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誰先覺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佔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這一段文章很明白,就是兩個字。“夢”、“覺”,莊子寫的文字很美,可以說是對夢的研究。中國文化對夢的研究的很多資料,醫學對夢的研究同心理學大有關係。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古人蘿到喝酒,不一定是高興的事,自天可能倒霉。中國人有句老話:“夢死得生”,夢到壞的,往往白天遭遇得好,不一定夢到好的就好,但是也不一定。“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有人夢到痛苦的事,白天可能有人請你去打獵。夢境跟白天完全兩樣,但是我們要注意,“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做夢時絕對不曉得自己在做夢,對不對?曉得做夢就醒了。“夢之中又佔其夢焉,”年青人經常夢中夢,夢裡頭覺得看書在做夢,一醒來,三重夢都沒有了。“置而後知其夢也。”醒來以後,覺得做夢,醒後才知道。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我們夜裡閉著眼睛睡著了,因為神經沒有完全休息,眼睛一張開,哎呀!做了個夢,實際上你的思想、神經沒有休息在想。“覺而後知其夢也”,醒來才知做夢。我們白天也在做夢,人們現在的夢是張開眼睛做的,你不相信,現在扏眼睛閉起來,前面就看不見了,所以人生就是一個大夢,醒時做白日夢,睡時做黑夜夢,兩個夢的現象不同,實際上是一樣的,夜裡的夢是白天夢裡的夢,如此而已。真正什麼時候不做夢呢?必須得道,只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大徹大悟大清醒以後,曉得人生是“大夢”。“大覺”兩個字是莊子提出來的。唐朝翻譯佛學《華嚴經》稱釋迦牟尼叫大覺金仙,很多佛經在翻譯時用莊子的名詞,如“眾生”、“大覺”等等。另外,《三國演義》諸葛亮有首名詩:“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這是道家思想境界的文學。人真
悟道了,才曉得人生是個大夢,未悟道前不知道,因為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夢中。
“而愚者自以為覺,”因為我們沒有悟道,不知道現在自己在做白日夢,而“愚者”自以為聰明,說自己是清醒的。“竊竊然”,就是偷偷的,非常自私的,心裡面高興。莊子說我問你,你認為自己很聰明,自己很清醒,你那個“竊竊然知之”的心裡:“君乎?”你能不能夠知道做主的是誰呀?“牧乎?”你像牧童放牛一樣,你鼻子給人家牽了。禪宗祖師很會罵人,罵得多漂亮。誰的鼻子給人家穿了個什麼東西牽著走?牛不是鼻子給人家牽著走嗎?鼻子給人家牽,給誰牽呢?無主宰,沒有人牽你,可你自己被它牽住了,所以我們不曉得自己能夠做生命的主宰。“君乎?牧乎?”你被人家牽,你也不知道“固哉!」你好頑固啊!好笨,不懂自己的人生。下面莊子借用瞿鵲子與長梧子的聖誕,引出孔子的言論。
“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
孔子對學生說?我同你們都在做夢,你以為我在傳道,其實都是夢。“予謂女夢,”現在我講你們在做夢,這一句話“亦夢也”,我自己也在說夢話,也在做夢。
“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
這樣講的道理,是禪道的邏輯,不是正反合的普通邏輯,不是辯證法,也不是印度的因明,道家叫“弔詭”。“弔詭”就是佛家禪宗所謂“機鋒”。中國學武的有一句話:“弓在弦上,不得不發”,弓拉滿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是“機”。彼此兩個機關相對,非常鋒利,很快,不可以用思想,來不及用思想。等於戰場上,兩個人同時子彈射擊,你怎麼躲避子彈?沒得思考,不能用後天的思考,鋒利快速無比,就是“機鋒”。莊子說的“弔詭”這個東西,若不借三禪宗、佛學來解釋,越搞越不懂。
我現在告訴大家,大家都在做夢,以孔子的話講,我現在給你們講學傳道,也在說夢話,我姑妄言之,汝姑聽之,你也是夢中亂聽,實際上都沒有一個真實的事。這種說法、道理,不是普通的教育,而是機鋒的教育,普通人不懂,那麼誰懂呢?
