞭而已。”
趙瑗努力朝明黃色的馬車一點點接近。
瑯琊王雖然扣住瞭他的手腕,所用的力道卻並不大,他輕輕一掙便脫開瞭。但眼前的巨熊已經揚起瞭掌,隻輕輕一揮,那四匹拉車的馬便成瞭冒著鮮血的肉塊,同時,飛出的還有一隻裹著衣服的團子。
趙瑗幾乎是下意識地認出瞭那是趙璩,徑直朝它撲瞭過去,但沖力太大,隻得將趙璩舉在上方,連帶自己活生生地滑出去好遠。這一下,他隻覺得整個脊背都在火辣辣地痛。但他很快清醒過來,望見遠處殘破的馬車,官傢正在其中掙紮,試著站起來。
“我的劍呢!”他聽到父皇喊,“我的璩兒,我的璩兒!”
遠處傳來整齊的奔跑聲,金甲搖曳,是鎮殿軍正在趕來,而巨熊並不在馬車周圍——所以趙瑗一時無法理解父皇喊聲中的急切倉皇。但他立刻聽到瞭濃重的喘息,正在緩緩從身後逼近。
帶腐臭味的唾液滴落在他的肩膀上。
趙璩在他懷裡,踢著腿想要掙脫出來。他緩慢地改變瞭姿勢,將弟弟整個護在身體下面。
“噓。”趙瑗輕聲說,“別動,別發出聲音。”
他全身都在因為恐懼而顫抖,聲音卻異常鎮定。自視野的邊緣,他已經望見官傢從鎮殿將軍腰間搶過瞭劍,朝著這個方向跑瞭過來。
“父皇會來救我們的。”他鎮定地說。
熱氣騰騰的血盆大口就懸在他們兩個的頭頂,那個站在熊的肩膀上的戴面具的男人居高臨下地註視著他,薄唇緊緊地抿著。視線交錯的一瞬間,趙瑗隻覺得肩膀上又開始瞭滾燙,心中越來越難耐,恨不得能立時抓開皮膚,將那下面暗藏之物活生生地扯出來。
但他咬住瞭牙,更緊地護住瞭弟弟,重復道:“他一定會來救我們兩個的。”
眨眼間,趙瑗叫人朝旁邊一掀,懷中頓時一空。來人搶過瞭趙璩,抱在懷裡,頭也不回地跑走瞭,一邊還急切地喊著:“璩兒,我的兒子!快叫禦醫過來!”
趙瑗傻傻地跪在原地。
他隻覺得四肢冰涼,肩膀上原本滾燙的疼痛,竟然完全不知去向。我也是你的兒子。他斷斷續續地想著,看著父皇的背影。是瞭,父皇不知道他也在這裡,要出聲才能叫他知道,我還沒有死——
一瞬間,他隻覺得荒謬得想笑。自從趙璩被過繼為第三子以來,自己有多久沒有跟官傢共乘過瞭?當年他獨占著那個位子的時候,何嘗想過會有今天?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一柄短劍卻被人擲瞭過來。
“熊還在,阿瑗!”趙珩在遠處命令道,“快拔劍!”
趙瑗手指在劍柄上緩緩合攏,又慢慢地松開瞭。他嘆瞭口氣,抬起臉來,整個脖子都暴露在熊口之下,閉上瞭眼睛。
近在咫尺的咆哮,腥臭的熱風噴在臉上。轉瞬間,耳畔盡是風聲劇烈呼嘯,宛如龍吟。沒有疼痛,卻有無數的木屑碎片濺到臉上來,激得他睜開瞭眼:頭頂懸著隻龐然巨龍,利齒正在緩緩咬合,木屑飛濺中,剩餘的半個熊身被狠狠甩向一旁。熊皮之下,原來竟然是木制的傀儡。
“翠煙,幹得好!”
覆蓋著青綠鱗片的龍身還有整整一半陷在牛車當中,撐得牛車都從地上翹瞭起來。一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笑吟吟地站在旁邊,拍著手。她朝他轉過瞭臉,眼角是詭異的紅妝,艷得跟要滴下來的血一般。
“哎呀呀,這一世,卻原來是個榆木腦袋。”
二
趙瑗夢見自己站在大內的庭院當中,隻有六歲。
身體周圍飄浮著白色的雲團,叫他明白自己在做夢。
他還記得這一天,那是他作為皇子的候選者,第一次被允許進入大內。那天一大早,他便被人從溫暖的床上抱瞭起來,懵懂地梳洗著。他母親親自將他的手掌打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為他擦洗。她的眼淚如雨,紛紛滴落在他手指上,可他不明白為什麼。
阿娘,他們說宮裡有很多花,我給你摘花去。
可真的到瞭宮裡,他卻被吩咐隻許在庭中站著等候,跟他一起並肩站著的還有個小胖子。這一站,便到瞭午時,大太陽曬得他頭昏眼花,卻不敢動彈。正在這時,一隻白底黑花的大肥貓也不知道從那裡鉆瞭出來,從他們兩人面前大搖大擺地經過。
他餓得早就沒瞭力氣理會,倒是那小胖子伸腿朝肥貓一踢,自然沒有踢中,反而叫那貓瞪瞭一眼。
這個動作決定瞭他們倆的命運。趙瑗很久之後才知道,官傢給瞭小胖子三百兩銀子讓他回瞭傢,卻選中瞭他做自己的第二子。
趙瑗在雪白的雲團中飄浮,他看到換上瞭新禮服的自己在花園中行走,他剛剛作為新的皇子拜見瞭官傢,得到瞭賞賜,手裡還握著隻進貢來的用絲絹做成的臘梅。
“瑗兒!”母親在道路盡頭喚他。她身著盛裝,面上悲喜交加。六歲的趙瑗朝她跑過去。
阿娘,花——
然後他便望見母親朝他下跪。她的發髻上插著玉制的搔頭,顫抖不已。
“拜見二皇子。”
即使是在夢中,趙瑗也緊緊閉上瞭眼睛。他不想再看見那個六歲的孩子茫然地停住瞭腳步,也不想看見他蹲在無人經過的偏僻走廊裡,因為饑餓和惶恐而嘔吐。那日他從清晨站到瞭午時,又參加瞭整整一個下午的儀式,沒有人註意到他水米未進。
但這個時候,便是他遇見——
“怎麼,這就是今天選出來的二皇子?”
