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你,賜我這一場繁華夢境,如今,也到瞭該醒的時候瞭。
零
白頭發的少年蹲坐在街旁。
在黃昏逐漸暗淡下來的光線中,那頭白發瑩瑩生光,原本該是極其顯眼的,但奇怪的是,整整一天,無論有多少人從他身邊經過,都好似看不見他一般。
集市已經接近尾聲,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漸散去,無數隻腳經過他的身邊,卻剛到他跟前便自動轉瞭方向。偶爾也有人會流露出看得見他的樣子,多是些孩子或者老人,而他也會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他們。
不,這個並不合適,衣著整潔,面孔紅潤,一看就是被照顧得太好的。旁邊那個緩緩走著的駝背老婦人,身上散發著孤獨的氣息,獨居者也不適合,她就算死去,恐怕也得等上三日,才會被人發現。
老婦人像是覺察到瞭他的註視,朝這個方向轉過臉來,緊接著很快便面露驚恐,抓緊瞭手中的包袱,遮著眼睛逃走瞭。
直到頭頂傳來細弱的疑問,隱隱帶著咳嗽:“你怎麼瞭?為何你會一人在此?”
他總算是抬起頭來,露出滿意的微笑。
纖細的脖頸,蠟黃的臉,衣裳破舊,但被洗得非常幹凈。有人愛她,願意照顧她,直到她死前都會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哪怕被染上病氣也在所不惜。非常好。他朝她攤開自己的手,上面佈滿紅腫的凍瘡。
小姑娘嚇瞭一跳,撫摸著他的手:“這是上個冬天留下的嗎?你在發抖?你很冷嗎?要不,我給你捂一捂吧。”直到這時她才發現他皮膚滾燙,呼吸帶著酸臭。
“你,你生病瞭嗎?”
他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抓著她的手,滿意地望見自己手臂上開始生出鮮艷的紅斑。它們猶如無數隻鮮紅的瓢蟲,漸漸地爬滿瞭他的手背,甚至開始朝小姑娘的手上攀爬。
白頭發的少年忽然咧嘴一笑,嘴裡似乎有無數細小的利刃閃過:“我很好,再好不過瞭。”
一
若是到瞭無夏城,一定要嘗嘗天香樓的桃花酒。
師父還活著的時候,常在慕雲生面前叨叨這幾句,一來二去,他都背得滾瓜爛熟瞭:師傅路過無夏城那次,正好遇上天香樓的朱成碧掌櫃要做桃花酒,可惜天公不作美,那一年春季風雨交加,卻將半個城的桃花都給打殘瞭。幸好她傢賬房常青公子,有一支能生花的妙筆,硬是在一夜之間,畫出瞭滿城盛放的山桃。
“說來也奇怪,用這種桃花釀成的酒,清純甘冽,能叫人瞬間忘記瞭世間的煩惱憂愁。”老頭子一生好酒,卻很少露出如此神往的表情,連紅通通的鼻尖,都似乎在放射著光澤,“飲一口,便如十裡桃花,春風萬裡啊。可惜她一共隻做瞭十壇,大部分都叫瑯琊王收藏瞭,自那之後再未釀過。能不能喝到,便看你小子的造化瞭……”
有師必有徒,慕雲生也是個好酒之輩,一聽說天香樓再次拿出瞭桃花酒售賣,便忙不迭一路尋瞭過來。不巧的是天香樓上雖是懸著圓形的朱字燈籠,二樓卻飄著月白色的窗簾,是明明白白的閉門謝客。
午時已過,他雙手開始顫抖,手心中滲出冷汗,耽擱不得。他念念不舍地朝在風中打著轉的朱字燈籠望瞭一眼,扭頭便上瞭一旁的春熙樓。
春熙樓的店小二眼尖得很,看他衣著寒酸,背著方形藥箱,鞋襪塵土遍佈,便知道這是個四處流浪的江湖遊醫。隻要瞭壇銀光酒,連花生也不曾多點一盤,店小二上瞭酒之後將白佈巾往肩上一搭,鼻子朝天出瞭出氣,抬腿要走,慕雲生就伸手攔住瞭他:“煩請小二爺再倒碗水來。”
“怎麼,本店的酒,解不瞭你的渴?”
“不是為瞭我。”慕雲生陪著笑,稍微敞開瞭一下衣襟,一隻毛茸茸的腦袋立刻冒瞭出來,一對大耳簡直像是隨時能撲扇著飛起來。卻是隻成人巴掌大小的小狐貍,渾身的皮毛都是雪白通透的。它聞見瞭酒香,立時來瞭精神,舞動著兩條前腿就要撲去桌上,叫他一把按住瞭臉,要再塞回懷裡去。
“這小獸跟著我長途跋涉,也是一日水米未進,便請給一點水……”
“啊啊啊啊,本店不許帶寵物!”
慕雲生毫無懸念地被趕瞭出來,蹲在春熙樓外,跟那隻狐貍大眼瞪小眼。
“別看我,這次全都是因為你。”他故作嚴肅地繃著臉,卻朝袖子裡一伸手,摸出那壇銀光來,“多虧我眼疾手快!”他想要將壇口湊到嘴邊,手一抖,灑瞭不少到前襟上。那小狐貍踩著他的胸口,自衣襟上一點點地舔過去,直到溫熱的舌頭舔上瞭他的下巴,逗得慕雲生翹起瞭嘴角。
“酒鬼!”他刮瞭刮狐貍的鼻梁,“如今錢也用盡瞭,到瞭港口該拿什麼來付船費?我說芊芊,到時候,不如將你押給船老大,好讓他載我去桃花島,如何?”
那狐貍也幹脆,張開小嘴,細小的尖牙一閃。
“哎喲哎喲,那是我的鼻子,鼻子!”
