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 紅鯉凍

星與海之間,有巨鯨緩緩遨遊。

它的形體如此之大,以至於飛得最快的鳥兒,要從它的頭部飛到尾部,也要花上一整個晝夜。誰也不知道它年歲幾何,它仿佛如行星一般古老,身體兩側都是被流星撞擊所留下的坑坑窪窪的痕跡。漫長的歲月裡,它按照既定的軌跡洄遊,千百年來的星塵重重累積,在它的脊背上形成瞭青翠的山巒和廣闊的平原,山谷間河流奔湧,於巨鯨的身體邊緣垂下長長的白練般的瀑佈。

若是巨鯨正好遊進瞭透明的陽光,瀑佈之上便會頓生彩虹。原本籠罩在山頂的薄霧盡皆散去,露出層林綠染,松濤如怒。一隻白鷺伸展瞭翅膀,乘著山風悠然掠過。連散佈在山間的亭臺樓閣,石橋小榭,也都仿佛由玉石制成般瑩瑩生光,通透無比。

莊子在《逍遙遊》中將這種巨鯨稱為鯤鵬。

他還寫道:在其脊背之上,居住著仙人,肌膚若冰雪,卓約如處子。他們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遊乎四海之外,擁有高潔的品性和超凡的美貌,等等等等。

此刻,在其中一座山峰的高處,這些仙人當中的一位正坐在玉石臺上,靠著一棵開滿瞭繁花的杏樹,靜靜地望著雲海相交之處。

此人峨冠廣袖,長身玉立,也不曉得在樹底下靜坐瞭多久,兩肩都落滿瞭杏花的花瓣,風起時,花瓣撲簌簌地打在他的袖子上,他也絲毫未覺。

忽有一物撲棱著翅膀飛來,一頭撞進瞭花叢中,掙紮瞭一陣,又吧嗒一聲掉瞭下來,正好跌在仙人的腳邊——是個身長不到一尺的老頭子,背後生有一對透明的薄翅。

仙人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任由這老頭子哼哼唧唧地爬起來。

“哎喲我的個老腰哎!”他聲線蒼老,尖利得很,“剛才又地震瞭,滴翠巖裂成瞭兩半,連太古橋都斷瞭,仙君你倒好,獨自在這裡清靜!”

仙人沉默一陣,開口隻說瞭兩個字:“會修。”

“別別別!這幾百年來你修得還少瞭嗎?沒有用!再這樣下去,夢瑤島一定會沉沒,我們都會死……”

仙人俯下身,將喋喋不休的小老頭子抱瞭起來,老頭忽然就安靜瞭,接著用很輕的聲音道:“這是我們的命。”

“不認。”從仙人抿緊的唇裡吐出兩個字。

小老頭子一下就炸瞭:“早說瞭這是我們的命瞭!跟仙君你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我們生於夢瑤島,也死於夢瑤島,如今到瞭它該沉的時候,僅此而已!你趕緊拋下我們自己逃命去吧,趁還來得及……”

“噓。”仙人忽然捂住瞭他的嘴。

一輛牛車懸在他們的頭頂,就像是在空無一物的半空中,由月光、夜色和飄動的薄霧凝聚成型。車窗外飄飛著的白紗,落滿瞭隨風而至的杏花花瓣。車前掛著隻圓形的燈籠,上面寫著個濃墨重彩的“朱”字。

仙人抬起手來,朝其一拜。

“這次勞煩夢瑤君久等,實在是抱歉。我傢掌櫃的閑散慣瞭,素來不到最後一刻不肯動手操辦的,還望海涵。”車簾掀瞭起來,裡面站著個眉清目秀的青年公子,懷裡抱著隻繪著錦鯉的紅木盒子,笑吟吟地道。

待看清瞭他的臉,夢瑤君猶如石雕般的表情卻出現瞭一絲松動:“……段清棠?”

那青年公子略微一窒,但他心思靈活,轉眼又如同沒有聽見一般,繼續說瞭下去:“這道菜品是她親手制作,又親手封上,讓我送來給仙君,說是可解仙君之圍。”

盒子自動脫瞭他的手,便在空中越長越大,轉眼便猶如床榻般大小。盒蓋緩緩掀開,內裡光芒四射。

夢瑤君和小老頭子,甚至連同那青年公子,三雙眼睛一眨不眨地註視著。

盒內未見任何菜肴,卻躺著名沉睡中的秀麗少女,白皙的額頭上有一道顯眼的靛青色胎記。

李星羽望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少女勾著柳葉眉,額上貼瞭花鈿,滿頭的珠翠顫動,就好似下一刻便要啟朱唇,飛媚眼,唱將起來。

她望瞭一陣,伸手緩緩地拆瞭頭上的翠簪,一根一根地放在妝臺上。為瞭這身妝容,她一大早便起身梳洗,連帶著阿娘也不得歇息,歡歡喜喜地親手給她描瞭眉。她此刻身上著的戲服,衣襟上盤繞在卷草紋中的每一朵並蒂蓮,都是阿娘親手繡的。

學戲七年,終於有機會能在無夏城中群英薈萃的龍門會上登場。阿娘當初知道這個消息時,是多麼的歡喜。她要如何回去告訴她,師傅在最後一刻改瞭主意,選瞭比她小一歲的師妹替她唱這《如意娘》?

“沒事兒,阿娘。”她對著鏡子自語道,“是我自己讓的,師妹還小,讓她多些臨場的經驗也好……”

說到這裡,她不由得眼圈發紅,停瞭下來。她練習瞭足足一年,便是為瞭今天。這一年裡她起早貪黑,勤學苦練,這無夏城裡,除瞭師傅,再沒人對《如意娘》下過如此苦功。

可還是不行嗎?

李星羽揉瞭揉眼角,開始一點一點擦去臉上的脂粉,慢慢露出瞭橫跨整個前額的靛青色胎記。

李星羽的指尖停在瞭胎記之上,屏住瞭呼吸。

這胎記不礙事的,隻將額上片子貼得緊些,便看不出來。師傅這樣說,她便沒心沒肺地信瞭。

可一到關鍵的時刻,哪能不礙事兒呢?

隱約有隻言片語的唱詞透過瞭窗紙,是師妹在唱:“不思量,便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滴千行……”

那把聲音依然稚嫩,可就是有一股能唱到人心裡去的勁兒,叫人聽瞭忍不住也想落淚。而且李星羽能聽得出來,越往後唱,師妹的膽氣越足,放得越開。

假以時日,師妹會是這無夏城裡頂尖的歌者。

她忍不住心中酸澀,抬手便擦起前額的胎記來,越擦越狠,直到那塊皮膚發紅,發燙,甚至發痛——

“哎呀,你這樣如何能擦得掉?”

一雙金眼忽然便映在瞭鏡子裡,嚇瞭她一大跳,趕緊回身。不知何時身邊的妝臺上坐瞭個梳瞭雙髻的小姑娘,手裡舉著串紅彤彤的冰糖葫蘆,兩側嘴角都沾滿瞭晶瑩的糖渣。

“我有個法子,可替你去瞭它,讓你堂堂正正地登上龍門會,唱你的《如意娘》,你可願意?”

