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長生肴

序章

一夜風疏雨驟,到天明時方才漸漸止歇瞭。

朝露憂心著院中兩株嘉州海棠,幾乎一夜不曾安眠。這兩株海棠乃瑯琊王心愛之物,是在王府初建的時候,著人自蜀中移植過來的,與尋常海棠不同,不僅有香,且花朵奇大。初起時,花色如胭脂,待到將要謝時漸漸轉淡,有如宿粉。這兩日正是它盛極之時,花繁葉茂,燦如雲霞,將整座王府都沁滿瞭寒香。

她將簾一點點卷瞭,自窗角偷瞧瞭一眼——哪裡還有昨日的繁花勝景?院中青苔上,階石上,俱是落花,兼有斷枝殘葉,飄在積水之中。

朝露呆呆地望瞭一陣。她穿得單薄,遭院裡殘留的雨氣一侵,不由得打瞭個寒顫。盈袖跟紅藕兩個本來是宿在外間的,見她醒瞭,也過來問安。她不敢高聲,連忙做著手勢,吩咐她倆趕緊命人打掃殘花,免得叫王爺見瞭,又要傷心。

身後的帳內卻傳出慵懶的男聲。

“海棠如何瞭?”

朝露趕緊回身,不著痕跡地將眼角的淚拭瞭,又笑道:“還是如昨日一樣呢。”

“蠢婢子。”那男聲略帶笑意,卻緊接著帶出一陣輕咳,“便是本王聾瞭一夜,聽不見這風雨聲,這忽然消失無蹤的香氣,總是瞞不過本王吧?來扶我出去。”

院中雨氣濕寒,於王爺貴體恐怕有損。但朝露知道自己阻不瞭他,隻得連忙叫人搬瞭軟榻,就放在海棠樹下,又設瞭軟墊,用兩隻獸形的香爐熏起流水雲菱的香來。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由她扶著瑯琊王,坐瞭過去。眼下並無外人在場,王爺散著一頭如鴉長發,隻閑散地披瞭件袍子,略略抬瞭頭,將一朵殘在枝頭的海棠接在瞭手中,喃喃地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他這一舉手,寬大的袍袖便滑瞭下去,露出的手臂肌膚晶瑩,卻瘦削得很。朝露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季苦寒無比,王爺一連幾個月低燒不退,輾轉病榻,無法安眠。她跟幾個婢子輪流照顧,卻還是眼瞧著他一日日地單薄下去,暗地裡不知道垂瞭多少的淚。

好不容易盼到開瞭春,天氣漸漸暖和起來,王爺心愛的海棠花也開瞭,卻遭瞭風雨摧殘。原本怕他看瞭落花傷心,眼下看起來,他的興致依然很高,嘴角一直含笑,臉頰上甚至還透出些血色,看起來一點生病的樣子都沒有瞭。朝露也跟著歡喜起來,在心裡念著菩薩保佑,這次的寒冬總算是熬出頭瞭吧。

“本王這病是不會好的瞭。”瑯琊王忽然說。他朝她直直地望過來,一雙眼有如沉到水底的黑石,無悲無喜。

朝露如墜冰窖。整整一個寒冬,這句可怕的話有如不詳的烏鴉,一直在王府上空盤桓不去,連朝露自己都在心中想過一兩回,卻沒想到被瑯琊王自己說出瞭口。

“怎麼會?王爺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她還要強作笑顏,卻叫他朝自個兒頰邊一伸手,再收回去時,已經沾上瞭她的眼淚。

“連你都看出來瞭,不是嗎?”

朝露膝蓋一軟,跪倒在地,爆發出一聲壓抑許久的抽泣,卻趕緊咬著袖子,一聲也不敢再發出來。

“為何哭?”

“婢子……婢子隻恨自己沒用,連日來眼看王爺受苦,恨不得以身代之……”

“喔?”瑯琊王卻笑瞭,似乎覺得很有趣的樣子,“若眼下正有這樣的機會,你可願為我作出犧牲?”

朝露聽瞭此言,將眼中的淚都擦盡瞭,端端正正地跪在那裡,抬頭仰望著心中戀慕之人。他明明如此年輕,又如此美麗,卻不得不面臨這可怕的命運,先是自幼喪母,又被疾病纏身。自從幾年前王妃不幸罹難,王爺身邊便再無人陪伴,整日裡便隻是和一個半邊臉上都罩著陰森面具的人成雙入對。府中的婢女,有哪個不暗地裡憐惜著他,戀慕著他,卻自知身份卑微,隻得將這一顆滾燙真心生生地嚼碎瞭,再默默咽回去?

如今眼下卻有這樣的機會瞭。

“若為王爺,萬死不辭。”

她這樣回答他。

朦朧視野中,他朝她伸出一隻修長優美的手,在她腕上輕輕地一握。朝露耳中嗡地一響,雙頰立時滾燙起來,再也聽不見,看不見其他。那隻要命的手還在寸寸向上,朝她袖中更深處探去,肌膚相觸,引得朝露一陣陣顫栗,恨不得立時便死在此處,好叫那隻手永不放開。

常日咯血而顯得蒼白的唇,如今湊在瞭她的耳邊。朝露隻覺得他一出聲,便將她整個魂魄都震散瞭,碎成一片一片,都漂浮在半空,再也拼湊不回來。

“好婢子。”瑯琊王在她耳邊低喃。他甚至伸出瞭舌頭,舔瞭舔她的耳尖。

同一個瞬間,那隻撫摸著她手臂的手底下,有什麼東西咬瞭她一口。她還未反應過來,便蔓延成瞭劇烈的疼痛,那東西生出瞭千絲萬縷,正在朝她的血肉之中紮下去——

朝露尖叫起來,伸手進袖中拼命地抓撓著。瑯琊王放開瞭她,朝軟墊上一靠,頗為有趣地觀賞著眼前的一切——一層層胭脂色的蘑菇撕裂瞭她的衣衫蓬勃生長,先是占據瞭那隻手臂,緊接著沿著脖頸,爬上瞭半邊臉頰。

到她斷氣的時候,整個左側身體都已經徹底枯萎焦黑,全部被這種蘑菇所覆蓋,右側身體卻依然是完好的,還睜著隻望向天空的眼睛。

“唉唉,看起來,這雙生菇缺瞭一半,還是不行。”

他低頭打量,漫不經心地在唇上磕著柄烏黑的紙扇。

“雙生菇向來隻寄生妖獸,才有續命之效,你這又是何必?”

一個人回應道。他站得較遠,之前都藏身在一側的廊柱之後,現在才轉瞭出來,緊抿著薄唇。這人半邊臉上戴著隻雕工粗劣的檀木面具,面具下方俱是燒灼留下的瘢痕。

“還不是因為你少拿回來一半?這些日子來,本王交給你試種過的妖獸可還少瞭?可有成功過一回?”

瑯琊王緩慢地整理著之前弄亂的衣袖,輕聲道:“本王怕是要等不起瞭。”

那人立刻跪瞭下去:“屬下無能,連累瞭王爺!”

瑯琊王沒有理他,隻將一朵還殘在枝頭上的海棠接在瞭手裡。那花瓣之中,還積著冰寒的雨水。

“你看,這海棠,眼下雖經受瞭風雨摧殘,可明年還會再開。這無夏城裡,王府之外,有多少醜怪畸形之人,便是連看上他們一眼,也嫌污濁瞭眼睛,可偏偏,他們也能活——本王究竟做錯瞭什麼,為何偏偏是本王不能活?”

他將那海棠,一點點地揉碎瞭,面露兇狠之色。

“若這便是命中註定,憑什麼我便要認命?”

“還請王爺再忍耐一時,眼下一切都安置妥當,隻待下次月圓,王爺必能得償所願!”

瑯琊王終於轉過頭去,註視著戴面具之人。

“昨日你在廊上遇到朝露,跟她擦肩而過,為何要朝她微笑?”他用下巴點著那具半邊枯萎的屍體,柔聲道:

“你可是覺得她很美?”

戴面具之人猛地抬起頭來,與他對視。面具之下,竟有著灼熱眼神。

“屬下今生,從未見過有一人,能及上王爺半分。”

瑯琊王忽然抿嘴一笑,像是被他逗得開心起來。

“既是如此,來,過來再替本王束發吧。”

徐若虛的手指上停著一隻蜂。

那蜂比尋常的蜂要大上幾分,胸腹部都覆蓋有絨毛,跟他五年前在天香樓外的街道上遇到的那隻腰間系有金鑼的蜂一樣,生著對湛藍湛藍的復眼。它安靜地歇在他手上,翅膀一動不動,倒像是與他一樣,都在凝神聽著外面傳來的動靜。

此刻已經是二更時分,徐若虛所藏身之處,是一處由雪白嶙峋的太湖石堆砌出來的山洞。當初修建這假山之人想必是位風流名士,他在這假山之中,還另外鑿出瞭扇專門臨湖賞月的窗戶。眼下,湖面上正浮著輪將圓未圓的月亮,一縷縷水紋在洞壁上流動。

波光映照之下,那隻蜂從徐若虛手指上飛瞭起來,開始在空中盤旋起舞。徐若虛數著那圈數。

“……四、五,有五個人?方位呢?都有弩箭?”

蜂在半空懸停瞭一下,緊接著更改瞭飛行的軌跡,翅膀震動的聲音也尖銳起來。

這種特殊的傳遞訊息的方式,由玄蜂阿零所獨創,世上唯有徐若虛一人能懂。那個死腦筋的傢夥,堅持認為隻有潛伏在暗處,才能更好地保護他。為此,阿零甚至還煞費苦心地從一群蜜蜂那裡學會瞭這套復雜的,原本是展示花叢方位的舞蹈。

雖然徐若虛很不願意承認,但這方式的確曾經好幾次救過他的命,眼下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徐若虛咧嘴一笑。五年前白凈稚嫩的小書生,如今褪去瞭稚氣,已經是長身玉立的青年,眉目間眼波流動,神采飛揚。

“準備好瞭嗎?讓我們好好逗他們一場!”

滿庭月華,映得湖邊的太湖石隱隱生光,便如新下瞭整整一夜的雪一般。

有四五人正在太湖石間搜尋,俱是以黑紗蒙面,步法輕柔,落地時悄無聲息,可見訓練有素。前面兩人手中平端著弩箭,連箭身也小心地漆成瞭墨色,為的是在深夜中,也不會泄露一絲反光。

唯有那箭頭隱隱泛著幽藍,分明是淬過毒的。

“喂!”

自假山之間,忽然探出個人來,頭戴儒巾,滿面笑容,還在朝他們揮手。正是那個不知死活地夜間闖入園中來的秀才。首領還未來得及阻止,便隻聽得弩箭嗖嗖破空之聲,緊接著一先一後,是兩聲血肉被刺穿的悶響。兩名手持弩箭者晃瞭晃,一個接著一個地倒在瞭地上,咽喉處都插著對方射出的箭。

那秀才早已不知去向。他出現的時機和方位都如此湊巧,倒像是對他們各自的動向都一清二楚。

首領心頭頓時無名火起,朝剩下的兩個做瞭個隱秘的手勢,三人一起緩慢地抽出瞭腰間的刀,月光之下,刀身明晃晃的,他們也沒有再費力去遮掩。

畢竟,一個死人是不會泄露他們的秘密的。

更何況,那自作聰明的秀才已經暴露瞭他藏身之處——就在湖邊一塊虎形盤踞著的太湖石後。他們三個以品字形,謹慎地朝他背後一點點接近時,那人還在望著湖心浮動的月色,似乎毫無察覺。

靠得最近的殺手揮起瞭手中的刀,有短短的一瞬,刀光照亮瞭太湖石後面的陰暗,緊接著,便是那人的頭顱,咕嚕嚕地朝著首領的方向滾瞭過來。卻不見有一滴血濺出來。

首領心中剛叫不好,就見那頭顱立在自己面前,忽然睜開瞭一雙眼睛——是一對兒熒光閃閃的藍眼,還朝他眨瞭眨。

嗡地一聲,那頭顱便炸瞭,散作無數飛舞的巨蜂,個個都有嬰兒的拳頭大小。饒是首領機靈,立刻交叉雙臂,掩瞭臉面,蜷成一團,耳畔隻聽得嗡嗡的振翅之聲,鋪天蓋地,似乎無窮無盡。緊接著是兩聲低沉的悶響,像是裝滿泥土的袋子被扔到瞭地上。

“好瞭,現在隻剩下一個瞭。”

首領滿頭冷汗。他身上此刻密密麻麻,爬滿瞭巨蜂,卻不知道為何,並沒有遭到攻擊。他嘗試著站瞭起來,卻也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怕驚擾瞭蜂群。不遠處躺著他的兩名手下,也不知道死活。

那秀才就在他眼前,翹著條腿兒坐在虎形的太湖石頂端。這年輕人面容光潔,姿態高雅,身著方領青衿,儒巾上的帶子隨風輕舞,倒像是隨時能化成仙鶴飛走一般。

“巡獵司的徐秀才。”首領恨恨地道,“你果然會妖法!”

此話剛一出口,便有一樣尖銳之物刺入瞭他的後腦,冰寒無比,隻差半寸,就可立時取他性命。他隻覺得半身都麻痹瞭,但始終沒有聽到有人自身後接近。

“既有如此神通,為何不直接殺我?”

對方睜大瞭眼睛,看起來年紀更小瞭。

“自然是有問題要問。不過首先,‘妖法’是怎麼回事?”

“閣下年紀輕輕,卻博聞善記,未及弱冠便考取秀才,之後短短數年,助巡獵司屢破奇案,即便是逍遙法外多年的兇手,也一樣被捉拿歸案。所尋到的證據,無一不是匪夷所思。無夏城中,早就在傳言,徐學士府的小公子有妖法,可驅使鬼影,撒豆成兵——難道不是事實?”

出人意料地是,徐秀才露出瞭被噎到瞭的表情。

首領的身後傳出一聲言簡意賅的“噗。”

“連你也取笑我!”徐秀才忿忿,“罷瞭,還是查案要緊。十日前,漁民自城南護城河中撈出來兩隻海東青;三日前,城西的樹林中,又有數具狌狌的屍首被人發現,這些妖獸俱是半身生滿胭脂色的蘑菇,另外半身卻是完好無缺——可是爾等所為?”

首領一愣。

“我等隻是這園中的普通守衛——”

“這四璟園自從舒巡檢擒住瞭白虎之後,便被周傢所棄,荒廢至今,卻突然需要人守衛起來?更何況,如此精致的弩箭,制作工藝民間罕見,又淬有劇毒,可見你們所為之事絕不能讓外人知曉……”

徐秀才露出瞭思索的表情,首領卻隻覺得肝膽欲裂。隻差一步,他就能探知這園中的秘密——絕不能讓他再說下去!

一念及此,首領立刻朝前撲去。身後制住他那人反應迅速,他剛一有動作,後心便傳來劇烈疼痛,是那尖銳之物穿透瞭血肉,生生紮入心臟。但他已經抓住瞭那書生的一隻腳。跟他預想的一樣,讀書之人,根本手無縛雞之力,叫他往下一拖,扼住瞭咽喉,兩人一起朝湖中滾去。

最後一眼,他望見無窮無盡的蜂群自四面八方湧瞭過來,在頭頂匯聚成可怕的蜂團,卻始終無法靠近水中的他們一步。

“徐若虛!”

徐若虛在水中掙紮。

最後一個蒙面人的胳膊還扼在他的咽喉之上,他數度掙紮,仍不得脫。那人的身體已經漸漸地硬瞭,拖著他朝更深的地方沉下去。徐若虛一連踢瞭他好幾腳,猶如踢在石頭上一般。他胸中的空氣已經耗盡,眼前一陣陣地發黑。月光穿透瞭湖水,粼粼晃動,一道道暗色的血流在朝上湧去。

是屬於那個蒙面人的血。

阿零刺傷瞭他。雖然徐若虛嚴格禁止他傷人。他倆一起摔入湖中之時,阿零似乎叫瞭一聲,但徐若虛聽得並不真切——他隻認得徐若虛這一個人的臉,若他死在這裡,阿零該怎麼辦?