趙瑗睜眼,望見隻有十歲的趙珩,嘴裡叼著根狗尾巴草,靠在廊柱上。六歲的自己蹲在他面前,隻顧著張嘴,下巴都要掉下來一般,然後慢慢地,慢慢地臉紅起來。
自那之後,他便養成瞭這個一見到珩哥就會臉紅的沒出息的習慣。無論在那之前,還是之後,他都再沒有遇見過這般好看的人瞭,就像是用白玉雕刻出來的塑像一般,從內至外放射著光澤。
這神仙一般的人卻挑瞭挑眉毛,在懷裡掏瞭掏,伸出一隻手到他面前,掌心裡是一隻雪白的米糕,被做成瞭心形:“快吃,我從尚食局偷出來的。”
他蹲在趙瑗身邊,滿意地看他狼吞虎咽:“從今往後你跟我一樣,便是獨自一人瞭,害怕嗎?”
趙瑗的動作停頓瞭一下,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中滾落,掉到心形的米糕上。趙珩嘆口氣,過來將他的頭一摟,靠在自己肩上:“記得,別讓任何人看見你的眼淚。不過今天例外,今天有為兄我罩著你。”他拍拍他的臉,顯得心情很好。
“有我吃的,就有你一口,這便是兄弟同心。”
六歲的趙瑗點著頭,但那個站在一旁的十四歲的趙瑗卻看見,自他手上那隻心形的米糕被他咬出的缺口中,湧出瞭活生生的鮮血,正在沿著手肘流淌。而他渾然不覺,還在繼續咬下去。
這是夢!趙瑗提醒著自己,周圍雪白的雲團開始朝他更緊地簇擁過來,他迷糊而欣慰地感覺到自己就快要醒來,甚至能聽見兩人在頭頂交談。
“或許是你看走瞭眼,這一世根本不是他。你苦心安排,卻不過是耍瞭場猴戲罷瞭。”嬌媚的女聲在說。
什麼是“這一世”?趙瑗滿腹疑惑,隨即聽到瑯琊王的回應:“或許。不過也算是嚇瞭他一嚇,叫他知道當年他入宮後的我心頭是什麼滋味。他甫一被立為皇子,父皇眼裡就再也看不見我。還是當年的我聰明,早就靠一隻小小的米糕收服瞭這傻子的心。”
“我看他身上隻著舊衣,連車輦也無,未必有你說的這麼得寵。”
瑯琊王笑起來,趙瑗能感覺到他輕輕地拍著自己的手背:“我出宮這幾年,父皇又有瞭新鮮的玩意兒可玩。那個叫做趙璩的你也見瞭,便是我父皇新收的第三子,如今正是寶貝得緊的時候。”他語氣淡淡的,盡是嘲諷,“卻不知道這一次,又能持續上多久?眼下這傻子也失瞭寵,豈不是正是活該?”
那女聲冷哼:“若真是如此,為何他身上如今蓋的,卻是你價值連城的九尾狐裘?”
趙瑗便是在此時睜開瞭眼睛,卻未見到那出聲的女子,隻有瑯琊王一個人坐在他的身邊,含笑俯身看著他,長發一根根從肩頭滑落下來。
“醒瞭?”
趙瑗剛想要出聲回答,便見那戴著檀木面具的鬼,竟然出現在瞭瑯琊王的身後,悄無聲息地朝瑯琊王逼瞭過來。趙瑗大急,也顧不得自己嗓音嘶啞,抓瞭瑯琊王的衣袖就喊:“珩哥,有鬼!”
“哪裡來的鬼?”瑯琊王失笑。
趙瑗情急之下,一個翻身便從狐裘下站瞭起來。他原本是想將珩哥推向一側,誰知狐裘叫他一帶,露出一柄鑲嵌著玳瑁的短劍。正是珩哥曾經扔給他那隻。他拾起劍來,回身便要拔出——
霎時間,室內響起瞭龍吟之聲,風聲隨之呼嘯而至,久久不絕。瑯琊王的長發都被吹得狂舞不止。他面色依舊,隻緊緊地握著趙瑗拔劍的那隻手腕。
已有半尺劍身被抽出,雪亮耀眼。那戴面具的鬼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跪在瞭瑯琊王身側。
“這位是檀先生,你哥哥我好不容易收服的暗羿,可操縱機關傀儡,也可控制肉身凡胎,本事可大得很。隻不過我讓他取的東西,竟然隻帶回來一半,為兄因此罰他為本王束發而已——哪裡來的鬼?”
