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孔子在衛,冉求言於季孫曰:「國有聖人而不能用,欲以求治,是猶卻步而欲求及前人,不可得已.今孔子在衛,衛將用之.己有才而以資鄰國,難以言智也,請以重幣迎之.季孫以告哀公,公從之.孔子既至,捨哀公館焉.公自阼階,孔子賓階升堂立侍.公曰:「夫子之服,其儒服與?」孔子對曰:「丘少居魯,衣逢掖之衣.長居宋,冠章甫之冠.丘聞之,君子之學也,博其服以鄉,丘未知其為儒服也.」公曰:「敢問儒行?」孔子曰:「略言之則不能終其物,悉數之則留僕未可以對.」哀公命席,孔子侍坐曰:「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強學以待問,懷忠信以待舉,力行以待取,其自立有如此者.儒有衣冠,中動作順,其大讓如慢,小讓如偽,大則如威,小則如媿,難進而易退,粥粥若無能也,其容貌有如此者.儒有居處齊難,其起坐恭敬,言必誠信,行必忠正,道塗不爭險易之利,冬夏不爭陰陽之和;愛其死以有待也,養其身以有為也,其備預有如此者.儒有不寶金玉,而忠信以為寶,不祈土地,而仁義以為土地;不求多積多文以為富;難得而易祿也,易祿而難畜也;非時不見,不亦難得乎?非義不合,不亦難畜乎?先勞而後祿,不亦易祿乎?其近人情,有如此者.儒有委之以財貨而不貪,淹之以樂好而不婬,劫之以眾而不懼,阻之以兵而不懾;見利不虧其義,見死不更其守;往者不悔,來者不豫;過言不再,流言不極;不斷其威,不習其謀;其特立有如此者.儒有可親而不可劫,可近而不可迫,可殺而不可辱;其居處不過,其飲食不溽;其過失可徵辯,而不可面數也;其剛毅有如此者.儒有忠信以為甲冑,禮義以為干櫓;戴仁而行,抱德而處;雖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儒有一畝之宮,環堵之室,蓽門圭窬,蓬戶甕牖,易衣而出,并日而食;上答之,不敢以疑,上不答之,不敢以諂;其為士有如此者.儒有今人以居,古人以{尤旨},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若不逢世,上所不受,下所不推;詭諂之民,有比黨而危之,身可危也,其志,不可奪也;雖危起居,猶竟信其志,乃不忘百姓之病也;其憂思有如此者.儒有博學而不窮,篤行而不倦,幽居而不婬,上通而不困;禮必以和,優遊以法;慕賢而容眾,毀方而瓦合;其寬裕有如此者.儒有內稱不避親,外舉不避怨;程功積事,不求厚祿,推賢達能,不望其報;君得其志,民賴其德,苟利國家,不求富貴;其舉賢援能,有如此者.儒有澡身浴德,陳言而伏;靜言而正之,而上下不知也;默而翹之,又不急為也;不臨深而為高,不加少而為多;世治不輕,世亂不沮;同己不與,異己不非;其特立獨行,有如此者.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慎靜尚寬,底厲廉隅,強毅以與人,博學以知服;雖以分國,視之如錙銖,弗肯臣仕;其規為有如此者.儒有合志同方,營道同術,並立則樂,相下不厭;久別則聞,流言不信,義同而進,不同而退,其交有如此者.夫溫良者,仁之本也;慎敬者,仁之地也;寬裕者,仁之作也;遜接者,仁之能也;禮節者,仁之貌也;言談者,仁之文也;歌樂者,仁之和也;分散者,仁之施也;儒皆兼此而有之,猶且不敢言仁也;其尊讓有如此者.儒有不隕穫於貧賤,不充詘於富貴;不溷君王,不累長上,不閔有司,故曰儒.今人之名儒也,忘常以儒相詬疾.」哀公既得聞此言也,言加信,行加敬.曰:「終歿吾世,弗敢復以儒為戲矣.」
【譯文】
孔子在衛國,冉求對季孫氏說:「國家有聖人卻不能用,這樣想治理好國家,就像倒著走而又想趕上前面的人一樣,是不可能的。現在孔子在衛國,衛國將要任用他,我們自己有人才卻去幫助鄰國,難以說是明智之舉。請您用豐厚的聘禮把他請回來。」季孫氏把冉求的建議稟告了魯哀公,魯哀公聽從了這一建議。
孔子回到魯國,住在魯哀公招待客人的館舍裡。哀公從大堂東面的台階走上來迎接孔子,孔子從大堂西面的台階上來覲見哀公,然後到大堂裡,孔子站著陪哀公說話。
魯哀公問孔子說:「先生穿的衣服,是儒者的服裝嗎?」
孔子回答說:「我小時候住在魯國,穿的是寬袖的衣服;長大後住在宋國,戴的是緇布做的禮冠。我聽說,君子學問要廣博,穿衣服要隨其鄉俗。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儒者的服裝。」
魯哀公問:「請問儒者的行為是什麼樣的呢?」
孔子回答說:「粗略地講講,不能把儒者的行為講完;如果詳細地講,講到侍御的人侍奉以致疲倦也難以講完。」
魯哀公讓人設席,孔子陪坐在旁邊,說:「儒者如同席上的珍品等待別人來採用,晝夜不停地學習等待別人來請教,心懷忠信等待別人舉薦,努力做事等待別人錄用。儒者自修立身就是這樣的。