一人一狐正鬧成一團,卻聽得旁邊有少女嬉笑,他回頭,身旁不知何時停瞭輛牛車。拉車的是頭渾身雪白的母牛,前額用胭脂描著朵山桃,正歪著頭打量著他。車前站瞭個身著櫻桃色褙子的婢女,看起來頂多不過十五歲,一雙細長媚眼靈動無比。
“先生萬福。”她見他望過來,俐落地朝他行禮。
慕雲生連忙回禮:“先生二字,愧不敢當。”
“那壇裡除瞭銀光,怕是還摻有一多半的水吧?喝這個,豈不是辱沒瞭慕神醫?”簾幕朝兩側略抬起瞭些,一隻水晶般通體透明的小酒壇叫人推瞭出來,不過六寸來高,壇內是晶亮的酒液,數朵重瓣山桃緩緩沉浮,便如婆娑起舞的小姑娘一般。
“我這裡還有一點私傢釀的桃花酒,若神醫不棄,可願一嘗?”簾內又伸出瞭隻纖小的少女之手,仿佛故意一般,緩緩掀開瞭酒壇的蓋子。
慕雲生渾身顫瞭一顫,芊芊立刻覺察到瞭,擔憂地朝他抬起瞭頭。那酒香甘冽,先如入骨寒風,將他五臟六腑都生生刮過,偏又有層層溫煦在後,有如春日再臨,桃花朵朵綻放。
他自然是想要的,但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宴席呢,更何況,這朱掌櫃上來便叫他慕神醫,實在是叫人不得不防。他摸瞭摸鼻子,眼神回復瞭清明:“這位掌櫃的,怕是認錯瞭人吧?在下不通醫理,這壇……”
“三年前的夏天,臨安時疫,中者皆高熱,身現紅斑,不出七日便輾轉哀號,僵死而亡。太常寺諸醫官束手無策,幸得一位養著隻狐貍,自稱姓慕的遊醫路過臨安,以湯劑配合金針,活人無數,官傢因此特賜‘神醫’之名。”簾幕內的女聲娓娓道來,“如今這無夏城東,寒潭寺外的興善街上,有一名姓聶的洗衣婦的小女兒也起瞭紅斑高熱,與當年臨安時疫極為相似。慕神醫若願前往,我這裡自有重酬,這壇桃花酒,不過是個彩頭。”
慕雲生本想開口,手卻不受控制地抖瞭起來,不著痕跡地藏進瞭袖子裡,兩手交握,隻是不作聲。
車中的人等瞭一陣,看他始終不答話,嘆瞭口氣道:“罷瞭。神醫執意不肯,我也不便勉強。櫻桃,便將這一小壇送於神醫吧。”
那婢子依言取瞭酒壇,雙手捧給瞭他,又回身進瞭車裡。也未見有任何人驅趕,白色母牛便自個兒扭轉瞭方向,拉著車離開瞭。
慕雲生聽得車輪碌碌作響,一路遠去,隻盯著手中的酒壇,壇內酒液兀自晃動,花瓣輕紗般飄蕩起伏。
“確實是好酒啊……要不,咱還是去看看?”他吸瞭吸口水,蹲下來,跟那小狐貍商量,“總不好白拿人傢東西。”
小狐貍閃動著黑眼,恨鐵不成鋼地朝他撲瞭過來。
“——哎喔,芊芊!我的手指!”
二
終究還是來遲瞭一步麼?
慕雲生把芊芊放在肩上,遠遠地望著那個坐在齊腰深的河水裡的婦人。眼下雖已是初夏,河水依舊帶著涼意,可她全然不顧,隻癡癡地望著前方。她懷裡抱著個孩子,露出張雙目緊閉的蠟黃小臉。
“妞寶,你還熱不熱?娘給你擦臉,一會兒就不熱瞭啊。”她拍著她,晃著她,給她唱歌。孩子在她懷裡一動不動。她忽然哇地一聲就哭瞭出來,撕心裂肺一般,“妞寶,你睜眼看看娘,你現在不熱瞭吧?”
她撫著孩子的臉,就像是剛剛才意識到懷中的冰冷:“你怎麼瞭?你為什麼這麼涼?娘給你捂一捂……”
慕雲生默然而立。從七歲拜老頭子為師,到如今這麼些年瞭,他見過為數眾多的死亡,也聽過無數次痛徹心扉的哭聲,早該將一顆心都磨得硬硬的。更何況就算自己早到一步,也未必能挽回什麼。可這母親的哭聲,還是如錐子一般,紮上心來。
老頭子曾經嘆過,他這人重情任性,又憊懶好酒,並非是做醫生的好料子。可說歸說,老頭子還是傾囊以授,最後在死前,連祖傳的金針都傳給瞭他。
“醫者仁心,這套仁心針,當配你這心軟之人。”
現在想來,老頭子當是對他寄予厚望的吧。若他在天有靈,瞧見慕雲生如今這番窮困潦倒的模樣,不曉得又會說些什麼?
“走吧,芊芊。“他轉身要走,小狐貍卻跳下來,咬住他的衣角,朝那對母女的方向拖去。他不解地想要搶回衣角,它卻隻是不放,嘴裡嗚嗚作響。
難不成——他腦中一閃,有如混沌之中劈進來一道閃電:三年前臨安那場時疫,也有不少人高燒多日,水米難進,到後來漸入昏迷,渾身僵硬,猶如死去一般,但若探其脈象,尚有些許微弱殘留。若用老頭子留下的仁心針,以針搖法入陽白、魚腰穴,指捻法入印堂穴,泄盡邪氣,仍有喚醒希望。
他先是一喜,接著後知後覺地想起,如今的他早已今非昔比,雙手抖得如此厲害,行不得金針瞭。當下心中淒涼一片,取瞭那壇藏在懷裡的桃花酒出來,直接掀開蓋子,灌瞭好幾口。
說來也奇怪,那酒液入喉,有如春風拂面,整個人都輕飄飄起來,四肢百骸都灌滿瞭力量。他若有所悟,一低頭,望見原本顫抖的雙手一點點地穩瞭下來。
他輕輕地握瞭握手,緊接著猛地跳入瞭河中,一路涉著水花,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聶氏趕去,一面從懷中取出瞭一隻紫檀木盒,托在手中,飛快地打開,取瞭金針在手。
聶氏對他的接近毫無察覺,等他抓住她的肩膀之刻,才驚惶地叫起來。他無暇解釋,將兩根金針刺入瞭那小女孩的陽白穴,她濕透的身軀猛地一顫。他不敢停頓,再取瞭兩根,刺入魚腰。
最後一根金針讓他高高舉瞭起來,卻輕輕地落瞭下去。這一針需凝神靜氣,絕不可有絲毫差錯。他的手懸在半空,原本是極穩的,卻不知怎麼地輕輕一抖:眼前所見的,竟並非是面色蠟黃的小女孩,而是緊閉雙目的少婦——面如芙蓉,眉若秋黛,正是素心。
他手中的針已經刺入瞭她的印堂。一絲鮮紅的血自入針處緩緩流出,有如細小蜿蜒的蛇,流過她的臉。
誰在哭?是誰抱著所愛之人,哭得如此悲傷?他模糊地想。
求你再睜眼看我一眼,哪怕隻有一眼也好——
“痛痛痛痛痛!”他捂著鼻子大喊。原來小狐貍芊芊見他出神,跳過來再度咬住瞭他的鼻梁。
身邊傳來幾聲細弱的咳嗽,聶氏歡喜不盡,抱著孩子一疊聲地喊著妞寶。慕雲生松瞭口氣,隻覺得背上冷汗陣陣,手重又抖起來。他收瞭針盒,又趕緊取出瞭桃花酒,仰著脖子灌瞭幾口,這才覺得緩解瞭些。
“呼——果然是好酒啊!”他搖頭晃腦,正待品鑒一番,卻瞟見瞭小姑娘的手腕,頓時變瞭臉色。過去將孩子的衣袖一翻,但見手腕上皆是鮮艷如血的紅斑,與他三年前在臨安所治的疫病一模一樣。
慕雲生站在齊腿深的河水之中,頭頂烈日,卻渾身冰涼。
所謂疫病者,為人感乖戾之氣而生。若隻一人患病,則雖有小憂,尚無大患。若病氣轉相染易,由一人至一室,一室至一族,可至滅門。
如今,隻是個開始而已。
慕雲生背靠著聶氏傢簡陋的木門,心中一陣陣地發苦,於是接著喝懷中的桃花酒。
天氣悶熱潮濕,巷道中偶爾刮過的河風是唯一的清涼。他一口接著一口,不多時便將一壇子酒都喝盡瞭,醉得一塌糊塗,閉目待睡。
誰曾想身邊的兩叢香石竹抖瞭抖,竟鉆出來個楚楚可憐的美人,淺淺地顰著雙眉,望向他的眼波中有萬般柔情,卻隻是脈脈不語。
她朝他俯下身來,朱唇懸在半空,就差一點,便能偷吻到他,卻堪堪停住瞭,不曾再往下落。
慕雲生忽然笑出聲來:“素心,我是不是隻有喝醉瞭才能見到你?”