檀先生微微欠瞭欠身:“見過二皇子。”
趙瑗憤憤地扔下瞭短劍,跌坐下來,下意識地去捂重新又滾燙起來的肩膀。瑯琊王一點點解開他的衣裳,他也沒有阻止。但見露出的肌膚上面,竟然都是青色的鱗片,眼看已經從肩頭向手臂蔓延。
“這便是你的秘密?有多長時間瞭?”瑯琊王面有肅色。
他咬牙不回答。
“昨日在熊口之下,隻因父皇救走瞭老三,你便不肯拔劍閉目等死,如今你以為檀先生要傷我,便又肯拔劍瞭?”
趙瑗點瞭點頭,卻被瑯琊王狠狠一個巴掌甩上臉來。他驚訝抬頭,又叫瑯琊王掐住瞭脖子。趙珩居高臨下,面上是少見的發狠表情:“趙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你親生父母尚在,無時無刻不牽掛著你。而我自幼無娘,父皇早就視我為無物,這肺癆眼看越發嚴重,連明年春天的桃花能不能見到都未可知。可這世上美人美酒美食,我趙珩還沒有嘗夠!我還想長命百歲地活下去,你倒好,反倒要放棄瞭!”
這一番話下來,早就超出瞭瑯琊王能承受的程度,緊跟著又是一陣咳嗽。趙瑗愣著,臉上的巴掌印子漸漸浮現出來。
瑯琊王咳瞭一陣,又過來把他的頭按在自己肩膀上。便如當年在回廊中,安慰那個饑餓的孩子一般。
“阿瑗,你想要什麼?不管父皇那老頭子想讓你成為什麼樣子,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說出來,為兄都可以搶給你!”
他想要什麼?他想要收復失地,想要國富民強。但在這一切之下,是他最真實的願望——他想要有朝一日,能夠與眼前之人並肩。就像是兩隻在蒼茫的雪野上奔跑的野狼一樣。
唯有你與我,是同一個族群。但他真正說出來的卻是——
“謝皇兄。但若是隻為瞭趙瑗自己,我什麼也不想要。”
三
圍棋的棋盤是由一整塊沉香制成的,倒也算不得有多麼稀奇,但盤上九處天元,卻不偏不倚,恰巧是木料上九處結疤所在。黑子的用料是瑪瑙,表面溫潤如玉,襯得執黑的瑯琊王的手指,越發顯得根根晶瑩。白子用料俱是象牙,卻叫朱成碧毫不珍惜地在手中拋來拋去,隻當是泥制的彈丸一般。
眼下一局終瞭,瑯琊王在指間夾瞭一枚黑子,正凝神算著目數,旁邊香爐中緩緩升騰著紫色的煙霧,在空中盤繞成海棠花的樣子,很快又飄散瞭。
朱成碧百無聊賴,端起一旁的茶剛要喝,忽然開口道:“說起來,昨日我去宮裡,見你那個官傢老爹的時候,聽說瞭一件事情。”
“嗯?”
“趙傢老三前些日子參加圍獵,得瞭隻鹿制成瞭肉餅,拿回來獻給官傢,官傢原本是要當場吃的,隻是遊行時被熊嚇瞭,胃口不佳,便放在瞭一旁,可巧被兩隻獵犬闖進帳來偷吃瞭。你猜如何?”
“如何?”瑯琊王頭也不抬地問。
“七竅流血而死瞭。這一下牽涉人數眾多,你三弟身邊光是畏罪自殺的便不下十數人,他自己卻嚇得隻知道哭。”
“老三是個孩子,懂得什麼?是吳貴妃那邊有些坐不住瞭吧。”
朱成碧註視著他,接著往下說:“說來也巧,那獵犬中的毒,卻跟你前幾日下在我皂兒糕裡的毒一樣,都是‘鬼蝓’。這一味藥極其難得,需得朱砂喂養蝮蛇數年,如今卻這麼巧,變成隨處可見的玩意兒瞭?”
“是啊。”瑯琊王抬眼,桃花眼中盡是笑意,“真是好巧。”
朱成碧哼瞭一聲,接著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瑯琊王在對面望著,手中的黑子越捏越緊。
“‘荼蘼’。”朱成碧忽然說,“但份量太少,也是,再多一分,這雲頂茶的味道便蓋不過藥去,必定會被我察覺。但我不明白,這點兒荼蘼,就算再加上旁邊香爐裡的雪棠香,也頂多能讓我無法動彈一個時辰。有這樣好的機會,何不用見血封喉之物?”
“本王豈是如此粗暴之人?”瑯琊王見她雖然神色如常,但身子已經靠向棋盤漸漸無力,面上也露出一絲得意的笑來,“隻是想要向尊駕求一樣東西。”
“是什麼?”
“麒麟血。”
這三個字叫他一個一個地吐出來。朱成碧的臉色頓時就變瞭,雙眼中隱隱放光,猶如燃燒的金焰。她抬起手來,放在胸口,冷笑道:“麒麟血便在此處。有本事,過來剖開我的胸膛,便可拿走!”