李星羽的眼睛越瞪越大:“什麼妖怪?!”

然後她就被冰糖葫蘆砸中瞭臉。

若是真能去瞭胎記,李星羽其實求之不得。

她也不是沒有聽過這樣的傳說,平白無故出現的仙人,帶來能讓人升官發財,或者瞬間變美的神奇器物,可天上哪裡會掉餡餅呢?

“這種故事我聽得多瞭,無非便是利用瞭人心中的貪欲。最後不是害瞭我師妹,便是要害瞭我自己。”李星羽答道,“我不想成名,也不指望發財,隻想安安靜靜地唱一輩子的戲。”

那小姑娘眨瞭眨眼睛,在空中嗅瞭嗅。

“你這人倒是有趣。”她笑道,“哪兒有貪欲?我怎麼沒聞到?倒是有一絲迷茫,幾分不甘罷瞭。”

李星羽略有些臉紅,又聽得她接著勸說:“我是天香樓的朱成碧,這一回是想請你幫個忙,唱戲給我一位朋友聽。他最近遭遇困境,心情不佳,你若是能哄得他開心,我便有法子去瞭你的胎記,如何?”

她朝李星羽攤開瞭手掌,掌心中一隻小小的紅木盒子,迎風而長,轉眼便有衣箱般大小。

“你若願意,便爬進來吧。”

“……我在盒子裡睡瞭一覺,再一睜眼,便到瞭這裡。”李星羽茫然道,“常公子,這裡是哪裡?”

她起初還以為在做夢,否則怎麼會身處山頂的玉石臺上,頭頂還有一株開的如火如荼的杏花樹,可待她傻傻地伸手,接瞭枚隨風飄落的花瓣,那觸感竟然是真的!

萬幸的是眼前竟有熟悉之人。杏花樹下站著兩名年輕的公子,其中一位她從未見過,另一位卻在無夏城中相當有名,是天香樓的賬房常青。李星羽撲過去便拽住他的袖子不放。他聽瞭她的解釋,以一種非常熟練的姿勢緩慢地捂住瞭眼睛。

“這麼說,並非是掌櫃的拿錯瞭盒子。”他艱難地道,“她根本就是故意……”

李星羽使勁地拽他的袖子,指著另一人低聲道:“旁邊這一臉‘有人欠瞭我五百兩’的是誰?”

常青咳瞭一聲:“不得無禮!這位是夢瑤仙君,夢瑤島之主,朱掌櫃跟你說的‘朋友’指的就是他瞭。”

平心而論,這位夢瑤君生得十分好看,李星羽本來以為常公子就已經很俊俏瞭,可眼前這位仙人猶如湛湛夜空之中一輪朗月,清冷孤高,光華逼人。隻可惜目下無塵,壓根不曾拿正眼看過她。

“我傢掌櫃的雖然任性瞭些,但在關鍵時刻卻還是能分得清輕重緩急的,這點,仙君比我清楚。”常青對夢瑤君道,“既然她認為這位姑娘能解仙君之圍,便讓她留下如何?”

夢瑤君尚未開口,他背後卻飛出個生瞭透明雙翅的小老頭,惡形惡狀地嚷道:“那怎麼行!也不知道那朱成碧是怎麼想的,眼下可是胡鬧的時候?仙君即刻就要棄島,送個普通人類過來,豈不是天大的累贅?”

“若空。”夢瑤君忽然開瞭口。那小老頭兒即刻閉瞭嘴,飛回他的肩膀上,耷拉著翅膀坐瞭下來。

“我絕不會棄島。”

夢瑤島的主人緩緩閉瞭閉眼,對常青道:“掌櫃的想必自有道理,替我謝過她。”他又睜開瞭眼,朝李星羽的方向望過來。那眼瞳深邃無比,映著滿滿的星光:“這位姑娘又如何說?可願留下?”

李星羽決定留下來。

龍門會上的遭遇隻是個提醒,若她還想登臺唱戲,這胎記非去不可。她托常青給阿娘和師傅各捎去瞭一封信,隻說自己在外玩耍幾日,一切安好。

接下來數日,她都沒有見過夢瑤君。隻有那個叫做若空的小老頭子帶來瞭數位小仙女,照顧她的起居。她們個個都跟若空一樣生有透明雙翅,身著彩色羽衣,輕笑淺語,嬌柔無比。

李星羽生性活潑,嘴又甜,不到半日便跟小仙女們熟識起來,才知道她當初從箱子裡爬出來的時候,她們躲在一旁的杏花叢裡,早就將她瞧瞭個一清二楚。

“幾百年瞭,我傢仙君這還是頭一次待客呢。”

她們自稱是蜉蝣,是這夢瑤島上土生土長的島民。

“姑娘跟我傢仙君一般大小,也沒有翅膀,有你相伴,我傢仙君不知道有多麼歡喜。”

有嗎?李星羽回想著夢瑤君那張千年不變的冷臉。從哪裡能看得出來他開心不開心?

“這島上除瞭他,便都是蜉蝣,從未來過客人?”

“也不盡然啦。”一隻小仙女快人快語,“五百年前,饕餮將軍來過一次啦,同行的還有那花——”

她身邊的仙女盡都變瞭臉色,齊齊撲上去要捂她的嘴。

一個蒼老尖利的聲音就在此刻鋸開瞭空氣:“小人類,你倒是玩得起勁!”

面前的小仙女們轟的一聲便散瞭,飛得無影無蹤。隻剩下若空老頭抱著胳膊浮在半空,豎著眉毛盯著她,身後站著夢瑤君,還是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樣子。

“我傢仙君有話要問!”

若空對她一直是惡狠狠的,但這對李星羽完全無效。她跟仙女們調笑慣瞭,此刻見他飄浮過來,忍不住伸手抓瞭他的衣帶便往下一扯。

“我其實一直很好奇,這翅膀既不能扇動,究竟是怎麼飛起來?能不能拆下來看看?”

若空嗷瞭一聲,鉆進夢瑤君袖中再不肯出現瞭。

隻剩下李星羽跟夢瑤君兩個。

她摸瞭摸鼻子,頗有點兒不自在。說來也怪,若空的惡言惡語嚇不到她,唯獨面對夢瑤君時,她會不由自主地局促起來,連腰都要比平時挺得直些。果然是顏值太高,自己這是被照耀得花瞭眼瞭麼?

“你會唱戲?”夢瑤君開口問,“會唱什麼?”

