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嘉慶李

她就快要死瞭,可仍有心願未瞭。

痛楚和寒冷都已經漸漸遠去,唯有瀕死的心臟,還在勉強支撐著跳動。逐漸模糊的意識中,她數度感覺到自己離開瞭殘破的身體,朝高處升去。

自空中回首時,她望見自己躺在下方折斷的樹叢中,半邊身體都壓在石礫下,一隻胳膊被利器削斷。這等傷勢,魂魄早該離體。她此刻不覺半點哀傷,隻覺無與倫比的輕松自在。若是能一直這樣升上去,便真的再無煩惱痛楚瞭吧——但那人該怎麼辦?

這念頭每次浮現,便如一隻尖銳的鉤子自下方伸來,貫穿她的腹部,將她狠狠地拖回那副殘軀中。一瞬間,原本停跳的心臟猛然抽搐,斷臂處傳來如此劇烈的痛楚,叫她猛地睜開瞭眼睛,無聲地喘息著。

昏暗中,一對招搖著長毛的白耳正在朝她逼近。

“死瞭嗎?終於死瞭嗎?”猿猴般的野獸嗅著她的脖頸,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脖子上。她知道它已經張開瞭嘴,迫不及待地想要撕開她的喉嚨。

不,不!她昏亂地想著,僅剩的那隻手一陣摸索,竟然抓住瞭一塊邊緣銳利的石頭,砸向瞭它的側臉。

野獸發出瞭一聲慘叫,飛快地退開瞭,用小孩子的聲音哆哆嗦嗦地詛咒著:“還沒死?為什麼你總是不肯死?我已經等瞭整整一個白天!好餓啊,好餓啊!”它在她身側焦急萬分地爬來爬去,踢得塵土飛揚,可再不敢輕易靠近,“你聽,那是遠處的狼嚎!狼群正在逼近,它們會將你從我手中奪走,不,不,這是我的肉!是我的!”

它磨著牙齒,再次靠近,又被她舉起來的石塊給逼退瞭。石塊上沾著幾縷淡金色的毛發,還有它的血跡。這猿猴似的野獸顫抖瞭一下。

“聽著,我是這山上的山神。遇到我,是你天大的運氣。”它忽然油嘴滑舌起來,用的是成年男子的聲音,“你很快就要死瞭,這麼年輕就死,一定很不甘心。可我能幫你。”它伸手觸摸她舉著石塊的手背,見她沒有反應,更大膽起來,“隻要我吃掉你的血肉,哪怕隻是一口,就能知曉你的過去。我能知道你愛過誰,恨過誰,又被誰害得如此淒慘。我會替你完成所有未瞭的心願,替你看顧你念念不忘之人。”

她的眼睛亮瞭一下,幹澀已久的眼眶裡居然流出瞭一滴眼淚。

“啊——這麼說,果真有這麼一個人。”野獸得意地笑起來,“告訴我,他是誰?”

更多的眼淚湧瞭出來,她松開瞭手,任由石塊從她手心滑落。猿猴般的野獸一口咬在她的手背上,鮮血沿著它的嘴角流淌下來,滴落在塵埃中。

奇妙的是,一點也不疼。

她再度離開瞭沉重的軀體,穿過重重枝葉,穿過寒露和月光,朝著更光明的所在升騰而去。枝葉輕拂過她的臉,她甚至隱約聽到瞭樂聲。就像多年前的中秋夜宴,她站在用新羅白羅木建造的四面亭中,那亭周垂著的雪白鮫綃在風中起伏,也是如此拂過她的臉。

她又一次望見瞭他。明明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卻故作嚴肅地皺瞭眉,自懷中拿出包李幹來,細細地撕碎瞭喂她。那時她便想,這個小哥哥雖然外表嚴肅,心裡其實軟得很呢。

遠處傳來樂聲,蕭韶並舉,縹緲相應,誰傢的女童在唱:“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成癡絕。”

紹興十四年十二月,金兵破臨安府、越州,上攜少數宮嬪避禍至明州,乘舟入海達三月有餘。後金兵退走,方得以歸朝。嘉柔公主趙瓔奴隨上駕同往,中途失散,官傢傷痛不已。

次年春,有女子詣闕,稱為嘉柔公主遇人所救。其音容樣貌,殊無二致,言及宮禁舊事,皆能應答。上惻然不疑,詔入宮,與之相對痛哭,恩寵甚重。

普安郡王趙瑗頂著午間明晃晃的太陽,立在勤政殿外,已有將近一個時辰瞭。

他來的時候心急,連朝服都未換,此時沉甸甸地罩在身上,捂得貼身處厚厚的一層汗。日頭灼熱,他被曬得口幹舌燥,卻又不能隨意走動。

其間有內侍出來過一次,言道官傢還在午休,未曾醒來。可他分明聽見殿內有人傳喚,幾個小黃門進進出出,奉上洗漱用具和各類果品。父皇恐怕早就醒瞭,不過是不想見他罷瞭。

趙瑗自嘲地笑笑,他這個郡王,當得真是如芒在背。諸臣以為他們父子仍像往日般親和,但凡有什麼勸諫之詞都找他出面,久而久之,父皇也曉得從他這裡聽不到什麼好話,連見都懶得見他一面。

今日這點小小刁難,怕是在等著他知難而退。

偏偏他趙瑗是個倔強脾氣,哪怕今日要在這裡站斷腿,該說的話也一定得說。

有郡王府的侍人上前來,奉瞭杯水給他。他嘗瞭一口,隻覺得甘洌非常,隨口問:“是哪裡來的山泉?”

“黃都知說,這是蒼梧山中的珍珠泉,平日裡都是特供官傢殿中使用,今日見郡王辛苦,特地勻瞭些給咱們。”

那一口水便噎在瞭他的喉嚨中,咽也不是,吐也不行。

剛剛過去的這個春天幹旱少雨,小滿過後,更是連一滴雨水也未曾見到。災情最重的越州和明州,已經池塘幹涸,河床裸露,唯有深山之中幾處泉眼,還在湧出少許活命之水。其中就有蒼梧山上的珍珠泉。

可珍珠泉乃皇傢特供,朝廷派有兵士重重把守,尋常百姓自然不敢接近。他這次求見父皇,便是要說這件事。

那黃都知站在陰涼的宮簷下,將他的尷尬瞧瞭個一清二楚,嘿嘿地笑著。此人生就一副彌勒相,肥得連脖子都看不見,可趙瑗知道,他從官傢還是九王時便隨侍在側,並不是能輕易小瞧之人。

他默默地將侍人手中的杯子推開瞭:“有勞黃都知。隻是就在當下,不曉得有多少百姓飽受缺水之苦,趙瑗自覺於心有愧,這水還是不喝瞭罷。”

“郡王這就過於拘泥瞭。你不喝,便能省得下?”他朝庭中的一株結滿瞭胭脂色果實的李樹揮瞭揮手,“連這株嘉慶李,也是用珍珠泉澆的。嘉柔公主前些天來過,說是盼著吃上面的李子,官傢怕天氣太旱瞭,特意叮囑我們要好生看顧——”

嘉柔公主。在戰亂中失散,又被奇跡般地尋回的,他的“妹妹”。官傢之前便寵她,這次失而復得,對她比之前還要更寵上幾分。

趙瑗緊緊地咬住瞭牙根,半天才松開。

“不知官傢可曾醒來?”他心平氣和地問。

黃都知正待開口,身後的殿內便傳來瞭命令:“讓他滾進來!”