“走”字一出,卻從她的衣領後方,冒出隻身長不到三尺的青綠色螭龍來,朝瑯琊王憤怒地張著爪子。一根透明的晶瑩絲線叫它咬碎瞭朝旁邊一吐,斷為兩截。原來之前兩人圍著棋盤說話,那叫做檀先生的人暗地裡從袖子裡探出根傀儡絲來,在朱成碧身後伺機而動,隻待她被激得失去理智的一刻,便要刺入後腦。
“……這都多少次瞭,檀先生?卻還是不死心?”
檀先生的伎倆叫人當場揭破,臉上卻連半點尷尬的神色都沒有,隻略微欠瞭欠身:“總還是要試上一試的。萬一成功瞭呢。”
“姑娘!”那隻螭龍翻身過來,眼淚汪汪地纏住瞭朱成碧,“你怎麼樣瞭?我們不要留在這裡瞭,我帶你回無夏——”
“別聒噪瞭,頂多一個時辰不能動彈而已。”朱成碧揮瞭揮手,“我還沒有吃遍宮裡所有的宵夜果子呢,趙傢小子跟我學的,都有十般糖、澄沙團、韻果、蜜薑豉、皂兒糕、蜜酥、小鮑螺酥、市糕、五色萁豆、炒槌栗。說好瞭,我每贏一局,他便讓我吃一樣的!”
“眼下這局,黑子有246目。你分明已經是無物可輸,還是將麒麟血……”
“說得也對。”朱成碧勉強抓瞭螭龍,將它甩在棋盤上,“這個輸給你。”
“姑娘你別胡鬧瞭!”螭龍咬著她的袖子,含混不清地抱怨,“我要告訴公子去!”
這場景落在瑯琊王眼裡,惹得他大笑起來。
“我聽說妙筆生花,所畫之物無一不是那執筆者心意所化。這些天來,這小護衛將你看守得如此之緊,便如這世間唯一的珍寶一般。檀先生多次偷襲都沒有能夠得手。這番心意,卻不知道是誰的?”
朱成碧將臉偏向一側,咬牙切齒地居然微微有些臉紅。
“眼下尊駕無法動彈,還是將麒麟血交出來,否則,我便隻能把你交給我那個榆木腦袋的弟弟瞭。”
短暫的靜默中,隻聽得人聲喧嘩,正在越來越近,領頭的聲音正是趙瑗:“那蠱惑官傢的妖女現在何處?!”
眼前的情形頗有些詭異。
瑯琊王說著“啊啊,妖女就在這裡,為兄已經將她擒住瞭就等你來處置”之類的話,便將趙瑗讓瞭進來,甚至還帶著檀先生體貼地走開瞭,順手還帶上瞭門,讓他跟朱成碧兩個大眼瞪小眼地獨處。趙瑗如今終於得瞭機會仔細打量那個嬌媚聲音的主人,卻隻是個年歲不到及笈的小姑娘,整個人都懶洋洋地靠在沉香木棋盤上,也不朝他行禮,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他曾在遊行時候見過的那條青龍也在,隻是袖珍瞭許多,正護衛一般盤繞在她一側的胳膊上。
趙瑗又喊瞭幾句妖女,側耳聽瞭聽門外的動靜,將腰間的短劍取下來,往朱成碧身前的地上一放。
“情況緊急,那我就開門見山瞭。珩哥此次回臨安,究竟意欲何為,還望閣下告知。”他極其疲憊地問。
“……你還沒有我想的那麼笨嘛。”
“木制的傀儡熊隻襲擊官傢的馬車,趙璩獻上的鹿肉餅內出現瞭劇毒。這樁樁怪事,都發生在珩哥回臨安之後。趙瑗雖笨,也沒有笨到看不出其間關聯。”
“既然如此,為何不直接去問他,卻來問我?”
趙瑗沉默片刻,竟然開始解開自己衣服的腰帶。那隻青螭瞬間就炸瞭,全身的鱗片都直豎起來:“你要對我傢姑娘做什麼嗚嗚嗚嗚——”
朱成碧一捏它的嘴,轉手便將其整個塞入瞭袖中,任它在其中翻滾。趙瑗已經脫下瞭外衣,又拉開褻衣,露出肩膀上青色的龍麟。
“那日遊行,曾見過姑娘真身,卻是和這鱗片相同顏色的巨龍,因此敢有一問:神龍姑娘可是為我而來?珩哥的怪異行為,跟我肩上之物是否有關?”
“我傢姑娘才不是龍嗚嗚——”
從朱成碧翻騰不已的袖中,傳來抗議聲。朱成碧卻笑著:“你倒是聰明。隻不過,我這次卻不是為你而來,我是無夏城天香樓的朱掌櫃,是你傢珩哥邀請我前來臨安,要給官傢做一道菜的。”
趙瑗聽瞭卻臉色大變,連肩膀都抖起來:“竟是真的,我還隻道是傳言——那道菜叫做什麼?”