徐若虛狠狠地咬住瞭牙,所用的力道之大,讓他的整個下頜都在咯吱作響。他在水中扭轉瞭身體,蜷起腳來,朝已經死去的蒙面人的身側踢去。那隻扼住他的胳膊傳來咔擦一聲,自肩胛處扭向一側。他終於得脫,卻已經耗盡瞭剩餘的全部力氣,幾近昏厥。

自月光射入的方向,傳來瞭入水聲。一隻手抓住瞭他的胳膊,所用的力道之大猶如鐵鉗,疼得他清醒過來,緊接著另一隻胳膊也被人抓住瞭。

徐若虛心道這下終於得瞭救,趕緊將四肢都纏瞭上去,阿零在水底也睜著對兒孔雀石般的藍眼,愣愣地望著他。

作為素來畏懼水火的玄蜂,阿零居然學會瞭遊泳,水性還不錯,這是令徐若虛倍感自豪的若幹成就之一。但作為師傅的徐若虛,自己的水性卻隻能算是一般,在水底閉氣的時間也遠不及化為人形後的阿零。之前也不是沒有出現過類似的情景,例如查案中遭人誤會為盜賊,而不得不在護城河底躲藏,全靠阿零時不時渡氣給他,才免除瞭徐若虛活活淹死的可悲命運。

這回徐若虛也照樣湊過臉去,卻隻見阿零飛快地將臉朝一側扭瞭開去,動作太快,甚至帶起瞭串串水泡。

竟是在害羞。

……現在是害羞的時候嗎??沒看見這邊已經快要憋死瞭啊啊啊啊啊——

然而越來越多的嗡鳴聲灌滿瞭他的雙耳,隨之而來的還有視野邊緣的黑霧,它們團團湧出,最終將他整個意識都吞噬殆盡。

黑暗降臨。

那些掌印交錯重疊,密密麻麻就懸在他眼前。

徐若虛趴在湖邊,迷迷糊糊地想。他才剛剛醒過來,昏頭轉向,隻能勉強辨識著四周:粗礪不堪的泥墻,墻面上甚至還殘留有鋤頭挖掘的痕跡,新鮮的泥土味道也佐證瞭這一點。他眨瞭眨眼睛,迅速地清醒過來:這麼說,阿零帶著他浮上水面,卻誤入瞭一處地穴?而這地穴的墻上,還印滿瞭雪白的掌印?

成年人的手掌,所使用的是白堊。徐若虛如此判斷,一面想要從水裡爬起來,好接近那掌印看個究竟。但他之前四肢都已脫力,尚未恢復,剛撐起來幾寸,又臉朝下摔瞭回去。這下又嗆進去些湖水,開始咳嗽起來。

還未真的咳上幾聲,他便被人從後面整個抱住瞭,一隻冰冷的手伸過來,捂在他嘴上。徐若虛翻瞭翻白眼。他知道是阿零,卻還在氣他在湖水中的見死不救,幹脆朝後面頂瞭幾肘,表示抗議。

就他這點兒書呆子的力氣,阿零連哼都沒有哼上一聲地受瞭下來。但好歹傳遞出瞭他眼下的不滿,阿零也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到,略微放松瞭些。

“噓。”他在徐若虛的後頸生硬地說。

徐若虛掙瞭一陣,發現完全掙脫不開,頓時覺得自己悲劇起來。五年裡他百般努力,眼看著一點點長高,而阿零,雖說一直保持著當年的外表沒有絲毫變化,如今卻依然比他高上半個頭,更不要提雙方力量上的差距。他費盡力氣,也隻能是勉強轉身,戳著對方的胸口質問:

“你這是——”

徐若虛忽然住瞭口。阿零俯在他的上方,望著他身後的某處,藍眼中是兩團跳動的火光。他全身的肌肉都是緊繃著的,猶如一隻謹慎的,隨時準備決一死戰的豹子。

火光!徐若虛忽然反應過來。此刻他們身在地下,這裡卻光明如同白晝,他居然能看清墻上的掌印,更不要提身後的熱浪滾滾——這地穴中央,必有團烈火,此刻正在熊熊燃燒。也難怪阿零如此畏懼。五年前,他的大部分族群都喪生在一場火災當中,那種慘痛的記憶,雖經過數次更新換代,但想必此刻,仍然令他心有餘悸吧。

“那是什麼?”

“別轉身,別看。”他低聲回答。“別吵醒它。”

它?他還未來得及將這疑問吐出來,便見阿零眼中跳躍的火光猛烈暴漲,一瞬間,阿零的瞳孔急劇收縮起來。徐若虛隻覺得自己叫人往前一拽,分明是要撞上阿零的胸口,卻撲瞭個空。

他伸出去的手,隻能抓到無數正在振翅飛起的巨蜂。它們紛紛展開瞭翅膀,以徐若虛為中心,急速地旋轉起來,形成一個巨大的蜂球。

徐若虛被圍在其中,仍覺得身周熱浪滾滾。他知道此刻,外層的蜂群正在火焰燒灼之下化為焦炭,自空中跌落,可怕的味道一陣陣傳來,他心中劇痛,一時間竟不能言語。

所幸這情景並未持續太久:光焰很快減退下去,包圍著他的蜂群也層層散開,終於叫他看清,懸在地穴中央的穹頂之下,被密密麻麻的雪白掌印所包圍之物。

徐若虛倒吸瞭一口涼氣。

覆蓋著白翳的眼睛大如車輪,就懸在他的頭頂,此刻眨瞭又眨,終於合上瞭。

“它睡瞭。”阿零嘶啞的聲音響起。

“那是什麼?”徐若虛顫抖著問,“它身上燃著的,是火焰嗎?世上竟然還有這等妖獸,為何我從未讀到過?”

阿零沒有回答。剛剛損失的部分蜂群還躺在徐若虛的腳邊,它們臨死之前傳遞過來的疼痛依舊在他腦中燒灼,猶如白熱的光焰。但這是值得的,他望著朝自己走過來的徐若虛,見他毫發無損,終於放下心來。

“這便是那首領寧可與我同歸於盡,也要保守的秘密瞭,為何你知道不可驚動它?它究竟是什麼?”

徐若虛朝他舉起一隻手,腕上是串細小的金鈴。

“我曾令你不得傷人,更不得犧牲自己,護我周全,今夜你接連抗命,是非逼得我動用金鈴不可瞭。”

細小的鈴鐺輕輕晃動,阿零盯著其上黑色的那一枚。蜂王的頭顱,來自蜂王的命令。

“主人。”他柔聲回答。

“你既然認我為主,現在就回答我,被掌印所包圍的,是何物?”

阿零非常緩慢地眨瞭眨眼睛。告訴他,隻會將他卷入更大的危險當中,但這是他的命令。

凡君所命,無有不從。

他終究還是俯身過去,在他耳邊說瞭一個名字。

“‘伽樓羅’?”

“是。”

“這名字我倒是在佛經上見過,為天龍八部之一,據說是天竺國一種鳥首人身的巨鳥,身攜雷電火焰,乃天神毗濕奴坐騎。”

無夏城巡獵司的總教頭魯鷹此刻正坐在天香樓二樓的雅間裡,背靠的還是當初那扇繪著山桃的屏風,隻是如今花期已過,花瓣散落一地,枝頭上僅剩綠葉而已。天香樓的朱成碧掌櫃在他右側椅子上坐瞭,一邊把玩著手中的輕羅團扇一邊解說。那扇柄上鑲嵌著七寶瓔珞,扇面上除瞭繪著朵牡丹,還叫人半開玩笑地寫瞭一個大大的“食”字。

見字如睹人,魯鷹隻覺得那字萬分礙眼。

“雖說有這樣的傳言,但伽樓羅鳥本身,卻並不存在。究其起源大約是有信眾見過鳳凰,或者朱雀、畢方一類的火鳥,因而附會出來,好增加一下佛教故事的趣味罷瞭。”

“我司的徐學士也是這樣說的。想不到朱掌櫃的倒也清楚得很?”

“那當然,想當初我在天竺尋瞭半年,就想找一隻來試驗一下玫瑰白斬的做法——”

他倆旁邊一直立著名姿態嫻靜,媚眼細長的綠衣婢女,魯鷹之前曾見過,知道她名喚翠煙,是朱成碧的雙生婢女之一。之前她一直都低瞭頭,規規矩矩地為他倆篩著茶粉,此刻卻輕輕地咳瞭一聲。

朱成碧嬌俏地吐瞭吐舌頭,將後半句咽瞭回去。

“總之,我說這世上沒有伽樓羅鳥,便是沒有,再說瞭,那類火鳥,通常都瘦弱不堪,唯一值得一吃的隻有朱雀……”她瞟瞭魯鷹一眼,語帶笑意,“魯大人若是想要朱雀,容易得很,又何必上我天香樓?”

魯鷹還未作答,翠煙已經泡好瞭茶湯,用兩隻花神杯盛瞭,恭恭敬敬地獻瞭上來。魯鷹還記得他上次上天香樓的待遇:連喝的茶都帶著一股子煙塵味兒。今次的茶湯卻完全不同,色澤通透,猶如碧玉。他品瞭一口,立刻有清香入喉,便如凜冽颶風,刮過五臟六腑,自頭頂噴薄而出。

“嘖,真是好茶。”

朱成碧隻是莞爾,並沒開口,反倒是翠煙應道:

“自然是好茶,這是我傢姑娘的‘醍醐’,得來可不容易,平日裡絕不肯拿出來待客的。”

“所以今日這是?”

“去年除夕,我跟翠煙去瞭趟臨安,恰巧在這個時候魯大人得知瞭某個重要的消息,不惜青鳥傳書,提點於我,這份情誼,難道還值不上一杯醍醐?”

魯鷹攥緊瞭手中的牡丹杯。朱成碧一雙金眼似笑非笑,就在對面緊盯著他。

“既是如此,我這廂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朱掌櫃借白澤精怪圖一觀?說不定,這種被誤稱為伽樓羅的怪鳥,也在其中。”魯鷹抱拳,“事關無夏城安危,還請朱掌櫃成全。”

他態度嚴肅,連帶得朱成碧也放下瞭團扇,認真起來:“翠煙,去叫湯包帶著白澤圖過來一趟,就說是我說的。”

紹興十二年的無夏城,怪事連連。

先是寒潭寺的三畝蓮池一夜之間便幹涸瞭,隻剩下滿池的枯枝敗葉。接著是五虹橋莫名其妙地塌瞭一半,橋墩之下憑空出現一處泥穴,四壁光滑,卻空空如也。然後便是那些總在冒出來的妖獸的屍體瞭。狌狌、猞猁、仙鶴、赤豹……各種各樣平日裡罕見的珍獸盡皆現身,有時孤零零地躺在護城河邊,有時卻直接出現在鬧市。甚至有外表正常的人類,剛剛還在行走,卻走著走著,歪倒在地,顯露出妖獸的本相,痛苦地掙紮著死去。

這些屍體無一例外,全都在一側密密麻麻地生長著一種胭脂紅色的蘑菇,另一側卻完好無損。

盡管遭到瞭魯鷹的反對,徐疏影學士還是抱著大無畏的態度采集瞭一些,甚至還試著種植。但他所有的努力都歸於失敗:這種詭異的蘑菇,似乎在摘下來的那一刻便已經枯萎,無法再活。

無夏城中因此開始流行一種傳說:這樁樁怪事,都是由於一個叫做“半面鬼”的鬼魂的怨念所致。甚至還有人繪聲繪色地說,他親眼在妖獸的屍首旁邊見過這隻鬼,它的一側臉都被燒毀瞭,戴著隻可怕的木制面具。

鬼魂之說過於虛無飄渺,魯鷹向來是不肯相信的。可徐學士的小兒子,那個十四歲便考取秀才,明顯是機智得過瞭頭的徐若虛卻當瞭真,一連幾個晚上,都偷溜出去尋找這隻半面鬼的蹤跡。這傢夥以為自己做得隱秘,卻不知道魯鷹跟徐學士兩個老人傢都還醒著,眼睜睜地看他在月亮底下翻墻出去。

“唉唉,兒子大瞭不中留啊。”徐學士很是感慨。

“沒事兒。”魯鷹勸慰,“這幾年來他幫巡獵司破瞭不少案子,經驗積累得差不多瞭,再說,他又不是一個人。”

徐學士一噎,轉頭瞪他,魯鷹雙手環抱,望著徐若虛消失的方向:

“你當我真瞧不見他手腕上那串金鈴?”

剛剛過去的那個晚上,徐若虛直到天明時分才回來,直接出現在魯鷹的床頭。他半邊身體都還是濕淋淋的,拖在地上的衣擺上盡是浮萍和泥水,整個人因為寒冷和興奮,微微發抖。

正是他把“伽樓羅”這個名字帶給瞭魯鷹。

這世間並不存在伽樓羅鳥。在上天香樓之前,魯鷹便已經跟對各種妖獸瞭如指掌的徐學士確認過這一點。

但不存在,並不代表不會被人畫出來。

倘若一個人擁有一隻可以畫出世間萬物的筆,那麼對他來說,畫一隻隻存在於佛經當中的鳥,難道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

“魯大人,你再捏,我那牡丹杯可就要碎瞭。這十二隻花神杯原是一套,少一隻,湯包會活活念死我的。”

魯鷹一直盯著翠煙,直到她頗不情願地出瞭門,連腳步聲都漸行漸遠,終至消失,這才開口:

“他不是常青。”

朱成碧正捧瞭自己那隻石榴杯在喝,聞言隻是一樂:“他是不是常青,對我而言,有什麼區別嗎?”

“你信他?”

“我信。”

魯鷹朝她靠近瞭些。這麼近的距離,他臉上的刀傷清晰可見,從一側嘴角一直上挑到眼角,差一點,便能廢掉那隻眼睛。

“我也曾信過他,這便是結果。”

朱成碧註視著那道猙獰刀疤,接著移開瞭視線。

“他不是白澤。紹興十一年,我隨姚傢軍在小商河附近見過真正的白澤,如無意外,他此刻應仍在北狄。”

魯鷹還要再說,她卻揚起一隻手,制止瞭他,連聲調也變得異常嬌媚:

“魯大人,你可知這醍醐,隻生長在昆侖山向陽的山嶺之上,普天之下,僅有一株,每五百年裡,唯有一個無月之夜,整棵茶樹全部的葉子都會轉為銀白,方為成熟。為等這個轉瞬即逝的機會,我曾在那樹下守瞭一百多年。”

她雙目灼灼,猶如融化的黃金,中央的眼瞳竟然樹立起來。

“而我心中有一個疑問,如今已候瞭足足八年,眼看答案昭然若揭。魯大人,我等得起,你可不要等不起瞭。”

魯鷹恍然大悟。他還記得,幾年前無夏城陷於無法撲滅的朱雀焰之中,曾有饕餮巨獸從天而降,吞食瞭大部分著火的屋舍,這才保下瞭剩餘的城區。就在它扭轉身體,回頭準備吞掉曲焰之際,他與那雙燃燒著火焰的雙眼曾經有過短暫的對視。

“原來是你……”

話剛說到一半,翠煙出去時帶上的門,便叫人砰地一聲,自外面推開瞭。目前還是暫時被叫做常青那人懷裡抱著隻畫卷,站在門口,一側嘴角懶懶地上翹著。他初到天香樓的時候,還隻是個俊俏的少年郎,這麼些年跟著朱成碧東奔西跑,竟是越發顯得溫潤從容起來。整個人便如一塊璞玉,如今才真正地被打磨成型,隻消這樣靜靜地立著,便已是光華自生,不容逼視。

“魯大人,聽翠煙說,你在找一種渾身光裸,無一絲羽毛,巨頭盲眼,又能噴火的怪鳥?”

他將畫卷在兩人面前一展:“可是這個?”

木炭的黑,凝固鮮血的紅,蒙在死人雙目上的白。

那位不知名的畫師,偏偏選瞭這些顏色,依照出現在黃帝面前的神獸白澤的描述,畫出瞭這隻猙獰的怪鳥。它扭曲瞭脖頸,張著長喙,舌頭伸出來一半,似在不甘嘶鳴。一圈由濃墨勾出,又用鮮紅點染的細小火焰包繞著它。魯鷹隻覺得胸口一震:他認得這種鳥,這種鳥是——

“朱雀鬼胎。”

常青念著畫上註解的字,接著不解道:“奇怪,這妖獸的分類不在鳥部,卻是在鬼部?”

“那是自然,因為這並非尋常活物。”朱成碧表情嚴肅,卻不肯再說,隻朝魯鷹望過來:“若果真如此,則事關重大。魯大人,那將伽樓羅之名告訴你的人可有說過,這鳥現在何處?數量有多少?”