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莊子說,現在講給你們聽你們也不懂,只有千萬年後,碰到一位大智能的聖人會懂這個道理。“旦暮遇之也。”等於早晚當面看到一樣,一點都不稀奇,你看莊子多會寫文章,他沒有罵人,但把天下人都罵完了,你們統統不懂,只有萬年以後高明的人會懂我的話。等於司馬遷寫完《史記》後,在自序中有“藏之於名山,傳之於其人”,這是罵人的話,我寫的《史記》,你們不懂,只好藏在山洞裡,
“傳之於其人”,將來也同莊子所講的千秋萬代後,有聰明的人會懂我的話。
我一輩子喜歡到處買書,我常常給朋友講,多買一點書,留起來。好幾個朋友給我說,買書是好的,可我看不懂,現在的房子買回去沒地方放。我說你第二個理由,馬馬虎虎還成其個理由,第一個理由不成立:你看不懂,書留著,你的孫子都看不懂?你把孫子都看成你這麼笨?說不定,你的兒子比你聰明,就看懂了。認為書看不懂,不買書是很笨的。
莊子提到“弔詭”的這一段話,不大使邏輯。東一句,西一句,白天是夢,夜裡也是夢,現在也是夢,我說這一句話也是夢,大家都蠅夢,夢也是夢,最後說這些話不要聽,“弔詭”,聽了也不懂,這是什麼邏輯?但是你說不符合邏輯,又覺得有理。因此,他轉過來,又批評了惠子這些講辯證邏輯的。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dǎn)闇,吾誰使正之?
道只能夠悟,沒有辦法用思想去思考,更沒有辦法用邏輯去推理,也不能從文字去追尋,若以文字推理、思考,離道越來越遠,即使用辯證的方法
去辯證這個道,你假使勝了我,我沒有勝你,這樣一來,你真的是對,我真的是錯了嗎?反過來,假使我勝了你,你不能勝我,難道我真的就對了,你真的就錯了嗎?“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那世界上或者假定是不對的。“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或者說你我主客觀雙方都是錯。
總而言之,天地間哪一個是對?哪一個是錯?天地間的是非沒有辦法下一個定論。“我與若不能相知也。”結果以我們人類的思想,來判斷一個真正的是非,沒有辦法下斷語,因此也可以下個結論,我與你統統是無知。如此說來,一般人認為真正的有學問、聰明,都是“黮闇”。莊子提出一個名詞叫“黮闇”,“黮”是暗淡,“闇”是什麼?白的裡頭有黑斑、黑點,有污點。“黮闇”是什麼東西?引用佛學的名詞就是“無明”。我們現在不能悟道,被自己片片墨黑的烏雲蓋住了,人類都在“無明”中,但是自己還認為是智能,“吾誰使正之?”到哪裡找個有智能的人來糾正我們思想中的錯誤呢?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假使一個人的思想跟你一樣,既然他的思想跟你一樣,他來做評判,已經有偏了,怎麼能夠“正”呢?假使一個人的思想同我一樣,來做評判,也已經有偏了,怎麼能夠“正”呢?假使一個人的思想同你同我完全不同,既然如此,他來做公正人,他怎麼可以確定呢?假使找一個與你我思想一樣的做公正人,既然他與你我一樣,也就不能做公正人。莊子四面八方都把你兜住了,世界上沒有辦法找個真理的判斷與公正。
“然則我與若俱不能相知也,”我與你以及一般人都不能“相知”,誰都沒有真正得道的智能,既然沒有真正得道的智能,那對於普通常識,大家都一樣,所以我們要求得真理,到哪裡找呢?“而待彼也邪?”我們自己找不到,只有靠另外一個他,是誰?不知道。假使有另外個他,那麼這個他是什麼呢?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莊子提出一個名稱,“天倪”,這個“天”不是宗教的天,不是天主、天神那個天,也不是科學上天體的天,在中國文化代表這個道。所以要研究上古中國文化,碰到幾個大問題,一個“道”字,一個“天”字,都有四、五種解釋。譬如老子講的“道可道,非常道。”這個“道”,或者儒家書裡講的“天”,有時候代表天體,科學自然界的天,有時候代表宗教性的神,等於上帝、神;有時候什麼都不代表,就是個代名詞,是抽像的。這裡所講的“和之以天倪”,真正達到道的境界,自然空靈,所謂是非兩停了,也可以講是非兩泯,無是也無非,亦即是還寂然,就是莊子講的“天倪”。
“是不是,”你講“是”,是你主觀的成見,不一定是對的,客觀的看,你這個主觀“不是”。同樣的道理,“然不然,”你認為對的,也不一定對,都是主觀的性質。假使你客觀認為是對的,真下確定“是”,你這個客觀也就是主觀。任何人講:我現在講得很客觀,一講出來,已經主觀了。中間是非常惡之辯別,沒有辦法弄清,都是相對的。“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對與不對,也沒有辦法確定,無法辯。
