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離疏的故事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繲(音xiè),足以餬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者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
“支離疏”是一個人的綽號,這個人長得很奇怪,他大概是沒有脖子的,兩腮貼近肚臍,肩膀長得比頭頂高,五官仰起,兩髀同腰相連,長得不像個人形。這種畸形的人,我們看見過,現在這種人的命一定很好,可以作電視上的好材料,當名演員。
挫針治繲(音xiè),足以餬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
支離疏這種畸形的人,正好適合當裁縫。“鼓莢播精,”就是卜卦用的一套。中國有一個習慣,一個孩子天生瞎子,就教他算命或卜卦,特別靈。還有一套特別的方法,教他只求記憶,不用子丑寅卯,只要記得就好,所謂“鐵板數”就是教這類人的。過去算命專門找瞎子,瞎子有特長,算得更準。這種畸形的人算命或卜卦,每一天生意很好,靠他可以養活十個人。樣子長得不成人形,謀生的技能比誰都好。當國家徵兵時,免了他的兵役;當國家徵用勞工時,因為他有殘疾,不用出力;如果發社會福利救濟金,每次他都能領到。他雖然長得不好看,但在人生的途程上,占的便宜大極了。
夫支離者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這個人“支離其形”,長得怪裡怪氣,可是生活得很好。如果我們有人對自己一生的學問、道德、修養做到怪裡怪氣,也就是像現在好好的一個人,要去學修道啦,學佛啦,打坐吃素啦,上教堂等,都是“支離其德者也”,看起來很不正規很不正常,然後人們會說:這人很迷信,不用找他了,因為找他沒有用。迷信就是一頂很好的帽子,可以躲開很多的災難,可以讓人很好地活下去了。如說某人是吃素的,究竟他心裡吃不吃素,是不是“心齋”,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莊子告訴我們,這個人生這個社會很妙的,正常的人生活下來很困難,稍稍帶一點怪,但不要怪過了頭了,就會活得很痛快,就看你是否善於利用“支離其德”,不過要學得像支離疏,好處他都占光,國家要徵兵役用勞工,他什麼事都不用做,發救濟金卻儘管來領,要做到這個樣子,你就“支離其德者也”,所以怪要怪得有樣子。我們有些年青人本事沒有,脾氣非常怪,那就變成了翹鼻子的小豬,上祭壇不能用,殺了拜拜都不行,但做成香腸臘肉卻可以。所以要怪得像支離疏那樣,這人就有用了。
講了支離疏這個怪人,下面的文章引出我們文化歷史上最有名的故事,這在孔子本身傳記見不到,看起來莊子處處在罵孔子,實際上莊子非常捧孔子,我們不要被莊子的文字騙過去了。
鳳兮之歎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
孔子適楚。
孔子到了楚國去。當年楚國的中心是湖北湖南,一直到廣西貴州的邊緣,實際上安徽這一帶都是楚國的範圍。據《莊子》上講,孔子到過楚國,一般的記載上,孔子周遊列國,但沒有到過楚國。湖南湖北的朋友經常說笑,我們是孔子不敢去的國家。孔子到楚國邊境要過河時,車輪子壞了,叫學生子路去借個工具修一下,子路看見一位大嫂的在河邊洗衣服,就很有禮貌地說:大嫂,我向你借一樣東西。話未說完,這位大嫂讓子路等著,就回去拿來了一些釘子、木頭,還有一把斧頭給子路,子路奇怪了,大嫂就說:你不是孔子的學生嗎?你向我借東西,東方甲乙木,你要木頭,西方庚辛金,你要釘子,斧頭,對不對?子路一聽傻了,回來對孔子說:楚國不用去了,楚國婦女都上通天文,下通地理,都懂《易經》八卦,我們這一套去賣不開。所以孔子沒有到過楚國。這個故事是兩湖的朋友最先告訴我的。我說這是在罵你們兩湖人。他說怎麼是罵呢?這是吃我們兩湖人的醋,我們兩湖是連孔子都不敢來的地方,所以全國都吃我們的醋。
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
孔子在本篇中最倒霉也是在楚國。“楚狂接輿”是楚國一個著名裝瘋賣傻的狂人。狂人並不是瘋子。過去說的狂,就是滿不在乎,什麼都不在話下的味道。道家的書和《高士傳》都說他姓陸,名接輿,也是道家著名的隱士,學問人格都非常高。孔子來到楚國,楚狂接輿一聽老孔來了,就去看他。去了以後,電鈴也不按,就站在門口講了一句話:“鳳兮!鳳兮!」這個“兮”字,大家素來都讀成西。年青時,有一個學問很淵博的湖北老先生告訴我,“兮”在古音中應讀“氨。在宋朝,尤其是朱熹注《詩經》以後,都讀成西,搞錯了。我一想,非常有道理。這個“兮”,等於白話文的“氨,就是人拉長聲音唱起來的尾音。天下人已經搞錯了那麼多年,那就將錯就錯吧。