魯鷹咳瞭一聲。

“事關巡獵司機密,恕我不能直言。”

常青將兩手都揣在瞭袖子裡,冷哼瞭一聲。

朱成碧卻不以為意,隻皺瞭眉頭,將團扇在那鳥身上點瞭又點,良久才開口問道:“你們可聽說過北狄的薩滿?”

按朱成碧的說法,這朱雀鬼胎並非天生的妖獸,卻是由人類造出來的。

薩滿者,又名珊蠻,為北狄的先族——女真族的巫師。女真族久在野地居住,眼見草原遼闊,山川宏大,星河燦爛,以為必有神,遂以族中敏銳者與其溝通,獲得預言神諭,用以治病救人,破解迷津。而這些薩滿,為瞭便於與天地神靈相通,常常在身邊養有動物外形的靈寵。這類靈寵多以狼、馬、熊、山雞為常見,稍罕見的,也有諸如玄蜂的妖獸。

說到玄蜂二字,朱成碧跟常青交換瞭一個眼神。魯鷹隻裝作沒有看見。

“但朱雀鬼胎,與其都不同,雖在靈寵中威力巨大,但數百年來,甚少有薩滿敢於使用。若要論其緣由,則是因這鬼胎,是取朱雀卵,孵化到成型卻未睜眼之時,便將卵殼盡都碎瞭。這過程中,常常十隻也未必能存活一隻。孱弱者自然死去,立刻被碾為肉醬,一點一點喂給那唯一存活下來的一隻。待這一隻吃著兄弟姐妹的肉,長到羽翼漸豐,則挑選月圓之夜,以白堊掌印佈下陣法,再誦經祝禱,斬其頭顱。如此重重積怨,靈魂久不散去,可成朱雀鬼胎。”

常青有些驚訝:“我還道你整日裡隻知道吃——”

“這玩意兒嘗起來滿是鮮血和痛楚,一點兒都不好吃。”朱成碧幹脆地回答。

常青默默地捂住瞭眼睛。

“朱雀鬼胎威力巨大,但怨氣深重,脾氣暴躁,稍有不慎,便可從內至外整體爆裂開來。如此威力巨大,被教眾們以迦樓羅之名稱之,也未必不可能。“

魯鷹恍然大悟。難怪徐若虛能帶回伽樓羅這個名字。他曾聽徐學士說起過,當初將那玄蜂派到無夏城,並令其暗殺徐疏影的,正是北狄的薩滿,原因似乎是為瞭一個”五年後會壞我北狄大事“的預言。如今五年時間已過,無夏城中又出現瞭朱雀鬼胎——莫非又是北狄所為?

朱雀火焰極難撲滅,若這鬼胎爆炸,火焰一旦蔓延在無夏城中蔓延開來,後果不堪設想。想到此處,魯鷹再也坐不住,立刻告辭,要趕回巡獵司。朱成碧跟常青二人將送他到樓下,常青頗為殷勤地替他將馬牽瞭出來,魯鷹翻身上馬,卻一彎腰,抓住瞭常青的胳膊。

“我知你是誰。”他用唯有他一人能聽到的音量在他耳邊言道:

“就算你改頭換面,我也知道你的真面目——白澤!”

常青的嘴角抽瞭抽,反轉瞭手腕,卻是朝魯鷹的胳膊抓瞭上來。他盯著魯鷹臉上傷痕,手中一點點地用力,面上卻帶著笑。

“是麼?”

“若是叫我找到證據,表明你跟這朱雀鬼胎有關……”

“這麼些年瞭,魯大人從未放棄過我就是白澤這荒誕念頭。你可曾想過,若我真是白澤,你又當如何?”

頭頂陰雲密佈。冰冷的雨滴一點一滴從天而降,擦過雕塑般對視的兩人的臉頰。堆積如山的屍骸,站在屍骸旁邊的男人,雨水從他的刀尖滴落。雪白的蜷曲長發,前額上鮮紅的眼睛。一陣洶湧的殺意在魯鷹的胸中湧動,猶如深夜中遙遙傳來的狼嚎。

清醒過來時,他已在瞬間將追日弓舉在瞭胸前,一支完全由寒冰凝成,銀光閃閃的箭架在其上,箭頭正對著常青的前額。常青已退瞭一步,又恢復瞭平日坦然的表情,甚至還恭敬地朝他微微欠著身。

一縷被箭頭割斷的發絲在他們之間緩緩飄落。

“魯大人,”朱成碧等到此刻方才開口,“提醒你一句,那朱雀鬼胎危險至極,唯有母鳥的歌聲可以暫時安撫。這回恐怕還得請你傢曲姑娘出馬才行。”

“……她忘記瞭。”魯鷹面無表情,語調充滿苦澀:“重生之後,往事皆如塵煙,她忘記瞭自己是誰,連我是誰也一並忘記瞭,更不可能唱歌彈琴瞭。”

他狠狠瞪瞭常青一眼,徑自打馬而去。

挺拔尖銳的紫豪湖筆蘸瞭墨,落到紙上,墨色如刃,線條扁平,筆勢飛揚。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徐若虛準備用飛白體寫的,是曹孟德的短歌行。最後該寫心上那一點,他卻猶豫瞭一下,再落時筆勢就滯瞭,毫無理想中的絲發露白。他嘆瞭一聲,放下筆來。

若是阿零來寫,必定不會如此。

阿零的飛白是他教的。徐若虛自三歲發蒙,未有一日停止過練習,可阿零隻學瞭短短的七日,便大有超越之勢。徐若虛自袖中取瞭張紙條出來,擺在桌上。上面隻有八個字,他早已背得滾瓜爛熟。阿零寫這字條時用的也是飛白體,可筆力遒勁,豐瘦得宜,若是普通人類,要到這境界,隻怕得是四十年以上的功底。

不僅僅是飛白。除瞭對人與人相處的各種規則學習起來極其緩慢,和到如今也固執地隻認得徐若虛一個人之外,無論是潛水還是武藝,阿零學任何東西都很快。在協助巡獵司查案的過程中,徐若虛更是領教瞭以蜂群形態存在的阿零的可怕之處——有它們散在人群之中,不僅可以隨時探聽情報,監視重要人等,還能進入戒備森嚴之處,鉆入狹小的縫隙,從而得到一般人想象不到的證據。

徐若虛覺得自己這個“主人”,當得實在是心虛。

昨晚他也是一時情急,加上之前在水中遭阿零拒絕,不肯渡氣給他,才破天荒地用主人的身份壓瞭他一次。得到怪鳥的名字後,他心知事情緊急,又急匆匆地趕去魯鷹傢中,等他終於在天亮時分回到徐府,困倦不堪地想著去阿零的蜂箱所在的花園跟他道個歉,卻撲瞭個空:

十六隻蜂箱的門全都敞開著,裡面卻空空蕩蕩。連一隻蜂都沒有剩下。與之相反,是園中所有花草樹木,山石路面,全都落滿瞭嬰兒拳頭大小的巨蜂。

沒有振翅聲。它們安靜地潛伏著,似乎在等著他的到來。無數對黑亮的復眼從四面八方盯著徐若虛。他還未來得及喚阿零的名字,最邊緣的蜂們便率先飛瞭起來,身後緊跟著其餘的同伴,一隻接著一隻,猶如刮起瞭一陣颶風,走得一幹二凈。

要不是這張字條還在,還有那隻個頭最大的藍眼的蜂被留瞭下來,徐若虛真的要以為阿零離傢出走瞭。

“你說,阿零是不是生氣瞭?”

他問那隻藍眼的蜂。它歇在他的肩頭,一動不動。

徐若虛嘆口氣。

“眼下外頭下著雨呢,要往日,他肯定是要回園中休息的嘛,這麼一鬧,不知道又得弄丟多少隻……”

他又將字條放回袖裡,心不在焉地接著寫他的短歌行。接下來的兩句,應該是“但為君故,沉吟至今”,誰曉得片刻後定睛一看,白紙黑字,卻是一句“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就算我不去,你也不知道捎個消息過來嗎?

徐若虛哎呀一聲松瞭手中的紫毫,那筆摔在紙上,將那個子字洇出一大團墨來。他立在桌前,望著那句詩直發愣。所幸身邊並無旁人,這副窘態,不至於叫人瞧瞭去。這一刻四下無聲,惟有雨聲淅淅瀝瀝,打在一旁的竹簾之上。

藍眼的蜂卻忽然飛瞭起來,在屋內繞著圈子,振翅聲尖銳無比。

“又出現瞭?還是一樣的花香?”

那蜂繞瞭幾圈,徑自穿過竹簾之間的縫隙,飛入瞭雨中。徐若虛緊跟著跑出去,接著又退瞭回來,將掛在墻上的鬥笠扯瞭下來。

之前所有身披胭脂色蘑菇,莫名死去的妖獸們,身上都有一絲微弱的花香。這是阿零告訴徐若虛的。

隻可惜他雖能分辨出是花香,卻無從辨識究竟是哪種花朵。蜂的嗅覺比人類敏銳,尤其在追蹤花香方面,幾乎從不出錯。這些日子以來,阿零派出的偵查蜂一直沒有停止過在無夏城各個角落的搜尋。昨晚他們便是因此尋到瞭四璟園,卻又不小心驚動瞭園中守衛,誤打誤撞,叫徐若虛發現瞭那會噴火的怪鳥。

眼下這蜂又激動起來,可是又有身帶花香之人出現嗎?

徐若虛頭頂鬥笠,在雨中奔跑。

藍眼的蜂在前面,不緊不慢地引著他,一路穿過兩旁架設著雨棚的市集,越過架設在護城河道之上的石橋,側身躲過在泥轍中艱難行進著的馬車,最後轉入瞭一條生滿青苔的小巷。

徐若虛跟瞭過去。這是一條連接著鬧市區和護城河岸的巷道,由一層層朝下延伸的石板組成。石板盡頭便是護城河,徐若虛能望見岸邊一捆被人丟棄的破舊草席,河面上一圈圈的漣漪,幾艘烏蓬的船被系在對岸。那隻蜂懸停在空中,身側翅膀舞成模糊光影。

卻是警戒姿勢。

徐若虛再往前,忽然嗅到瞭花香。他已經站到瞭最下一級石板上,終於看清,自那捆草席中央,探出來一團海藻般的黑。

竟是女子的一頭長發。

“……這鬼天氣!人說梅子雨,愁煞人!都凍成這樣瞭,還得應付這倒楣的差事!”

有兩人站得遠遠的,正在屋簷下避雨。其中一個胖得猶如一尊彌勒佛,嘴上兩撇小胡子,正使勁地嘬著手中的煙桿。另一個明明比他高許多,卻故意駝著背,彎瞭腰,一個勁兒地陪著笑臉:“捕頭大人您抽袋煙,消消氣!——不過,這樁案子確實透著古怪,之前死的都是妖獸,這次卻明明白白,是個女人。否則也不會驚動您……”

“可看清瞭?確實是個人類?”

“這個……說實話,我也沒敢靠近,那蘑菇如此詭異,萬一爬到我身上來,這個這個……”

徐若虛聽到這裡,朝前邁瞭一步,放聲說:“既然如此,在下願替兩位官爺查看這屍首,如何?”

那兩人隻在雨中私密說話,沒料到身側會忽然冒出個帶鬥笠的人來,一時間簡直要嚇得魂飛魄散。

“鬼!你可是那……半面鬼?”

徐若虛無奈地摘下鬥笠,好讓他們看清自己的臉。

“在下乃巡獵司的徐秀才。之前被這蘑菇所染的妖獸屍首,我都有查看過。”

胖捕頭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那手下湊到他耳邊,隱約說瞭幾個“妖法”之類的詞。徐若虛笑得臉都要僵瞭,終於等到胖捕頭點瞭點頭。

“好吧,有何發現,立刻稟告,千萬不可走露風聲!”

徐若虛在女人屍首旁邊蹲瞭下來。

花香味越發濃烈瞭。是跟之前的妖獸屍體所散發出的同樣的香味。這是個年輕的女子,半邊身體都枯萎成焦黑色,被層層的蘑菇所覆蓋。完好的那隻手的手指甲裡滿是泥土。她曾被埋葬過?徐若虛推測,而現在,是因為雨水沖毀瞭她的墳墓,將她帶入瞭河中,又被河水推到瞭岸邊?

她的衣著非常普通,也沒有佩戴任何飾品——忽然,他的動作停頓瞭一下:在層層蘑菇的夾縫之間,他探到一樣柔軟細嫩之物,用兩根指頭夾住瞭,一點點地抽瞭出來。

在他兩指之間的,是一朵被揉碎瞭的花朵,狀似海棠,卻比尋常的海棠都要大很多。

藍眼的蜂飛過來,停在那花朵之上。

“是這個。”他喃喃,站起來。“我們找到瞭,是這個!阿零——”

空蕩蕩的雨幕當中,並沒有聲音回應他。第一次,徐若虛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他太仰仗阿零的能力瞭。悄無聲息地潛伏,監聽街頭巷尾的傳言,簡直就象同時擁有無數眼睛和耳朵。而眼下,他感到自己已經接近瞭一直以來努力探尋的可怕的核心,猶如離旋轉不已的巨大漩渦僅有一步之遙,卻發現自己隻有孤身一人。

“此事非同尋常,從現在開始,我會親自接手此事。”魯教頭嚴肅的臉還在眼前晃動,面色鐵青:“你就不要再繼續下去瞭。”

徐若虛握緊瞭手中那朵花。

女子的半張臉就在他腳下,即使被河水泡得青腫,依然可辨出姣好容貌。她也曾經有過父母寵愛吧?是否也曾含羞帶怯地暗自盼望過,有朝一日得遇良人?除瞭真相,還有什麼可以用來祭奠她?

他轉過身,喊道:“官爺,我發現瞭——”

雨幕當中,靜寂無聲。

兩名按檢司成員已經倒在瞭地上,一個瘦高的身影立在他們之間,低著頭,此刻被他驚動,正緩緩地朝他轉過臉來。

那半張臉上,是一張雕刻得粗制濫造的木制面具。

半面鬼。

徐若虛暗自咒罵。他早該察覺,如此聒噪的兩人,怎麼會忽然如此安靜。但他太習慣於阿零的保護,以至於喪失瞭起碼的警惕。

“啊,那正是在下所丟失之物。”這隻鬼的聲音很輕,甚至顯得彬彬有禮:“多謝瞭。”

他越過瞭地上生死不明的兩人,不慌不忙地朝徐若虛走過來。徐若虛隻覺得拿著花的那隻手上傳來輕微的疼痛,猶如蚊蟲叮咬,頓時半邊身體都麻痹起來。這時候再想逃走,已是不能,眼睜睜看著對方越走越近,停在面前,伸出一隻索要的手。

而自己的整條胳膊卻忽然抬瞭起來,眼看要將那朵海棠交給他。

“怎麼回事?!”

他用另一隻完好的手去按,卻猶如按到瞭石塊之上:那隻手的肌肉都是僵直的。

這番掙紮顯然取悅瞭對方。他拿走花朵之後,還特地放在瞭鼻尖,做瞭一個深嗅的動作,這才大搖大擺地從徐若虛的面前走掉瞭。

徐若虛僵在原地,等瞭約有一柱香的時間,才覺得手臂重新活瞭過來。他一放松,頓覺渾身無力,不由得跪倒在地。之前叫他藏在袖中的那隻藍眼的蜂飛瞭出來,懸停在他眼前。

“接下來就看你的瞭。那朵海棠如此之香,你可跟得上?”

蜂驕傲地晃瞭晃肚子。徐若虛的眼睛亮瞭。

“好孩子!”

“接著呢?你便跟著這半面鬼,一路去瞭何方?”

“草民跟著他,見他一路潛入瞭寒潭寺,便失瞭蹤跡。”

徐若虛對面的人聽到這裡,總算是從棋盤之上抬起頭來,將一對光彩奪目的桃花眼轉過來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徐若虛的錯覺,總覺得瑯琊王消瘦得相當厲害,眼眶都已凹陷下去。雨已經停瞭,午後陽光開始暖和起來,他卻還是披著冬日的九尾狐裘。但趙珩的心情想必不錯,他的嘴角一直噙著笑意,就像是含著蜂蜜一般。

“這麼說,最後還是失瞭線索?”

“並沒有。草民雖沒能跟上那鬼,卻在寒潭寺中,尋到另一處地洞,跟之前四璟園中一模一樣,甚至也有一隻身披火焰的赤裸怪鳥,被藏在其中。想必寒潭寺之前蓮池忽然幹涸,便是因為有人挖掘地洞,導致水位下降所致!草民未敢打草驚蛇,便退瞭出來。”

瑯琊王夾著枚黑子,在棋盤邊緣磕瞭磕,接著落瞭下去。“因此你便來向本王稟報?可是想要搜查那寺廟?”