趙瑗低眉斂目,隨瞭內侍進入殿中,還沒走幾步,便有一疊奏折橫空飛來,在他腳前灑瞭一地。

“這群老匹夫,遲早要砍瞭他們的頭!”

他蹲瞭下去,將奏折一張張地撿瞭起來,又捧著,恭敬地遞給瞭官傢。父皇正在氣頭上,沒好氣地奪瞭過去。

“你今日又要說什麼?”他上下打量著趙瑗,“莫非你也跟他們一樣,以為這場旱災是上天降下的災禍,要朕立罪己詔,取消壽宴?朕為瞭江山百姓,兢兢業業,日夜操勞,隻不過是一點天災,到頭來竟統統成瞭朕的罪過瞭!”

“孩兒……孩兒今日來,是有一事相求。”趙瑗表面平靜,袖子裡的拳頭卻攥得死緊。

“何事?”

“越州所遭遇的,並非是一點天災而已!據說已是赤地千裡!災民為瞭尋找水源,四處奔走,放任田野荒蕪,若再不下雨,今秋必定是顆粒無收——事態緊急,還請父皇取消壽宴,並允我前往賑災!”

父皇轉過眼來看他。之前被迫在海上漂泊的三個月帶給官傢的影響仍在,他兩側面頰都凹陷瞭下去,整個人顯得陰沉沉的。

“既是越州災情,你又從何得知?”我曾夢到過。趙瑗差點便脫口而出,又生生地改瞭口,“……恕孩兒不能說。”

官傢危險地瞇瞭瞇眼睛。趙瑗知道這是他即將發怒的先兆,可他接下來的話,卻非說不可。

“還有,事態緊急,懇請父皇開放禦用的珍珠泉,允許附近災民前往取水。”

官傢長長地吸瞭一口氣。趙瑗反倒放下心來,等待著震怒的雷霆最終降臨。最糟糕的,也不過是像以前一樣叫人來拖他下去挨鞭子罷瞭。

可官傢隻是靜靜地坐著,最終搖瞭搖頭,說出的話,比迎面而來的長鞭更加令人疼痛:“你真是一點也不像我。若是珩兒還在,斷不會說出這等話來……”

趙瑗心中大慟。瑯琊王趙珩是父皇唯一的親生血脈,早在數年前便已經死於肺癆。從趙珩的封地無夏城送到臨安府的,隻有他生前的一件九尾狐裘。官傢捏著狐裘,獨自在禦座上坐瞭一夜,頭發生生白瞭一半。自那之後,他與官傢的關系便日益緊張,最嚴重的時候,一日之內,他便挨瞭兩回鞭子。

起初他還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後來才慢慢領悟到,單單是自己的存在本身,便不斷地提醒著官傢,他所喜愛的兒子已經死去,偏偏這個不討喜的繼子卻活瞭下來。

趙瑗閉瞭閉眼睛,眼中莫名地酸澀。幸好那時嘉柔公主還在,常在他挨訓時裝著路過,硬生生闖進來,纏著官傢撒嬌賣乖一番,借此消瞭他的怒氣,救下過他不少回……

“父皇,父皇,瞧我給你摘瞭什麼?”伴隨著脆生生的甜笑,一名散著頭發的少女撞開瞭門,抱著串串瑪瑙般的李子,撲進瞭官傢懷裡。

她身著紫羅銀絹,胸前掛著新羅進貢來的長命石制成的重重瓔珞,言語舉止卻完全不合規矩,倒像是自幼長在山野之間般無拘無束。

趙瑗朝她看瞭一眼,頓時心口劇震,眼前之人音容笑貌都無比熟悉,正是失而復得的嘉柔公主趙瓔奴。

趙瑗第一次見到趙瓔奴,是在九年前的中秋夜宴。她從桌子底下爬過來想要偷他席上的嘉慶李幹,叫他抓瞭個正著。

那時趙瓔奴還不姓趙,姓白,是近來頗得寵幸的賈貴妃娘傢阿姐生的小女兒。為瞭進宮參加中秋宴,傢裡人將她特地打扮瞭一番,不僅穿著正式的大袖宮裝,還在眉間貼瞭花鈿,精致漂亮得就跟易碎的瓷娃娃一般。

可就是這麼個瓷娃娃犯瞭混,都已經人贓並獲瞭,還抱著裝李幹的水晶盞不肯撒手。他一板起臉來,說宮裡有規矩,樂聲停歇前誰都不許吃東西,她就癟著嘴要哭:“在傢時,阿娘不許阿奴吃李幹,說壞牙。好不容易到瞭宮裡,還,還是不許吃——”

趙瑗自己也不過十歲光景,她一要哭,他就有點兒繃不住瞭:“宮裡的李幹不比外面的,經過多次晾曬,蜜漬,硬得很,你又正在換牙,啃不動的。”

他依然板著臉,卻從懷裡掏出隻手絹來,一點點打開,將裡面包著的李幹撕成小條:“要先放在懷裡捂瞭,再揉上一陣才會軟,來,啊——”

“啊——”瓔奴傻傻地張口,接瞭他喂過去的李幹,眨瞭眨眼睛。

“好吃!宮裡的李子都這麼好吃嗎?阿奴要是入宮裡來,也能天天吃嗎?”

“應該是吧。”趙瑗散漫地應著,沒想到她卻伸手朝水晶盞裡的李幹抓去。

“還要吃!那些還沒揉過!”

她使勁一拽水晶盤,趙瑗失瞭手沒抓住,整整一盤嘉慶李幹都甩上瞭半空,噼裡啪啦地砸瞭一地。

這下惹瞭禍,驚動瞭官傢。趙瑗將所有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隻說是自己嘴饞偷吃,打翻瞭盤子。

白瓔奴卻是不肯:“明明是阿奴做的,你們不要冤枉小哥哥!”小小的女孩,伸直瞭手臂,理直氣壯地擋在他身前。

大概是覺得她勇氣可嘉,官傢不僅未加責怪,還命人重上瞭一盤李幹,都賞給瞭白瓔奴,又抱她在膝蓋上,打趣道:“如此愛吃嘉慶李,不如日後到朕這宮裡來,封個嘉柔公主,如何?”

白瓔奴聽到這話,伸手朝趙瑗一指:“到宮裡,就能跟小哥哥一直在一起嗎?”

眾人都笑起來:“我們這麼多人都在這裡,為何獨問二皇子?”

“小哥哥待阿奴好呢。”她細聲道,想想又說,“他把李幹揉軟瞭喂我呢。”

趙瑗耳朵裡嗡地一聲,臉就紅瞭。

“你呢?阿瑗,可願多個妹妹?”