“《如意娘》。”

她偷瞄瞭眼,夢瑤君依舊是面無表情。

也罷。想來仙君幾百年來都在島上,沒聽說過人間的戲也是正常的。

李星羽試探著解釋:“這是根據唐傳奇裡的一個故事改編的,是講有位名叫花如意的女子隨傢人出海,不幸遭遇海難,被一位從天而降的貴公子給救瞭……”

這位公子豐神俊朗,花如意對其一見鐘情。那位公子也對她有意,送瞭她一尾紅色鯉魚,算作是定情信物。

這是我的真心,那公子說。花如意隻當他在說笑,畢竟哪有人送活魚做信物的。

“欺人太甚!”剛講到這裡,若空忽然從夢瑤君的袖子裡沖瞭出來。他沒頭沒腦地朝李星羽沖過來,卻被夢瑤君一抖手,又給生生吸回袖子裡去瞭。

“繼續。”夢瑤君生硬地對李星羽道。

雖然他還是那副清冷姿態,甚至連嘴角的弧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但李星羽就是覺得他在生氣,而且好像還氣得很厲害。

她悄無聲息地朝旁邊滑開瞭一步。

她可沒有忘記剛才小仙女吐出來又被同伴給按回去的那個“花”字——難不成,眼前的這位仙君,跟這花如意也有關系?甚至,很有可能,就是戲中那貴公子的原型?

李星羽後悔不已。她是來解決自己的胎記問題的,不是要摻和夢瑤君跟誰誰誰的陳年恩怨的!

“後面的忽然記不清瞭——”

“喔?”夢瑤君問道,“那朱成碧既送你來此,專程唱這《如意娘》給我聽,便沒有告訴過你,那紅鯉確實是他的一顆真心?”

他衣袍無風自動,發絲飛揚。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她沒有告訴過你,一定要提醒我,那花如意最後用他的心做成瞭一道紅鯉凍,一共是三百六十二刀,刀刀都是活切的?”

真沒有!!!

忽然間地動山搖,李星羽跌坐在地,眼睜睜看著身側的墻壁就象是被一隻無形大手捏得變瞭形,生生朝她擠瞭過來。

這下真是被朱成碧給害死瞭啊啊啊啊啊——

黑暗凝結成瞭實體,將她團團圍困。

無論李星羽朝哪個方向使勁,都會撞在一層軟軟的紗帳上,帳外就是冰冷的石礫。她就像是被困在琥珀裡的小蟲子,雖沒有傷到觸角,卻動彈不得。

李星羽驚惶失措,夢瑤君難道想要將她活活餓死在這裡嗎?

“夢瑤君!放我出去!”

“別瞎嚷嚷瞭,安靜!”若空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下來,包裹著她的那層紗帳窸窸窣窣地震動著。

“這是夢瑤島又地震瞭。跟我傢仙君沒有關系,嘶——還真痛——”

有液體滴落在她手指上,帶著刺鼻的味道。

“你受傷瞭?”

若空不是該躲在夢瑤君的袖子裡的麼?這個念頭剛出現,她頭頂的石塊便叫若空踢掉瞭。雪白的光線照瞭進來,照亮瞭老頭子那張惡狠狠的臉。他被夾在兩壁中間,垂著頭看著她,身上的翅膀不知在何時已經增大成半透明的屏障,將她包裹在其中。

“若不是你這個愚蠢的人類沒用,怎麼會連累到我們?”

刺鼻的液體還在繼續滴落。

“我,我去找夢瑤君幫忙——”

“不許!”

李星羽完全沒聽,她從若空軟綿綿的翅膀中掙紮出來,朝光線射來的入口拼命擠瞭過去。

喉嚨中含著嗚咽,但叫她咬緊牙關,生生忍下去瞭。隻要出去,若空就能得救,隻要能出去……

誰想到洞口之外,竟然還是個密閉的空間。

他們像是被地震封閉在瞭地下,之前以為是日光的,隻是一處耀眼光源。等她擋著眼睛,適應之後,才看清光源來處,盤腿坐著的是——

“夢瑤君?”

他卻像是完全沒有聽到她的呼喚,隻閉著眼睛,雙手朝上,掌心中生出的光芒層層交織,組成瞭一隻背上托著山巒的巨鯨。

山谷間田野交錯,阡陌縱橫,河流猶如遊龍蜿蜒而過。平原上星星點點,散落的都是結在樹上的袖珍房屋。李星羽甚至還辨認出瞭山頂的玉石臺和杏花樹。

這是一整個袖珍的夢瑤島。

鯨魚的脊背上有一道明顯的斷裂之處。一整片山脊正在緩緩滑下,夾雜著煙塵升騰。

隱約有哀嚎響起,細小得幾不可聞。

夢瑤君猛地睜開瞭眼睛,卻不是平日裡的樣子——那是遍佈整個眼眶的,滿是星光的獸瞳,如同深海之中某種緩緩轉動身體的龐然大物。

“仙君?若空先生受瞭傷,求你救他——”

“噓!不要吵!”若空在她身後的洞中嗡嗡地抖著翅膀,虛弱地嚷嚷,“我傢仙君在做非常重要的事情,你這個愚蠢的人類,休得打攪!”

她隻得閉瞭嘴,看著那光芒流動交織,鯨魚脊背上的斷裂之處一點一點地緩慢愈合。連滑落中的山脊都止住瞭下滑的趨勢。與此同時,夢瑤君兩隻攤開的手掌都在緩慢地,一寸寸化為巖石。

“他的神識正與巨鯨融合,這是眼下唯一能阻止地震的辦法……不能打攪,不能中斷,否則他會記不得自己是誰……”

“那你怎麼辦?”李星羽帶著哭腔問。

若空讓她伸手進洞裡,她依言做瞭,一隻冰冷的小手軟軟地握住瞭她的一根手指。

“不許哭!”他嚴厲地說,“此處並無他人,若是仙君一時喪失瞭神智,就得靠你喚他回來瞭。”

靜寂降臨。李星羽哇的一聲痛哭起來。

她也不知道哭瞭多久。身邊忽然傳來啪嗒一聲,扭頭就見夢瑤君倒在地上,發光的圖像依然在空中旋轉,巨鯨的脊背已經修補完畢。

李星羽嚇瞭一跳,撲過去扶他。夢瑤君軟軟地靠在她的肩上,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她。他的眼睛依然還是獸瞳,並沒有恢復,卻伸出仍是巖石狀態的手,似乎想要觸摸她的臉。

“如意。”他喃喃喚著。

花如意帶走瞭他的真心,然後用三百多刀活生生地切瞭,做成瞭一道菜。

那是,五百年前的事情瞭。

五百年來,他獨自一個人守著蜉蝣們生長的夢瑤島,碧海青天,夜夜空對,未嘗不曾怨恨過她吧。

可就在此刻,當他們都困在黑暗的地底,他殫精竭慮、神智不清之時,用前所未有的溫柔聲音,喚的,居然還是她的名字。

李星羽的心中像是著瞭火,熊熊烈烈,灌滿瞭五臟六腑。她握緊拳頭喊:“笨蛋,笨蛋,笨蛋!”。

明明知道癡情錯付,求而不得,卻還是一廂情願,簡直是天下第一號的笨蛋。就像,明明容貌有缺,生有如此明顯的胎記,卻居然還是想要唱戲的自己。

夢瑤君就像是傻子一般,愣愣地看她。

對瞭,她得喚他回來。

可該如何做,她完全不知曉。思前想後,她終究還是朝他俯下身去,輕聲道:“你不是想知道《如意娘》後面的情節嗎?我唱給你聽!”