“不,在來王府之前,草民回瞭一趟傢,取來瞭這個。”

徐若虛向前一步,將一直握在手中的卷軸緩緩打開。那卷軸的紙張破舊泛黃,邊緣碎裂,一看便有些年頭。

“這是草民的父親所收藏的,五百年前,蓮心塔初成之時,無夏城的地圖。”徐若虛懸空指點著:“王爺可見到蓮心塔周圍有六處紅點,若連起來,圓心正好便是蓮心塔?”

“果真如此……又如何?”

“草民又查過無夏城志,蓮心塔建成之時,曾在城中埋藏過六處封印,為的是輔助寶塔鎮壓麒麟王,但卻沒有明說是六處封印都在何處。若王爺仔細查看那地圖,便能發現,這六處封印所在位置,其中兩處便是寒潭寺和四璟園!而另有兩處,一處是五虹橋,已經坍塌,另一處的明博塔,早在前幾年走水之際,便已經毀於烈火。更為要緊的是,連王爺的王府,也正好建立在其中一處封印之上!”

徐若虛越說越激動:“那半面鬼殺死這麼多隻妖獸,必定跟他要埋下這怪鳥有關,如今他竟開始殺死人類,那女屍,極有可能便來自王爺府上!整個瑯琊王府,如今也在危險當中,還請王爺立刻徹查!”

瑯琊王一拍手,雙目晶亮,竟滿是笑意。

“好,好,好,果真是忠心耿耿!那照你看來,這半面鬼真正的目的是要——”

“開蓮心塔!”

徐若虛喊瞭出來,接著連自己都被嚇瞭一跳。他之前並未想到這一層,隻是想著要盡快提醒瑯琊王,如今看來,不僅僅是王府,無夏城,連整個神州大陸,都在危險當中。瑯琊王一愣,接著輕輕地瞇瞭瞇眼睛。

一瞬間,那眼中有輕微的寒光閃過。

有什麼東西被徐若虛忽略瞭。是什麼呢?就在他的眼前,而他卻視而不見的某樣東西?瑯琊王端坐在棋盤旁邊,海棠樹下,那株海棠已經落盡瞭花朵,眼下隻剩繁盛綠葉。他之前從未見過如此寬大的海棠葉片。

“……王爺府上的海棠好生特別……”他喃喃。

“是啊。這是嘉州海棠,無夏城中,僅此兩株,是從蜀中移植過來的。”

蜀中。連阿零也從未遇到過的奇異花香。比尋常的海棠要大上許多的花朵。每一個跟死去妖獸有關的人,身上都沾染有這種香味。阿零之前派出去的蜂幾乎搜遍瞭整個無夏城,卻並沒有搜過瑯琊王府。

“怎麼瞭?怎麼忽然不往下說?”

徐若虛驚醒過來。“草民,草民想起來尚有要事,這就告辭——”

但他之前曾麻痹過的半身忽然再度麻痹起來,而且沿著手臂,還在向上寸寸蔓延。袖子中的藍眼蜂飛瞭出來,繞著他一圈圈地舞著,振翅聲聲,都是警告。但他已經無法動彈。瑯琊王手中夾瞭隻白子,隻望著徐若虛身後某人:“那可不成,如此忠心,必定該賞。你說呢?”

他翻動手腕,掌中赫然是那朵被揉碎瞭,又被半面鬼搶走的海棠花。

“便將這朵你替朝露收藏過的海棠花賞給你,如何?”

徐若虛連胸口都麻瞭,哪裡顧得上回應,隻覺得呼吸困難。那隻蜂飛瞭一陣,見他沒有反應,便想逃走,卻在半空中不知道被什麼無形之物擊中,墜落下來,眼看著觸角一點點僵直,死在他眼前。

徐若虛又驚又痛,撲過去想抓那蜂,卻連帶著自己一起摔倒瞭。袖中的紙條也被帶瞭出來,一路飄到瑯琊王的榻前。瑯琊王伸手撿瞭,半帶玩笑地念著那上面的八個字。

稍安勿躁,待吾歸來。

“嘖嘖。”他搖頭:“你真該聽這人的話,不是嗎?”

夜空中連一顆孤單的星子也無,僅有一輪隻差一點點便能滿瞭的月亮,背著道弓箭一般彎曲的陰影。

常青站在五虹橋下,抬頭望著那月亮。他的身後便是垮瞭一半的橋墩,被這次意外事故所暴露出來的地穴尚未被填上,依然張著黑洞洞的圓口,散發著陣陣帶魚腥味的濕氣。

他孤零零一個,也不說話,又身著墨色深衣,若不是尚有胸前繡著的雪白獅子隱隱泛光,整個人簡直頃刻間便要融化在夜色裡。

“上個冬天,王爺恐怕不太好過吧?”

他對著說話的,卻是河中央那輪晃動浮沉著的月影。

“托你們二位的福,我隻帶回瞭一半雙生菇,雖多次栽種,仍是不活。”

另一個聲音回應。河對岸,尚且完好的橋墩後面走出一個人來,隱約可見瘦高身形。

“難怪喪命的妖獸越來越多。”常青閉瞭閉眼:“卻為何開始殃及人類?”

“你說朝露?”對方失笑:“她是賣身給王府的奴婢,能為王爺盡一份力,是她八輩子也修不來的福分。”

“你這視人命為草芥的語氣,跟某人倒是如此相像。”

“什麼‘某人’?是‘她’吧,你還真是念茲在茲,無有一刻或忘。”對方抱起瞭胳膊:“常兄約我來此,就是為瞭跟我念你這一番單相思?”

常青忽略瞭他的嘲諷:“那麼,這埋在地下,隨時可能爆炸的朱雀鬼胎,卻又意欲何為?”

“你真不知?”

“……瑯琊王想開蓮心塔。”常青閉瞭閉眼:“隻要封印盡皆被毀。但若蓮心塔開,黑麒麟再出,神州必將大亂,到時候宋室江山難道還能保全?”

“宋室江山?”對岸那人連連搖頭:“可惜王爺現在命如風中殘燭,自顧不暇,又有誰能想著保全他?”

有那麼一小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常青盯著河中的月亮,緩慢地變瞭臉色。

“難道——”

“不錯。”

"那不過是個街頭巷尾傳說的童謠。王爺一世英明,卻也相信?"

"對瀕死之人來說,即使是童謠,也是救命的稻草。"

月光灑在那人肩上,照亮他薄唇微笑。猶如潛伏在草叢之中噝噝作響的一隻蛇。

“好一招借刀殺人!”常青感嘆:“檀先生,常某佩服。”

“哪裡哪裡。王爺想開蓮心塔,這心願由來已久,與檀某無關。”

“不過,王爺這回,確實是下瞭招險棋。那朱雀鬼胎如此難以控制,稍有不慎,無夏城必將毀於一旦。”河中月影波光,隨浪起伏,照得常青的面孔陰晴不定:“常某這裡倒有一個法子,不用陷無夏於烈火,也可開蓮心塔。”

“你有什麼法子?”

“麒麟血。”

這三個字甫一成形,立刻便有天羅地網,自常青身側草叢中洶湧而出。月光之下,是晶瑩閃爍的細絲,如有生命般層層湧動,而他不避不閃,任由手腳俱被縛住。

對面那個一直跟他對話的人形,早已委頓在地,重新化為一堆泥塊。那本來就隻是個傀儡。真正的檀先生此刻站在常青的身後,手中的細絲繞過他的脖頸,隻需要輕輕一動,便能割下他的頭來。

“常公子,別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進天香樓真正的目的是什麼。”檀先生咬牙:“隻可惜那饕餮看守得太緊——你也不想想,若你真能拿到麒麟血,為何這麼多年毫無動作?!”

“檀先生,不知你廚藝如何?”

常青握緊瞭手中的筆,筆尖朝後,正頂在檀先生的小腹上。筆上的墨汁一層一層,眼看穿透瞭衣裳,在朝他的血肉中滲透進去。檀先生大驚,想要抽身,那墨汁卻如有靈性,忽然開始倒退,回到筆尖之上。

他驚疑不定,卻聽得常青道:

“這麼些年,我在她身邊耳濡目染,卻也懂瞭些烹飪的道理。古人雲,治大國如烹小鮮。成事與熬湯一樣,關鍵在於火候二字。我蟄伏八年,慢慢地熬著,眼見著這碗湯到瞭滴水成珠的時候——既然她將麒麟血視作性命,我便給她另外一樣東西,甚至比性命更加貴重,隻要這樣東西在王爺手中,自然便可換得麒麟血,開蓮心塔。”

“那是何物?”

常青動瞭動嘴角,似是想要扯出一個笑意。卻最終還是失敗瞭。

“我。”

他松開瞭手中的筆。

這隻生花妙筆,之前在浮魚客棧搶奪雙生菇時,曾被朱成碧故意給弄壞過。之後常青執意不肯吃雙生菇,她也不再勸,隻是接著連續數日都不知所蹤。最後常青實在是按捺不住,也不顧頸後的傷尚未痊愈,逼著翠煙跟櫻桃兩個帶他去尋。原來那筆須得用耳鼠耳尖上的毛方能修復,一隻耳鼠耳朵上,僅有兩根白毛可用。時值隆冬,耳鼠盡都冬眠瞭,也不知道朱成碧從哪裡尋來的法子,竟然在大雪封山的蒼梧山中下瞭香餌,佈開瞭獵網。

七個日夜,共捕得三百七十二隻耳鼠,修得瞭這隻筆。

檀先生曾嘲諷說,不過是單相思。他心中卻有如明鏡:寤寐求之,輾轉反側的,從來並非他一人。

然而再珍貴的東西,隻要一放手,照樣碎如琉璃。

松手之前,筆桿曾在他指尖徐徐轉動。這一番柔情繾綣,重若千鈞。

但他終究還是放瞭手。

那筆墜落在地,立刻折瞭筆頭,裂為兩段,咕嚕嚕地滾到草叢中去瞭。草叢中傳出瞭吱的一聲,似乎是驚動瞭出來覓食的老鼠,隱約有晶亮的小黑眼睛一閃而過,很快又恢復瞭平靜。

無夏城的另一端,天香樓的二樓圓窗內,朱成碧在月光下擺開瞭棋盤,捧著本棋譜,正在自己跟自己演練。

她的這套棋子,與瑯琊王那套象牙瑪瑙的富貴貨不同,白子所用,俱是桃花形狀的糯米年糕,中央還點瞭一點櫻桃醬,而黑子,則是豆沙餡兒的芝麻糕。別人下起棋來,說“提子”,到瞭她這裡,那便是實打實地”吃子“——所有失瞭活氣的棋子,無一例外,都叫她提來吃瞭。之前白子被困,她便一連吃瞭一長串的糯米年糕,翠煙捧著饕餮形狀的香爐過來的時候,她正在打著嗝。

“姑娘倒也勤勉。”翠煙說笑:“下次再遇到瑯琊王,總不至於再將我也輸給瞭他吧。”

“趙傢小子?他倒是喜歡執黑。如今黑方占盡瞭優勢,白方眼看被逼入險境,翠煙,你可知白子接下來該如何落?“”姑娘跟我開玩笑吧。我哪裡又懂棋?“

朱成碧正要解說,一隻腦袋上頂著假發卷的老鼠卻順著案幾的腿兒爬瞭上來。翠煙嚇瞭一跳,又忽然想起來,之前的臘月,曾有駕著木制金剛的鼠王拜訪天香樓。因朱姑娘跟常公子幫忙做瞭臘八粥,鼠王為表感謝,還送瞭隻鐲子給常公子。眼前的老鼠戴的假發如此眼熟,倒像是出自鼠王的宮廷?她耐下性子,見姑娘將它捧瞭。那老鼠隻在她耳邊,吱吱幾聲,也不知道說瞭些什麼。

朱姑娘的面色便漸漸凝瞭,終至面無表情。”原來……如此……“

她忽然便出瞭手,將一枚白子生生地擠入瞭黑子的後盤。

翠煙嚇瞭一跳。她確實不懂棋,卻也知道那點四周都已經被黑子所占,四面楚歌,乃是死棋。”姑娘,圍棋不是這麼下的……“

她往朱成碧的方向瞧瞭一眼,立刻住瞭口。朱姑娘正在微笑,卻雙目通紅,隱隱有淚,額上青筋畢露。

“是這麼下的。”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從來都是這麼下的——不入死地,哪裡來的生路?”

月光照耀不到的陰暗角落裡,披散著銀白長發的女子前後搖晃著身體,斷斷續續地哼著歌。

每當她搖晃一次,都會傳來鐵鏈聲聲相擊。徐若虛因此判斷,她跟自己一樣,都在手上戴著鐐銬,銬上還穿瞭鐵鏈,固定在墻上。

唯一不同的是,這女子不知道在這裡被囚瞭多久,而他,今日才被扔瞭進來。

跟瑯琊王的那場對峙,以他胸口麻痹得無法呼吸,最終丟臉地昏過去作為告終。在失去全部意識之前,他甚至還望見那半面鬼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自己,薄唇邊抿著個滿是嘲諷的笑。醒來後,徐若虛便被鎖在瞭一間狹小的囚室當中,窄窗中射入月光,可以望見一輪即將圓滿的月亮。

原來已經是夜間瞭。

這是他恢復意識之後的第一個想法。緊接著,他從地上翻身坐瞭起來:瑯琊王才是背後主使,必須盡快將這個消息傳遞出去!阿零——

他攤開手掌,掌心中是那隻已經僵死多時的藍眼的蜂。最後一刻他用盡力氣,還是抓它在瞭手裡。

“阿零。”徐若虛輕聲喚道。

那半面鬼跟瑯琊王並沒有搜走他腕上的金鈴,如果他願意,他還是可以召喚阿零的——無論多遠的距離,他都會有所感應。凡君所命,無有不從。

但他依然記得,在地洞之中,面對那名叫伽樓羅的怪鳥的時候,阿零的戒備和僵硬。他明明如此畏懼烈火,卻還是拼命想要護著徐若虛周全。這些,他都是記得的。

徐若虛輕輕地撥弄著那些細小的鈴鐺,一個接著一個,終究還是放開瞭手。

便是在這時,叫他聽見女子的歌聲。他循聲望去,隻見囚室的另一個角落中,赫然還有一人,便是那銀白長發的女子。她貌似瘋狂,歌聲卻清越,徐若虛聽瞭幾遍,發現她來來回回,隻重復著幾句:

“開佛塔者……為麒麟主……”

徐若虛跟著她念瞭幾遍,恍然大悟,放聲問道:“這位小娘子,你唱的,可是無夏城裡的童謠?”

這首童謠徐若虛之前曾聽過,共有三十六句,每句四個字。唱的便是當初蓮燈和尚如何孤身一人對戰黑麒麟,又如何以肉身化塔,鎮住瞭這強大的神獸。每年的上元節,都有燈匠將這首童謠寫在走馬燈上,燈一圈圈地轉著,圍觀的孩子們拍著手唱:

開佛塔者,為麒麟主,一統江山,千秋鴻福。

這幾句,說的是黑麒麟在被鎮壓之前曾許下諾言,誰能再開蓮心塔,便是它的主人,它可以助他一統神州,長生不老。徐若虛當初聽瞭,以為不過是附會之詞。按故事裡所說,那黑麒麟素來桀驁,豈肯甘居人下?

但如今,在這陰森囚室之中,由一個狀似瘋狂的女人反反復復地唱出來,徐若虛也不由得打瞭個寒噤。他之前一直不明白,瑯琊王趙珩身為皇室貴胄,當以守護無夏為己任才是。若開蓮心塔,放出麒麟,隻會讓整個江南大亂——除瞭虎視眈眈的北狄,有誰會覺得這是件好事?對他趙珩又有何好處?

但要是,這童謠,說的竟然是真的呢?

他這一問,那女人的歌聲頓時中斷瞭。她轉過臉來,卻連臉上也覆蓋有發絲,隻露出一隻盯著他的眼睛。

“你是誰?”