他似懂非懂,心裡隻想著每一日都能看到她,便點瞭點頭。

那時他並不知道,賈貴妃正纏著官傢,想要收養個皇子或者公主。中秋夜宴上邀請來的幾位官宦子女,就是為瞭便於官傢挑選的。他更不知道,他輕輕巧巧的一點頭,白傢的小女兒就此死去,賈貴妃的身邊多瞭個叫做趙瓔奴的小公主。

他用一隻揉軟瞭的李幹誘惑瞭她,讓她尚在懵懂中便一腳踏入瞭宮廷,跟他一樣被困在透明的冰裡,動彈不得。他曾想要護她一世安好,卻還是任她死在瞭戰亂之中,屍骨難尋。

趙瑗緩緩走在郡王府中,懷中抱著的李枝掛滿胭脂色的果實,正隨著他的腳步一顆顆滾落下來。有仆從想要上前,無一例外都被他冷峻的臉色給嚇回去瞭。

“此乃官傢欽賜,誰敢來接?”他掃瞭眼四周,沒找到想要找的人,問道,“朱娘何在?”

前來迎接的管事露出瞭為難的神色。

“又在忙著曬太陽?”郡王殿下微微頷首,“叫她來見我。”

“這個,那姓朱的小廚娘慣於偷懶耍滑,殿下您也是知道的……”

“就說,我今日在宮中得瞭絕佳的食材。”趙瑗扯瞭扯嘴角,“她一定會來的。”

他將那李枝供在金盆裡,用清水養瞭,又喚人上瞭茶,端著杯子,閉著眼睛數瞭十個數,便聽得屋頂的瓦一陣稀裡嘩啦地作響,緊接著屋簷下探出張倒掛著的少女的臉,連同頭頂上的雙髻一並垂著。

“啊呀呀呀,還真是少見的好材料,我替你做嘉慶李幹吧。”她在空中嗅瞭一陣,快活地道。

趙瑗自顧著喝茶:“我在宮裡吃過的李幹夠多瞭。”

“這回可不一樣,有我出馬,滋味必定與眾不同。”

話音剛落,她手中抓著的瓦當便松瞭,整個人都滑瞭下來,眼看就要頭朝下砸在地上——就在這當口兒,一隻青色的三足螭龍自她袖中遊瞭出來,起初隻是拳頭般粗細,眨眼間便漲大瞭十倍不止,龍尾甩在半空中,將她攔腰一裹,又輕輕地放在瞭地面上。

“真乖。來,盤個座兒?”

少女瞇著眼睛摸瞭摸它的下巴。青龍頗不自在地扭開瞭頭,卻還是聽話地將龍身盤成一團,少女坐瞭上去,在半空中甩著兩條腿兒。

這位袖中藏著青龍的少女自稱是無夏城天香樓的掌櫃朱成碧。十幾天前,她不請自來,據說是“得知郡王殿下近日有難,特來相助”。趙瑗原是要趕她出去的,卻在最後一刻認出瞭那隻青龍。他還記得四年前的除夕,官傢的馬車在遊行的隊伍中遇熊襲擊,正是這隻青龍從天而降,救瞭大傢。他甚至還覺得,自己跟她似乎還應該有更深的淵源。但那之後的記憶似乎被誰吞吃瞭,陷在一片混沌之中。

“你之前曾提醒過我,要小心這失而復得的嘉柔公主。”趙瑗放下瞭茶杯,“今日我在宮中,跟她打瞭個照面。”

“如何?”

“假,的。”他一字一頓。

“我可是聽說,這位嘉柔公主跟之前那位,相貌記憶都不差分毫。”

“真正的嘉柔公主溫柔嫻雅,行止得體,怎麼會像如今這野猴子一般,連頭也不梳,鞋也不穿?”他咬起牙來,“更何況——”

更何況,真正的阿奴,絕不會如此待我。

那嘉柔公主在官傢懷裡撒瞭陣嬌,將摘來的李子喂給官傢吃瞭,又一轉眼看見趙瑗立在一旁,便非要也親手喂他吃一隻。

她披頭散發,身上一陣陣的花香襲人,惹得趙瑗無端惱怒,隻將嘴唇抿得死緊,就是不正眼看她。

那妖女發瞭狠,扭頭便對官傢道:“忽然想起,阿奴在外流浪這些日子,聽瞭些個民間流言,不如說來給父皇和哥哥解個悶?”

她用眼角瞟著趙瑗,眼中隱隱有綠光:“據說啊,越州這場旱災旁人是治不瞭的,非得找到一個身上有龍形胎記或者淤青之人。唯有他才是真龍血脈,可護佑我宋室江山——怎樣?是不是很有趣?”

趙瑗渾身僵硬,差一點便要伸手抓住自己的左肩。他早先曾失足落水,上岸後左肩上便現出瞭一條淤青,被人恭維說是龍形吉兆,之後很快便消散瞭——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很少,其中便有趙瓔奴。

父皇素來多疑,經過海上漂泊磨難之後,更是越發暴躁易怒。真龍血脈這等無稽之談,放在以往不過是個玩笑。如今卻是一把無形的刀,稍有不慎,便能置他於死地。

“幸好官傢並未當真,我才總算是全身而退。”

“既已將你逼到如此地步,何不當場揭穿她?”

趙瑗冷哼一聲:“她前後性格相差如此之大,你當官傢是傻的,真的看不出?可他待她更勝以往,隻要他不揭穿,便無人敢說她不是瓔奴。”

朱成碧已經將青龍徹底當成瞭躺椅,靠在龍身上蹭瞭又蹭,聽他這麼一說,也翹瞭翹眉毛:“你懷疑這假公主其實是你爹故意安排的?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像趙珩?”

趙瑗依舊面癱著臉,隻是握緊瞭手裡的杯子:“你錯瞭,我永遠都不會是瑯琊王。”

在官傢心中,我永遠都及不上他。

“朱姑娘,你曾說過要助我,究竟準備如何行動?”

“我?”她微微一笑,“眼下既有如此好的材料,我這個廚娘當然是得先替你做李幹瞭。”

夜空澄澈,猶如最深的海洋。透明飄渺的月光當中,一隻神龍伸展瞭身體,正在快活地遨遊。

時不時地,它會在下方山巒般起伏的雲霧當中打個滾兒,享受著潮濕的霧氣裹在鱗片上的舒適感。這一刻,是它最為無拘無束的時刻。

但即使如此,它還是能夠聽見雲層之下,龜裂幹燥的大地上的某處傳來的人類哭喊。那哭聲猶如烙鐵,日夜都烙在它的龍身之上,讓它不得安寧。它盤旋瞭又盤旋,終究還是一頭紮入雲層,朝那哭喊聲傳來之處落瞭下去。

那是深山中一處瀕臨幹涸的泉眼。一群拿著小棍子的人類守在泉眼旁邊,更多的沒有小棍子的人類手挽著手站在一起,正在憤怒地叫嚷著。

有一些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它嗅到塵土和金屬的味道,躺在地上的人類身上傳來淡淡的血腥氣。

在它挾裹著雨雲轟然降臨,將泉眼旁邊的巖石踩得粉碎之後,所有的人類都跪瞭下來。他們忘記瞭剛才還在你死我活地對峙,隻顧著聚在一起朝它喊著:“神龍,神龍!”