美人嚇壞瞭,要逃走,卻叫他抓住瞭手。
“沒關系,我不會睜眼,我一睜眼,你就會消失瞭。這樣很好,很好……”他的聲音慢慢低瞭下去。
那美人也靜靜立著。過瞭一陣,她似乎以為他已經睡著,便想要將手抽回來,這動作驚醒瞭他,叫他重又絮絮叨叨地念起來:“素心,我做瞭個噩夢,夢到你死瞭,就死在我手裡。那一刻我好怕,五臟六腑都像是被人燒盡瞭——但我醒來一想,你不是在桃花島等我嗎?還時常,在我喝醉瞭之後來陪我?”
她沉默一陣,忽然又下定決心般轉過身來,將他發抖的手拽在手裡:“我在桃花島等你。”
她的聲音如此的輕,幾乎能融化在風中。
“當真?”慕雲生笑瞭起來。
他已然醉瞭,又滿面風霜,可這一笑,卻依稀有當年被封為神醫時的意氣風發。他嘴角帶著這笑,呼吸漸漸平緩,終於真的睡瞭過去。
三
臨安大疫雖已過去三年,可當初的慘狀依舊歷歷在目,慕雲生不敢掉以輕心。此等疫病,常常會沉寂幾年又再爆發,其勢態甚至比前次更加嚴重,若再用同樣的藥方,恐怕並不能起到同樣的效果。一連幾日,他對妞妞寸步不離,反復核驗孩子的細弱脈象,又熬制藥湯,多加瞭幾味和解表裡、疏肝升陽的藥物給她,金針卻是不敢再動用瞭。
他自己心裡清楚,當日多虧那壇桃花酒,方能讓他在河水中喚醒僵死的妞妞。如今他的手又抖得如此厲害,再勉強施為,隻怕是誤人害己。
幸而幾日下來,孩子的病勢日漸好轉,他又對她身邊人等諸多排查,未見有類似紅斑者,終於是放下心來。若能將這病氣控制在一人,不再危及其他,也算是蒼天垂憐。
妞妞這孩子極為乖巧,雖隻有十歲,卻也懵懂地知道瞭害羞,前幾回她病勢昏沉,並不十分認得慕雲生,這一日見他進來,卻將被子拽上來蓋瞭半邊臉,隻睜著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他。
慕雲生咳嗽瞭一聲,故作嚴肅道:“將手伸出來,再讓我診脈。”
孩子搖瞭搖頭,朝被子裡縮得更深瞭些。
慕雲生轉眼間便將芊芊從懷裡放瞭出來,毛茸茸的白狐貍跳去妞妞的身上,在她胸口踩瞭踩。妞妞“呀”地叫瞭一聲,頓時忘記瞭害羞,伸手將小狐貍一抱,在那雪白的毛上摸來摸去。
芊芊就勢躺瞭下來,露出肚皮,一副享受的樣子,回給慕雲生的卻是個帶瞭幾分凌厲的眼神。
“呵呵。”慕雲生摸著鼻梁上的牙印苦笑。
“這小狗的毛真漂亮!”妞妞一邊摸著一邊說,“就跟那滿頭白發的小哥哥一樣。”
“白頭發的小哥哥?”
連日來,慕雲生一直想問她染病的由頭,卻因她病勢過重,不便回答。如今第一次聽她親口提起。
“嗯,他的頭發有這麼長,”妞妞比劃著,“打著卷兒,可漂亮瞭。可是他蹲在地上,縮成一團,不停地搓著手,很冷的樣子。我看他那麼可憐,跟他說,要不我給你捂一捂……”
“所以你牽瞭他的手?”
慕雲生垂下眼,小姑娘的手背上,皆是觸目紅斑,前幾日高熱時鮮紅如血,如今雖然消退瞭顏色,卻恐怕是要留下永久的瘢痕。
他長嘆一聲:“這病氣必定便是他過給你的。下次若再有這等事,便別去管瞭吧。”
“怎麼可能?”妞妞抬眼望他,眼神澄澈坦然,“再有下次,我還是會牽小哥哥的手,就算染病也沒有關系。我隻是不忍,放他一人受凍罷瞭。”
萬般慈悲,隻是不忍。
慕雲生有些恍惚。上一次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是在多年前,一個漫天飛雪的,陰霾的黃昏。他跟著年邁老仆,千裡迢迢趕到鎮江,投奔時任鎮江府尹的程傢老爺。
他父親在世之時,跟程老爺曾是結拜兄弟,還親口許下過他跟程傢小女兒的親事。可他與老仆在門外候瞭一日,眼見得天色一點點暗淡下去,到最後,隻有一個滿臉不耐的仆人出來說,程老爺今日另有要事,二位還是請回吧。
慕雲生拽著老仆就要走,可他雙腿都站僵瞭,叫旁人扶瞭一把,才勉強站穩。
伸手扶他的,是個容貌妍麗,衣著富貴的少女,不知何時起便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瞭雪地中。她戴著狐貍皮鑲邊的手套,說話時,唇間冒出團團白霧,更襯得雙唇鮮艷欲滴。
“你怎麼會凍得如此厲害?叫人瞧瞭心中不忍。”
他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看,望見自己在室外凍瞭一天的手,已經生出瞭紅腫的凍瘡。
“這手套給你。”少女脫瞭一隻手套,遞給他,又憐惜地將他的手捂在自己的手裡。包裹上來的溫暖觸感,叫他一抖。
“我叫程素心。”她眨眨眼睛,“小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素心,素心。如果不是父親早逝,慕傢敗落,她當是他從小定親的妻。
“慕叔叔?”妞妞擔憂地喚道。
慕雲生趕緊眨瞭眨眼睛,驅散眼中的霧氣。
“呵呵,沒事,隻是想起瞭一個跟你一樣好心的小姐姐。我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
芊芊沿著他的胳膊爬瞭上來,默默地舔瞭舔他的側臉。他將它抱在懷裡,摸瞭摸頭。
“她如今在哪裡?”
“她啊,在一個叫做桃花島的地方等我呢。”慕雲生笑瞇瞇地,“我原本就是要出東海去尋她的。”
慕雲生從聶氏傢中出來,便去瞭無夏城濟安坊。
上次臨安時疫之後,各大城鎮中便設瞭濟安坊,由太常寺直接派遣醫官任職。這還是三年前他向官傢進的言。如此一旦某地疫病爆發,可直接上告臨安府調派醫官,以免延誤時日,造成更多人染病。
如今妞妞雖然康復,但聽她所言,作為病氣源頭的那個白發少年,卻散落在瞭無夏密集的人口當中,失去瞭蹤跡。這等情況,得速速報於濟安坊,也好早做打算。
“你又是何人,敢說這等話?時疫是何等重要的事情,若是誤報,上面怪罪下來,如何擔當得起?”
濟安坊裡接待他的醫官將兩隻腳都抬在桌子上,上下打量著他,神情倨傲。
慕雲生心知是自己衣著寒酸的緣故,隻得忍氣吞聲地拱手道:“那患兒此刻便在興善街,大人若肯隨我前去,一望便知。”
“興善街?”對方嗤笑一聲,“也難怪,似你這等江湖遊醫,怕也隻能給那裡的人看病——”
“大人此言差矣。”慕雲生打斷瞭他,“孫藥王曾有雲: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普同一等,皆如至親——大人能穿上綠公服,為保和郎,怎地連這道理也不懂?”