“呃——”

“是王爺派你來帶我出去的嗎?王爺終於想起我來瞭嗎?你去告訴王爺,我種出瞭雙生菇,隻有我鶴菡,替他種出瞭雙生菇!”她朝他撲瞭過來,兩隻手尖細猶如利爪,徐若虛嚇得朝後退去。所幸那鐵鏈長度有限,她撲瞭一半,又被拽回去,終於抓在瞭地上。

“隻有我,隻有我是真愛他的!我為他折瞭翅膀,困在這裡好久好久,這裡陰暗潮濕,可我身上的蘑菇好歡喜,我也好歡喜!”她將頭抵在地上,銀色長發如波浪起伏,卻忽然抬起頭來,“我想起來瞭,他不要雙生菇瞭,他不要我瞭——現在他想要黑麒麟——他要的是長生不老——”

她面色淒惶。此刻她身在亮處,叫徐若虛看清,被頭發所遮住的半邊臉上,密密麻麻,猶如龍鱗。

竟然全是蘑菇。

徐若虛一陣反胃惡寒,又滿心憐憫,正不知如何是好,卻忽然有另一隻柔軟的手落到瞭他的後頸上。他一哆嗦,立刻就要大叫起來,卻被人捂住瞭。一位媚眼細長的姑娘站在他身側,身著櫻桃紅的褙子,正將一隻手指豎在嘴唇上,做一個噤聲的姿勢。

“櫻,櫻桃姐姐!”徐若虛輕聲喚道。他之前在天香樓學包胡眼兒蜂的時候,沒少受櫻桃跟翠煙兩個的照顧,知道她倆跟朱掌櫃的一樣,並非普通凡人。此刻見她無聲無息地冒出來,倒也沒有太吃驚。

“常公子讓我來帶你出去。”

她簡短地說,便拉瞭徐若虛的胳膊,竟是要往墻上去,徐若虛叫她一拽,身上的鐵鏈又繃緊瞭。櫻桃皺瞭眉頭,蹲下來將那鐵鏈又拉又扯,但她畢竟隻是個姑娘,哪裡扯得動。

“常公子……可是妙筆生花的常青公子?”鶴菡問道。見櫻桃點頭,她端正地跪瞭下去:“之前曾蒙公子善意提醒,無奈我執迷不悟。若再見到公子,便請替我轉告一聲:鶴菡後悔當初沒有聽公子的話,方有如今下場!“

銀白的長發在月光之下起伏,漸漸顯露出一隻翅膀的形狀。那隻半身都覆蓋瞭蘑菇的仙鶴掙紮著從鐐銬中解脫出來,撲到徐若虛身邊,啄斷瞭他腕上的手銬。

櫻桃大喜,頓時朝墻中鉆去,整個人竟然漸漸融入墻內,隻剩一隻手還拽著徐若虛不放。他回頭想要道謝,便見重重疊疊的蘑菇冒瞭出來,頃刻便將那仙鶴吞沒瞭。

接著他被拽入瞭墻中,猶如被拖入瞭沉重的簾幕夾縫之間,磚塊跟石頭暫時變得柔軟,在櫻桃面前朝兩側退開,又在他們身後合攏。即使如此,徐若虛還是呼吸困難。

“畢竟是活人。再堅持一刻,我帶你出王府。”

徐若虛忽然想起來,抓住櫻桃:“得趕緊告訴常公子,瑯琊王他——”

“公子知道的。”櫻桃沒有回頭:“公子全部都知情。他還說,讓我送你最後一程,直到他……堅持不住為止……”

櫻桃不再言語,恍惚中,她的半邊身體都在慢慢融化成墨汁。這是怎麼回事?徐若虛要追問,櫻桃卻忽然站住瞭。“公子!他們竟敢……”她聲音急切,緊接著抓瞭徐若虛,朝旁邊一推。徐若虛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站穩,定睛一看,竟然已經身在一處流水長亭的花園,再回頭,身後隻是一堵黑瓦白墻,墻上墨汁淋漓,卻再無人形。

一隻手從天而降,將他的衣服後領一拎:

“好小子,不是叫你不要再插手??”

卻是魯鷹。

徐若虛大喜過望,趕緊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魯大人,眼下我已經探明,瑯琊王想開蓮心塔,之前喪命的妖獸跟埋在地下的迦樓羅鳥,均是他所指使——“

魯鷹臉上半點兒驚訝都沒有,抓著他後領的那隻手也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我叫你不要再插手,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們這些小孩子,能不能對老人傢稍微有一點兒信心?”

魯鷹稍加解釋,徐若虛便明白過來。自從前幾年無夏城遭朱雀火焰焚燒,瑯琊王的海東青卻將朱雀逼向瞭蓮心塔,魯鷹便對瑯琊王真正的目的起瞭疑心。這些年來他一直小心留意,但卻並沒有發現瑯琊王有特別明顯的動作。直到這天晚上,一直監視著天香樓的羿師回報說,常青罕見地在入夜之後離開瞭天香樓。他親自跟蹤瞭一路,將常青跟檀先生在五虹橋邊的對話聽瞭個一清二楚。

“趙珩貴為皇傢血脈,卻如此草菅人命,為一己私欲,置整個無夏於不顧!”魯鷹搖瞭搖頭,“他卻還沒有問過我的追日弓,答應不答應!”

……這句話很帥喔,冷冰冰大叔。

魯鷹額上青筋冒起,卻忽然側耳聽瞭一陣,扯瞭徐若虛便朝旁邊的山巖後躲去。這塊巖石形狀有如盤踞的雄鷹,後面種有一叢月桂,正好垂下來,遮住二人。他們剛藏好,便聽得環佩作響,兼有女子笑語,越來越近。徐若虛自巖石的縫隙中望去,但見白衣如雪,黑發間金環閃耀,是瑯琊王的兩個貼身婢女。

“紅藕,你且說說,如今這無夏城中的男子,卻是誰生得最美?”

魯鷹皺瞭皺眉,像是覺得這話題實在無聊至極。隻聽另一個婢女回道:“那還用比?自然是我傢王爺。不過,盈袖你未曾見到,今晚來訪的那位黑衣的年輕公子,倒也……俊俏得很……”

盈袖笑起來:“你初來無夏,還沒有來得及聽說吧?那一位是天香樓的常公子,這無夏城中,不知有多少姑娘夢著要嫁給他。”

“不過,我聽他語氣,似乎已有心上人?”

“怎會?”盈袖急起來,“快,快將你聽到的一五一十統統道來!”

“我伺候之時站得遠,隻聽到幾句,裡面好些個詞,都前所未聞。我記得王爺說:‘她如此寶貝你,若聽說你在瑯琊王府,隻怕連這半個無夏城,也不夠她吞的。’我還在想,這個‘吞’字,該不會是我聽錯?那常公子便苦笑道:‘她之前在戰場上被北狄的白澤傷瞭一回,正好牽動五百年前淞陽關一戰未愈之傷,如今的她就算想要化出獸形,隻怕是力不從心。’王爺便樂瞭,調侃道:‘常公子,你便如此將心上人賣瞭?’那公子一點反駁的意思都沒有,隻說瞭八個字: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盈袖倒吸一口冷氣:“這麼說,這‘心上人’是真的?”

“還有呢,王爺又問他什麼大事,他說,‘我要那跟麒麟一起鎮壓在塔下的一樣東西。’”

“是何物?”

“‘通天引。’”

魯鷹一路聽下來,面色發青,手在山巖上越抓越緊。待聽到此處,那巖石本來就松脆,竟真的叫他抓碎瞭一角,嘩啦啦地落瞭下來。兩個婢女受瞭驚嚇,立刻便要逃走。魯鷹幹脆躍瞭出去,徐若虛隻聽得兩聲沉悶的響聲,叫做盈袖的那個便倒在瞭地上,另一個名叫紅藕的,被魯鷹拖到瞭巖石後面。

他蹲瞭下來,一臉冷酷,掏出羿字腰牌來朝那驚惶失措的婢女一舉。

“我乃巡獵司教頭。你們適才說起的那個常青公子是假的,為白澤所變,乃巡獵司追捕的危險兇犯。他被我一路追捕,這才逃入王府,恐怕會對瑯琊王不利。你這婢子,若心中還有王爺,還不趕緊從實招來?”

徐若虛驚訝地瞪他。這一番完全是胡說八道信口開河,但叫魯鷹頂著張萬年不變的冷臉說出來,居然頗有說服力。那婢子聽瞭,立刻跪倒在地,一個勁兒地磕頭。

“那假的常公子後來去瞭何處?”

“奴婢真的不知!隻是,隻是之後又忽然來瞭個小丫頭……”

“可是隻有十三四歲的樣子,梳著雙髻?兩側眼角都畫瞭紅妝?”

徐若虛忍不住插嘴。紅藕轉眼看他,滿臉驚訝:“大人如何得知?”

原來常青雖然不知去向,瑯琊王的興致卻依然很高,獨自在棋盤上佈著局,還讓那個戴面具的檀先生守在一旁。紅藕她們雖然心中嘀咕,但王爺不歇息,她們是萬萬不敢露出一絲疲態來的。就這麼快到三更時分,屋內的燈火忽然同時朝一個方向傾斜瞭三次,一時間光影搖曳,帷帳起伏,待她回過神來,屋內便多瞭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

“說來也怪,明明隻是個小姑娘,可她說話的聲音,樣子,又透著股成年女子的嬌媚。滿屋子裡,都是一種莫名的香味,讓人想起春日的芙蓉花,隻覺得懶洋洋的。她朝王爺的方向一步步走過來,我們幾個婢子想要去攔,哪裡還動彈得瞭……”

趙傢小子,我那不爭氣的賬房現在何處?那小姑娘問。

他麼,正在我府上做客,恐怕還要再盤桓幾日——瑯琊王這樣回答。

小姑娘不搭話,隻望著地上兩根銹跡斑斑的鐵鏈,那是常公子走後,檀先生再來時帶來的。上面的血跡還是新鮮的。瑯琊王聳瞭聳肩,將一枚黑子放到瞭棋盤上。

“‘他不肯留下’,王爺說,‘我讓檀先生用這鐵鏈,從他兩側鎖骨下面一點點地穿瞭過去。’小姑娘的神色頓時就變瞭,那眼睛——我從未見過那麼可怕的眼睛——像是野獸的眼,整個都在透出金光!王爺卻一點都不害怕,隻問,你可帶來瞭麒麟血?”

小姑娘卻俯下身去,伸手觸摸殘在鐵鏈上的那人的血,表情溫柔至極。她說——

“王爺這步棋,看似高明,卻實在是舍本逐末瞭。若想要長生不老。何必需那壓在塔下之物?又何必傷及佛塔,火燒無夏城?你放瞭他,我便答應你,給你做一道菜,你吃完後,頃刻便能永保容顏,與天地同壽。”

“什麼菜?”

“長生肴。”

瑯琊王點瞭點頭:“好計策。你先是騙得我放瞭他,然後再說,尋找這樣食材需要花上三年,配齊調料又要五載——本王卻是等不起瞭!”

“不必。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著要做一回長生肴,因此總留個心眼,四處搜集著材料。如今,鮫人淚,玄蜂毒,龍骨勺,都已經備下,連必備的神農鼎,也在四璟園中叫我納入囊中。趙傢小子,你好好想想,這機會如此難得,這世間,隻有我知道這道菜如何做法,也隻有我集齊瞭全部所需之物。這一道足可以驚天地泣鬼神的大菜,原本就隻缺主料瞭。”

“那主料是什麼?”

“一隻千年妖獸罷瞭。”她輕飄飄地說,露出兩側的虎牙:“難道不是近在眼前麼?”

他們彼此註視著,幾乎在同時露出瞭微笑。連一旁的檀先生都翹起瞭嘴角。

瑯琊王將扇子在手心裡一拍:“既是如此,你我就算是達成承諾瞭。隻是尊駕畢竟神通廣大,若我前腳放瞭你傢賬房,後腳你便發起火來,將整個瑯琊王府都給吞瞭。本王卻還是有些害怕。”

“你還要如何?”小姑娘不耐煩地皺起眉頭。

瑯琊王頭也不回,隻朝檀先生伸出瞭一隻手,檀先生恭敬地欠瞭欠身,將一樣東西交給瞭他——

這一番轉述,聽得徐若虛驚心動魄,不由得開口問道:“那是何物?”

紅藕像是被他嚇瞭一跳:“一,一隻帶金鎖的項圈。”

野火燎原,隨著風勢,越演越烈。

常青閉目站在火焰的包圍之中,不動,不聽,不看。

無數隻蒼白的手,自火中伸出來,哀告聲聲,叫的都是他的名字。

“公子,公子!奴傢腹中尚有三千多枚卵,隻求能緩我一日!產卵之後,便是立刻就湯鑊,也毫無怨言!”大腹便便的婦人,滿頭珠翠,跪在他的腳下。

“這條道,百十年來,一直是我族南歸的路線,今年卻不知被何人,沿途佈下天羅地網,就為瞭一個虛無的傳說,以為我族能吐出黃金,我漱金雀一族,就此滅絕瞭!”男人將懷中之物朝他舉起來。“公子,我命不久矣,可這世上,仍存一對幼鳥,求你垂憐!”

他的牙越咬越緊,簡直連額角都要鼓起來,卻還是閉著眼,直到那聲音跟影像都漸漸褪瞭,耳邊隻剩下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常青松瞭口氣,再睜眼時,卻跟一雙滿是眼淚的稚童大眼迎面撞上。

“娘,”那孩子額前一根小小的銀白犀角,瑩瑩生光,嘴裡卻隻會說一個字:“娘,娘,娘……”他喊的娘就倒在身後,犀角已經被割,是生生流血而亡。

“夠瞭!我不過隻是一個人類,就算有神筆相助,可我勢單力薄!為何你們都來找我!”

你能聽見,你能聽懂。公子慈悲,求你相助!

火焰中,無數對眼睛,獸,鳥,魚,蟲,臨死前不甘的雙眼,一對對都在望著他。

“我能做什麼?我能為你們做什麼?”他伸出雙手,手上皮膚焦黑翻卷,露出血紅的肉來。“連我自己,也剛剛死裡逃生……”

火焰中,獸群朝兩側分開,一隻全身披滿雪白長毛的獸從中間走瞭出來,親熱地舔著他的手掌。在它的前額,睜著一隻鮮紅的眼睛。常青沉默片刻,終究還是抱住瞭它的脖子,就象之前無數次做過的一樣。

“抱歉,累你慘死,都是為瞭救我——”

我不會再復活瞭,但你還能救他們。熟悉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來。你能救神州大陸上所有的妖獸。他們想要的,不過是回到靈界而已。

火焰消退,他們腳下的大地開始瞭移動,而他們懸在半空,靜靜俯瞰著——地平線上,一處青瓦白墻的小城,被護城河環繞其中。

“去無夏城。通天引跟黑麒麟一起,被鎮壓在蓮心塔下。那裡有一隻可怕的饕餮,所有靠近蓮心塔的妖獸,都被她吞吃殆盡。但唯有她,藏有麒麟血,隻需要小小一瓶,便可以令蓮心塔倒塌!”

環繞他的火焰又回來瞭。獸群的眼睛在火焰中躲閃顫抖。可怕的兇獸,他們喃喃,她吞噬我們,她能吞噬遇到的一切!

“我不害怕她。除瞭小梨,我本來就一無所有。”

啊啊,他現在想起來瞭,就是在那一刻,年輕的他給出瞭諾言。面對著神州大陸上剩餘的妖獸,面對著無數求救的眼睛。

“我會拿到麒麟血,為你們再開通天引!”

常青猛地睜開瞭眼睛,坐瞭起來。這個動作帶動瞭兩側鎖骨下的傷口,不由得一陣劇痛,叫他又跌瞭回去。

“公子!”翠煙嚇得撲過來,又趕緊查看他的傷。那兩處傷口本就猙獰,這麼一動,又流起血來。她忍著哽咽,用手絹拭著,一面恨恨道:“是誰這麼狠心,將你傷成這樣?”

常青隻是苦笑。他被檀先生穿瞭鎖骨,頸上戴瞭鐵環,囚在籠中,本來尚可忍受。待到朱成碧終於現身,卻是面若冰霜,見他受傷也無動於衷,隻扯斷瞭囚著他的鐵鏈,將他拉出來甩在地上,讓他快滾。

就跟他曾在陽澄湖細腰女的霧鏡中所見情形一模一樣。連他喉嚨中帶血腥味的劇痛,也一模一樣。

他曾最為懼怕之事,還是成瞭真。

這麼一鬧,常青肩上的傷口撕裂得更加厲害,好不容易支撐著回到天香樓下,終究還是難忍劇痛,暈瞭過去。看眼下情形,是翠煙將他救瞭回來。正在這樣想著,翠煙卻在他對面跪下瞭,將一隻錦盒高舉過頭。

“這是……”

“公子走後不久,瑯琊王府的人就將公子摔斷的筆送瞭過來。姑娘就給瞭奴婢這個,讓我守著天香樓,等公子回來。”

翠煙打開瞭盒蓋。繡著雲紋的乳白色綢緞之上,靜靜地躺著一隻用整塊天青石雕刻而成的瓶子。

麒麟血。

那驕傲的獸曾經執著如生命,如今卻拱手相讓。

或許是失血過多的緣故,常青略微晃瞭晃。他朝那瓶子伸出瞭手,卻又遲疑起來。

“姑娘她……可曾還說過什麼?”