而它完全沒有理會他們。巖層之下,有清冽的水在流動,它清晰地感應到它的存在,於是狠狠地揮動起瞭爪子——更多的清泉自它的爪下湧出。

歡呼聲中,它再次飛入瞭空中,滿心思念著雲層之上一望無際的藍天,不知道還有沒有那麼好的月色等待著它?若能永遠這樣自由飛翔,就好瞭……

“婦人之仁!”

神龍猛然睜大瞭雙眼,忽然間,更多的影像紛紛湧現。一個高瘦的影子立在金殿之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語氣中帶著痛楚:“你這樣畏首畏尾,哪裡有我趙傢血脈的樣子?若是你大哥還在,若是他還在……”

可他已經死瞭。它不甘地掙紮著想道。而我還活著。這並不是我的錯。

雲層在它身側呼嘯掠過。它忽然忘記瞭該如何飛翔,隻能無助地扭動著身軀,絕望地開始瞭墜落。

直到跌入瞭一副人類的軀殼中。

……我是誰?

他半醒半夢地躺在帷幕之間,伸著手——毫無疑問,這是隻人類的手。可他剛剛還在雲層之上,他還記得月光和霧氣,還記得自己挖開瞭泉眼……

等等!他猛地翻身坐起,拉開瞭褻衣的領口,露出來的左肩之上,原本消散的龍型淤青,正在重新顯露出來,一刻比一刻更加清晰。

“郡王!越州來的災民湧入瞭臨安,已經將咱的郡王府團團圍住瞭!”

趙瑗的第一反應是握住身側的佩劍,接著又慢慢松開瞭,他皺眉問道:“他們想要怎樣?”

“他們說……郡王肩有龍紋,乃是真龍血脈,求郡王早日行雨,救黎民於水火!”

一夜之間,一切都亂瞭套。

趙瑗親自出現在災民面前,向他們解釋真龍之說隻是無稽之談,但他們隻向他磕頭哀求,對他的話一概不信。更為糟糕的是,數日後,原本負責鎮守蒼梧山珍珠泉的兵士趕回瞭臨安,帶來瞭神龍現身的訊息。據說珍珠泉即將幹涸時,有神龍從天而降,落爪之處,層層清泉湧出。

既有人親眼見過奇跡,不由得旁人不信,圍在郡王府外的百姓更多瞭。官傢按耐瞭這幾日,終於還是忍不住,下旨召趙瑗入宮。

朱成碧從窗外翻進去時,趙瑗正不緊不慢地換著朝服。

“你還是要去?”朱娘問。趙瑗隻顧著整理袖口,並不曾理她,她便自顧自地說瞭下去,“你父皇再能忍,也忍不瞭你在災民中有如此大的影響,更何況還有‘真龍血脈'的傳言在先。你若進宮,隻怕是自投羅網……”

“我若不去,便能有生路?”趙瑗反問。

“那你有何對策?”

“我會再次請求父皇,允我去越州賑災。”他再次低頭看瞭看自己的手。之前的那個夢已經漸漸消退,但關於雲霧和月光的記憶留瞭下來。

如果那個夢是真的呢?

“榆木腦袋!”朱成碧憤然道,“這當口提這種要求,明擺著是跟你那皇帝爹對著幹,他少不得又要甩你一頓鞭子,說不定連你這個郡王的名頭也要弄丟!”

“那又如何?”年輕的郡王安定地看著她,目光澄澈,“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此刻在越州有多少百姓因為幹渴而死去,我都知道,我都能聽見。我沒能護住瓔奴,我不希望連他們也護不住。”

他頭戴金冠,胸前纏繞著三爪蛟龍,隱隱之間,竟有帝王氣度:“這世上總有非說不可的話,總有非做不可之事,豈能因生死便趨避之?”

朱成碧慢慢地露出瞭笑容:“你傢珩哥最是薄情寡義,此刻若換成是他,決不會做這樣的選擇。”

她罕見地嚴肅起來,朝後退瞭一步,將雙手攏在袖口,朝他恭敬地行禮:“幸好這一世的真龍是你。”

紹興十五年夏,越州大旱,普安郡王府遭災民圍困。郡王為民請命,頂撞天顏,官傢大怒,鞭三十,責其閉門思過,不得詔不能出。

這一世的真龍?

被面朝下捆在刑架上時,趙瑗又想起瞭朱成碧的話,不由得苦笑一聲。災民們口口聲聲這樣叫,她也這樣說。肩上的龍紋如此明顯,而對於夜晚自由遨遊的渴望,日復一日燃燒在他心口。

可那又如何?他依然被困在這裡,被緊緊地縛住瞭手腳。那人是父親,是君上,他反抗不得。

“官傢有令,請郡王自行數數。”黃都知慢吞吞地在他面前宣佈,又湊過來低聲道,“殿下,你服個軟吧,隻要你哼一聲,認個錯,加上老奴給你說情……”

認錯?他又錯在何處?

第一下鞭子呼嘯而落,尖銳的痛楚幾乎能將人從中間撕裂。他渾身劇震,咬緊瞭牙關,數著:“一!二!三……”

他不太記得一共數瞭多少下。中途有幾次意識模糊,眼前發黑,隻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緩緩地關閉。卻總有細細的哭聲牽引著他,讓他重新睜開眼睛。

眼前是黃都知滿頭大汗的臉。他沒有去看自己身下積聚的血跡,隻是從對方灰白的臉色上知道,自己的樣子恐怕很不好。

“殿下,殿下!你就服個軟吧!”

服什麼軟?他扯瞭扯嘴角。現在的鞭數,早就超過三十瞭吧?官傢就端坐在一旁,始終沒有喊停。這是第一次,他從父皇身上體會到如此明顯的殺意。

趙瑗打瞭個寒顫,手腳慢慢地涼瞭下去。

然而那細細的哭泣聲並沒有消失。它混雜在人群當中,微弱,卻很熟悉。

“阿奴,阿奴。”他迷迷糊糊地喚著,“別哭……”

接下來的記憶就很混亂瞭。似乎有人沖上來扯他的手,有人快速地說瞭些什麼。他嗅到花香,還有眼淚落在他手上。被解開的時候,他甚至還看到瞭一雙熟悉的淚眼。

如果不是知道這個趙瓔奴是假冒的,他會說,是他的小妹妹奮不顧身地將他救出瞭死地。

但那怎麼可能?

剛進宮那會兒,趙瓔奴還經常跑過來找他說話。

皇子和公主不是在一處教養的,平日裡也不該有見面的機會。可瓔奴不管這些。在她心裡,他始終還是那個會將李幹細細地撕碎瞭,喂給她吃的小哥哥。

她初入宮廷,遇到各種疑問,都來問他。

“為什麼以後阿娘就不再是阿奴的阿娘瞭?阿奴也不能出宮去找她?”

“為什麼每天一到黃昏,賈娘娘就會對我特別的好?我們會穿著漂亮的衣服,屋子裡也熏瞭香,她抱著我,跟我說話。阿奴好喜歡她,好想一直這樣——可是到瞭天黑盡的時候,她就把我一把推開瞭?”