花如意遭逢海難,正在魂飛魄散之時,忽然見到那位驚鴻一瞥,猶如天人般的公子。

《如意娘》的第一折,名為“初見”。

她跟著他在杏花林中漫步,惴惴不安,卻又滿心歡喜。那一刻他們頭頂繁花燦爛。那一刻她對自己說,我願隨他到天涯海角。

那是仿佛永遠不會結束的春天。

在鮮血,猜忌,背叛,都還遠遠沒有來到之前。

夢瑤君默默地聽著。他眼瞳已經恢復,又是一副仙姿綽約生人免近的模樣。

“李星羽,你……”他思考瞭一下措詞,“你真是一點都不會演戲。”

若空先生被葬在瞭一株杏花樹下。

經蜉蝣仙女們解釋,李星羽才曉得,這並非是尋常人間的杏花樹,而是蜉蝣們的母樹。夢瑤島上所有的蜉蝣,都是從這杏花的花蕊當中結成的卵珠孵化而來。他們死去之後,也必須葬在同一株樹下,這樣,新發的杏花中,才會又有新的蜉蝣誕生。

如此生生不息,猶如輪回。

這也正是夢瑤島地震頻繁,眼看要墜落入海,蜉蝣們卻無法棄島的原因瞭。

李星羽沒有去參加若空先生的葬禮。

她還記得她初到夢瑤島的第一個晚上,半夜裡是若空氣哼哼地敲門,劈頭蓋臉地甩瞭床被子過來。

“你若是受瞭涼,人傢還道是我夢瑤島沒有待客之道呢!”

而她卻沒能救得瞭他。

李星羽覺得沒臉參加葬禮,幹脆把自己關在屋裡閉門不出。所幸地震發生之後,夢瑤君實在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忙,例如修補道路、重建樹屋、營救傷員之類,似乎將她的存在忘瞭個一幹二凈。反倒是之前快人快語的小仙女過來敲她的窗戶:“別悶在這裡啦,身上會長出蘑菇來的啦,一起來幫忙啦!”

她倒是非常願意幫忙,可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倒是蜉蝣們說,喜歡聽她唱曲兒。那日他們就是聽到地下傳來婉轉的歌聲,才循聲找到瞭她和夢瑤君。

“再唱一個啦!聽到姑娘的歌,便覺得身上又有瞭力氣,歡喜得很啦!”

盛情難卻,李星羽便搜腸刮肚,盡找些能鼓舞士氣,或者是歌頌春天的曲子來唱。

這樣一來,卻出瞭奇怪的事情。她剛在白日裡唱過瞭“蓮子清如水”,當天夜裡,便有新鮮的、還帶著露水的蓮子出現在窗臺上;唱瞭“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便能在窗下撿到一支桂花,睡覺時放在枕邊,一整夜都有香氣縈繞入夢。

會是,誰做的呢?

那一日,她唱過瞭崔護的“人面桃花”,窗臺上出現的卻是一朵手掌大小的桃花,重重花瓣,越往中心顏色越深,簇擁著一張雙目緊閉的人臉。

……什麼鬼東西??

“這是人面桃啦,相當稀罕的。”

蜉蝣仙女跟她解釋,若是有什麼話想跟別人說,可以先說給花心中的人臉,再把這朵花交給對方,人面桃便會在這人的耳邊重復同樣的話。

李星羽完全不能理解:“有什麼話是不能當面說的,要這種恐怖的東西做什麼?”

那人面桃立刻睜開瞭眼睛,用夢瑤君特有的冷冰冰的聲調對她道:“笨蛋!”

“……”

她身邊的小仙女們嘰嘰喳喳地嚷開瞭。

“我就說是仙君做的,姑娘唱歌的時候,仙君肯定也在聽!”

“能想到這種告白方式,仙君真是風雅無邊啊。”

“姑娘你把它佩在衣服上,就可以長久地聽人面桃用仙君的聲音說話瞭!”

李星羽的眼角都抽搐瞭。長久地聽他罵自己笨蛋嗎?堂堂仙君,如此小氣,她不過是在地下時趁他神智不清罵瞭幾句笨蛋,他居然惦記瞭這麼久,還要想盡辦法地罵回來!

“……謝謝,還,還是不用瞭。”

話雖如此,第二日臨出門前,她還是將那朵人面桃拿在手上猶豫瞭一陣。

地震初定,夢瑤君該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卻居然還有閑暇躲得遠遠地聽她唱曲,夜裡還偷偷往窗臺上放東西……李星羽越想越忍不住嘴角上翹。

這該不該算是她跟朱成碧的協議裡“哄得夢瑤君開心”的部分呢?她忽又想到,就算她不能唱《如意娘》,會惹得仙君生氣,但她像現在這樣,也算是唱曲子給夢瑤君,說不定他一高興,有什麼法子直接去瞭她的胎記呢?

“罷瞭!本姑娘寬宏大量,便佩在身上又如何?”

這一日,她唱的是東坡先生的《登州海市》。

裡面有“東方雲海空復空,群仙出沒空明中”這樣的句子,在夢瑤島上唱來,分外應景。

她正在跟仙女們感慨,自己一介凡人,雖上瞭仙島,卻從未見過雲海,夢瑤君就不聲不響地飄落下來。依然是那副目不斜視飄飄欲仙的樣子,隻將眼神略微朝她佩在胸前的那朵人面桃上一點,又很快地挪開瞭。

如今李星羽已經對面癱仙君大人的各種細微動作有所瞭解,曉得他這是心情不錯。

“要來嗎?”夢瑤君沒頭沒尾地問她。

“啥?”

“去看雲海。”

喔喔喔喔喔,這是要去飛的意思嗎?

凡人李星羽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傳說裡,仙人出行都是要騎龍的呢!威武的大傢夥!她馬上就能見到活的瞭,說不定還能摸一把龍麟……

夢瑤君朝空中長嘯幾聲,雲端應聲而落的是——

“鯊魚?”

為什麼畫風差這麼多?鯊魚背上光溜溜的真的能騎嗎?不,關鍵的問題難道不是鯊魚居然會飛?

“你到底飛不飛?”夢瑤君皺起眉毛。

“飛飛飛!”一生能得幾回飛?她豁出去瞭。

李星羽很快學習到兩件事情。

一,這鯊魚是用來站的,不是用來騎的;第二,鯊魚背上是真得很滑,還很窄。

雖然夢瑤君渾身都散發著“離我遠點兒”的氣質,但失禮事小,摔死事大。李星羽稍一權衡,便死死地抱住瞭仙君的……袖子。

她其實最想抱的是腿,但並不想被人從高空中一腳踹下去。夢瑤君居高臨下地鄙夷瞭她一眼,看起來心情依然保持良好,並沒有將袖子抽回去。

他們上升,上升,將夢瑤島遠遠地拋在瞭下方,然後一頭紮進瞭棉團一般的雲層中。

一瞬間,整個視野都被雲團所占據,再也分辨不清東南西北。濕漉漉的雲霧裹在李星羽的臉上,她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抓——

下一刻,所有的雲瞬間消失無蹤。

眼前是一輪光明燦爛的白日。雲層在他們下方綿延起伏,耳畔是四面八方而來的風。天藍得象是隨時能滴落下來。沒有見過市面的鄉巴佬李星羽驚訝地張大瞭嘴,半天沒有合攏。

“謝謝。”半天之後,她鄭重地對夢瑤君道。

“蓮子味道很好,桂花也很香,還有這個。”她指瞭指胸前的人面桃,“其實,你沒有必要一定要帶我來看雲海的……”

夢瑤君還未答話,她胸前的人面桃又開瞭,冷冷地道:“笨蛋!”