“同心簽。”
瑯琊王靠在窗前,指尖沾瞭些剩茶,在桌上畫著:長身五爪,鹿角獅鬃,眼看是隻乘雲直上九霄的龍。
“你說,饕餮若是遇上真龍,會怎樣?”他忽然開口問。
“勝負難辨。”檀先生跪在他身後答道。
他回過頭來,卻是朝他一笑,桃花眼熠熠生輝:“你這次偷襲又沒有成功,還不快過來給本王束發?”
檀先生默然,隨後膝行過來,伸出十指來,萬分輕柔地穿過瞭他的黑發,又一縷縷地挑起來,珍惜地攏在他頭頂。
正在此時,隔壁卻傳來的打鬥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摔在瞭地上。
“哎呀,打起來瞭。”瑯琊王拍手笑道。
沉香木制成的棋盤翻倒在地,黑白棋子四處散落。朱成碧發髻散落,仰躺在一旁。趙瑗蹲在她旁邊,手中短劍已經抽出來一半,寒刃閃爍,堪堪逼在她咽喉之處。
“妖女!你蠱惑官傢,竟然要以人心做菜,簡直罪無可恕!”
朱成碧袖中那隻螭龍正在左沖右突地要出來,卻讓她給生生捂住瞭。
“官傢是不是被我一番言語便迷瞭心竅,要做這道同心簽,二皇子你心裡比我清楚。”她的脖子叫劍刃割破瞭一點,流出細細的一道血來。
“眼下武將們日日上書,言辭激憤,都恨不得立即便能出兵收復失地,文臣們卻以為金國勢力強大,不可硬拼,不如偏安江南,才是長久之計。貴妃一心隻想著扶持她從小養大的趙璩做皇帝,貪官們又想著處處多撈些油水。你當你父皇整日夾在中央,能不瞧得一清二楚?”
趙瑗被她說得無言以對,手中的劍竟緩緩放低瞭些。
“這偏安的宋室半壁江山,最大的癥結,便在於人心不齊。金國野心不死,日日夢想著‘三秋桂子,十裡桃花’的富庶江南,眼看戰火難熄。到頭來,最終苦的還是黎民百姓。”朱成碧躺在地上,望著雕梁畫棟的穹頂,緩緩道,“如今我給瞭官傢一個機會,隻要我做得這同心簽,從此便可君臣同心,文武同心。甚至於——”
燃燒著金色火焰的眼睛轉瞭過來,堪堪望著趙璩。
“兄弟同心。”
趙瑗的胸中燒灼不已,隻覺得整個人都叫她看透瞭。他不得不放開瞭她,站起身來。
“即便如此,也不可魚肉百姓……”
“誰說我要魚肉‘百姓’?”她奇怪地反問,“那向你告密,激你前來找我算帳的人沒有告訴你嗎?我向官傢要的,是一顆十五歲以下,屬於趙傢皇子的赤忱之心。”
一瞬間,趙瑗隻覺五雷轟頂,眼前浮現出來的卻是趙璩粉嘟嘟圓鼓鼓的臉,瑯琊王一步一步地離間官傢和趙璩,卻原來,是為瞭今日。
“這不可能!父皇不可能答應!”
“不可能嗎?一個過繼來的兒子,換他的江山穩固,你猜你父皇會如何選?”朱成碧抬起一隻手,猶如使出瞭極大的力氣,點在他的胸口,“若你覺得你比官傢更加英明,我且來問問你:一顆心,與千萬顆百姓之心,孰重?”
瑯琊王的這場束發,足足花瞭小半個時辰,等他推門出來的時候,滿頭的黑發都已經用隻束髻小冠攏在頭頂,冠上垂滿白玉珠。他沿著長廊緩緩前行,卻見趙瑗也推門出來,遙遙向他施瞭一禮,便轉身走瞭。
他腰間還帶著趙珩給的短劍,步伐說不出地輕快堅定。
瑯琊王忽然覺得有些虛弱,靠在身後的門上問:“……如何?”
“我告訴瞭他真相。他已經做出瞭選擇。”室內嬌媚的女聲回答,“你的真龍,將會如約醒來。”
四
趙瑗鄭重其事,一件一件地穿戴出席盛典的禮服。他披上繡瞭三爪龍紋的紫袍,在腰間掛上瞭金銀龍魚和白玉蟒帶,又將珩哥送給的短劍藏在瞭貼身的地方。
這一日是紹興十一年的正月初七。按照往年的習俗,這一日,官傢將會召集諸位皇子一同乘坐龍船,在西子湖上泛舟遊玩,再率領眾人前往明堂祭祀,當晚還會召開犒賞群臣的宴會。菜品的單子都已經宣佈瞭,同心簽赫然便在其中,是第九道壓軸的大菜。
趙瑗穿戴完畢,推開瞭門。院中卻跪滿瞭披甲執銳的將士,俱是渾身素白,是他親生父親麾下的親信。
“李將軍,這卻是為何?”
“二皇子!二皇子不能去啊!”
“宮中有傳言,今晚要用皇子之心做菜……”
“那又如何?你們這是要逼我反嗎?”
將士們回以沉默。趙瑗忽然笑瞭,過去拍瞭拍李將軍的肩:“為我一人,不值。這一腔子血,還是留著灑在抗金的戰場上,如何?”