講了半天,莊子的文章等於佛學的四個字:“不可思議”,最高的真理就這四個字。不可以用思想知識去推測,不可用邏輯思辯來斷定。諸位年青同學要注意,“不可思議”是一個方法上的說法,但是我們看了這一句話,馬上下意識的一個主觀錯誤觀念就產生了,當成不能思議,完全錯了。這個“不可思議”是講方法上,並不是一個確定觀念,不可思議是不能思議。拿佛學來講,這叫做“遮法”:這個門這個路子是錯的,方法上是用錯了的,所以把你遮起來,停止你這個方法。這一點要特別注意。莊子講到這裡,同佛學理論完全溝通了。所以,用思辯推測形而上道,完全錯了。打坐修道的人注意,你們坐著什麼都不想,認為我現在坐起來很空,認為我這個就是道,你要曉得你已經犯了一個錯誤,你那個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知道的,你怎麼知道那是道呢?對不對?你認為是道那是你認為的。以佛學中觀正見來者,你這個就不是正見,是偏見。因而學佛和研究道是同樣的。你說不要邏輯,邏輯非常重要,用邏輯用過了,馬上把它推翻。所以莊子接著說: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一切人類文化都是從人的思想來,論辯是靠言語文字表達出來,變化的聲音變化出來,謂之“化聲”。凡是“化聲”,都是“相待”,就是相對,不是絕對。“若其不相待,”你要求一個不“相待”,即真正的絕對,必須“和之以天倪”,就是得道。
因為人沒有到達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曼衍”、“窮年”都是莊子的專有名詞。因為人不懂這個道理,幾千年來,東西方學問思想越來越複雜,越來越亂,到了我們這個時代,人類真環的戰爭是什麼?思想戰爭。嚴格來講,二十世紀的思想戰爭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戰爭,人類文明為什麼“曼衍”,越衍變越多,因為不能得道,“所以窮年也”。所以無窮無盡的日子,你去搞學問,越搞越鑽牛角尖,千年萬年都搞不清楚,找不出真理來。那,怎樣得到“天倪”的境界而得道呢?
“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要真的得道,“忘年”,忘記了時間,“忘義”,忘記了一切理論道理,乃至道家、老子、莊子、佛學都丟開,一切都丟掉。這給我們懶人哲學多好,尤其青年學生不肯學習,不肯寫文章,坐起來懶得想,然後把四個字拿出來,我是學莊子修道的,“忘年忘義”,什麼都考不出來最好。“振於無竟,”“振”是自己站起,站到什麼地方?站到無量無臏 境界裡,“無竟”就是無窮荊民國初年,一位佛學大師叫歐陽竟無先生,就是“無竟”這個觀念來的。所以最後只有一句話,“故寓諸無竟。”就是宇宙萬物無窮無荊
莊子時代,“無竟”這個觀念已經有了,佛學來了就無量無邊。“無竟”的觀念也就是《易經》的道理,譬如《易經》用“干”“坤”兩卦開頭,最後以“未濟”結束,永遠是無窮荊佛學唯識學講“流注生、流注注流注滅。”我們的思想像流水一樣,黃河之水天上來,永遠在流,無窮無荊當我
們看到一個浪頭的時候,事實上這個浪頭已經過去了,是接上來的另一個新浪頭,當在看這新的第二個浪頭時,它又已經過去了。佛學告訴我們,任何過程都有四個階段:生、注異、滅,我們的思想、感覺、年齡、身體,當一個鐘頭乃至一分鐘前坐在這裡的我,與此時坐在這裡的我,已經不知道經過多少變化了。所以“今我非故我”,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前一分鐘的我了。都過去了,像流水一樣,不斷地向前去。所謂“江水東流去不回”,歷史永遠不會回頭,時間永遠不會回頭。人生永遠像浪頭一樣,一波一波地過去了,要想拉回來是做不到了。《論語》中孔子告訴學生:“逝者如斯夫,”流水不斷地過去了,永遠不回頭。年青人聽了,不要認為這樣
很灰心,這是叫你不要留戀在今天,下面有句話:“不捨晝夜”,像流水一樣,不管白天夜裡,要永遠不斷地徫前湧進。這就是莊子講的“無竟”的道理。也就是我們經常看到的一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是《易經》干卦的卦辭,干代表了天,中國文化是用干代表了天體,現在的名望就是宇宙,“天行獎是永遠強健地運行。“君子以自強不息”是教我們傚法宇宙一樣生生不息,即如孔子所說“逝者如斯”,要傚法水不斷前進。也就是《大學》這部書中引用湯之盤銘說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道理。因為無窮無盡,無量無邊,所以修道學佛的境界,是不斷地前進、擴展、偉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