他剛進來時半駝著背,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如今卻像是變瞭一個人,眼中炯炯生光,侃侃而談,竟生出些指點江山的激昂氣勢來。
那醫官趕緊將兩腿放下,端正瞭坐姿,又覺得不對,剛想發作,背後便傳來掌聲:“不愧是慕神醫!好久不見,怎麼今日沒帶你最引以為傲的金針?”
“易大人!”
從後堂轉出來的人嘴角含笑,一身光亮耀眼的紫公服。卻是慕雲生此刻最不想看見的人。
“爾等真是有眼無珠,可知這是三年前官傢親封的‘神醫’慕雲生?還不趕緊給慕大人看座?”
慕雲生的嘴角有些抽搐。當年為瞭說服官傢使用自己革新過的方子治療時疫,慕雲生跟太常寺諸多醫官輪流辯論瞭足足三日,從切脈說到行針,又自醫理說到藥方,直到將對方說得啞口無言。易子安不巧便是當初跟他辯論的醫官之一。
“不必瞭,在下還有要事在身,隻是這興善街的可疑病患……”
慕雲生將妞妞的病情又說瞭一遍,易子安聽著,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他拈著胡子,唇邊盡是譏誚:“這麼說,慕神醫也不知道究竟所患何病?”
“若單論癥狀,與三年前臨安時疫極為相似,但究竟是否為同一種,尚未確定。不過疫病若潛伏多年再爆發,往往來勢更加兇險,我這裡有一道新研制的藥方……”
易子安抬起手來,打斷瞭他:“慕神醫這番‘獨到’的高論,三年前在下便已經領教過瞭。在下這裡,還有慕神醫當年留下的方子,若真是時疫再發,也有應對,你就不用再操心瞭。”
“可三年前是三年前,如今這疫病與當初未必完全相同——”
易子安站瞭起來,是明白的送客姿態:“慕神醫還是多操心下自己吧,我看你這雙手毀成這樣,怕是再執不得金針瞭吧?”
芊芊在他懷裡,聽瞭這話,立刻炸瞭毛,掙紮著要鉆出來,慕雲生不得不使勁將它按回去,趕緊告辭出來。未走出幾步,芊芊便掙脫出來,伸著尖尖的牙。
他嘆口氣,認命地伸過手指頭,讓它一口咬住。
“人傢哪裡說得不對?”
芊芊一點要收回的意思都沒有,隻咬著他不放。他還要再勸,卻有幾聲對話從身後飄過來:“那便是傳說中的慕神醫?卻是這樣一副潦倒模樣?”
“他啊,原來也算是個人物,可惜成名之後,得意忘形,失手治死瞭禦史傢小兒子的內眷。那名內眷出身鎮江府程傢,閨名好像是喚做素心?”
慕雲生一抖,後面的話,便聽得不太分明。他抱著芊芊離瞭濟安坊,朝興善街的方向走去,可那些斷斷續續的句子,仍是一路糾纏瞭上來,仿佛撲閃著翅膀的飛蛾。
“據說是難產,連金針都動用瞭,還是出瞭大紅……”
“有什麼法子呢?人各有命,這慕雲生天生便沒有做大醫的命,聲名掃地又整日借酒澆愁,一天天頹唐下去,竟然連手也抖起來,再執不得金針。你看他如今,成瞭什麼樣子?”
慕雲生忽然停住瞭腳步。芊芊從他身上跳下來,抬頭望他,急得喉嚨中吱吱作響。
“真奇怪,”他喃喃,“方才他為何說素心死瞭?”
小狐貍身體一僵,接著猶如下定瞭莫大的決心,沿著他的腿便爬瞭上去,一雙翠色閃耀的眼睛,眼看便要直直地與他對視。慕雲生卻猛地扭過瞭頭——前方街口,摔出瞭個身著佈衣的男人,他全身癱軟,朝地上仰天一躺,便如一隻松軟的面口袋般,呻吟不止。
慕雲生腦中嗡地一聲,飛奔過去,將這人的衣襟撕開——滾燙的肌膚上盡是紅斑,觸目驚心。
四
興善街上爆發瞭疫病,男女老幼,無一人幸免。
狹窄潮濕的巷道之中,被病氣攜裹的病患們倒瞭一地,盡都是紅斑高熱,與妞妞當初的癥狀一模一樣。耳畔全是呻吟哀告,猶如地獄再臨。
慕雲生狠狠一咬牙,扭頭便跑瞭起來,無論如何,他也得先查看妞妞的狀況。那母親感謝的熱淚都還沾在他的手上,難道就要在轉眼間,再度墜向深淵?
“妞妞……”
他推開門。屋內光線昏暗,彌漫著病人特有的酸臭味道。室內唯一一個站立著的小小身影,聽到他的聲音,朝他轉過臉來。小女孩換瞭一身幹凈的衣裳,梳瞭頭,兩側臉上都有淚痕。
“慕叔叔。”妞妞異常平靜地說,“我娘死瞭。”
聶氏躺在床上,雙目緊閉,滿臉都是紅斑。能看出來妞妞盡瞭最大的努力,給她娘整理好瞭遺容。
慕雲生默然立瞭一會兒,終究還是搖瞭搖頭:“若我能仔細一點,便能及時發現她已被染上病氣,不,不僅是她,這一條街上的人,若是我能及早提醒,讓大傢註意——我沒能救得瞭你娘,就像我沒能救得瞭素心。”他的拳頭一點一點攥起來,卻絲毫沒有感到疼痛,“是我學藝不精,害死瞭素心……”
他究竟為何會手抖呢?最後印堂的那一針——如果眼前不是素心,他還會猶豫嗎?在那之後的無數個夜裡,他反復地問過自己這個問題。醫者,當以所有病患為至親,可要是至親患病,危在旦夕呢?
他怎能忘記?現在他全都想起來瞭——
“慕叔叔?”妞妞驚叫起來。
慕雲生呆呆地立著,雙目當中都有晶亮的淚湧出,面目僵硬,猶如在夢遊一般。那隻小狐貍從他懷中跳出,晃瞭晃尾巴,立刻拔高瞭身形——是個腰肢纖細,環佩叮當的美貌女子。
“……素心?”
“噓。”那女子將手放在他臉上,小心地將淚一點點都拭瞭。
慕雲生愣瞭一陣,忽然反應過來,將那女子攔腰一摟,埋頭在她懷裡。
“……我做瞭噩夢,素心,我又夢到你死瞭。”他悶悶地道。接著又笑起來。笑聲中帶著哽咽,“我後來一想,你不是在桃花島等我嗎?”
那女子一下下拍著他的背,輕輕搖晃,露出瞭一絲微笑,雙側的眼角都朝上翹起來。
妞妞本來隻覺得詭異萬分,此刻卻被她一雙翠綠色的眼睛吸引住瞭。隻見她將一隻手指翹瞭起來,豎在嘴邊,做瞭一個“噓”的姿勢。
“我們去桃花島。”她篤定地說,“你,我,還有這個小姑娘,我們一起去。這座城,它隻會傷你、謗你、嘲諷你,你何必還要再救他們?”