終究還是上瞭龍船。
歌舞,宴席,祝酒辭令,都一如往常,並無可疑之處。除瞭趙璩並沒有像往日一般坐在官傢身旁,卻是叫女官抱著,坐在瞭趙瑗旁邊。即便如此,趙瑗也絲毫不敢大意,他裝作喝著手中的酒,又趁人不註意,過去抓阿璩的手。
“阿璩,一會兒要是亂起來,無論如何不要離開二哥身邊!”
趙璩懵懂點頭。瑯琊王就在他們對面,都瞧在眼裡,卻隻是朝他倆開玩笑似的舉瞭舉酒樽。
此時酒宴已經到瞭尾聲,祝酒的辭令已經說到瞭第九重,一個雪白頭發的老太監站在場中,拖著長聲說:“福壽永享——”
這話剛脫口而出,他便被一物呼嘯而至,生生當胸貫穿,釘在瞭地上。那是一枚還在兀自顫動著的白羽箭。舞姬們的尖叫聲中,鮮血在甲板上緩緩蔓延。
趙瑗站起身來,望見西子湖邊裝飾著紗帳的渡口邊,聚集瞭黑壓壓的一片軍隊,將士們手中俱是朱弓白羽,沉默不言。率軍的是個白發白須,全副武裝的老將軍,背後一面大旗,寫的是個吳字。
瑯琊王噗嗤一聲笑出來:“難怪吳貴妃今天抱恙沒有出席,果然還是逼得太緊瞭些。”
“國丈大人,你吳傢世代忠烈,今日卻是要弒君不成?”官傢氣得聲音都在抖。
“老臣不敢!老臣眼看風燭殘年,女兒嫁與聖上多年,卻隻得璩兒一個外孫。求官傢立刻下旨,封我璩兒為太子,老臣便是被聖上千刀萬剮,也無怨言!”
瑯琊王搖瞭搖頭,做著口型,似是一個“太蠢”。趙瑗見父皇轉過身來,雙目都佈滿血絲,目光在人群中搜尋,一下子定在他身邊的趙璩身上。
“璩兒。”他父皇眼神瘋狂,聲調卻異常平靜,“到阿爹這邊來。”
趙瑗想要抓住趙璩,但卻被趙璩掙開瞭。他眼睜睜看著趙璩朝父皇跑過去,叫父皇抱瞭起來。曾經他也被父皇這樣高高舉起來過,他如今摔瞭下來,知道過痛楚,但趙璩太小,他對此一無所知。
“這就是你的乖孫兒。”官傢將趙璩抱在懷裡,他一步步走向船舷,伸直瞭手臂。趙璩在皇帝手中踢著腿,懸在西子湖的重重波濤之上。
“阿爹!”趙璩喊起來,“害怕——”
“朕一松手,你吳傢便什麼都沒有瞭,隻剩下滿門抄斬——”官傢嘿嘿地笑著。
“官傢是要用我孫兒的心做菜!我吳傢早就什麼都沒有瞭!”
“從來沒有人要挾過朕。”官傢平靜地松開瞭一隻手,“今日也不會例外。”
他還要松開另一隻手,卻叫一人從背後用劍柄擊中瞭後腦,頓時軟軟地倒瞭下去,那人眼疾手快,將正要開始下落的趙璩托在瞭手裡,回頭朝船上還沒有反應過來的鎮殿軍將士們喊:“還不趕緊過來幫忙!?”
角落裡的瑯琊王露出瞭一絲滿意的微笑。
趙瑗將昏過去的官傢小心地放回瞭龍椅上。趙璩受瞭驚嚇,在女官懷裡哭著,瑯琊王閑閑地在一旁喝酒,誰問都隻是搖頭,因此鎮殿將軍隻得過來跟這個二皇子商量。
“老吳將軍的人馬控制瞭西子湖岸所有的渡口,我們現在無法靠岸。若論人數,也不是他們的對手。但隻要皇子一聲令下,末將願與他們拼命——”
“不必瞭。”趙瑗疲憊地搖手,“對方是弓箭手,我們卻連個盾牌都沒有,完全是活靶子。”一邊說著這樣的話,他卻站瞭起來,完全暴露在敵軍的視線裡。
“老吳將軍,若我沒有記錯,所率的是當初曾守衛汴京的神策軍,大都是江北子弟?”
“……又如何?”
“如此,想必每一個人,都有留在故土上的父老鄉親吧?為護我宋室渡河,你們將母親跟妻子都留在瞭失地上,不知道她們是否也在翹首以盼,等待著你們回去?”
原本拉滿的弓弦放松瞭下來,弓箭手們開始左顧右盼,卻躲避著彼此的眼睛。
鏗鏘一聲,卻是他抽出瞭手中的劍,直指北方。龍吟之聲,久久不絕:“大好男兒,不為國捐軀,卻要將滿腔熱血,灑在這內鬥之中嗎?”