“她還有一句話,讓我轉告公子:‘恭喜你,終於得償所願。’”

八年的等待,他朝思暮想之物,他親口給出的承諾。早在金翅鳥消逝的那個清晨,他就已經下定決心,這一路上,無人可以阻擋,即使要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如今他已經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瞭,不是嗎?離他最終的目標,隻差一步,他該欣喜若狂才是——

“翠煙?”他忽然問,“為何你在哭?”

“翠煙不曾哭。”那婢子答道,“翠煙是公子所繪,一舉一動,都是由公子心意所生。”

她抬起頭來,臉上兩行發亮的眼淚,正在簌簌而下。

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常青進入瞭蓮心塔。

他上一次進蓮心塔,還是初到無夏城不久,算起來到如今,也有八年光陰瞭。蓮燈和尚的故事在無夏傢喻戶曉,蓮心塔內的佛堂卻簡陋至極,隻有一座面目模糊,雕工拙劣的石像,盤坐在蓮花座上,腳下一盞長明的孤燈。唯一的那隻蒲團經香客長年跪拜,早就破敗不堪瞭。

常青聽人說起過,這尊石像,是在蓮心塔成型後的第二日,忽然出現在底層的佛堂之中,連同石像背後的墻上,也教人畫瞭兩句佛偈。用“畫”這個字,是因為那字跡潦草至極,至今為止,無人能夠認出。

這次,是他第二次進入蓮心塔。他在石像面前雙手合十,拜瞭三拜。

“大師,我……”

他忽然望見瞭那兩句佛偈,頓時語塞。上一次進蓮心塔的時候,他已見過,隻覺是鬼畫符一般,不知所雲。但如今,他一眼望去,卻字字句句,都逼上心來:

身為塔,心為燈,十方菩提。

生何歡,死何懼,究竟涅槃。

是她的手書。這跟一名江湖行醫學來的,開藥方用的潦草字體,沒少受他的嘲笑。八年裡,他見她寫在給櫻桃采買的物品單子上,寫在跟翠煙猜迷作詩的牌令上,甚至寫在他因為被她搶走瞭筆,最終還是沒有能夠完成的畫作上。

本來是不認得的,如今卻熟悉至此,猶如肌膚相貼,呼吸相聞,一筆一畫,都透入血脈,再也不忘。

這麼說來,想必連這石像都是她親手所雕的。難怪雖眉眼模糊,卻惟妙惟肖,神態自若,正是當初在陽澄湖底,菩提佛珠形成的光圈當中,站著的那人。

常青拔掉瞭石瓶的塞子,向前一步,將瓶中粘稠的鮮血傾倒在石像的頭頂。血流沿著石像,緩緩而下。

整座蓮心塔,都在他的四周開始瞭搖動。而自那石像的正中,忽然裂開一條發光的裂縫,竟然是將他傾倒出來的麒麟血,一滴不剩地吸瞭進去。佛塔晃動得更加厲害,連同常青腳下的地面都波動起來,他卻咬緊牙關,不管不顧地接著倒下去。

他不能停,否則他就會止不住地去想,這是五百年裡,她所珍惜的,想要守護的一切。

如今輪到他,親手毀去。

下一刻,他忽然屏住瞭呼吸,緊急地朝一側退開一步,堪堪避過飛來的箭矢。那飛箭原本是朝他肩頭射來,他一避讓,卻將手中的石瓶暴露在瞭飛箭之下,隻聽的清脆的“鏘”的一聲。那瓶子脫瞭他的手,被撞飛瞭出去。

常青立時便要跟過去搶,接下來的幾箭毫不留情,都射在石瓶周圍,竟是將那瓶子圍瞭個嚴嚴實實。魯鷹趕瞭上來,一拳揍在他肩上,正好擊在傷口上,常青頓時痛得眼前發黑,又被第二拳揍在腹部,整個人都弓瞭起來。

“忘恩負義的東西!八年瞭,便是塊石頭,也該捂熱瞭吧?虧她還口口聲聲地說信你,你卻又如何待她?”

魯鷹一邊訓斥,一邊又是幾拳。常青一聲不吭,也不反抗,任由他揍,一面卻伸手,想去抓那隻天青石的瓶子。

“我早告訴她,你不是真正的常青,你是白澤,可她就是不信!”

魯鷹想起當年白澤所殺的鏢師同伴,心頭火焰更甚,接著的一拳便使上瞭十分的力氣,直朝著常青的鼻梁而去——

卻被他接住瞭。

“我,不,是,白澤!”

他此刻已經被魯鷹擊倒在地,頭發散亂,狼狽不已,卻是雙眼發光,咬著牙道。

“不是嗎?”魯鷹冷哼瞭一聲,卻忽然開始將常青壓在下面,撕起他的衣裳來:“我知道白澤,在身側腰間,還各生得有三隻眼睛……”

黑色深衣之下,露出的白色單衣上已經滲出瞭血跡,魯鷹愣瞭一下,卻還是把單衣也扯瞭。這一下連原本凝固的血痂也一並扯瞭下來。常青渾身一抖,卻沒有反抗。

“……不讓你看上一眼,你大概這輩子都是不會死心的瞭——魯大人!”

他露出的腰側,並無眼睛,卻隻是一片醜陋的疤痕,眼看是火焰燒灼所致。

“這是?”

“我自幼便通獸語,與妖獸相交,總有旁人疑心我不是人類,乃是妖孽。待生母去世,父親聽瞭繼母讒言,竟將我跟小梨都綁瞭,要活活燒死,這傷便是那時候留下的。”他短促地笑瞭一聲:“他大概沒有料到,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延綿到瞭偏房。我跟小梨得妖獸們相助,趁亂逃瞭出來。”

“你真的是常青?”

“你說呢?魯大人……你到底看夠瞭沒有?!”

“嘖!”

魯鷹猛地扭過頭去,站起身來,將脫下來的外衣甩在瞭他的臉上。

自他們身後,傳來一個頗為遲疑的聲音:“魯大人……常公子……你倆在幹啥?”

魯鷹萬年不變的冷酷老臉,居然也一僵。想起此刻常青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簡直是失禮至極,不由得尷尬萬分。回頭一望,來人睜瞭對無辜大眼,果然是徐若虛。

他這麼一分神,常青立刻從地上爬瞭起來,動作異常迅速,搶過瞭旁邊的石瓶,兩步便邁到瞭蓮燈和尚的石像前。那瓶中尚殘有一半麒麟血,他竟是準備再倒下去。

“常公子!”徐若虛叫道:“我不知道你有什麼苦衷,一定要開這蓮心塔。眼下麒麟血就在你手中,無人能阻止你。但此時此刻,我能開蓮心塔,魯大人能開蓮心塔,甚至瑯琊王也能開蓮心塔——唯獨你不能開。”

唯你不同。

徐若虛的意思已經很明白瞭。常青卻回應道:

“我?我不過是個區區人類,暫時得瞭她的青睞而已。就算我叛瞭她,這傷也未必不能愈合。待我死後,她還有千秋萬載的壽命。百年也好,千年也罷,她總會忘記我的。”

他手指顫抖,卻還是執著麒麟血,一股腦兒地傾倒下去。蓮心塔抖得越來越厲害瞭,魯鷹跟徐若虛隻聽得鈴鈴作響,是飛簷下的鐵鈴被抖得快要散瞭架。

“……隻怕朱掌櫃的,未必還有千秋萬載的壽命瞭。”

此話一出,三人都被驚得退瞭一步。蓮燈和尚的石像一側,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冒出來個幼童,看年紀不到七八歲,身著玄衣纁裳的冕服,肩上繡著日月山紋,頭戴一頂金光閃閃的冠冕,正在前後甩著兩條腿兒。

“她把自己賣瞭,去換你回來。孤是怕美人你將來後悔,才特地提醒你的。”

幼童一本正經地朝著常青道,嘴裡卻是口口聲聲地叫著美人。常青一愣,終究還是認出瞭那隻冠冕。

“……無夏城的……鼠王陛下?”

“還是美人記得孤!也不枉孤這麼喜歡你!”鼠王笑瞇瞇地鼓起瞭圓臉。上次它帶瞭臣僚,駕著金剛來天香樓請朱成碧做臘八粥的時候,還是隻肥得猶如一隻老貓,要靠抬才能移動的巨型老鼠,誰知道化為人形,卻隻是個孩童?

“你剛才說,朱掌櫃用什麼換的我?”

“她應瞭那人類王爺,要給他做長生肴。”

“不可能。”常青皺眉反駁:“長生肴的主料需得是存活千年以上的妖獸,這無夏城裡,哪裡去尋?連整片神州大陸上,也不過是寥寥無幾——除非我放出黑麒麟來……”

鼠王緩緩搖頭。

“這城裡一直都是有著另一隻跟黑麒麟一樣超過千年的妖獸的。美人你當真不知?”

常青的臉色便漸漸地白瞭,兩側的肩膀都在發抖,就好像止不住的寒顫。這個夜裡,他先是遭檀先生重創,剛才又被魯鷹揍瞭一頓,卻是第一次面露驚惶。

“是真的。”徐若虛道。常青猛地扭頭盯著他,那眼神如此可怕,教徐若虛不由得退縮瞭一下,又接著說:“我跟魯大人抓瞭個王府的婢子,她親耳聽見朱掌櫃對瑯琊王說——”

常青隻覺得雙耳都轟轟作響,猶如雷鳴,是心跳一下一下,撞在胸口,幾乎要破胸而出。他快要聽不清徐若虛在說些什麼,但卻依舊能辨識出他的唇形。

恍惚間,金眼紅妝的少女立在他面前,露著小小的虎牙,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難道不是近在眼前嗎?

“……好狠的兇獸……”常青喃喃。

“我曾聽阿零說起,常公子在妖獸間頗有令名。凡有求助者,公子均傾力相助,從不推辭?”徐若虛朝他一抱拳:“如今有一隻饕餮,重情信諾,五百年間日夜守護蓮心塔,從未懈怠。現下她身陷險境,恐有性命之憂。常公子,我便替她向你求救,如何?”

常青沒有回答。他將裝著最後一點麒麟血的瓶子塞入瞭袖中,轉身立刻便要走,卻被魯鷹攔住瞭。

“你如今這個樣子,又摔壞瞭筆,如何能進王府救人?還是我去……”

“魯大人,此事好像與你無關吧?”

“咳。”魯鷹梗著脖子,頗不自在地望向遠處:“冤枉你這麼些年,就算是道歉吧。”

常青萬萬沒想到他能說出這種話來,一時間竟然被噎得不知如何應對。鼠王卻在一旁開瞭口:

“是說那隻生花妙筆麼,已經叫孤給修好瞭。”

他伸手自袖中將那隻筆取瞭出來,朝空中高高拋起。

常青大喜,道瞭謝,正待伸手去抓,鼠王卻接瞭筆桿,拿得遠遠的,另一隻手托瞭下巴,瞇瞭眼看他:“從這個角度看起來,美人真是越看越好看啊!之前孤送你的鐲子,為何不見你戴?害得我又派屬下去天香樓取瞭一趟。”

“朱……她曾說,這鐲子是鼠王備給未來王妃的。”

“正是。”

“蒙君厚愛,可在下是男子。”

“沒事兒,孤不嫌棄你。”鼠王燦爛地笑著。

“……”

“你可要想好瞭。跟孤在這裡閑磕牙的功夫,那饕餮說不定早就被煮得熟透瞭。”鼠王慢吞吞地自冕服內取出一物,正是他初次見到常青時送他那隻玉鐲:“為孤王妃者,即可號令全城三十六族鼠族。孤為博王妃一笑,便是江山也拱手送得,一隻小小的筆,又算得瞭什麼?”

魯鷹忍到此刻,終於還是開口:“荒唐!世間哪有男子為妃的道理!”

“沒錯。所以孤讓他想好瞭。”

一瞬間,幼童的臉上,浮現出獸臉猙獰:“好好想想,為瞭救她回來,你願意付出多少代價?”

“你這是趁火打劫!”徐若虛抗議,卻被常青伸出一隻手,擋在他胸前。

“我答應你。”

“常公子!那朱掌櫃——”

“她麼……”

徐若虛站在常青身旁,望見他眉目含情,眼波流轉,整張臉都亮瞭起來。伴著這個“她”字的,是實打實的溫柔淺笑。就好像他此刻身邊是煙柳環繞,春桃芬芳,而他朝思暮想的那人,笑語晏晏,就在身邊。

可他接下來說的話,卻是:“她啊——此刻,當是恨我入骨吧?”

墨汁從筆尖滴落下來,積在地面上,卻隻是不散,一層一層,疊出的是一座六棱七層的袖珍佛塔。緊接著以佛塔為中心,又有六根細細的墨線朝不同的方位延伸開去,如有生命般,分別自動繪出瞭五虹橋、四璟園、寒潭寺……

“正如徐若虛所說,護著蓮心塔的封印共有六個,眼下已有兩處被毀,而其餘四處,全都教趙珩埋下瞭朱雀鬼胎。那鬼胎極易爆炸,還得請魯大人,無論如何要勸說曲焰姑娘,盡力安撫。”

那墨線還在繼續朝空白處延伸,一棟又一棟建築被編織出來,整個無夏城纖毫畢現:七十二坊,一百三十五座石橋,人潮湧動的花市,騾馬市,城東最為集中的酒樓食肆,樓前還搭著淡青色的戲棚。接著便是層層疊疊的青瓦白墻,被護城河一分為二……

“瑯琊王想要一出大戲,我們就成全他。鼠王陛下,還請全城鼠族多方配合——”

常青的話說到一半,卻忽然中斷瞭,手中的筆也掉在地上。

正在成型中的無夏城顫動起來,重新融化為墨汁。他捂住瞭胸口,衣襟上暗色的血跡在一點點擴大。

徐若虛勸說道:“常公子,你有傷在身,不要勉強……”

魯鷹搶過去查看:“這又是何時斷的肋骨……”

“本來沒斷的,剛才叫魯大人揍斷瞭。”常青冷冷回應,回手再去抓那隻筆。

“唉唉啊,美人受傷瞭,孤真是心疼。”鼠王托著下巴在一旁看著:“不過啊,若隻是想要畫出整個無夏城,美人你手裡,不就有一樣可瞬間增強功力之物嗎?”

常青回頭看他,他無辜地努瞭努嘴。

“喏,那瓶麒麟血。”

瑯琊王面前擺放著一隻玲瓏剔透的水晶盞。

盞內湯色全然透明,散發著溫煦的鮮香,盞的底部,靜靜地躺著一隻少女的小手,猶如一朵被摘下來,又被浸泡在湯內的盛開著的梔子花。

“那饕餮說,這湯底,是她層層過濾,共有三十道工序,確保沒有一點雜質,卻保持瞭全部由血肉中熬出來的精華,才有如今的透明。”檀先生立在一旁,欠瞭身解說:“這隻手連骨頭都一並酥爛瞭,卻依舊保持形體不散,待會兒是必須連骨帶肉,全部吃掉的。”

若換瞭旁人,如此駭人場景,隻怕是要當場吐出來。瑯琊王面上卻紋絲不動,隻舉起筷子來,點瞭點頭:“她倒是費心。”

這一道長生肴他吃得是慢條斯理,果真連著骨頭都嚼爛瞭咽瞭下去,最後還端起盞來,將全部的湯都喝的一幹二凈。待他放下盞來,兩側額角都是薄薄一層細汗,隻是閉目不語。

“如何?”檀先生緊張地問。

瑯琊王沒有答話,凹下去的面頰,眼看著一點點地豐滿起來。他欣喜地伸瞭手,打量著指甲上重新充沛的血色,又取下頭上的玉冠,散瞭滿頭黑發下來——

“可還有一絲銀絲?”