便在此刻,妞妞聽到瞭一聲陌生的女子嘆息,近在耳畔。她一回頭,隻覺得雲霧繚繞,迎面而來,有整整一面墻都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滿地的蘆葦,猶如新雪一般,映著月光。一輪巨大的圓月之下,停著一輛牛車,由雪白的母牛所拉著。
她再眨眨眼,牛車騰空起來,隱入瞭墻中,隻有一處模糊的污漬,還勉強殘留著車輛的形狀。
誰曾想卻是走不成瞭。
興善街鬧瞭疫病的事情,流傳得非常之快,不出一日,整條街便被百十來個全副武裝的兵士圍得水泄不通。慕雲生認得他們的服色:全黑的皮甲,褚紅色制服,加上旗幟上的玄武標記——這是臨安大疫之後設立的凈衣衛,為的是及時隔離病患,掩埋屍體。
慕雲生隻覺得脊背上一陣陣的發寒,難道事態已經到瞭如此緊急的地步瞭嗎?
帶隊的長官他倒是認得,此人姓李,單名一個執字,是個滿臉絡腮胡子的莽漢。當初在臨安,曾找慕雲生看過風寒。
他原本想帶著妞妞,去找他說個情,求放他們出去。轉念一想,卻又作罷瞭。李執這人脾氣頑固,興善街上旅舍裡住著的商販,有患病較輕的,也曾想盡瞭辦法想讓他通融一二,卻都叫他給駁瞭回來。
“我等乃是奉瞭官傢之命,封鎖興善街,自然連一隻老鼠都不會放出去!”李執吹胡子瞪眼睛。
慕雲生正在發愁,卻有一個年輕人自己找上門來,自稱是他曾經的病患,痊愈之後,在無夏城做一名艄公。如今見他有難,特地前來相助,可在半夜偷偷沿著護城河,送他出無夏城。
慕雲生想瞭一陣,始終未曾想起有過這樣一位病人,但情況緊急,無暇細想,便同意隨他前去。
當夜本來晴空如洗,到瞭午時,卻不知道從何處升騰起來一團團陰雲,將月光遮擋得嚴嚴實實。慕雲生抱著熟睡的妞妞,讓芊芊趴在自己的肩膀上,跟著這位艄公,登上瞭一艘窄小的烏篷船。他將妞妞放在船底,臥在她身邊,屏息靜氣。
那艄公一身黑衣立在船頭,手中長櫓緩緩入水,又再抽出來,帶起一圈圈的漣漪,小船也隨之輕輕晃動著。也不知過瞭多久,慕雲生被晃得有些犯起困來,卻忽然聽到耳邊喧嘩,岸上燈火閃耀,隱約可見褚紅色制服:是巡夜的凈衣衛!
他倒吸一口氣,隻覺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瞭,那艄公不慌不忙,隻從袖子裡取出一隻普通的筆來,探入河水之中,蘸瞭水流,朝空中虛畫瞭一筆。
說來奇怪,半空中,竟叫他畫出瞭一面水墻,便如一匹波光閃耀的絲綢,那艄公伸手將其一抓,又回身朝慕雲生身上一扯。整條烏篷船,連同艄公自己,都被蓋在瞭這水流組成的綢緞之下。
“誰在那裡?”
隔著水流,慕雲生聽見岸上的凈衣衛質問,又見燈籠不停晃動,想是被舉著朝河中央照瞭又照。他大氣也不敢出,終於等到兵士們撤走,烏篷船重又搖晃起來,才松瞭一口氣。
這下他再也不敢亂動,那流水覆蓋在船上,仍舊是波光粼粼,一路罩在他跟妞妞頭頂。又過瞭大半個時辰,艄公伸手將水流一收,隨手扔入江中,慕雲生站起身來:眼前一片茫茫大江,天幕沉沉,晶瑩的星座閃耀,如此貼近,仿佛伸手可及。
已是到瞭錢塘江口。再往東,便是東海。桃花島,素心,都在東海之上等著他。他又轉頭回望,江岸之上,點綴著幾處燈火。隱約勾勒出無夏城的形狀。
那年輕的艄公不知何時站在瞭慕雲生的身邊,跟他並肩望著那燈火闌珊之處:“凈衣衛都出動瞭,怕是在準備焚街吧。”他抱著胳膊,語氣輕松,“就跟三年前在臨安時那般。無論死活,人畜不留。”
“怎能如此?”慕雲生攥緊瞭拳頭,“這病並非不可治!易子安,他說他手中有可以奏效的藥方!”
“這幾日來患病者有增無減,濟安坊已經束手無策,先生不知?”
“果然與三年前有異麼……”他喃喃,忽然想起瞭什麼,“妞妞!妞妞便活瞭下來,這是鐵證!若濟安坊肯用我的新方——”
“先生為何如此著急?你不是已經順利逃出無夏瞭嗎?”對方打斷瞭他,朝他轉過來的一雙眼深沉猶如夜色,“無夏城將來怎樣,與先生再無關系——先生還是出海去吧。”
慕雲生腳下一個踉蹌,隻覺得胸口熱血直直地往上湧,便有如當日飲下瞭那桃花酒一般。
“回去!”他忽然喊。
妞妞原本在他腳邊縮成一團熟睡,此刻受瞭驚動,揉瞭揉眼。慕雲生趕緊過去輕拍著她的後背,放低瞭音量:“我也不瞞你,這孩子,便是我自疫病中救出來,面上雖有瘢痕,但確已痊愈。這藥方是有效的,我需得再回去一趟!”
“我們剛才是如何逃出,先生也看見瞭。隻怕這一回去,便再難脫身。”
慕雲生啞然。他望著岸上城郭之中的燈火,仿佛看見那火焰蔓延,將整座城池都包繞其中,慘痛哭號,不絕於耳。而自己,猶如一隻不自量力的飛蛾,妄想著靠一己之力,撲過去,便能熄滅那烈火。
“即使如此,你也還是要回頭?”
“……是。”
那人望瞭他片刻,接著朝他一作揖:“先生高義,常青代無夏城百姓謝過。”
慕雲生恍然,想起老頭子曾說,天香樓的常青公子有一支生花妙筆,可繪萬物成真,當即歡喜道:“原來是天香樓的常公子!在下不知何德何能,能得公子相助!”
他想瞭想,索性厚著臉皮繼續道:“既是如此,便請公子再助我一回:我有隻小獸,眼下無人照看,便暫且托付給你,待疫病平息之後,我再去天香樓接它——哎喲!”
他原是伸手從懷裡托瞭芊芊,遞瞭過去的,誰知芊芊前所未有地發起怒來,這次是真的咬破瞭他的手掌,兩條前腿死死地抱著他的手指,雙目發紅。
慕雲生嘆瞭口氣,將手又縮瞭回來。
“罷瞭,罷瞭,你便隨我一起去吧。”他朝小狐貍腦門上一彈,“不過,這次可沒酒喝瞭啊!”