“綠萼說,那是因為賈娘娘在等父皇,可是父皇總是沒有來。我也喜歡綠萼,她會吹很好聽的曲子……我也想要父皇天天來,這樣賈娘娘就會待我好,為什麼他不天天來?”

趙瑗看著她,就好像看見瞭當初的自己。

他能說什麼呢?他能告訴她,這宮裡看起來是世上最繁華熱鬧之處,可事實上,每一個人,連他在內,都凍在寒冰當中,動彈不得嗎?

那一日,她光著腳,拖著滿是血跡的裹腳佈來找他,在他懷中哭得撕心裂肺,就是不肯跟教養女官回去。她以為他能護得住她,可以逃脫裹腳的痛楚。

賈貴妃來討,未能成功,最終還是驚動瞭官傢。趙瑗還記得父皇一臉嚴肅地站在自己面前,伸出的那隻手。他咬著牙,將瓔奴抓著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摳開,親手將她交給瞭父皇。

“阿奴,我以為你不再是個孩子瞭。”

她慢慢地止住瞭哭泣,隻睜瞭雙明凈的眼,安靜地看著他。直到她被領走,還在不斷地回頭,一聲不吭,死死地看著他。

從那之後他們各自凍在透明的冰中,遙遙相望,猶如隔著千山萬水。

“哎呀呀。沒想到我這道嘉慶李,效果竟然如此的好。”

趙瑗眨瞭眨眼睛,從回憶中清醒過來,眼前是朱成碧帶笑的金眼,眼角繪著微微上翹的紅妝。

他還在養傷,又在閉門思過,外人一概不見。可這朱成碧不是尋常人能攔得住的,她興致勃勃地帶來據說是制作瞭一半的嘉慶李幹,非要他品嘗。他隻咬瞭一口,過往的回憶便喧囂不止,一時之間竟出瞭神。

朱成碧伸瞭根手指,在他臉頰上輕輕一觸。他不自在地躲開,她卻已經收瞭回去。

“真龍的眼淚,真是好難得的好材料。給瞭我吧。三日後便是你父親的壽宴,得給他一個驚喜才行。”

“這是……什麼味道?”

“這是未能守護住的珍貴之物,是無可挽回的流逝的美好時光,再也無法彌補的錯誤。雖然並未全部完成,可已經足以叫人永生難忘。”她翹起唇角,“這味道,名為‘後悔’。”

朱成碧離去後,趙瑗獨自一人坐在室內,李幹的酸澀味道一直在口中沖撞,久久不肯散去。

他慢慢地捂住瞭眼睛。

臨安城破時,官傢帶著嘉柔同乘一駕馬車,回來時,卻說她失散於敵兵追擊之中。當時馬車正奔波於山路之中,若嘉柔掉下馬車,必然會滾落山崖。

想必是葬身野獸之腹瞭吧。

知道她死訊時,他並不曾哭過,即使有夜半時分的嗚咽,也被他強行按回去瞭。他知道自己肩上扛著什麼,也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周圍虎視眈眈,絲毫不敢松懈,不敢流露出哪怕一絲脆弱。

此刻卻讓一隻小小的李幹,擊得潰不成軍。

如果他一開始便不曾喂過她李幹,如果他能抓住她的手不讓人將她領走,如果城破之時他能首先選擇帶著她逃跑……

“阿奴,阿奴。”他喃喃,“對不起。”

一聲細若遊絲的嘆息回應瞭他。他猛地一驚,伸手想抓佩劍,背上的傷口一陣撕裂的疼痛。

“……誰?”

帳幕起伏。一個人影緩緩出現在其後,散著長發,雙目在暗中發著幽幽的綠光:“趙瓔奴能得你這兩滴眼淚,就算是死,也值瞭。”

卻是那假冒的嘉柔公主。

“你是來笑話我的嗎?”趙瑗問。

“郡王以為呢?”她反問。

“我閉門思過這幾日,有個問題始終想不明白。就算是越州流傳著身有龍紋者能終結旱災的謠言,但災民一進臨安,便直接圍上瞭郡王府。若不是有人暗中指點,他們如何能知道,我肩上曾有龍紋?”

那假嘉柔公主微笑起來:“郡王果真英明。”

她這樣一說,等於承認瞭是她所為。

“可我還是不明白。”趙瑗繼續道,“若說你聽命於父皇,要置我於死地,何必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又何必要從鞭下救我?直接讓他活活打死我……”

“不許!”猛然間,她皺起鼻子,面露兇相,竟在一瞬間逼近他身前。室內隨之風聲大作,隱隱有野獸的咆哮聲。待風聲止時,她維持著懸著一隻手的姿勢,似乎想要捂他的嘴。

趙瑗手中的劍已經拔出來一半,橫在胸前,刃上寒光閃爍。幸好這妖女很快退瞭下去。

“你竟然對我拔劍,小哥哥,你剛剛還說對不起我。”那嬌軟聲線,跟死去的趙瓔奴一模一樣。

趙瑗心中一痛,接著是翻湧的憤怒:“你是假的,趙瓔奴已經死瞭!你騙得瞭官傢,卻騙不瞭我。”

“官傢?”她忽然冷笑,“你那個官傢,已經從內裡爛掉瞭。我在越州時,見到土地幹枯,田野荒蕪,可我回到臨安,發現這裡還是一樣歌舞升平。他心裡隻裝著對往昔繁華的懷念,隻裝著如何給自己辦一個隆重的壽宴而已!”她緩緩靠近,裙裾起伏,身上帶著花香,“宋室江山,如何能交給這樣昏庸之人?最好能有一個更加年輕英明的人,而且,還是真龍血脈……”

她伸手觸摸他的手臂,從下而上。而他猶如被蠱惑一般,沒有躲開。

“阿奴隻有一個願望,就是有朝一日,得見真龍翱翔於天際。”

趙瑗嘆瞭一口氣:“我竟不知,是在何時得罪瞭姑娘,讓你恨我至此。”

這一句話,止住瞭她所有動作。

“我恨你,我恨你?”假的嘉柔公主朝後跌去,重復幾遍,眼中漸漸發起綠光來,“是,我恨你!我恨你當初為什麼要把李幹揉軟瞭給我,我恨你為什麼這麼心軟,對我這麼好,卻永遠都在我夠不到的地方!”她忽然捂住瞭左側的手臂,就好像那裡傳來瞭劇烈的疼痛,“我恨不得從來沒有見過你,那樣就不會墜落山崖,孤零零地死在山林之間!你知道我茍延殘喘瞭多久,才落下最後一口氣嗎?”

趙瑗落下淚來。她雖然不是真的趙瓔奴,但她相貌聲音,都與趙瓔奴如此相似,便如他的妹妹真的站在他面前,聲聲質問。

“阿奴,我待你好,是因為,你是我妹妹……”

“我不是你妹妹!”她打斷瞭他,“我姓白,我是白傢的女兒!你不也不是他的親生子?誰都知道他親生的隻有瑯琊王一個,他至今還在念念不忘,可惜啊,死得太早!可瑯琊王還活著的時候,他又待他如何?還不是早早地便封瞭王,打發去無夏那種地方?”