李星羽撲哧一聲就樂瞭。

“是我該謝謝你。”夢瑤君在她頭頂緩緩道。

“是為瞭我在地底給你唱的曲?”

夢瑤君垂下瞭眼簾。這就是承認瞭。

“其實也不必如此,真要道謝的話。”李星羽轉瞭轉眼珠子,“不如你也唱個曲子來給我聽呀?”

“……”

糟糕!她這幾日都是在跟蜉蝣仙女們廝混調笑,一時間得意忘形,都忘記瞭自己面對的是誰瞭。他們還懸在雲海之上呢!夢瑤君隨時可以把她踹下去的!

“哈,哈,其實不唱也罷——”

夢瑤君卻忽然開瞭口。

那歌隻有一個音調,卻綿長雄渾,久久不絕,猶如矯捷的遊龍,挾裹瞭滿身的霧氣,自雲海中蜿蜒而過,最後再高高地拔起來,直入九宵。

李星羽啞口無言。她隻覺得天地之間所有的風都朝她湧瞭過來,又一一自她胸口呼嘯而過。那歌裡有那麼深厚的愛,有火一樣熾烈的痛楚,有山嶽一般沉甸甸的執著。卻無從訴說。

縱然她在無夏城中學瞭七年的曲,可人類的耳朵,要修滿幾輩子的福分,才能聆聽到這樣的歌?

李星羽久久地佇立著,直到那歌聲消散在雲海之間,又隱隱傳來回響,仿佛有人在與之應和。

天高海闊,雲煙浩淼。

有短短的一瞬,李星羽忘記瞭額上的胎記,忘記瞭如意娘,也忘記瞭她自己。之前的迷茫也罷,不甘也罷,都隨風飄散瞭。

“以天地之大,會不會還有別的夢瑤島呢?”她傻傻地問。

“……不知。”夢瑤君答道。

“若空先生臨死前,握著我的手指,跟我說瞭他最後一個願望。”回程的路上,她這樣對夢瑤君說,“他希望你能離開夢瑤島,希望你能拋下蜉蝣們,自己逃生。你既有這會飛的鯊魚,又不像蜉蝣必須依賴母樹生活,其實是隨時可以離開的。”

李星羽素來自由灑脫,除瞭唱戲,她的人生中還未有過“固執”二字。若她今日不曾聽過那鯨歌,她原是打算趁著跟夢瑤君獨處的機會,勸上一勸的。

“可如今我已經知道,你絕不會走。有你在此一日,夢瑤島就能再支撐一日,就算……你恐怕也早有準備,要與夢瑤島同生共死。”

她苦笑著抬頭。夢瑤君同時也在看她,他的眼神又變得溫柔起來,眼角略彎,已經算得上是在微笑瞭。

李星羽心胸激蕩,忍不住開口:“我這一生中,從未見過象你這樣——”

像你這樣蠢,這樣固執?還是像你這般霽月光風,重情重義,生死不顧?

李星羽恐怕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即將脫口而出的詞是什麼瞭。因為夢瑤島一側的魚鰭忽然毫無征兆地斷裂瞭。整個島嶼失去瞭平衡,開始朝一側翻倒下去。

就在他們眼前。

夢瑤君朝李星羽的方向望瞭過來。

那一眼中所包含著的滾燙痛楚,將她激得一哆嗦。

緊接著他便從鯊魚背上跳瞭下去。她阻擋不及,隻得看著他身形尚在半空中,便開始瞭膨脹變形。

寬闊扁平的魚嘴從臉上突瞭出來,嘴中翻著密密麻麻的層層利齒,手掌和腳掌都化成瞭扁平的魚鰭。與此同時,他的軀體也開始瞭十倍百倍地增長,直到一腳踩入海中,一肩卻撞上瞭那已經開始翻倒的島身。他竟是想要用血肉之軀,生生扭轉夢瑤島的傾頹之勢。

逃出來的蜉蝣們乘著飛魚,駕著小車,繞在他身邊,嚶嚶嚶地喚著。

“我在這裡。”李星羽聽見那面目全非的怪物,胸膛裡滾過雄渾的回聲,用夢瑤君的聲調,鎮定地道。

他鼓滿瞭全部的肌肉,要將傾斜的島身一點點推回原位,可就在這一刻,原本懸在他頭頂的另一側的魚鰭,忽然也斷裂瞭!

“小心!”李星羽大喊起來。

那曾經是夢瑤君的怪物猛地抬頭,無數觸角從他脖頸上洶湧而出,將掉落的魚鰭碎片紛紛包裹在內。

其中一根觸角卻掃向瞭李星羽和她騎著的鯊魚,她避無可避,被高高地拋向瞭半空。

有一個瞬間,她到達瞭最高處,正對著那怪物巨大的眼瞳。它朝她緩緩地眨動著,帶著莫可名狀的冰冷。緊接著,她在尖叫中開始瞭墜落。

“啊——”李星羽驚叫著睜開瞭眼睛。

她剛才做瞭一個可怕的噩夢,夢裡俱是粘稠的觸手和各種擠擠挨挨的鱗片,將她層層纏繞,因此當她醒來後發現自己重又回到瞭夢瑤島上的居所,而且奇跡般的毫發無損,頓時松瞭口氣。

“我剛才做瞭個怪夢呢。”她對著進來的蜉蝣仙女們道,“我居然夢見仙君變成瞭怪物,想來真是好笑。”

仙女們並沒有像往日一般跟她調笑,冷冷地齊聲道:“我傢仙君有令,請姑娘立刻離島,他已經告知瞭朱掌櫃的,她很快就會來接你。”

“為什麼?!”李星羽猛地坐瞭起來,隨著她的動作,一朵人面桃從她身上滑落下來。

她怔怔地看著它,伸手一點一點地將它捏住:“那不是夢,那不是夢!你傢仙君何在?”

仙女們彼此看瞭一眼。

“仙君不讓說啦!”快嘴小仙女為難地說,“他的原話是,我暫時變不回去啦!千萬不要告訴她我在玉石臺旁邊的瀑佈下面躲著生悶氣啦!”

……躲著生悶氣那段肯定是你擅自加的對吧?