五
用藥之道,講究的是君、臣、佐、使。每一味藥,都各自有其所任的角色,所起的作用,除此之外,還得順天時,應地利,講人和。是以這世上,並無萬用萬靈的藥方。
慕雲生根據妞妞新發病情的特點,在三年前醫治臨安時疫時的藥方的基礎上做瞭改動,換瞭熬制方法,寫成瞭新的方子。一回到無夏城,他再也不敢耽擱,直接去找瞭李執。
跟在身邊的妞妞面上雖然殘有瘢痕,卻是行動與常人無異,確已康復,是這藥方再有力不過的鐵證。易子安雖說對他有諸多成見,卻也知道輕重緩急。
連續幾日裡,他們熬制湯藥,分贈患者,又指揮著凈衣衛清掃街道,掩埋屍體。眼見著存活下來的病患漸漸地褪瞭高熱,進入瞭那日妞妞一般的僵死狀態。
這一日慕雲生正在檢視陷入昏迷的患者,隻覺得旁邊有人拽住瞭胳膊。他一回頭,腰就被人給死死抱住瞭,眼前晃動著覆蓋瞭銀發的頭頂——是個駝瞭背的老婦,平日裡在興善街的街口賣粥的。
原來她的獨生兒子,也陷入瞭昏迷。老人傢無論如何都不相信,隻道是兒子斷瞭氣,哭得肝腸寸斷。又聽說慕雲生有金針,可起死回生,便趕過來求他。
“神醫慈悲,求你救救我兒!”老婦人見他猶豫,竟放開瞭他,徑自在地上磕起頭來。
“老人傢,這哪裡使得!”他連忙去攔,“不是我不肯,隻是這雙手……”他將手伸給老婦人看,現在他的手指,哪怕隻是平伸,也控制不住細微的顫抖。
“神醫說哪裡話來?那聶傢小女兒,難道不是神醫用金針喚醒?她能救,我傢兒子便不能救麼?”老婦人隻是不起,拽著他的衣襟不放,“若我兒不醒,我也沒有活路瞭。神醫救的不是一條命,是兩條啊!”
妞妞也在這個時候,貼著墻根蹭瞭過來,怯怯地立在一旁。等他千哄萬哄地哄好瞭老婦人,言道必定想辦法喚醒她的兒子,又將她送走,妞妞才敢靠近。
“慕叔叔。”她擰著衣角,“是我說漏瞭嘴。”
“不是你的錯。”慕雲生揉瞭揉她的頭頂,“老人傢是對的,人命都是一般貴重,我既救瞭你,怎麼可能不救其他人?”
話雖如此,他藏在袖子裡的另一隻手,還是慢慢地握成瞭拳頭。如今之計,隻有找那天香樓的朱成碧,再求桃花酒。
當天夜裡,慕雲生便做瞭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站在蘆葦叢中,耳畔盡是葦葉摩擦,有如濤聲。頭頂一輪占據瞭半個天穹的巨大的圓月。月光猶如晶瑩的粉末,正在一串一串地墜落下來。
他面前是那輛曾停在街中,邀請他去興善街診病的牛車。此刻車簾叫人高高掀起,露出幾道白玉制成的石階,階上雲霧彌漫,猶如仙境。
慕雲生不由自主地邁上瞭石階,一步步向上而去。他所進入的殿堂立著朱紅色的圓柱,盤繞著螭龍,當他經過時,它們的眼珠盡都轉過來望著他。
當他終於走到大殿的中央,跪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等待著他的,是個金眼的少女,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衣著華貴,雙髻下方飾著累累的明珠。
在她身後,是一隻足有兩人來高的水晶酒甕,其間的桃花足有人頭大小。光是看過去,他就已經感到舌頭下湧出瞭唾液,雙手抖得更加厲害瞭。
“慕神醫。”她開口道,“我在等你。”
慕雲生認出瞭這個聲音。她便是當初從簾幕之間,將水晶壇內的桃花酒向他推過來的人。你在等我?他原想問,出口的卻是:“可否請朱掌櫃的再賜桃花酒?”
她沉默一陣,伸手在酒壇外面輕輕地撫過,方才開口:“慕神醫,近日來,可曾覺得身體不適?”
慕雲生一愣。他確有些右腹脹滿,疼痛,食欲不振,但以為是勞累所致,並沒有放在心上。
“舊疾而已。眼下,還是救無夏城百姓要緊。”
“我來便是要送這壇桃花酒給你的。有瞭這酒,你就能喚醒昏死的患者,終止這場瘟疫。我用桃花酒重新開始售賣的消息引你來無夏,就是為瞭今天。”
“那掌櫃的又為何猶豫?”
“因為我挨瞭訓。”她露出的一絲苦笑,“有人告訴我,我該將所有的事實都告訴你,否則,這對你來說,太不公平。”
她身邊的雲霧稀薄瞭一些,將一直靜靜立在她側後方的人影顯露出來。那人一身黑衣,胸前用金銀雙線繡的是一隻生瞭角的獅子,正朝慕雲生拱手示意。
正是那日扮做艄公的常青公子。
“五百年前,蓮燈和尚在無夏化為蓮心塔,將黑麒麟和通天引一並鎮壓於塔下,自那之後,神獸白澤處心積慮想要重開蓮心塔,多次在無夏興風作浪。那傳染疫病的白發少年,便是他的化身。”朱成碧娓娓道來,“他大約是想等著無夏陷入混亂,再伺機毀壞蓮心塔。我一得知此事,便知道世上唯有慕神醫一人能止此疫病,所以才找到瞭你。”
常青在一旁開口道:“這原本是我傢掌櫃跟白澤之間的事情,卻無辜連累瞭神醫,實在抱歉。”
“什麼連累,治病救人,難道不是他的天職?”
“雖說如此,你將飲桃花酒的後果告訴他瞭嗎?”
朱成碧縮瞭縮肩膀,不情不願地開口:“……那桃花酒是我用你畫出來的桃花釀的。少量飲用,可令人如仙如死,自然也可以控制手抖。”
“還有呢?”常青語調嚴厲。
“但它酒性猛烈,非一般凡間酒所能比,對飲用者造成的損害極大。以慕神醫現在的身體狀況,無異於飲鴆止渴,再喝下去,隻怕會有性命危險。”
慕雲生隻覺得頭腦昏沉,過瞭一陣才慢慢反應過來:“你們的意思是,我能救無夏,但卻要賠上自己的性命?”他自他倆的臉上一個接一個地看過去,“你們如此坦率,就不怕我從此離開無夏,撒手不管?”
“所以我才說,根本不該告訴他。”朱成碧咕噥著。
“神醫會嗎?“常青反問,“那日我送你,明明是出瞭無夏的,神醫又為何中途折返?”
“我……”慕雲生啞口無言。
“桃花酒就在此處,飲與不飲,全憑神醫自己做主。”
醒來時,透明的水晶酒甕就擱在他的床頭。朵朵桃花猶如一雙雙通紅的眼睛,逼視著他。
慕雲生伸瞭手,指尖剛觸到甕身,立刻燙著瞭一般縮瞭回來。芊芊原本蜷在他枕邊,被他驚動,抬頭一見那桃花酒,立刻吱吱叫起來。
“你且不用著急,我不是不知分寸輕重的人。”他撫著小狐貍的頭頂,“我還要跟你一起,去桃花島呢。”
正在此時,敲門的聲音突然響瞭起來,急如驟雨。慕雲生心中納悶,不知是誰深夜來訪,打開門,但見易子安獨個兒站在外面,背上背著隻匆忙紮起來的包裹,還在用袖子擦兩額的汗。
“易大人這是……”
“噓!”易子安將一隻手指放在嘴上,左右看瞭看,湊過來跟他飛快地道,“趕緊收拾行李,算瞭,別收拾瞭,直接跟我走吧,再晚點兒,連命都要沒瞭!”