楚狂按輿說:“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鳳凰,鳳是鳳,凰是凰。古人說麟、鳳,有時候代表人中之君子,或者是天下絕對太平,兩代有道的時候,就可以見到走獸中的麒麟,飛禽中的鳳凰,亂世的時候就看不見。逭兩樣東西,是中國文化的標誌。現在楚狂接輿是用鳳來比孔子,他說鳳啊!鳳啊!你運氣不好,怎麼那麼倒霉,到這個衰世來。“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這是中國文化道家的歷史哲學。他說孔子希望的人類社會道德的世界,只有兩個時代有,一個是過去,幾萬年以前,“往世不可追也”,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也許幾萬年以後有這個世界,你已經來不及了,“來世不可待也”。等於我常說的世界上只有兩個好人,一個還沒有出生,一個已經死了。所以我們都是不大對頭的人。
楚狂接輿罵孔子,你所希望的世界,一個已經過去,永遠也看不見了,一個還沒有來。我們要知道,孔子著的《春秋》,不光講歷史哲學,而且講歷史哲學的批判,這是我們文化上的一部大書。所謂《春秋》講三世,就是對於世界政治文化的三個分類。一種是“衰世”,也就是亂世,人類歷史是衰世多。研究中國史,在二三十年以內沒有變亂與戰爭的時間,幾乎找不到,只有大戰與小戰的差別而已,小戰爭隨時隨地都有。衰世進步到不變亂,就叫“昇平”之世,應該說,如漢唐兩代,只能勉強稱為昇平之世,好一點的如周朝商朝等,算是昇平之世,堯舜禹時代,還要稍高一點。最高的是進步到“太平”,大同世界的太平,就是我們中國人講的“太平盛世”。以《春秋》看來,任何一個歷史時代,都是衰世多,道德衰落,文化衰落。稍稍好一點的是小康。大同世界的太平,相當於西方哲學家柏拉圖所標榜的“理想國”,和道家思想的“華胥國”,乃至如同上帝的天國,佛家的極樂世界。根據中國文化的歷史觀察來說,真正的太平盛世,等於是個“理想國”,幾乎很難實現。所以,楚狂接與的意思是,我們的命運很苦,所遭遇的不是亂世,是比亂世好一點的衰世。你雖然是個鳳凰,鳳凰生在這個衰世比野雞不如。你看這個瘋子啊,人家孔子是從外國來的,他就站在門口比手劃腳地罵了孔子一頓。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這是歷史的哲學。當“天下有道”的太平盛世,就是聖人的時代,聖人的世界。同樣的觀點,我們知道,佛出世的時候就是太平盛世,也就是轉輪聖王的時代。但化身佛什麼時候來?宗教家什麼時候投生?當天下亂了,需要救世時,“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所以當聖賢,都是抱著救世救人的心態來受苦受難的。楚狂接輿說,你老孔在這個時候來投生,你能一輩子不受刑法,不被殺頭,保住吃飯的傢伙在肩上不掉下來,已經很了不起了,你還要到處周遊列國,到處傳播文化,救世救人,你這是不想活了。你說這是在罵孔子,還是在愛護孔子?這是歷史上有名的“鳳兮之歎”,用鳳凰生在不得勢的時代來比孔子。楚狂接輿的理論,一個人生在衰亂之世,能好好地活下去,不半路遭遇刑戮而死,是很不容易的事。這種事對一個抱著救世思想的知識分子,在歷史上是很多的。乃至任何一個朝代變動之時,不容易活著的就是知識分子。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這是歷史哲學的名言。人生都要求幸福,太難了,幸福這東西比羽毛還輕,沒有辦法把它裝起來。拿新的文學來形容:幸福在我們前面輕飄飄地溜過去了。莊子用古文學來描寫,“福輕乎羽,莫之知載”。所以,永遠是把握不住的東西,這叫做幸福。“禍重乎地,莫之知避。”那“禍”,那痛苦,像地一樣不會離開我們的腳跟。換一句話說,人活在世上,幸福是這樣地難以把握,因為它太輕飄,一下子就溜過去了,艱難痛苦這些“禍”像大地一樣,你始終離不開它的,所以人一生都是在禍福中。所以楚狂接輿說:算了吧!算了吧!你老兄何必到楚國來呢?你到處傳道,把道德的思想,文化的觀念到處散佈,這只有我懂。這個時候想出來挽救這個時代,你危險極了。“畫地而趨。”一般人都認為自己很高明,自己劃定一個範圍在那裡轉。讀書人就容易犯這個毛病人生每一個人都是“畫地而趨”,造四個字就是人自己對自己的譏諷。所以佛家講解脫兩個字,很了不起!怎麼解脫?不“畫地而趨”,自己不規定範圍,自己超越一切,就是真正好的人生。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迷陽”,是土話,是路上的荊棘。實際上,“迷陽迷陽”,也可說湖北湖南一帶的喜歡吃辣椒的,麻辣麻辣,這些東西抓到手上,刺到是很痛的。人在路上走,邊走邊念,“迷陽”不要傷到我的腳。古人很迷信,出門時就要念“迷陽”這樣的咒子。“吾行卻曲,無傷吾足。”我走得很慢,很小心,這些有妨礙的東西不要傷害到我的腳。這四句話,代表了全篇的宗旨。
下面有一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