五
隻差一點點。
對岸弓箭手的陣形已經開始混亂,老吳將軍連連驅動著馬匹,奔走著試圖鎮壓。趙瑗松瞭一口氣,放下瞭劍。隻差一點點,這場幹戈便可消弭無形,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叫他望見弓箭陣中,半張熟悉的瘦削面孔,上面覆蓋著檀木制成的面具。陽光下,晶亮的傀儡絲一閃而過。
一名弓箭手忽然便挺直瞭身體,手中的弓弦一放,白羽箭瞬間呼嘯而至。趙瑗連眨眼都來不及,便有一陣劇烈的痛楚撕裂開來,連同半邊身體都麻木瞭。
世界忽然傾斜,甲板升起來,狠狠地拍打在他背上。血腥味充滿瞭他的喉嚨,他耳邊響起的是身後鎮殿將士們憤怒的呼喝聲。
更多的羽箭在破空而至。
真是太可惜瞭。青龍對他這樣說。
趙瑗赤著腳,站在甲板上。他望瞭一會兒自己半透明的手掌,又望著腳下那具被珩哥趕過來抱在懷裡的,曾經是自己的軀體。珩哥的長發垂下來,擋住瞭面上的神色,隻能看清他緊扣的手指,指尖幾乎發白。
他曾見過的,從牛車中沖出的那隻美麗的青龍盤繞在他身側,與他一樣,它也是半透明的。
在他的身邊,正有白羽的箭矢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飛來,插入血肉之中。鮮血以同樣緩慢的速度在空中綻開,如同花朵。
“我現在還能做什麼?”他茫然問那隻神龍。“我已經一無所有。”
青龍在他身側蹭瞭蹭,接著鉆入瞭他的身下,將他馱著,竟飛瞭起來。他們越飛越高,絲絲流雲擦過他的身邊,他抓著龍的鬃毛,順著龍頭的方向望去。暮色已經從天邊趕瞭上來,遙遠的北方,閃爍著無數細小的火光,猶如由燈火組成的海洋。
那裡的每一朵火焰,都代表著一顆百姓的心。
他回頭,望著身下的西子湖,湖面上,也有光點在閃爍,其中的一些隻晃動瞭最後一下,便熄滅瞭。
便在此刻,在與金國作戰的戰場上,無數的心火正在一個接著一個地熄滅。為瞭護佑這片僅有的國土,有的人再也看不到明天的黎明。
“那道同心簽,真如你所說,可以令我大宋君臣同心,兄弟同心,可佑我宋室大好河山?”
青龍轉過頭來,默默地看著他。她眼中是點點星火映上來的光。
趙瑗低頭,看著自己心口,是同樣的一團火焰,與底下千千萬萬的心火並無區別。
“既然如此,神龍姑娘,還請你按照當初的約定,來取走我的心。”
垂直的萬丈虛空之下,漂在西子湖上的龍船甲板上,被瑯琊王緊緊抱在懷中的趙瑗忽然睜大瞭眼睛。
他挺起瞭身體,沉默的掙紮著,牙關卻緊咬,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就如同正有無形的手探入瞭他的胸口,活生生地取走瞭心臟一般。
自始至終,瑯琊王都緊緊地按著他,沒有松手。
“成瞭。”
朱成碧站在龍船的甲板上,手中隻是一隻普通的粗陶質地的土碗,卻微微地放射著光芒,照得她披散的發絲也根根發起亮來。在她周圍,時間猶如靜止一般,連箭矢都懸停在空中。
她端瞭那碗,一步步地走過來。
“秋葵,莧菜,梗米,不過是最平常的,連尋常百姓都能找得到的材料。最最珍貴的,卻是這一顆赤子之心。”她停頓瞭一下,“你若不舍,現在還來得及。”
“……不用。”回答她的,是坐在一旁,抱著趙瑗的瑯琊王。
“要成就真龍,哪裡有那麼容易。我這個兄長於他,隻是枷鎖而已。”
他們一起抬頭,漫天的星光之下,正有一隻巨龍在雲層中遨遊,渾身的鱗片閃爍著光芒,垂下的尾鰭緩緩擺動著。
“跟我們一開始準備好的不同。他就應該選擇犧牲老三,這樣真龍也會覺醒,而且會是更加無情和強大的帝王。”
“但如今覺醒的這隻,是兼有仁慈和冷靜,非常美麗的真龍呢。”朱成碧感嘆道。
“那日我問他,一顆心,和天下千萬百姓之心,孰重。而他回答我,我亦是趙傢血脈,我也未滿十五歲。他對我說,既然如此,便請拿走我的心。”
那隻龍似乎註意到他們的存在,自雲層中降下瞭頭顱,一雙眼中星光閃爍,打量著他們。
“又見面瞭啊,這一世的真龍。”朱成碧朝前踏瞭一步,“吾乃這一世的饕餮,吾為你而來。”
鴻蒙初開,塵世和靈界之間還沒有斷絕之時,有許多妖獸跟人類一起生活在這片神州大陸上。他們中的一些因為喜愛人類,便同他們生下後代,這些後代大多具有人類的形體,並無妖獸的異能。其中有一支,是神龍的血脈。但與其他的妖獸不同,這隻神龍,或許是過於熱愛人類瞭,每當神州大陸又要陷入戰火之時,他便會借著這子孫的血脈,在其中一位的身上,再度蘇醒。
但因為畢竟是人類的身體,雖有神龍的血脈,仍不免會受傷,衰老或者死去,等著下一次再度蘇醒的到來。
“這一世的王者,你面對的卻是殘破的江山,大廈將傾,靠你一人之力,也不知道能撐住多久?”朱成碧對那隻龍道,“即使如此,你還是要選擇蘇醒嗎?”