“住口!”

“我偏要說!小哥哥,這宮裡冷得很,沒有一個人不是在為自己打算,不是在為自己掙命。除瞭你,你心這麼軟,怎麼能活得下去?你連對我這個毫無血緣的妹妹都是……”她臉上現出迷蒙神色,哼唱起來,“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成癡絕。”

趙瑗隻覺得頭頂猶如驚雷閃過,震得兩耳轟鳴,腦海裡隻剩下一句話:她竟是真的。

趙瓔奴初入宮時,曾有位名為綠萼的宮嬪,善吹笙,畫竹,對年幼的她頗為看顧。有一日官傢擺駕賈貴妃宮中,聽綠萼吹瞭一陣,誇瞭句“玉手與瑤笙同色”。第二日,綠萼便落瞭井,據說是去井邊玩耍,不小心掉瞭進去。

身邊親近之人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再沒人敢提起。趙瓔奴驚恐無比,吵著要去找她的小哥哥,可趙瑗那時已知男女大防,再不敢輕易出現在她面前,隻聽說她夜夜無法安睡,人也日益消瘦下去。

他沒有辦法,隻能買通瞭值夜的侍衛,允他在夜裡靠近瓔奴的居所,吹笛子給她聽。他並不擅音律,反反復復也隻是他們初見的夜晚,女童在旁邊唱的那幾句唱詞。他並沒有真正出現在她面前,就算有旁人聽瞭去,也隻會以為是某個路過的樂師。

這是,隻有他們兩個知道的秘密。

就算他們之間隔著透明的冰墻,他也希望她知道,困在冰中的,並不隻是她一個。他曾想要陪伴她,守護她,最終卻並沒能做到。

“阿奴,阿奴,真的是你?”他手中的劍掉落在地,取而代之的是緊緊抱在懷中的少女。

他沒有看到她眼中綠色的螢光,也沒有看到她嘴角勝利的笑容:“小哥哥,這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想要活下去,隻有喚醒真龍這一條路。”

背上的傷口再度撕裂,鮮血沿著脊背流淌,他昏頭轉向地聽她在耳邊念著,隻覺得體內的渴望越來越強烈。他依然記得乘風而翔的快活,記得在月光中沉浮的自由。是啊,他是唯一的真龍,誰能束縛他?

可他還有最後一點理智,教他緊緊盯著她攀上自己左肩的手。瓔奴的手腕上,曾有兩顆黑痣。如今那裡隻是一片光潔雪白,什麼都沒有。

“你究竟是誰?為何要冒充阿奴?”他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惱怒至極,卻在下一刻不得不松手。從被他抓住的地方開始,她的手臂竟然開始皮開肉綻,緊接著寸寸碎裂,一塊一塊地掉落在地。她身上那麼濃鬱的花香,為的隻是掩飾腐敗的泥土味道。

“我就是趙瓔奴。”那崩壞瞭一半的人影還在嘶嘶地道,“我被殺瞭,又被埋瞭。可我還有心願未瞭,土也埋不住,水也澆不滅,我又回來找你瞭。誰也阻擋不瞭我!”

她掩面扭頭,撞出窗去,就此消失瞭。趙瑗手中隻剩下一把淡金色的毛。

“這是狌狌的毛。”朱成碧俯下身,看著他手心中的毛,“《山海經》有記載,狌狌似人形,金毛白耳,嗜吃人肉。若是吞瞭誰的血肉,便能知曉誰的過去,也能化成這人的模樣。”

趙瑗恍然,想起這妖獸抱著新折下來的李枝,跟官傢撒嬌的模樣。

“阿奴喂過阿爹瞭,阿爹,也喂阿奴吃一個!”

那時官傢難道不是呵呵笑著,也喂瞭她一隻李子麼?她趁機咬破瞭官傢的手指,還假裝驚訝地說:“哎呀,都是阿奴的錯,來給阿爹舔舔!”

她轉過頭來朝他得意地一笑,細小的牙齒上還殘留有血跡。那時候他隻以為她是在向他炫耀官傢的寵愛而已。如今才知道,僅靠這一口血,她早就可以化為官傢的模樣瞭。她蠱惑他時是怎麼說的?

宋室江山,如何能交給這等昏庸之人?

“糟糕,她的真正目標是父皇!”

官傢身著便服,坐在窗前,正跟黃都知在下棋。

黃昏的光線透過珠簾,映照在他盤起來的、已經有些花白的發髻上。兩人中間除瞭棋盤,還有一壺酒,僅有的一隻杯子中倒著些琥珀色的液體,還在微微晃動。趙瑗貿然進入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番景象。

黃都知見他來瞭,豎起一根指頭,又朝官傢指瞭指。父皇渾然不覺,還在冥思苦想,終於朝棋盤上落瞭一子,緊接著便要重新拿起來。

“哎哎哎?”黃都知趕緊阻止他,“落子無悔啊我的陛下。”

“你這個老奴才,宮裡也就你一個人敢贏過朕。”

“老奴已經讓瞭五子,是官傢技不如人。”黃都知笑得眼睛都瞇成瞭一條縫,自取瞭桌上的酒杯,慢慢地喝瞭,又道,“這杯酒,是老奴欠陛下的,多虧陛下慈悲,教老奴多欠瞭這麼些時日。隻可惜從今往後,這陪陛下下棋的差事,隻好交給郡王殿下瞭。”

趙瑗盯著那隻空瞭的酒杯,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寒。他父皇轉過眼來,見他不聲不響地站在身後,不耐煩地問:“你又是何時……”

“我已經知道瞭!她根本就不是嘉柔,她是假的!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瞭!”

父皇已變瞭臉色。從他說出第一個知道的時候起,他就想要猛地站起身來,但黃都知的動作更快,他膽大包天地抓住瞭官傢的一隻手腕,硬是將他按住瞭。

“陛下。”黃都知慢條斯理道,“如今趙傢隻剩這點兒血脈,不能再少下去瞭。”鮮血從他的嘴角淌下來,這肥胖的老奴掙紮著起身,朝趙瑗跪瞭下去,“那個時候,馬已經累死瞭數匹,若我們再帶著公主,隻怕根本逃不出來。若不是公主抓著馬車死死不放,陛下也不會忍心揮劍砍瞭她一隻手臂……公主死瞭之後,陛下一夜一夜不能安睡,你看他,明日才是他四十誕辰,可頭發已經白成瞭什麼樣子……”

趙瑗朝後退瞭一步,緊接著是另一步。他原以為自己帶來的消息已經夠令人震驚,卻沒有想到,嘉柔的死,背後還有這樣的隱情。

難怪她會死不瞑目,難怪她會再回來復仇!