李星羽跳起來就往外沖,沖一半還折回來,在屋裡胡亂尋瞭件袍子。

玉石臺旁邊的瀑佈她是認得的,下面還有一處碧玉似的深潭,平日裡落滿瞭杏花花瓣。她抱著袍子坐在潭邊的時候,正有某物在潭中翻動不休,時不時地露出一段長長的觸手,或者是半截魚尾。

“我早就知道。”李星羽嘆瞭口氣,背對著潭水,沖著空無一人的半空道。

身後的潑水聲忽然就停瞭。

她心中酸楚,仍是慢慢地道:“你別忘瞭,《如意娘》的第四折,叫做‘情破’。”

花如意與那公子兩情相悅,終於到瞭洞房花燭夜。誰知道那公子卻有著古怪的規矩,房中不許點燈,要在一團漆黑當中與她相見。花如意心中忐忑,便將其灌醉,點瞭紅燭,湊過去想要看個究竟。

和今天的李星羽一樣,她看見瞭寬闊的魚臉,翻滾的利齒,無數觸角圍繞在其周。

李星羽其實能理解花如意當初受到的驚嚇。她本是官宦小姐,從小嬌生慣養,隻道自己嫁瞭個俊美郎君,誰曉得卻是如此一副真相。更何況,那終究是魚妖。自古以來,人與妖,何時有過美滿結局?

如意娘的第五折,便是“殺魚”。

可她每次唱到此處,總是忍不住要想,這花如意愛的,是不是隻是一副俊美的皮囊?

那被滴落的蠟燭燙醒,驚惶地跳窗而去的魚公子——他是否會像今日這樣,將自己蜷縮起來,躲在深深的潭水當中,恨不得再不出現,恨不得從未出生?

“我啊,其實是阿娘在河邊撿來的。”她將懷中的衣服抱得更緊瞭些,“你也看見我額頭上的胎記瞭吧?形狀是不是有點兒像是一條魚?從小,無夏城裡的孩子就喜歡叫我醜八怪。有一回還有一個胖和尚闖進傢來,說我是魚妖轉世,必須跟著他修行,叫阿娘用掃帚打瞭出去。

“我的親生爹娘,大概也是因為相信這種說法,所以才把我放在竹籃子裡,順流而下的吧。如果沒有阿娘,我早死瞭。”她吸瞭吸鼻子。

身後傳來輕輕的撥水聲,像是有誰在猶豫地靠近。她沒有回身,隻伸出去一隻手,命令道:“手!”

有一樣冰冷冷的扁平之物放在瞭她手上,是魚鰭。

“可就是這樣的我,還是一門心思地想要唱戲。我想要登上龍門會,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叫他們每一個人都聽見我的歌聲。我遇到瞭千載難逢的好師傅,她教我,相貌不重要,本事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可是……”

可是在最後一刻,師傅還是用師妹替瞭她。

師妹雖稚嫩膽怯,可額頭上,是幹幹凈凈的。

你想去瞭這胎記,你想回去唱龍門會。

她的腦子裡忽然響起瞭夢瑤君平靜的聲音。

“是的。”她點瞭點頭,“既然我知道瞭你的秘密,現在你也知道我最大的秘密瞭。我倆扯平瞭。”

放在她手中的魚鰭正在發生著變化,一點一點地重新成為男子的手。

“李星羽,”夢瑤君緩慢地,字斟句酌地道,“你明日早上……可還會給蜉蝣們唱曲?”

李星羽的眼眶忽然就濕瞭,她咬著下唇道:“嗯。”

“後日呢?”

“會唱的。”

“那,大後——”

她實在是受不瞭這囉嗦,抓著袍子就甩向身後。

“你還是先從池子裡出來再說罷!”

因為成功地把夢瑤君從池子裡拽瞭出來,李星羽頓時成瞭整個夢瑤島上的英雄,差點兒被蜉蝣仙女們摘來的水果和鮮花淹沒。

她自個兒也膨脹起來,自不量力地開始考慮起夢瑤島的未來。

以夢瑤仙君的死腦筋,勸他離島這條路,若空先生早就走過瞭,不通。可若總是修修補補,總有一日,這巨鯨化身的島嶼會出現連他也修補不瞭的裂縫,到時候夢瑤島還是會沉,先不說蜉蝣們的生死,恐怕夢瑤君在那之前就已經累死瞭。

若是能想個辦法,將島上的杏花樹都給挪走,就好瞭……

她琢磨到半夜,也沒能想出什麼好主意,反倒是困得不行,第二日清晨根本連爬都爬不起來。

她裹著被子呻吟瞭半天,才忽然想起來,她剛答應過夢瑤君,每天早上都要照例給蜉蝣們唱曲兒的!

“啊啊啊啊——”

那快嘴小仙女捧著果盤浮在半空,見她胡亂紮著頭發,腳上還少瞭隻襪子,急得直跳的樣子,指著遠處玉石臺上懸浮著的牛車勸道:“姑娘你不用這麼著急啦,仙君在待客啦。”

“這次朱掌櫃的親自來啦,說是要接你回去啦。”

李星羽這才想起來,還有這一出。

那時夢瑤君自以為在她面前暴露瞭真實面目,根本不敢再見她,自個躲到水潭裡,還先發制人地要立刻就送她走。

……果然還是個小氣鬼。

不過眼下她已經哄好瞭夢瑤君,朱成碧這次恐怕得白跑一趟瞭吧?她一邊梳著頭,一邊還是覺得不放心。如果夢瑤君忽然腦子又抽瞭,認為夢瑤島如今地震加劇,留她在島上太不安全,一定要朱成碧帶她走怎麼辦?

李星羽決定去偷聽。

她和小仙女還沒靠得太近,迎面就有一股聲浪炸瞭過來,隱隱夾雜著獸類的咆哮:“你這是執迷不悟!”

幸虧她眼急手快,一把抓住瞭小仙女,後者才沒有被那聲浪吹走。她倆找瞭棵粗壯點兒的杏花樹,躲在後面,探頭張望玉石臺上對峙的兩人。

夢瑤君面無表情,反倒是朱成碧氣急敗壞。

他倆中間放著隻小小的石盆,李星羽隔得太遠,隻能望見裡面似乎有什麼在遊動,卻不辨顏色。

“我原以為,我送瞭那姑娘來,唱《如意娘》給你聽,叫你曉得那花如意是如何在人間編排於你的,你也好早日斷瞭這份心思。誰想到反倒是害瞭你。”朱成碧恨恨地道,“莫不成,她演的如意娘果真如此出神入化?”

夢瑤君緩緩道:“那日乘著你的牛車,送她來的常青公子。”

“又如何?”

“我第一眼見他時,還以為他是段清棠。雖不是完全一樣,至少有七八分相似。”夢瑤君嘆氣,“你光顧著勸我,阿碧,你自己可不要一錯再錯。”

“他不是段清棠。”朱成碧的聲音忽然高起來,“他永遠永遠都不會是段清棠,我非常清楚這一點。而你呢?你能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你能分得清現在在你身邊的,是花如意,還是李星羽嗎?”

原來如此。他送人面桃給她,他帶她去看雲海,他唱歌給她聽,都是因為這個緣故。

從她在地底給他唱瞭《如意娘》,不,從他神智不清地想要觸碰她的臉的時候起,這個錯誤便埋下瞭種子。而她之前甚至還飄飄然起來,自以為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將他帶出那水潭之人。

她甚至還想要拯救整個夢瑤島!