他一面問,一面站瞭起來,在室內嘗試著走瞭兩步,哪裡還有病重的樣子?隻覺得四肢百骸都充滿瞭力量,面上肌膚豐盈,瑩瑩生光。

“恭喜王爺!”

瑯琊王尚未來得及大笑出聲,耳邊便傳來一陣遙遠的爆炸聲。他跟檀先生站到窗邊一望,有火光直刺入夜空,伴隨著滾滾煙塵,隻消一會兒,便朝四面蔓延開來。緊接著是人聲喧嘩,竟然連王府內也充滿驚惶的喊聲。一個女子的聲音在門外哭著:

“王爺,寒潭寺跟四璟園忽然被人炸瞭!整座王府都是老鼠亂竄,還學人行走,嘴裡口口聲聲說什麼,麒麟王就要回來瞭——王爺,王爺,這裡住不得瞭!”

“沒錯,那混世魔王將要再臨。你們還是收拾細軟,各自逃命去吧。”

他待得門外沒瞭動靜,轉頭問道:“不是說要等到天亮,明暗相交的那一刻再開塔?”

檀先生面露惶恐:“並非屬下所為!”

“罷瞭。那朱雀鬼胎本來就易爆,提前開便提前開吧。吩咐下去,本王即刻要去蓮心塔——”

下一刻,原先被那女子守著哭瞭一陣的門轟然炸裂。撕碎瞭門扉,沖進室內,蔓延開來的,竟是些氣勢洶洶的粘稠陰影,還夾雜著咆哮聲:“言而無信!”

檀先生擋在瞭瑯琊王身前,將一隻不過手掌大小的木制的饕餮傀儡舉瞭起來。那饕餮是他親手一點點削制而成的,已經失瞭一隻前臂,脖子上一枚袖珍的黃金質地的項圈閃閃發光。

他揪住瞭那饕餮傀儡的脖子,朝旁邊狠狠一扭。

那陰影猶如海潮,本來已經快要撲到他們眼前,此刻迅速退瞭下去。朱成碧從陰影中滾瞭出來,捂著脖子還在咳嗽:“不是說好,不傷無夏城!?”

瑯琊王站到她身邊,俯視著她。他朝檀先生招瞭招手,後者將饕餮傀儡放在瞭他的手心裡。

“本王隻說把你傢賬房還給你,什麼時候說過會不引爆朱雀鬼胎?”

一隻優美修長的手按著那傀儡的上半身,另一隻卻在將整個下半身朝一側用力翻轉著。就好像有同樣的無形的巨手也施加在朱成碧身上,她被壓在地上,完全無法動彈,整個身體都被翻轉成詭異的角度。

“本王這一生,不知道有多少次差點兒病死,日復一日地躺在床上,被喉嚨裡的血塊嗆得無法呼吸。總以為下一刻就要死掉,卻一次又一次地活瞭下來。”

瑯琊王語調閑適,猶如在話傢常。手上的力道卻完全沒有松懈,隻聽的手中的傀儡咯吱作響:“每一次,本王自鬼門關上熬過來,都會平白生出些惡意,總想著要找一個旁人,也叫她嘗嘗我嘗過的苦楚。”

隻聽咔嚓一聲,他活生生扭斷瞭饕餮傀儡的脊背。朱成碧發出瞭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剛才一直在顫抖不止的雙腿忽然一下子軟瞭下來。

“如何?是不是半身都毫無知覺?簡直生不如死?”

瑯琊王抓起瞭她的頭發,將她扯得不得不仰著頭:“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人,若是見到你狼狽成這個樣子,可還會回頭看你一眼?”

她沒有回答,一雙大眼雖然是睜著的,卻毫無光澤,隻剩空洞,像是已經痛得失去瞭知覺。

瑯琊王頓時覺得無趣,松手站瞭起來。

“王爺何不直接告訴她,是常青將她給賣瞭?”檀先生在後方說。

“黑麒麟已經是囊中之物,我又何必多嘴?再說,阿瑗之事本王還欠她一個人情,這下就算還瞭吧。”

那孩子蜷縮著身體,在包繞著自己的火焰當中哭泣著。

她走得越近,就聽得越清楚。它在哭著被亮光灼瞎的眼睛,哭著終日不得自由的痛苦,哭著久遠的,幾乎已經遺忘的夢境——在夢中,它曾被溫柔的歌聲所環繞。

她揪住身邊之人的衣裳後擺,再也不肯朝前一步。那人察覺到她的異樣,蹲下身來,好跟她的個頭平齊。

“焰兒,我也不忍逼你面對這朱雀鬼胎,但如今整個無夏城危在旦夕,還是請你無論如何得想起來……”

想起什麼?她瑟縮瞭一下,習慣性地將大拇指放到嘴裡吮著。他見瞭這個動作,不由得長嘆瞭一聲。

自她重生以來,這人類一直陪在她身邊,起初她對他又驚又懼,沒少啄他的手指。可他包好瞭手指,又過來給她換水換藥,到她化出人形,又是他帶她去買新衣新裙,日日給她梳頭。他總盼著她能想起來,可她實在不知道該想起什麼。但眼見著他這麼愁眉不展,連帶著她也要愁起來。

“那孩子在哭。”她把大拇指拔出來,吞吞吐吐地說:“魯叔叔不喜歡它哭……”

“是的。”他轉瞭頭,去望懸在他們頭頂的朱雀鬼胎。他表情嚴肅,整張臉猶如刀刻斧削一般:“真是喪盡天良!”

一個念頭猶如雷霆,劈開一直以來包圍著她的黑霧:那表情,她之前曾經見過的!忽然間,她發現自己身在半空,正急速墜落,而眼前這人緊跟著撲瞭下來,緊緊地抱著她,說——

但求同死。

她打瞭一個寒顫。

黑霧重新合攏,剛才的光影猶如清晨的夢境一般消失瞭。她拼命搜尋著它留下的痕跡——隻剩下一段曲調,她曾經為他彈奏過……很多很多次……

“是的,焰兒,是這個,你想起來瞭?”

他一用力,竟然將她整個都高高舉起。他如此歡喜,雙眼發光,隻看得到她,所以沒有能夠察覺到,這動作驚擾到瞭身後的朱雀鬼胎。它睜開瞭佈滿白翳的瞎眼,深吸瞭一口氣。

然後開始瞭劇烈的咆哮。

數道漆黑的劍閃著寒光劈瞭下來,卻在離徐若虛的鼻尖隻有一寸的地方堪堪停住。

站在後方的檀先生略微皺瞭皺眉頭。這十二隻鐵甲傀儡是他新作,從盔甲到手中所持重劍,均是玄鐵所制,他留到最後,原是準備護送瑯琊王到蓮心塔這一路上,以備不時之需的。誰想到他們一進蓮心塔,這膽大包天的徐秀才盤腿坐在蓮燈和尚的石像之下,自稱已經等候多時。這豈不正是天賜良機,正好用這自王府地牢逃走的嫌犯的血,來給他的鐵甲傀儡開刃麼?

他驅動瞭頭三具傀儡,它們邁開腳步,鐵甲撞擊作響,將徐秀才團團圍住,卻在最後一刻停止瞭動作,任檀先生如何驅使,都再無反應。他又驅動瞭三具,竟然也是同樣的結果。

徐秀才隻是坐在原地不動,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你果然是會點兒妖法,否則怎敢一人在此?”

“什麼妖法?”徐若虛撲哧一聲:“別蠢瞭,另外你也說錯瞭,我怎會是一人?”

一隻藍色眼睛的巨蜂從他袖中鉆瞭出來,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朝鐵甲傀儡的關節縫隙之間鉆瞭進去,消失不見。徐若虛舉起瞭右手,腕上金鈴兀自閃光。

“阿零!”

自佛堂的各個角落,埋伏多時的蜂群應聲而出,先是將他身邊六具鐵甲傀儡圍瞭個水泄不通,再過一陣,蜂的數量卻漸漸減少,竟然是全部鉆入傀儡之內。這六具鐵甲傀儡忽然有瞭生命一般,回過身去,高舉起手中鐵劍,朝檀先生砍去。

檀先生連忙驅動剩下的六具鐵甲傀儡抵抗,徐若虛卻一閃便失去瞭蹤跡。他有心要將這該死的秀才找出來,卻無暇分心,隻聽得聲聲對話從後方傳來:

“王爺!你被騙瞭!就算你們炸瞭全部封印,放出黑麒麟,他也不會認你為主!”徐若虛急急道:“現在收手,還來得及救無夏城!”

瑯琊王發出一聲嗤笑,卻並不理會。

“不瞞王爺,在下一直養得有一群玄蜂,可化人形,便是阿零。什麼妖法之類,都是因為阿零在暗中助我罷瞭。這些日子,阿零離瞭無夏,千裡迢迢地去瞭北狄,探聽到瞭他原來的主人,北狄的大薩滿跟妖獸白澤的對話。原來那首流傳甚廣的童謠是由妖獸白澤親自潛伏進無夏城所散佈的。他們不過是想利用你放出黑麒麟,制造混亂,好趁機揮軍南下而已!”

檀先生著起急來,索性丟瞭那些傀儡不顧,也想要趕到王爺身邊去,可一具傀儡生生擋在瞭他的跟前,手中鐵劍揮來,他不得不躍開躲閃,同時握住瞭腰間的烏鷲刀。

他曾經是譚一鷺的時候,由王爺所贈的刀。自他恢復記憶,成為檀先生之後,便再也沒有用過。

“是麼?”瑯琊王的聲音遙遙傳來,是在問檀先生。

“王爺休得信他!屬下對王爺一片赤誠,天日可鑒!”

“好,”瑯琊王應道:“我信你。”

但那該死的徐秀才,還在一字一句地說下去:“是麼?阿零還親耳聽到那白澤說,為保證此事順利,他還派出瞭一名擅長操縱傀儡,又懂得制作朱雀鬼胎的奸細。此人胸前有一隻雪白掌印,正與封印那鬼胎所用的掌印一模一樣——你可敢讓他脫衣核查?”

檀先生所操縱的鐵甲傀儡,原本已經將另外六具被蜂群所控的傀儡砍成瞭幾段,可此話一出,他手中鐵甲傀儡的動作,都在同一刻出現瞭停頓。

“……你不是說,那是為修煉功法,走火入魔,不慎弄傷瞭自己?……難怪你要提前開塔……”

瑯琊王一步步朝他走過來,說到一半,忽然仰天摔倒。還是檀先生搶過去接住他,才沒有讓他摔破頭。他此刻才察覺到瑯琊王身上的異象。他分明是肌膚充盈,內在生光,卻四肢僵硬,正在一點一點地冰冷下去。那雙桃花眼死死地盯著他。

“你到底,有沒有,騙過我?”

“王爺!”

“有沒有?”

檀先生咬起牙來。“沒有!”

瑯琊王長長地出瞭一口氣,朝伸出手來,似乎要當場掐死他,又似乎是要摘下他臉上的面具。

“我倒寧願你隻是譚一鷺……”

所有的鐵甲傀儡忽然在同一個瞬間萎頓於地。那個不知道是檀先生還是譚一鷺的人跪在原地,一枚羊脂玉質地的小小人像躺在他懷中,還保持著朝他伸手的姿勢。

常青再次見到朱成碧的時候,她已拖著兩條腿在地上爬瞭一陣,衣裙都已磨破,身後的一路上星星點點,都是血跡。可她全然不顧,正撐起上半身來望著窗外。金黃的光焰映照在她臉上,她發髻盡都散瞭,臉頰薄薄一層冷汗,嘴裡卻在喃喃:

“無夏城在燃燒……不知又要死傷多少人……”

“虧我還一直以為,你對人類的性命,從來不掛在心上。”

常青嘆道。她聽瞭他的聲音,渾身隻是一顫,卻並不回頭看他。裙擺之下,又有陰影起伏,她形體顫動膨脹,竟是想要勉強化出獸形來。卻不知為何,叫頸上的項圈一勒,又退瞭下去。

常青急瞭起來,兩三步便奔過去拽她:“你如今傷成這個樣子,如何能吞得下那朱雀焰?”

“上次隻是一處火焰,差點燒掉半個無夏!如今有四處!不能再有更多的朱雀鬼胎爆炸瞭!”

她掙紮起來,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是假的!”常青按住她:“那是我畫出來騙瑯琊王,好讓他離開王府,去蓮心塔的!火焰!爆炸!還有呼救的人群,全都是我畫的——我給他畫瞭整整一座假的無夏!魯鷹眼下去找曲焰安撫那朱雀鬼胎瞭,你且安心……”

朱成碧略微安靜瞭一點,緊接著又想起來:“你的筆早壞瞭!”

“鼠王替我修好瞭!”

“那也不可能,你有傷在身,如此短的時間內,如何能畫得出來?”

“所以我喝瞭你給我的麒麟血!”常青想要掀開她的裙子查看傷勢,偏偏她根本不聽,還在他懷中胡亂掙紮,他心煩意亂地吼起來:“我全都喝瞭,一滴不剩!才能在一個時辰之內增強妙筆生花之力。你現在別亂動瞭!讓我看看——”

他忽然啞口無言。早在他進來的時候,便見她姿勢怪異,兩條腿都拖在地上,癱軟無力。等他真正看到她雙膝,均已鮮血淋漓,眼看是在地上生生磨出來的。

“不痛的。”她見他神色有異,反過來安慰道,“我脊骨已斷,一點都不痛的。”

劇痛驟起。常青隻覺得瞬間有利刃刺入胸腹,將自己整個削為兩半,隻消一低頭,便能望見活生生的心臟,就在腔子之外蹦跳。他不由得一陣眩暈,雙耳轟鳴,伸手想要抓她的手,落手之處,卻隻是一隻空蕩蕩的袖子。

“……你用瞭什麼做的長生肴給他?”

如此關鍵的問題,他應該見到她的第一眼便問的,卻非要等到此刻,用這樣可怕的方式察覺到真相。他還記得她曾伸向他的那隻手,晶瑩剔透的小指上,曾有紅線纏繞,明明當時隻要一伸手就可以握住——

“你用瞭什麼!?”

朱成碧怔怔地望他,接著卻忽然展顏一笑。

之前她在蒼梧山中,為瞭捕捉耳鼠為他修筆,曾在雪中蹲守瞭七日六夜,不曾動彈過。等他終於尋到她,遠遠地隻望見個雪團子,閃著對金光閃閃的獸眼,見他出現,歡喜得哎呀一聲,便要站起來。可她忘記自己蹲伏太久,腿早就麻瞭,剛站起來,又沒頭沒腦地摔瞭下去。等他趕過去把她拎出來,她已經沾瞭一臉的雪。他絮絮叨叨地替她擦掉雪沫,一點一點地,露出下面明艷動人的一張笑顏,看得他隻是一愣。

誰想到如今她的笑容,竟然比那時,還要耀眼,猶如烈日熊熊,不容逼視。

“你回來瞭。”她輕聲道。

烈焰襲來如此突然,魯鷹根本不及躲避,隻顧得上將曲焰護在懷中。

他心道這下要被烤作焦炭,等瞭許久,卻隻覺得周身暖洋洋的,睜眼一看,他懷中那個稚嫩的小女孩生出瞭一對流動著火焰的翅膀,將他猶如雛鳥般護在下面。她抬頭望著鬼胎,神色淒惶,接著便開始瞭歌唱。

是之前曲焰用箜篌彈給他,好讓他靜心定魂的曲子。他卻從未聽她用朱雀的歌喉唱過——

她唱著曾經給出過的承諾,唱著永不再來的夢境:睡吧,我的寶貝,媽媽就在這裡。我哪裡都不去。睡吧,我向你保證,當你醒來,便會破殼而出,你將陽光中展翅高飛……

曲焰的眼中積滿瞭淚水,但她將這謊言一唱再唱,直到那鬼胎閉上瞭眼睛,沉沉睡去。它的形體朝中間萎縮下去,終於成為一枚焦黑的,還在冒著青煙的蛋,從封印當中掉落在地。

“……十卵也未必能造一隻鬼胎,北狄卻能造出四隻來。這麼說,我族竟未全滅!”

魯鷹察覺到她語氣的變化,不由得渾身發僵:“你,想起來瞭嗎?”

檀先生的肩膀抖瞭一陣,忽然停瞭。他伸瞭一隻手,摳著臉上的那副面具。那面具粘得緊,他發起狠來,竟是將它帶著皮肉一並撕瞭。轉過來朝著徐若虛的臉上鮮血直流,說不出的可怖。

“當初我真不該留你一條命。”他慢條斯理地說,攤開雙手,手中空無一物,隻是動瞭動手指。徐若虛之前曾不受控制的那隻手臂,立刻自己便朝空中舉瞭起來,腕上的金鈴震動,聲聲作響。

徐若虛心中大叫不好,一張口,喊出的卻不是自己的聲音:“出來!”