「儒者的衣冠周正,行為謹慎,對大事推讓好像很傲慢,對小事推讓好像很虛偽。做大事時神態慎重像心懷畏懼,做小事時小心謹慎像不敢去做。難於進取而易於退讓,柔弱謙恭像是很無能的樣子。儒者的容貌就是這樣的。
「儒者的起居莊重謹慎,坐立行走恭敬,講話一定誠信,行為必定中正。在路途不與人爭好走的路,冬夏之季不與人爭冬暖夏涼的地方。不輕易赴死以等待值得犧牲生命的事情,保養身體以期待有所作為。儒者預先準備就是這樣的。
「儒者寶貴的不是金玉而是忠信,不謀求佔有土地而把仁義當做土地,不求積蓄很多財富而把學問廣博作為財富。儒者難以得到卻容易供養,容易供養卻難以留住。不到適當的時候不會出現,不是很難得嗎?不正義的事情就不合作,不是很難留住他們嗎?先效力而後才要俸祿,不是很容易供養嗎?儒者近乎人情就是這樣的。
「儒者對於別人委託的財貨不會有貪心,身處玩樂之境而不會沉迷,眾人威逼也不懼怕,用武力威脅也不會恐懼。見利不會忘義,見死不改操守。遇到猛禽猛獸的攻擊不度量自己的力量而與之搏鬥,推舉重鼎不度量自己的力量盡力而為。對過往的事情不追悔,對未來的事情不疑慮。錯話不說兩次,流言不去追究。時常保持威嚴,不學習什麼權謀。儒者的特立獨行就是這樣的。
「儒者可以親近而不可以脅迫,可以接近而不可以威逼,可以殺頭而不可侮辱。他們的居處不奢侈,他們的飲食不豐厚,他們的過失可以委婉地指出不可以當面數落。儒者的剛強堅毅就是這樣的。
「儒者以忠信作為鎧甲,以禮儀作為盾牌,心中想著仁去行動,懷抱著義來居處,即使遇到暴政,也不改變操守。儒者的自立就是這樣的。
「儒者有一畝地的宅院,居住著一丈見方的房間,荊竹編的院門狹小如洞,用蓬草編作房門,用破甕口作為窗框。外出時才換件遮體的衣服,一天的飯並為一頓吃。君上採納他的建議,不敢產生懷疑;君上不採納他的建議,也不敢諂媚求進。儒者做官的原則就是這樣的。
「儒者與今人一起居住,而以古人的道德標準要求自己;儒者今世的行為,可以作為後世的楷模。如果生不逢時,上面沒人援引,下面沒人推薦,進讒諂媚的人又合夥來陷害他,只可危害他的身體,而不可剝奪他的志向。雖然能危害他的生活起居,最終他還要施展自己的志向抱負,仍將不忘百姓的痛苦。儒者的憂思就是這樣的。
「儒者廣博地學習而無休止,專意實行而不倦怠,獨處時不放縱自己,通達於上時不離道義。遵循以和為貴的原則,悠然自得而有節制。仰慕賢人而容納眾人,有時可削減自己的稜角而依隨眾人。儒者的寬容大度就是這樣的。
「儒者舉薦人才,對內不避親屬,對外不避有仇怨的人。度量功績,積累事實,不謀求更高的祿位。推薦賢能而進達於上,不祈望他們的報答。國君滿足了用賢的願望,百姓依仗他的仁德。只要有利於國家,不貪圖個人的富貴。儒者的舉賢薦能就是這樣的。
「儒者沐身心於道德之中,陳述自己的意見而伏聽君命。平靜地糾正國君的過失,君上和臣下都難以覺察。默默地等待,不急於去做。不在地位低下的人面前顯示自己高明,不把少的功勞誇大為多。國家大治的時候,群賢並處而不自輕;國家混亂的時候,堅守正道而不沮喪。不和志向相同的人結黨,也不詆毀和自己政見不同的人。儒者的特立獨行就是這樣的。
「儒者中有這樣一類人,對上不做天子的臣下,對下不事奉諸侯,謹慎安靜而崇尚寬厚,磨煉自己端方正直的品格。待人接物剛強堅毅,廣博地學習而又知所當行。即使把國家分給他,他也看做錙銖小事,不肯做別人的臣下和官吏。儒者規範自己的行為就是這樣的。
「儒者交朋友,要志趣相合,方向一致,營求道藝,路數相同。地位相等都高興,地位互有上下彼此也不厭棄。久不相見,聽到對方的流言飛語絕不相信。志向相同就進一步交往,志向不同就退避疏遠。儒者交朋友的態度就是這樣的。
「溫和善良是仁的根本,恭敬謹慎是仁的基礎,寬宏大量是仁的開始,謙遜待人是仁的功能,禮節是仁的外表,言談是仁的文采,歌舞音樂是仁的和諧,分散財物是仁的施與。儒者兼有這幾種美德,還不敢說已經做到仁了。儒者的恭敬謙讓就是這樣的。
「儒者不因貧賤而灰心喪氣,不因富貴而得意忘形。不玷辱君王,不拖累長上,不給有關官吏帶來困擾,因此叫做儒。現今人們對儒這個名稱的理解是虛妄不實的,經常被人稱作儒來相互譏諷。」
魯哀公聽到這些話後,自己說話更加守信,行為更加嚴肅,說:「直到我死,再不敢拿儒者開玩笑了。」
【評析】
這是一篇孔子和魯哀公的對話。文中生動地敘述了儒者應該具有什麼樣的道德行為。文中稱儒者待聘、待問、待舉、待取,但人格是自立的,容貌是禮讓的。是有待、有為、有準備的。儒者不寶金玉,不祈土地,不求多積,但講求仁義、忠信。儒者不貪、不婬、不懼、不懾、不虧義、不更守,是特立的。儒者是剛毅的。儒者戴仁而行,抱德而處,雖有暴政,也不逃避,精神是自立的。儒者處貧賤之中,屋小門敝,無衣無食,但不疑不諂。儒者稽古察今,今世人望,後世楷模,身危而志不能奪,憂國憂民,有憂思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