他上前一步,拽瞭慕雲生的手腕就要走。
“你是不知道,官傢已經下瞭旨,明日天亮就要焚街,整個興善街上男女老幼,無論是否患病,一個也走不出去!”
易子安拽瞭一陣,慕雲生卻隻是立在原地不動。
“怎可能,不是連日來,都再無新增病患瞭嗎?這疫病分明已經得到瞭控制,隻除瞭那十幾位昏迷不醒……”
“就是那十幾位昏迷不醒的惹瞭禍!”易子安急得跳腳,“太常寺的和安大夫與我的恩師江大人都過來看過,說這十幾位至今不醒,必定是病氣又有新的變種,為保住無夏城剩餘的百姓,隻得犧牲整條興善街!我這是看在你我畢竟身為同行的份兒上……”
“你那時也在,為何不提醒江大人,這十幾位,如妞妞一般,隻需金針喚醒,便可痊愈的?!”
易子安囁嚅起來:“那,那可是我授業恩師……”
慕雲生逼視著對方,他掙脫瞭易子安的鉗制,朝後退瞭一步:“多謝易大人前來相告。”
他不會走,易子安從慕雲生緊抿著的嘴唇中讀出瞭這樣的訊息。一股莫名的憤怒在他的胸中湧動:自己好意前來提醒,而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夥,竟然選擇要留下來,跟這些必死之人死在一處?
“你當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易子安刻薄地道,“你以為你靠你的金針,能力挽狂瀾,在黎明之前,喚醒這十幾位病患——說不定,官傢還會再封你個比神醫還要高的名頭,到時候,可不正是功成名就?”他反手,再次將慕雲生的手腕鉗在手中,“隻可惜,你酗酒無度,這雙手早就是廢瞭……”
話剛說到一半,突然便有鮮紅液體一滴滴掉在被他抓住的手心當中。易子安驚愕抬頭,便見慕雲生另一隻手捂著嘴,指縫間,正有鮮血湧出。
易子安嚇得松瞭手。慕雲生分明是含著血在嘴裡,卻是在笑,雙眼都瞇瞭起來:“易大人說得對,我多年沉溺酒鄉,這身體早就是風中殘燭。倒是易大人千金貴體,還是早點走吧。再晚,怕是走不掉瞭。”
這段話不長,他卻分瞭三次,斷斷續續地說完。仿佛是為瞭回應他,從四周陰暗的角落中,閃現出瞭沉默的人影,擠擠挨挨,摩肩擦踵,將他們二人團團圍在中央。那是些面上還殘有疤痕的,正在康復中的病患,連同昏迷者的傢人。之前跪地求過慕雲生的老婦人也在其中。
無數雙眼睛望著他們二人。卻沒有人開口。隻有綿長的呼吸聲。
易子安隻覺得寒毛倒豎,他將包袱甩去肩上,又將袖子一抖,轉身就走。凡他所到之處,病患都主動讓開瞭,當他擠過去之後,人群又自動合攏。
他分明已經走出去很遠的距離,卻還是能聽到,慕雲生朝著病患們,一字一頓地說:“諸位放心,慕某在此向天發誓,定不相負!”
六
三年前,臨安大疫。
疫病持續瞭整整一年,十間屋舍當中,倒是有九間是空著的,幾乎是一座空城。
一名肩上扛著隻狐貍的江湖遊醫貢獻出瞭他特殊的藥方,可緩解紅斑高熱,又擅使金針,可喚醒僵死多日的病患。
臨安城一點一點地活瞭過來。龍顏大悅,封給他“神醫”的稱號,並特許他直接入太常寺,為和安大夫,著金魚袋、紫公服。
半年後,慕神醫收到瞭鎮江府捎來的書信,言說素心出嫁後,不出三月,夫婿便死於急病,如今已回瞭程傢。過不瞭幾日,程老爺又當面前來拜訪。
“是老夫當初一時糊塗,活活拆散你們青梅竹馬,這麼些年來心中愧疚。如今素心已歸,若蒙賢侄不棄,願再結秦晉之好,不知意下如何?”
如何?能娶程素心,是他一生最深沉,最美好的夢境,如今竟然要成瞭真。他還能如何?
直到入瞭洞房,慕雲生都還在恍惚當中。他立在洞房裡,望著紅燭垂下淚來,燈花跳動,嗶剝作響。
新娘子端坐床邊,桌上已經準備好瞭兩隻酒杯,是剖開的葫蘆的形狀,一旁的酒卻不是女兒紅,是一隻通體透明的酒甕,裡面朵朵桃花起伏。慕雲生猶如被雷電擊中,愣在當場。
桃花酒。對的,是這個名字。可他為何會知道?
新娘子忽然來到瞭他的面前,自己抬手將蓋頭一掀,他隻知道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眼角上翹,閃著翠綠色光芒,寸寸逼近,緊接著便嘗到她唇上胭脂的滋味。是蜜糖一般的甘甜,叫人舍不得放開。
素心,素心。他的心抽泣著,喊著這個名字。即使是在大喜的夜晚,卻也還是彌補不瞭內心的悲傷。
既然如此,便讓他多夢一會兒吧。
慕雲生跟素心的第一個兒子,名為含璋。
孩子滿月的那日,慕雲生擺下酒席,請瞭滿堂的客人。他端坐在堂上,正在逗弄兒子脖子上的長命銀鎖,就有仆人來報,說是有人送瞭慕神醫一份賀禮,一壇水晶甕中的桃花酒。
慕雲生一愣,便將孩子交回給素心,跑出門去,隻來得及望見牛車的一角,伴隨著碌碌轉動的車輪,拐過街口,便消失瞭。
待他再回到堂中,桃花酒已經被打翻在地,遍地都是碎片狼藉。素心立在一旁,臉上兇相畢露,正在咆哮。他嘆口氣,過去順手將含璋接瞭過來,又撫著她的手,直到她一點點重又平靜下來。
接下來,他再沒見過桃花酒。到七十歲上時,整個太常寺中幾乎都是他的門生,老頭子留下的針灸之術,叫他寫成瞭《金針匱要》,天下傳揚。素心跟他共生瞭四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兒子都在朝中,所任皆是要職,女兒所嫁,也皆是天下望族。慕雲生須發皆白,漸覺體力不支,便告老還鄉,跟素心兩個回到鎮江故鄉,重又修繕瞭敗落的慕府。
這一年的冬至,又是大雪紛飛,慕雲生卻不知為何,定要夜裡出去賞雪。素心百般勸阻,他仍是不聽,獨自披瞭披肩,拿瞭拐杖,興致勃勃地要往山上去。素心哪裡放心得下,隻得遙遙地跟著。
慕雲生走瞭一陣,停下瞭腳步,指著大雪掩埋下的一片樹林:“你還記不記得,我第一次遇到你,便是在那片林中?”他抖索瞭半天,從懷裡摸出一隻破舊的狐貍皮手套來,多年反復的摩挲,上面的毛都掉落瞭不少。“你的那隻呢?”
素心不語,也自懷中取出一隻手套來,遞瞭過去。慕雲生將兩隻手套並排著放在一處,低頭看著,慢慢地止不住地呵呵大笑。雙肩都在發著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轉身,將兩隻手套並排放在一處,舉到素心面前:一隻已經破舊不堪,另一隻,卻是嶄新的,雪白的狐貍皮毛似乎還帶著體溫。
素心變瞭臉色,立刻便要去搶,慕雲生將手朝上一抬,叫她撲瞭個空。
“素——不,芊芊,是你吧?”他雙目灼灼,完全不像一個七十歲的老翁,逼視著她,“我當初在雪地之中,獵人埋下的扣裡,救出來的小狐貍,就是你;心疼我生瞭凍瘡,過來給我捂手的,也是你;半夜翻墻出來,跟我相會的,聽我講故事的,也從來都不是程素心,而是你,對不對?”