“老奴才。”官傢打斷瞭他,“你的話太多瞭。”

“老奴隻再多嘴這一次,今後便再也沒有機會瞭。我們都知道這個嘉柔公主是假的,我親眼看著她墜落山崖,哪裡還能有活路?可自她來瞭之後,官傢臉上又有瞭血色,這宮裡又有瞭笑聲。殿下,你素來敦厚仁慈,便放過這個假公主吧,她頂多便是哪個貪圖富貴的宮女冒充……”

“她不是宮女。”趙瑗低沉瞭聲音道,“她是蒼梧山中的野獸,吃瞭阿奴的血肉,也繼承瞭她的記憶,眼下她再回來,恐怕是要找父……官傢復仇的。”

官傢陰沉沉地坐在原地,就算他察覺到瞭他稱呼上的細微變化,他也沒有表現出分毫,隻是喃喃自語:“若是我的珩兒還在這裡就好瞭。”

隻是黃都知著急起來,不斷地拽著趙瑗的衣袖。更多的鮮血從他的喉嚨裡湧出來,嗆得他無法言語。

趙瑗閉眼立瞭一陣,終於還是不忍,開口道:“你放心,我仍是官傢的兒子。”

抓在他袖上的那隻手得瞭他的保證,終於一點一點地放開瞭。

隻剩下父子倆默然相對。在他們中間是一盤殘棋,再無人可續。

對於宋朝的史官而言,紹興十五年註定是個多事的年份。這一年,先是死於戰亂的嘉柔公主奇跡般地歸來,然後便是在越州爆發的旱災,和猶如奇跡般降臨的神龍。緊接著,就在官傢壽宴的前一日,普安郡王趙瑗帶鎮殿兵士突襲瞭嘉柔公主的居所。

郡王是獨自進入公主的房間的。遵照命令在外等候的兵士們並沒有聽到特別激烈的打鬥聲,便見郡王重又打開瞭大門,宣佈道:“妖孽已被本王擒獲!先關押起來,等候官傢發落!”

在他身後是一隻狀如猿猴的金毛奇獸,已經萎頓在地,四肢都被牢牢捆縛。

無論出瞭多少亂子,壽宴都還是要照常舉行。

或者說,正是因為出瞭這麼多的亂子,越州的旱災也依舊在持續,沒有緩解的跡象,官傢才更需要這場壽宴,需要連續數日的美人歌舞,笙簫相伴,讓他短暫地沉迷在往日的繁華幻夢當中。

作為普安郡王,趙瑗是必定要出席的。而且,僅僅出席還不夠,他還必須要為官傢獻上精心準備的禮物,以表孝心。

“我讓你制作的嘉慶李,如今可制作完畢?”他這樣問朱成碧。而她上下打量著他,點瞭點頭:“是你。”

“當然是我。那日親自上天香樓去請你,又親手摘瞭李子,借他的手捎給你的,難道不是我?”眼前之人相貌與趙瑗分毫不差,口中吐出的,卻是嘉柔公主的聲音。

“說得不錯。”朱成碧抬瞭抬手,青龍自她袖中遊瞭出來,口中銜著一隻木盒,交到瞭“趙瑗”手上。

“但你真的要替他去參加壽宴?那殿周埋下瞭刀斧手和弓箭手,官傢已經被逼到瞭角落,可他還有最後的牙齒。這招李代桃僵,就不知道你會不會後悔。”

“趙瑗”冷笑一聲,望著手中的木盒,重新恢復為成年男子的聲線瞭:“一定會有人嘗到,你親手制作的‘後悔'滋味的,不過,未必會是我。”

“等等,真正的趙瑗去瞭何處?”

真正的趙瑗,此刻正困在籠中,四肢都被緊緊束縛著。

那日他剛進入假嘉柔公主的房間,就見她正襟危坐,像是已經等待許久。他還未來得及勸說她束手就擒,她反倒欺身上來,想要勸說他離開:“官傢已經動瞭殺心,留在此地太過於危險。”

他自是不信,她便猛然間沖上前來,將尖細的牙齒狠狠地噬進瞭他的肩膀,接著飛快地朝後退去。他眼睜睜地看著這妖獸化成瞭自己的模樣,而自己的全身竟長出瞭淡金色的長毛,喉嚨裡隻能發出嘶啞之聲。

那妖獸漫不經心,撿瞭他掉落的衣服穿上,推開門便說已經擒獲瞭冒充公主的妖獸,接著大搖大擺地離開瞭。

留下趙瑗一個在籠中。他不能發人聲,無法說明的自己身份,也嘗試著嘶啞怪叫,亂咬繩子,卻叫看守用棍子狠狠教訓瞭一頓。精疲力竭之時,他臉朝下趴在籠底,一動不動。

月光之下,雲層之上,以龍形自由翱翔的暢快,如今想起來,竟然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

難道真的要以這種形態,度完餘生?

他想到這裡,不禁打瞭個寒顫。越州的旱災仍在繼續,那些幹渴和哀嚎依然會出現在他夢中,他明明心急如焚,想要有所作為……

他明明,是這世間唯一的真龍!

肩膀上的龍紋刺痛起來,越來越痛,朝他的血肉中噬咬下去。

壽宴進行到一半時,普安郡王向官傢獻上瞭他的賀禮:“這是孩兒特地找來無夏城天香樓的朱成碧制作的嘉慶李,其滋味絕無僅有。”

外表普通的木盒當中,幾枚深黑色的李幹靜靜地躺著。

“聽她說,這是由少女的手采摘的鮮果,經過鞭打脫瞭皮,又在甜蜜的回憶裡漬過,再加上少有的,真龍的眼淚,方才制作完成。”他捧著那盒子,竟然靠近瞭禦座,手中的李幹差一點就要喂到官傢口中。

“父皇,你嘗一個吧?”那嗓音中帶著慵懶的嬌媚。官傢悚然而驚:“……嘉柔?”

“父皇說什麼呢?”他平靜地道,“嘉柔早就死瞭,你我不是都清楚得很麼。”

話雖如此,他眼中的綠光卻再也掩飾不住。

官傢朝後跌去。

“有毒,有毒,這李幹裡有毒!你要殺我!”

他抓起身側準備好的玉杯,狠狠地摔碎在地上。埋伏在庭院兩側的鎮殿將士聞聲而動,將二人圍瞭個水泄不通。

“普安郡王忤逆君上,暗中散佈‘真龍'謠言,意圖謀反,朕要你們立刻將其誅殺!”

“卿本真龍,奈何作繭自縛。”

籠中的趙瑗抬眼看去,見朱成碧懶洋洋地躺在青龍身上。這名曾在他府中混吃混喝數十日的小廚娘,竟然在雙目中都燃著金焰。在她身後,是重重粘稠的陰影波動。

救……我……

他嘶啞喊著。她卻搖搖頭:“是你自縛,旁人都救不瞭你。養育之恩,君臣之義,條條將你捆住,不過,隻要過瞭今日,你便能自由翱翔瞭。你那個阿奴妹妹,現在已經準備替你再死一次瞭。”

什麼?她明明是假的,明明是隻妖獸!