不過,是個可悲的替代品而已。

“若空先生,我要走啦。”李星羽站在埋葬瞭若空先生的那株杏花樹下面,雙手合十喃喃,“多謝你救瞭我,我卻沒有什麼能替你做的……”

連你最後的願望,我也沒能完成得瞭。

忽然一陣風吹過,她頭頂的繁花隨風搖擺,花瓣如同雪花,紛紛揚揚地落瞭她一身。連帶著一顆青白色的卵珠也掉落瞭下來,正好落在她的手心裡。

“這孩子喜歡你。”夢瑤君緩緩踱過來,跟她一起看著那卵珠,“它既選擇瞭你,你便帶它走吧,平日裡帶在身上小心孵化著,應該很快就能出生。說不定,還能有若空的性格。”

李星羽根本不敢抬頭。

雖然錯不在她,可她連夢瑤君當時的回答都不敢聽,這樣一聲不吭落荒而逃,簡直像個懦夫。

夢瑤君沉默一陣,接著道:“蜉蝣終生記得母樹的位置,若你有一日想要回來……”

他忽然住瞭口,這半句話就此懸浮在瞭空中。

李星羽死死地咬住瞭嘴唇。

“算瞭。”短暫的靜默之後,夢瑤君輕不可聞地嘆道,“夢瑤島眼看就快要沉瞭,我也不知還能支持多久。你還是別回來的好。”

他毫不留念地轉身就走。

“等一下!”李星羽對著他的背影喊,“我還會回來的,這次回無夏,隻是為瞭唱龍門會……”

這是謊言。可她多麼希望它是真的。

夢瑤君沒有回頭。他留給她的,隻有一個決絕的背影:“李星羽,我早說過,你一點都不會演戲。”

李星羽最後隻帶走瞭那朵人面桃。整個夢瑤島的蜉蝣仙子都以為她是棄島逃走,沒有一個來送她的。

再睜眼時,她仍是躺在繪著紅鯉的箱子裡,身邊的妝臺上放著翠簪,師妹的戲甚至都還沒有唱完。

夢瑤島上發生的種種,就像是黃粱一夢。

最初的幾個晚上,她夜不能寐,總覺得枕下仍有濤聲,起起伏伏,宛如私語。偶有幾次,窗外傳來輕微的咔嗒一聲,她翻身起來,推開窗戶,卻隻有月光靜靜地灑下來。

隻有她傢師傅察覺到她的變化。

“之前不讓你登臺,是因為你雖對《如意娘》滾瓜爛熟,卻終究還是年紀尚小,隔著一層。這‘初見’的驚艷歡喜,‘情破’時的驚慌惶恐,‘殺魚’前內心百般掙紮,沒有親身經歷,哪裡曉得個中滋味?你師妹雖然也年紀小,但她比你敏銳,又善觀察人情世故,反倒能唱出其中一二來。”她撫掌微笑,盡是欣慰,“沒想到短短數日,你竟像是開瞭竅一般有所精進,懂得這戲裡更深層的滋味瞭。如此一來,作為大弟子,你便替為師在最後一夜的龍門會上唱‘殺魚’吧!”

若是之前的李星羽,不曉得會有多麼歡喜。

現在的她隻是苦笑。

轉眼便到瞭最後一夜的龍門會。

她帶來的人面桃一直用清水養著,不曾凋謝,卻也不再開口罵過她笨蛋。蜉蝣的卵珠她日日都用體溫孵化,卻也毫無動靜。

她跟上回一樣扮瞭如意娘,滿頭珠翠地坐在鏡前,望著鏡中的自己,連姿態都跟上回一模一樣。內在的心境卻千差萬別,隻有她自己曉得。

她照瞭一陣,又將那朵人面桃捧在手中。花心中的人臉閉著眼,沉沉睡著。她用指尖觸著人面桃的臉:“……跟我說句話吧。哪怕是,再罵我一句呢?”

人面桃沒有開口。存在於燭光照耀不到的角落中的陰影卻起瞭騷動,它們開始沸騰,鼓動,躍往空中,組成瞭新的形體——雙髻的金眼少女出現瞭,手中還捧著紅鯉盒。

“知道姑娘終於達成心願,今晚要正式登臺,特來祝賀。”朱成碧走上前來,將盒子裡的東西呈給她看。潔白的瓷盤中是一片雪白的肉,裹在晶瑩剔透的魚形膠凍當中。也不知道是什麼材料做成的,那魚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靈活得似乎隨時能遊動起來。

這是什麼?李星羽想要問,卻發不出絲毫聲音來。

她甚至也無法動彈,那些陰影將她手腳團團圍住。直到朱成碧用一雙翡翠制成的筷子將魚凍挑起來,完完整整地喂給她吃瞭,它們才退瞭回去,放她自由。

那雪肉如同冰一般冷,李星羽不由得掩住喉嚨,感到它朝她的心中一點點沉淀下去。

“這是什麼?!”她驚惶問道。

“這個麼?這便是傳說中的紅鯉凍。”金眼的少女沖她露出瞭虎牙,微笑起來,“這是那隻傻魚的一片真心。那日在島上是他求著我,一定要做給你吃,我雖不情願,卻也拗不過他。”

李星羽胃中一陣翻江倒海。

朱成碧朝她挑起眉毛:“你可別吐瞭,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東西。你道那花如意當初為何要切它三百多刀?這每一片魚肉,都有助顏之效,尤其是我取的腹部最豐腴的這一段,可讓任何人成就心目中夢寐以求的樣子。”她朝一旁的鏡子抬瞭抬下巴。

李星羽若有所悟,撲過去趴在鏡子上。額頭上那道她曾費盡心思想要掩蓋的魚形胎記,就在她的註視之下,逐漸消失瞭。

你想去掉這胎記,你想回去唱龍門會。

那時他為瞭阻止夢瑤島的傾覆,化成瞭怪物,精疲力竭,甚至不復人形,隻得躲藏在水潭當中。

他以為她既已經看到瞭他的真面目,就一定會離開,他甚至想送她離開。可她過來,告訴他關於胎記的事情,以為是在安慰他。他就忘記瞭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將他的手交在瞭她的手裡。

那個時候,他是不是就已經決定瞭,為瞭成就她的心願,要再一次獻出自己的心?

“他怎樣瞭?!”李星羽驚跳起來扯著朱成碧,“那紅鯉,你竟切瞭它的肉,它還活著嗎?”

“別大驚小怪的。上次他被花如意切瞭三百多刀,不也還是活下來瞭嗎?”

一提起花如意,李星羽的勁就泄瞭。

“喔。”她無精打采地坐瞭回去。

朱成碧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的臉,恍然拍手道:“那一日我跟他在林中爭吵,你是不是都聽見瞭?你以為他如此待你,是因為他當你是花如意?”

“那你有沒有聽到,他接下來對我說瞭什麼?”

無夏城龍門會的最後一夜。

幕佈已開,鑼鼓響過瞭三巡,卻不見那該登場的如意娘。小師妹急瞭,去找還在化妝的李星羽,卻見她傢師姐胸前佩瞭朵奇怪的桃花,呆呆地獨坐在鏡前。

“師姐,師傅要吃人啦——你,你這是哭瞭嗎?”