他捏著手中的兩隻手套:“這隻手套如此之新,眼看是你現場變幻而出,來不及變舊,因此才露瞭馬腳!”
從他叫出芊芊的那一刻起,素心便跪瞭下去,雪地寒冷,她卻像是毫無知覺,一雙碧眼隻望著他,尖細的小牙咬著嘴唇,卻是一個辯解的字都沒有。
慕雲生忽然想起來,真正的素心死在他針下之後,他日日買醉,好幾次差點醉死過去,才有瞭手抖的毛病。然而每次醒來,芊芊都睡在他的胸口,護著他的心脈,手指上總又新添瞭牙印,想來是它氣急瞭的緣故。也就是在那時,他身邊出現瞭喝醉後才會出現的素心,許下瞭去桃花島的承諾。
半生癡戀,卻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慕雲生朝她邁瞭一步,伸手放在她纖細的脖子上,似乎隨時都能掐死她。她卻隻是閉上瞭眼睛,眼角滲出一滴淚,又很快被寒風舔去瞭。
這隻小狐貍用幻術將他密密麻麻地纏繞,修改瞭記憶,轉換瞭人生,所為的,卻隻是想讓他有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如今眼下這一切,也是假的吧?”慕雲生長長地嘆瞭一口氣,“我的兒女們,我的那些個學生,連同這套新修的慕府——也都是假的吧?”
他每說出一個字,就感覺到身體又挺直一分,視野也清楚一分。等他說完這段話,頭頂傳來咔嚓一聲,就像是摔碎瞭琉璃制成的酒杯。
重新回到二十四歲的慕雲生抬起頭來,隻見碎裂瞭一角的夜空之中,擠進來一輪巨大的圓月,高懸於他們頭頂,還在一分一寸地逼近。
雪地中,傳來車輪碌碌轉動之聲。雪白的母牛拉著牛車遠遠而來,眉間依舊用胭脂畫著一朵桃花。
“多謝你,賜我這一場繁華夢境,如今,也到瞭該醒的時候瞭。”他在芊芊的耳邊輕聲說,接著放開瞭她,朝牛車大步而去。
“朱掌櫃的,我的桃花酒,可溫好瞭?”
“這幾十年來,我一直在斷斷續續地做一個夢:一座名叫無夏的江南小城疫病橫行,我行走在兩側躺滿瞭病患的巷子裡,給他們熬制藥湯,隔離病患,眼看著他們一點點地好起來。朱掌櫃的,這可是真的?”
牛車繡著桃花的雪白紗簾掀瞭起來,雙髻的少女跪坐在原地,她整個面容都藏在陰暗當中,懷中抱著一壇水晶般透明的桃花酒,酒液當中桃花婆娑而舞。
“是真的。”
“我還夢到,官傢的凈衣衛要在日出之前焚街,有數十位病患僵死未醒,如不用我的金針喚醒,便是要活活燒死——這可也是真的?”
“……是。”
“如今在那個真實的世界裡,離天亮還有多久?”
“兩個時辰。”
慕雲生松瞭一口氣。伸手要去接那透明的酒壇,沒想到朱成碧將其抱得更緊瞭些。
“慕神醫,你可知你目前的身體狀況,根本受不住這桃花酒?哪怕是再多一滴,都有可能要你性命?”
慕雲生心中有如明鏡:若非如此,芊芊也不會大費周折,制造這樣一場幻境,拼瞭命也要在天亮前困住自己。
“慕某心知肚明,隻是……”
猛獸的咆哮忽然響起,生生打斷瞭慕雲生。凜冽的風,夾雜著飛舞的雪粒,噼噼啪啪地打在牛車之上。那被他們二人扔下,跪在雪地中的芊芊,此刻再也顧不上維持素心的外表,開始膨脹出覆蓋著白毛的四肢,身後冒出糾纏舞動著的九條毛茸茸的長尾,隻有翠色的眼瞳依然如故。
“九尾靈狐!”朱成碧感嘆,“自通天引斷絕後,倒是多年未見瞭。”
兩隻帶著尖利爪子的腳掌一左一右踩在他身體兩側,在雪地裡留下深深的印記。體型龐大的九尾狐將他護在懷中,朝著牛車翕動著嘴唇,劇烈地咆哮著。
“你用桃花酒引他來此,又一點一點誘他陷入如今境地。汝要救無夏,便要我傢雲郎殉葬?”
牛車之中,少女塗瞭胭脂的嬌小嘴唇,朝一側微微翹起:“不錯。我應瞭蓮燈尊者,會守住無夏城,守住蓮心塔,無論是人類還是妖獸,都休想擋在我面前——小心我將你們全都吞瞭!”
陰暗之中,忽然燃起一對金眼,有如融化的黃金。她裙擺起伏,從下方湧出無窮無盡的粘稠陰影,沿著牛車的四壁爬行,緊接著翻出無數蒼白獸臉,眼瞳處隻是一片空白。
那九尾狐還要向前,卻被一隻人類的手輕觸瞭鼻尖:“芊芊,你可知我當初為何會自獵人的扣裡,救瞭斷腿的你?”
它一愣,用女子的聲音答道:“雲郎你心懷慈悲。”
“當初風雪夜中,你為何又替我捂手?”
“我見你凍得手都通紅,著實不忍。”
“這便是瞭。”慕雲生揉著它的下巴,柔聲說道,“如今無夏一城安危,諸多性命,皆系於我身。醫者父母心,若我不飲下這桃花酒,如何能心安?而你又如何忍心,見我從此活在愧疚當中?芊芊,你與我一般,心中尚有惻隱未滅。我一直錯認你為素心,如今大夢初醒,方知與我相戀者從來都是你。夫妻一場,便請你,成全於我吧。”
萬般慈悲,終是不忍。
那九尾狐的形體漸漸委頓下去,重新現出素心的樣子,隻顧著伏地痛哭,單薄的雙肩聳動不止。
朱成碧取瞭琉璃制成的淺盞,捧瞭酒甕來,倒出滿滿的一杯。慕雲生伸手接過,就勢將淺盞放在鼻下,輕輕一嗅。
“果真是好酒!”他贊道,“卻也值得一死吧!”
美酒入喉,頓時有更多的鮮血湧上來,又叫他生生咽下去瞭。
那一刻天地靜默,萬物低伏,連紛揚的大雪,都消失瞭聲響。
紹興十三年,無夏疫病橫行,幸得慕氏神醫出小柴胡湯方,可止紅斑高熱,又擅金針,可令僵死者復蘇。疫既止,神醫操勞過度,吐血而亡。是夜,無夏城中凡有桃樹處,皆萬花競放,燦如煙霞。仁心金針由此失傳。
淳熙二年,江南多處大疫,經年不止,有聶傢女名棲雲者,奔走數地,以金針活人無數。因其面有瑕,人稱“疤面觀音”。曾言慕神醫當年於桃花盛開之夜,攜九尾靈狐同歸東海桃花島,即為其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