龍頭靠得更近,將鼻尖湊向瞭她,閉上瞭眼睛。
她前進一步,將手掌抵在它鼻尖上。
“既然如此,我便告訴你一個秘密吧:這片土地,如今有金翅鳥庇護,你需得記著,金翅鳥不亡,宋室江山不墮。”
“多謝你。”
回答的人,卻是坐在一旁的瑯琊王。
朱成碧和那龍都轉頭看他。
“如今我拿走瞭他的心,卻無法拿走你的,你可會覺得不公?”
“……便我一人記得也好。”他嘲諷地笑起來,“更何況,我也記不瞭多久瞭。”
“不如我回贈你一個承諾吧。我答應你,等他這一世死去的時候,我會在旁邊,在他彌留的最後一刻,我會將他的心還給他。然後,我會吞噬他,你的弟弟將永遠與我同在。”
“……多謝。”
朱成碧站在船舷上,將陶碗中發光的液體朝著西子湖緩緩傾倒下去,直到整個湖面都放出瞭光芒。
與此同時,天空中的巨龍仰天長嘯起來。它在龍船上空盤旋幾圈,最終呼嘯而至,重新灌回瞭瑯琊王所抱著的少年的胸口。
六
紹興十一年正月初七,趙瑗跟隨官傢在西子湖上乘船遊玩,官傢不慎落水,諸位皇子中,唯有趙瑗奮不顧身躍入水中,將官傢救起。醒來後,官傢對其大加贊賞,並言道:唯第二子最肖我。當日夜間,大宴群臣之時,官傢又特地賜酒給他,離開的時候又允許他與自己共乘同一駕車輦,一時間恩寵無邊。
趙瑗本來已經快要登上車輦,卻不知為何停瞭下來,問身邊的侍從:“剛才在宴席上,角落裡坐瞭位束白玉珠冠的人,好生眼熟,卻是誰?”
“二皇子想是忘瞭,那是從無夏城回來的瑯琊王。也難怪,當初他還在宮中的時候,與您殊無往來,不記得也是應該的。”
趙瑗點瞭點頭,不自覺地去摸自己的肩頭,那裡有一處淺得幾乎看不清的淤青,眾人都說,是他躍入湖中,救官傢時撞出來的傷。瞧起來,卻像是條龍的形狀呢。宮人們這樣恭維著。
趙瑗登上瞭父皇的車輦,他的位子就在龍椅旁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一個人獨自坐在這裡,等待著官傢。夜風吹拂,不覺有些涼瞭起來。
“阿瑗,挺直瞭腰,別回頭。”
他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後說。那聲音他曾經是極熟悉的,猛地回頭時,隻見樹影憧憧,隱約有一點珠光,不知是否是珠冠上的反光。他張瞭張嘴,一個名字已經到瞭嘴邊,卻忽然失卻瞭蹤跡。
於是趙瑗坐瞭回去。按照那個人的吩咐,他挺直瞭腰,也再也不曾回頭。從今以後,他便是雪野上一匹朝前奔跑的獨狼,爪牙鋒利,目光沉靜,再無掛礙。
萬裡江山,如今盡在腳下瞭。
七
由雪白的狻猊所拉著的牛車在月光中靜靜地飛著,狻猊的耳朵上還系著遊行時纏上去的紅綃。
翠煙已經恢復瞭原貌,她這次扮作神龍,得瞭朱成碧“幹得很不錯”的表揚,心中歡喜,一面往手爐中添著香一面問著:“姑娘,你說這趙珩為何要這樣對他弟弟?表面是各種為難嘲諷,最後卻是處處維護?”
“我又如何會知道?”朱成碧打瞭個呵欠,“我既無兄弟,也不是人類。這些事情,恐怕隻有他們自己知道罷瞭。”
翠煙將手爐給瞭她,見她手中執一紙素箋,將指尖在其上劃來劃去,打趣道:“又拿出來看?公子的信,我都要會背瞭:陌上花開時,可緩緩歸矣……”
“偏你貧嘴!”朱成碧作勢要打,又想起來另一件事,“這次在臨安我中毒的事情,不許告訴湯包,否則會被他念叨死!”
正在此時,卻有唧唧鳥鳴響起。翠煙掀開車窗,一隻青鳥便鉆瞭進來。
“公子也真是的,這半日裡,便連寫瞭兩封信來?”
朱成碧取瞭那青鳥腳上的卷軸來讀著,翠煙還要再說,卻見她神色有異,指尖發抖,連那張紙都被帶得簌簌作響。
“怎麼瞭?”
“無事。”朱成碧如同驚醒一般回答道,“不是湯包寫的,想是鳥兒迷路,送錯瞭人吧。”
她指上燃出瞭青色的磷火,舔上紙條的邊緣。火光中,她隻盯著其上的寥寥幾行字,便如要刻骨銘心一般。
現已查明,七年前揚州“湯包常”偏房失火,十餘人殞命,屍骨難辨。常青與常小梨一夜之間俱已失蹤。如今伴君身側之人,身份不明,居心叵測,望君慎之,慎之!
落款是一個簡單的“鷹”字。
磷火漫卷,終究還是將這行字慢慢地吞沒瞭。
崇安十二年,趙瑗封普安郡王,崇安二十二年立為皇太子,六月登基,定年號隆興,後改元乾道。因其治國有方,在位期間南宋百姓富裕,五谷豐登,太平安樂,史稱“乾淳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