“說起來,我也早就警告過它,這次的食物可不同以往,可她不肯聽,也難怪,那少女臨死前的心願如此熾烈,真是可遇不可求,連我也想嘗……”

她身下的青龍聞言立刻豎起瞭鬃毛。

“咳咳,我不吃,不吃就是瞭!總之,它如今步步深陷,早就忘瞭自己曾經是誰,隻當它真是你的瓔奴妹妹。不,應該說,是趙瓔奴的心願太過於強烈,強到身死魂滅,也不肯消散,要借助這狌狌的軀體,繼續完成。”

“那個如今變成瞭你的樣子去赴宴的,如假包換,就是你的阿奴妹妹。”

趙瑗猛地睜開瞭眼。他肩上的龍紋忽然開始發光,朝更深的地方燒灼下去,一直到達白灼燃燒著的核心。

然後猛地爆裂開來。

她曾是山野之間自由攀援的猿猴。

那時她飲山泉,餐野果,對月長嘯,何等的快活?可她也恍惚記得,自己是真的在這重重宮墻之間生活過的,記得她是如何將沾滿瞭鮮血的佈一點點裹上腳去,如何與最親近的人日益疏遠,如何裝得溫柔嫻雅,如何笑得百媚橫生。她曾以為這樣能換來寵愛,說不定能自官傢的盛怒之下護住她的小哥哥。

她是換來瞭百般寵愛,可到頭來,第一個被拋棄,被扔下的就是她。

自己不過是個,需要時就拿來開開心的玩意兒而已。

躺在山石之間,奄奄一息的她終於想通瞭這一點。

可即使如此,她也不肯徹底死去。

她忘不瞭小哥哥,忘不瞭他是如何的容易心軟,忘不瞭他今後便是獨自一人,困在這重重宮墻之中。靠著這樣可怕的執念,她竟從墳墓中爬瞭出來,起死回生,脫胎換骨,重新站立在這金殿之上。

這一次,她帶來瞭足以讓官傢後悔之物。

在她身周是長槍如林,槍尖閃著寒光。持槍的兵士們卻扭開瞭頭,躲避著官傢的視線。

“你們!難道你們也要犯上不成?”

領頭的鎮殿將軍撲通一聲跪在瞭地上:“官傢,郡王是真龍,殺不得啊!”

兵士們連聲附和,轉眼間便跪瞭一地。官傢氣急瞭,過去踹翻瞭兩個,其餘的還是巋然不動。

“若不是郡王化為神龍,讓珍珠泉重獲生機,小人的父母早就都渴死瞭!郡王仁義,小人不能做這樣的事情,請陛下將我等賜死!”

一個聲音響起來,更多的聲音在回響:“請陛下將我等賜死!”

“好,很好,你們……好得很!”

晴朗的空中,忽然閃過瞭雷電,照亮這名已經孤傢寡人的官傢的臉。

“阿爹,來嘗上一口吧!你會一輩子都記得這滋味的。”她繼續柔聲勸道。

你會知道,一直以來你對待我們的方式都是錯的。你會知道,小哥哥才是真正的真龍。到那個時候,我跟他就都自由瞭。我會帶他離開這處牢籠,再也不回來。我們一起在山林之間遨遊,飲山泉,餐野果,那該是何等地快活——

然而劇痛自腹部襲來,撕裂瞭一切美好願景,她抬頭朝上望去,隻見曾經殺死過她一次的那個人,如今第二次將劍尖插入瞭她的身體。

“若我死瞭,你就是皇帝。故意散播那個什麼真龍的謠言,不就想要達到這個目的嗎?你休想!”官傢目眥欲裂,面目猙獰,“朕,自己動手!”

第二次雷霆響起,近得就在頭頂。血沿著劍身在往外湧,而官傢還在咬牙切齒,繼續往裡深入。她卻反倒是松瞭一口氣。比起上一次來,這一次反倒沒有那麼震驚,也沒有那麼痛。

“也罷,阿爹,你終究是又殺瞭我一次……這次便算是小哥哥的份兒罷。”她伸出已經重回少女姿態的手,將那劍身牢牢抓住,“此番剔骨剜肉,還瞭你的養育之恩,從今往後……各不相欠……你得放他自由!”

官傢松開瞭手,跌跌撞撞地朝後倒去。

“嘉柔?阿奴——怎麼會是你?!”

風聲忽然間猛烈起來,刮得庭中所有人都站立不穩。他們趴在地上,用袖子捂著頭,好不容易等得風小瞭些,抬眼便望見盤繞在殿中的那隻巨龍。

鬃毛賁張,鱗片豎立,是隻正在暴怒中的神龍。

它盤繞著身子,似在護衛什麼。從龍身之中,伸出一隻少女的手,似乎想要觸摸它的鼻尖。

“阿奴隻願,有朝一日,得見真龍翱翔於天際……”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獨自掙紮瞭很久才慢慢死去的趙瓔奴,最後的心願。如今枷鎖已去,心願已瞭,那長久以來支撐著她行動的動力也忽然間煙消雲散瞭。

自由翱翔吧,我的真龍。再也不要犯跟我一樣的錯誤,再也不要聽從於任何人瞭。

從今往後,你是自己的主宰。

嘩啦一聲,整個世界的暴雨開始降落。

神龍靜默地立在大雨之中,一動不動,猶如雕塑。在它低垂著的頭顱下方,是少女垂落的手。

許久之後,它終於一點一點舒展瞭身體,重新盤旋著,升上瞭天際。暴雨和雷霆跟隨著它,猶如它的護衛。它一次又一次地朝下方回著頭,最後還是朝著南方飛去。幹枯的越州大地在那個方向等待著它。

“來人啊,救救我的女兒,我的寶貝!”

“官傢,官傢!這隻是一隻淡金色的獼猴,你瞧,你瞧!”

他朝下望去,果然,躺在他懷中的是具獼猴的屍體,身上的血都被暴雨沖淡瞭。

“說得對,說得對。嘉柔早就已經死瞭,是我親手……”他打瞭個寒顫,放開那屍體緩緩站起來,忽然隻覺得萬念俱灰。

大雨滂沱,在他聽來卻是一陣寂靜。隻有雨地裡躺著的那隻木盒子異常清晰,裡面的李幹散落一地。

多年前的中秋夜宴上,他也吃過這樣的嘉慶李幹,那時圍在他身邊有黃都知,也有珩兒,瓔奴,還有瑗兒——那時他們還小,一個個都如此可愛。可如今所有都消失在瞭雨幕中,獨留他一個,面對這漫漫餘生。

對瞭!他忽然想起來,這李子難道不是有毒麼?

旁邊有人來攔,他不肯停,依然抓起李子來就咬,又咬牙切齒地咽下去。酸澀的滋味在嘴裡燒起來,接著便落往肚腹裡,沿著咽喉一路燒灼。

他終於切切實實地嘗到瞭這滋味,在他的餘生當中,它將慢慢地燒蝕著他的內臟,噬心削骨,永志不忘。名為“後悔”。

蒼白頭發的帝王忽然掩住瞭臉,無聲地痛哭起來。

紹興十五年,越州大旱,幸得真龍行雨相救。有見者雲,真龍自臨安宮中起,行在雲霧中,伴電光雷霆,威嚴不可直視。民叩拜不止,立龍王廟祀之。蒼梧山珍珠泉即為神龍掘出,遺有爪印,至今仍可見遺跡。

《饕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