玄蜂群應聲而出,在他們之間的地面上團團相聚,最後匯聚成瞭人形——單膝跪地的異族少年,茫然地睜著對藍眼。

正是阿零。

“金鈴在我手中,誰是你的主人?”

不,不對,這不是我,不是我要說的話!

徐若虛在心中狂喊,但他如今不僅是一隻手臂失去瞭控制,連雙腿都不再是自己的瞭,帶著他一步步走到阿零前面,幾乎要將金鈴按到他的額上。阿零的眼神澄凈無比,映出的隻有他。

“是你。”他柔聲回應。

“是嗎?”檀先生呵呵地笑起來:“讓我想想,是命令你殺掉自己的主人——不,這點子還不夠好,還是這樣更棒一些:聽著,你命令他,從現在開始,無論你對他做什麼,他都不能反抗,也不能逃開。”

徐若虛重復瞭他的話。接著,他便眼睜睜地看著那隻不受控制的手,從倒下的鐵甲傀儡中拆出瞭一截碎木,又放到長明燈的火焰之上,耐心地等待著,直到火苗沿著碎木舔拭而上,燃成一團耀眼的光焰。

“不!”徐若虛意識到他要強迫自己做什麼,猛地喊瞭出來。

“我聽說蜂群無所畏懼,卻唯獨畏懼烈火——你也來嘗嘗,此刻我心頭燒灼的滋味吧!”

自始自終,阿零都沒有逃走。

徐若虛親手持著那火炬,朝阿零的胸腹之間插瞭進去。他滿臉是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阿零的面色卻始終很平靜。被火焰燒死的蜂從他體內掉落出來,那副身體之中出現瞭一個可怕的空洞。

可阿零沒有丟下他,一人逃走,甚至沒有嘗試著攻擊他。連望著他的眼神都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千萬人中,他還是隻認得徐若虛一人。

“——這是不對的,阿零。我們,是兄弟。”

徐若虛艱難開口,他伸瞭另一隻手,直接抓入那團正燒灼著阿零的烈火。他聽到檀先生在後方痛呼一聲,對他的鉗制又減輕瞭一分。

“連我都傷你,連我都叛你——這是不對的!”

他咆哮,緊接著閉瞭雙目,一頭撞入火焰當中。

“阿零”這個存在已經殘存無幾。

來到無夏之後的幾個春天才被孵化出來,補充進來的新生玄蜂,全都已經零落在地,一個接著一個地在他的意識當中消失。但另一個聲音卻強硬瞭起來:是當他還是剛剛被馴化的野生玄蜂,被捏在北狄薩滿手中時的那部分核心,還未受到波及。

怎麼瞭?如此任人宰割?為何我們不反抗?為何我們不殺掉他?

不能殺人。我不再是殺人蜂瞭。他說的。他向我保證的。

懦夫!你這樣根本無法保護他。那聲音越來越強,越來越響亮。還是我來吧——從這一刻開始,由我來接手!

一隻手擋在瞭徐若虛和那火炬之間。

他含淚抬頭,卻被那手用力一掃,整個人飛瞭起來,摔在地上。阿零拔掉瞭插在他胸腹之間的火炬,甩在一旁,更多的蜂自隱秘之處飛來,填補瞭他身體上那個可怕的空洞。他藍眼閃爍,面無表情,隻一瞬便到瞭那叫檀先生的人身後,漆黑的毒針已經穿過瞭那人的胸口。

檀先生大叫一聲,徐若虛頓時覺得身上的壓力全部消失瞭。阿零那邊將毒針抽瞭出來,卻帶出不少飛舞在空中的木屑。這個叫做檀先生的人,竟然連自己的身體,也做成瞭傀儡!阿零跟徐若虛都是一愣,檀先生趁此機會將那羊脂玉的雕像抱在懷中,轉身便逃。

徐若虛想追,卻被阿零攔住瞭。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緩緩地橫過瞭毒針。

“暗殺任務對象,無夏城的徐若虛。”他機械地吐出這些字句:“你果然壞瞭我北狄大事,你果真引來瞭烈火,燒灼我們。我們真該在五年前就殺掉你的。”

常青這一生,做過無數次艱難的決定,卻從未悔過。

那雪白的獸待他如友,他便以友敬之;妖獸們向他求救,他便竭力相助;父親要置他於死地,他便從此斷瞭父子情分,隻當那一場大火燒盡前緣,從此重生。

唯有這隻饕餮,總是讓他亂瞭方寸。

他原想,待她交出瞭麒麟血,讓自己開瞭蓮心塔,重新打開通天引。他就算是完成瞭跟妖獸們的承諾,讓它們回到靈界,到那時,她發起火來,無論是要將自己千刀萬剮,還是活吞下肚,他都毫無怨言。

但他從未想要傷她至此。他原是寧可自己受傷,也舍不得傷她分毫的,如今卻因為自己的緣故,令她叫人折辱至此。如今他才知道悔恨滋味,如同燒灼的木炭梗阻在喉,胸腹之中翻江倒海,仿佛隨時都要嘔出一口血來。她在他懷中,安靜無比,隻有那笑容灼人,他隻得將她的頭朝自己懷裡按下去,再不敢直視。

“是我錯。”他反反復復,隻有一句:“是我錯。”

她身軀本來就嬌小,如今失瞭一臂,更是輕若無物,似乎隨時要從他臂間蒸發消失。

“但你回來瞭。”

“……是,我回來瞭。從今往後,我哪裡都不去瞭。”

“可我已經沒有麒麟血瞭。“

“不為麒麟血。隻為你。“

他見識過無數妖獸,卻未再見有任何一隻,再能與眼前這一隻相比。如此剛烈,如此驕傲,如此任性,卻又如此美麗。令他心甘情願,俯首稱臣。

朱成碧退開一點,抬頭看他,接著又再靠過去,將頭歇在他肩上,滿足地,長長的嘆息瞭一聲。到此刻,他們兩個都是疲憊不堪,傷痕累累,如同風暴過後幸存下來的一對鴛鴦,終於能夠心意相通,耳鬢廝磨。

有那麼短暫的一瞬,她的唇自他唇上拂過。翩若驚鴻,輕如落花的一個吻。常青之後回想起來,甚至會懷疑,這個吻是否真的存在過。但當時,他還在心跳不止,便聽得她說:

“八年來,我一直在等這個問題的答案,如今已知你心意,死而無憾瞭。”

死?這個字裡包含著的不祥意味讓他忽然一陣惡寒。誰提到過死?有誰要死?為何她會忽然提到死這個字——

“好惡毒的兇獸!”

常青一僵,將她護在身後,轉身面對忽然出現的檀先生。他半邊臉上都是鮮血,面具已經蕩然無存。

“你做瞭什麼?!”他手中捧著一尊羊脂玉的小像,朝朱成碧質問道。

朱成碧在常青背後冷笑一聲。

“這倒是有趣瞭。看來趙傢小子果真有九尾狐的血統,換瞭常人,到瞭此刻早該化為一灘黑水瞭!”

“你竟然在長生肴中下毒!解藥何在?”

“沒有毒。”她兩側眼角越翹越高,發間隱約有角刺破瞭血肉在生出來:“隻是一隻吞噬過痛苦哀嚎著的無數妖獸的饕餮身上,割下來的血肉而已——你當饕餮的肉,是那麼好吃的麼!!我跟趙珩這局棋已經塵埃落定,是我贏瞭!”

“你!”檀先生恨恨咬牙,將那玉像收入懷中,卻重又拿出一隻木制的饕餮像來,常青忽然意識到,那頸項上所戴的項圈,跟朱成碧此刻所戴項圈一模一樣。

“我再問你一遍,如何解法?”

“哪兒有什麼解法?我曾應過他,要讓他’永保容顏,與天地同壽’,眼下可不正是夢想成真,可喜可賀——”

她忽然止住瞭聲音。檀先生在對面,已經幹凈利落地擰斷瞭那隻饕餮傀儡的脖子。常青猛地回頭,朱成碧脖子上的項圈也發起光來,正在朝內緊縮,將她勒得氣若遊絲。

“快……走……”

她反手抓住他的衣領,竟有如此大的力道,將他朝窗外一扔。他身不由己地朝下墜落,卻依然死死地望著她的方向,眼睜睜望著那項圈收縮到極限,將少女的頸項完全撕裂開來。

接著便是無窮無盡的粘稠陰影,自那殘破身軀之中噴薄而出。

漆黑的毒針已經刺穿瞭血肉,針尖之下便是心臟,卻不知為何,並沒有更進一步。

蜂毒之下,徐若虛隻覺得一陣陣的眩暈,不由得癱軟在地。阿零壓在他的上方,眼神閃爍,卻是在看他腕上那串金鈴。

“阿零,對不起,我不該傷你。“徐若虛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狠狠地扯斷瞭系著金鈴的細繩,細小的鈴鐺,連同蜂王的頭顱,一齊散落在地:”這樣的事情,以後不會再發生瞭。以後,再沒有人是你的主人。這些年來,你從我這裡學會的東西已經夠多的瞭。從此……“

他的手本來已經癱軟無力,卻硬是要抬起來,放在阿零僵硬的面頰上。

“還你自由。“

該說的都已經說完,徐若虛以為自己這下可以放心大膽地暈過去瞭,沒想到胸口傳來一陣奇異的觸感:阿零愣瞭一陣,竟然虔誠地低瞭頭,輕輕地舔瞭舔他傷口處流出來的血。

“徐若虛。“他擦瞭擦嘴角的血:“你還是那麼不好吃。“

“老子早就跟你說過不好——“徐若虛忽然反應過來:”咦咦咦咦咦咦?你回來瞭?“

體型龐大的怪獸聲聲哀嚎著,肆意踐踏著無夏城。

跟之前走水時候吞吃著火房屋的怪獸一樣,它的身軀是由波動著的粘稠陰影組成的,但此刻,在身軀前端,並沒有頭顱,隻有一個層層鼓動的畸形巨口。它就像是瞎掉瞭一般,在無夏城中沖撞,所過之處屋舍倒塌,磚石飛揚。

魯鷹立在蓮心塔前,眼見得這怪獸離天香樓越來越近,終於一口咬在樓上,連那雕著山桃的圓窗都叫它吞下去一半。巨口之中利齒翻動,將所咬之物吞瞭下去,接著朝向天空,發出充滿痛苦的嚎叫。魯鷹將肩上的追日弓取瞭下來,放在塔前。弓身上所刻的太陽紋章,忽然發起光來,整個弓身迎風而長,轉眼間竟達五丈多長,連其上寒光銳利的箭矢,亦長達三丈。

這柄後羿當年所用,曾射下過烈日金烏的神器,終於顯露出全貌。

魯鷹全心操控著追日弓,待那怪獸逼近,一點一點地拉緊瞭弓弦,瞄準的是那張貪得無厭的巨口。

“不可傷她!”

“難道要任由她踐踏無夏城?”他並未回頭,隻是反問出現在背後的常青。

“我第一次見她時,她也是如此,盤踞在天香樓頂。她隻是餓得狠,也痛得狠瞭,才會如此。”常青抬頭望著那怪獸,“給她吃點兒東西,她就能安靜下來瞭。無論如何,請讓我一試!”

魯鷹沉默一陣,終於放松瞭弓弦:“……好吧,但若她傷及蓮心塔,恐有放出黑麒麟的危險,我這一箭,還是非射不可。”

“多謝你。”常青朝他拱手為禮,然後一步步朝著還在撕咬天香樓的怪獸走去。魯鷹直到最後一刻,才意識到他要做什麼——

“事到如今,不曉得你還記不記得我當初跟你說過的第一句話?”常青站在原地,朝它伸出手去。他的衣袂無風自動,臉上是溫柔笑意:“‘吶,你來吃瞭我吧。’”

陰影洶湧,利齒翻滾,瞬間便朝他撲瞭下來,將他吞吃入腹。

他獨自一個,懸在黑暗之中。

環繞著他的,是無數雪白的獸臉,盡都是千百年來,為這饕餮所吞噬的各種妖獸。他在其中一個一個地辨識著,尋找著,卻始終沒能找到,屬於那個雙髻少女的臉。

她還在嗎?他忽然惶惑起來。在被如此殘酷的對待之後,她還存在嗎,還是已經永遠融入陰影當中,再不復現?

就在此刻,他耳邊忽然傳來細微的話語聲,就像是朝著他肩膀飄落的一根羽毛。

“你這人類倒也奇怪,卻不畏死?”

“這碗蛋炒飯,你當是白做的麼?要賣三百兩銀子呢!”

“我,我隻是擔心我的錢無人還,才,才不是擔心你——”

“誰要跟這個傢夥是,是一對兒!”

嬌媚的少女之聲,越來越響,在他耳邊,猶如樂曲交織。他跟隨著聲音出來的方向,一步步地走向更深的黑暗之中——

光芒刺來,幾乎耀瞎他的眼睛,他不得不以手遮面。

“你回來瞭啊。”最後的語句,在他耳邊輕嘆。他終於找到她,緊閉著雙目,飄浮在光芒之中,蜷縮成團,雙臂都是完整的,猶如新生的嬰兒一般。

就算被折辱,遭背叛,痛不欲生,喪失神智,可她卻依舊記得,跟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他一點點撫摸她的臉,終於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我回來瞭。我來帶你回傢。”

怪獸仰天呼嘯,一口咬在蓮心塔的頂端。

魯鷹一咬牙,立刻便要松開手中的弓弦,徐若虛卻揮著手沖瞭上來:

“別射別射!那是朱姑娘!”他毫無危機意識地感嘆道:“呃,好大一隻朱姑娘……”

“別添亂!她現在六親不認,連常青都給吃瞭!我非得殺她不可!”

“啥?”徐若虛眨瞭眨眼,忽然指著怪獸喊起來,“你看它脖子那裡,是什麼在發光?”

東面的蒼梧山頂端,一輪明日正冉冉而出,將要射出萬丈光芒。

然而在魯鷹和徐若虛面前,是另一團更加耀眼的光焰,它撕裂瞭那巨獸的喉嚨,粘稠的陰影兀自翻滾,卻在它面前被層層蒸發,連同它背後,廢墟一片的無夏城,也一並被撕裂開來——卻是一張被繪在紙上的水墨畫,如今重又恢復原樣,飄落在地。其上的蓮心塔還缺瞭塔尖。

光焰落地,漸漸弱瞭下去,終於叫徐若虛看清站在其中的常青,他一手舉著那團火焰,另一手抱著的是——

“朱掌櫃!”徐若虛大喜,正要奔過去,卻忽然止住瞭腳步。常青的前額上,正有一團奇異的鮮紅紋路,像是要沖破瞭皮膚凸現出來一般。他驚駭無比,指著他隻是說不出話來。

“怎麼瞭?”常青問,不解地摸瞭摸自己的前額。那紋路卻又忽然消失瞭。

“沒,沒什麼,是我看錯瞭吧。“

常青懷裡的少女動瞭動。她閉瞭雙目,仍是在昏睡,隻是喃喃:“蓮心塔……不可傷瞭佛塔……”

“噓。你且安心睡吧。”

常青抬眼望去,他所繪制的幻境已經消失,真正的無夏城在日光中漸漸顯露出來:七十二坊,一百三十五座石橋,花市,騾馬市,搭著戲棚的酒樓食肆,護城河邊青瓦白墻的民居。樓房之間,一樹樹桃花悄然盛放。昨夜的種種,就好像是噩夢一場。

“蓮心塔安好,你守瞭五百年的無夏也安好。”

在他們身後,是完好無損的天香樓,二樓的圓窗外懸掛著的圓形燈籠,正隨著風一圈圈地轉著。

燈籠上,濃墨重彩的一個“朱”字,熠熠生輝。

頭戴金色冠冕的鼠王甩著兩條腿兒,坐在天香樓的樓頂,眼巴巴地望著常青。身旁戴著假發的老鼠見他如此發愁,朝他吱瞭幾聲。

“唉唉唉,孤知道,強扭的瓜不甜,美人心裡想著別人,就是娶回傢來也沒有意思。”他朝後一躺,仰天長嘆:“誰也別理孤,讓孤一隻老鼠鬱悶一下啊啊啊啊啊啊啊——”

【《饕餮記·壹》完】

《饕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