“沒,沒有。”她驚醒一般,隻用手背沾瞭沾睫毛,“哪能呢,我可不敢弄花瞭臉上的妝,辜負瞭某人一番心意。”

千呼萬喚,龍門會上最後壓軸的如意娘,終於站在瞭臺上。

臺下黑壓壓的人群盡都安靜瞭,無數雙眼睛望著她。她一步一步,踩著鼓點,朝被紅燈照亮的戲場中央而去。觀眾們都曉得,今天這場“殺魚”,演如意娘的是被稱為“小如意”的花小樓的大弟子,李星羽。但見她柳眉微顰,雙目含淚,一步步都走得艱辛無比,可不正是那百年前,將利刃懷在袖中,要去刺殺魚公子,又顧念著往日情分,百般糾結的花如意?

她在場中站定瞭身,朝左右淒惶一望,開口唱道:“暗暗沉沉天涯雲佈,萬萬點點瀟湘夜雨——”

啼聲初試,竟像是在人心上狠狠地揉瞭一把,轉眼間便要逼下淚來。

這姑娘年紀雖小,好俊的功底!

聽眾稍有唏噓,立刻便靜瞭下來,眼神盡都系在瞭李星羽的身上,跟著她一個轉身,又一次回眸,屏住瞭呼吸。《如意娘》的結局眾人皆知,花如意知道瞭魚公子的妖怪身份,覺得自己受瞭欺騙,前思後想,終是意難平。她謊稱自己病重,將不久於人世,那魚公子聽說後,果然朔夜前來相會。

等待他的,是一柄鋒利的刃。

花如意從魚公子的心口挖出瞭珍貴的寶珠,從此飛黃騰達皆大歡喜。隻是那之前提過的,作為真心送出的紅鯉魚,卻不知道去瞭哪裡。

那李星羽雖年輕,竟能將花如意的矛盾掙紮演得淋漓盡致,臺下眾人想著,今夜過後,莫不是這“小如意”的名號就要換瞭人?誰知臺上立刻就出瞭岔子。

“花如意”明明已經舉起瞭利刃,要挖出魚公子的心,可她的手卻定在瞭半空,再也落不下去。演魚公子的小生一頭霧水,遞瞭無數眼神過去,她也隻是愣愣的,甚至還伸出一隻手,像是要觸碰他的臉頰。

“若為花如意,是三百六十二刀。若為李星羽,千刀萬剮,甘之如飴。”

她哽咽著:“你究竟有多蠢,才會說這種話?你,你,你——”終是哇地一聲哭出來,又掩著嘴道,“你疼不疼?”

小師妹才回過神來,接著趕緊想要沖上去救場,卻被師傅拽住瞭胳膊。

“師傅,師姐魔怔瞭!”

“噓。你師姐的戲還沒唱完呢。你沒發現她額上的胎記消失瞭麼?這幾日裡進境如此迅速,必有奇遇。”她傢師傅抱著胳膊,悠哉地道,“這小混蛋,怕是要出師瞭。”

臺下一片嘩然,可噓聲剛起,就被壓制住瞭。臺上的李星羽轉過身來,將那利刃朝地上一甩,雙目灼灼,就像是換瞭一個人,重新又開瞭嗓。未經過任何演練,也未有任何事先準備。樂隊已經被她驚得傻瞭,完全停瞭音。整個場中,隻有她一人在唱。

她唱著杏花林中的初遇,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她唱著雲海之上的遼闊,天地寂寥,滄海桑田。

她唱著山嶽一般沉重的承諾,唱著不能被卸下的重擔,唱著那顆帶著鮮血顏色的、活潑潑的真心。

它被一次又一次地獻瞭出來,千刀萬剮,卻隻是因為他相貌醜陋,他與眾不同。相貌醜陋,便一定是邪惡嗎?與眾不同的,就一定是怪物嗎?

人類的眼睛如此笨拙,可終於有一次,如意娘睜開瞭眼睛,看到瞭魚公子皮相之下存在的光芒。

李星羽閉上瞭眼睛。

她已經不再覺得是自己在唱。是這歌撕裂瞭她,自己要湧出來,湧向眼前的遼闊天地。

就在這一刻,她胸前的人面桃忽然睜開瞭眼睛,朝著夜空中的層雲,也唱起瞭歌。歌聲雄渾,遼闊,充滿瞭悲傷和寂寥。是那日在雲海之上,夢瑤君曾唱起的調子。它被人面桃給記瞭下來,經過瞭長久的暗啞沉默,終於在此刻重新與她和鳴。

這遊龍般的歌聲在眾人頭頂呼嘯而過,朝更高的雲層升瞭上去。直到它消失瞭許久,場內還是靜得隻能聽到李星羽的喘息聲。然後,雲層之上,傳來瞭新的歌聲,仿佛是對先前這歌的回應。

李星羽抬頭,跟大傢一樣目瞪口呆,看著一隻巨大無朋的鯨魚籠罩在瞭頭頂,用生滿藤壺的魚鰭撕裂瞭層雲,正在緩緩下降。它的背上托著層層山嶽,一株株杏花樹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夢瑤島?不,眼前的鯨魚顏色更深,更加年輕,跟托著夢瑤島的那隻正在石化的蒼老鯨魚如此不同。

夢瑤君當初唱的,竟然是鯨歌。

李星羽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與他的合唱,竟然能引來新的鯨魚,新的——

她捂住瞭嘴,歡喜得落下淚來。

一滴淚水落向瞭她懷中的蜉蝣卵珠。它在她懷中不安地掙瞭一陣,躍向瞭空中,波的一聲,炸出瞭一隻年幼的蜉蝣,頭上還系著紅頭繩。

“愚蠢的人類,你吵著我啦!”

“若空!”李星羽撲上去抱著他,“我知道拯救夢瑤島的辦法瞭,快帶我回去!找蜉蝣母樹!”

“放開,放開!我警告你啊,不要擅自給我取什麼奇怪的名字啊!”蜉蝣抗議道,接著朝空中長嘯幾聲,一隻會飛的鯊魚應聲而落。李星羽和若空騎在瞭鯊魚的背上,人面桃在她胸前,依然唱著鯨歌。

他們在空中繞瞭幾圈,接著向著東方的大海飛去。在他們身後,新的巨鯨緩緩扭轉著身體,跟著鯨歌傳來的方向追去。

她會和夢瑤君一起,將夢瑤島上的杏花樹移植到新的巨鯨身上。這樣就算夢瑤島斷裂,徹底沉沒,蜉蝣們也可以繼續生活。

滾滾的波濤當中,一團烈日正在掙紮著,要從厚重的雲層壓迫之下掙脫出來。

海風吹拂著她的臉。長夜即將破曉。

她的心中充滿瞭希望。這一次,她會給那位魚公子唱一出嶄新的《如意娘》。

有李氏女名星羽者,為“小如意”花小樓首徒,於紹興十五年龍門會上初試啼聲,後聲名鵲起,紅極一時。其膾炙人口之代表作,為新版《如意娘》。此戲自成型以來,版本眾多,獨此版為大團圓結局。諸多唱段均由李星羽一人於龍門會上獨創,一氣呵成,且一字未改,可謂有神助矣。

《饕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