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德充符:惡人哀駘它

惡人哀駘它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數十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而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而若辭。寡人醜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其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刖者之屢,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吾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數十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而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而若辭。寡人醜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魯哀公”是魯國的諸侯,他對孔子說,衛國有一個有名的壞蛋,外號叫“哀駘它”。這個人長得很醜,“哀”就是悲哀,“駘”就是駝背。他專門“誘惑”良家父老,男子和他相處,就都伴守著他不肯離開。婦女見了他,回家向父母請求說“如果把我嫁人,我願做他的小老婆”,這樣的女人有幾十個,後面相同的女人越來越多。哀駘它雖然這麼厲害,卻從來沒有做過宣傳,就是對人很好,人家也對他很好而已。他又不是領袖又不是皇帝,人們想接近他就像擠公共汽車一樣,擠死了,想見他一面都難。但他又不能給人官做,又不能“濟人之死”。當皇帝可以“濟人之死”,一個人犯了罪要被殺,皇帝說算了,犯人就可以活下去了。他又沒有錢可以使人生活安樂,肚子吃得飽。哀駘它長得那麼難看,看看都覺得可怕,但是,人們一見他就捨不得離開他。“知不出乎四域;”他的智能有多高呢?天地之間的學問,他知道的我們知道,我們知道的他也知道,可男女老幼都跟著他。我想這人一定有特別的地方,我一看他,果然醜陋得不得了,但我與這麼難看的人住了一個月,就覺得他非常可愛,他作人似乎沒有一點缺點。與他住了一年,連我都迷信他,心中沒有主宰,想請他當魯國的皇帝,願意讓位給他,就同他商量,他聽了半天,也沒有高興,也沒有講對不對,我覺得很慚愧,最後終於勉強把國位交給了他,他繼位幾天就偷偷地溜掉離開我了。等他離開我以後,我心裡就像掉了什麼東西一樣,我雖然當皇帝,富有天下,但心中沒有快樂過一天。魯哀公就問孔子,這個傢伙是什麼人?

這個人孔子大概沒有見過,孔子見了可能也要拜門了。世上做到這個樣子的人有沒有?有!是有這樣的人。這種人社會上看不見,修道人中看得到。

我年青時,在大陸上到處求道,到處亂跑,碰上有道的人,雖然長得很醜,又不洗澡又不洗臉,髒得要死,就不覺得他髒,樣樣都好,這是道德的充沛。我先點出題目,不過下面孔子答覆很有道理,孔子的回答就是禪宗了。

才全而德不形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其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刖者之屨,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孔子說,我曾經到過楚國,看見小豬在吃母豬的奶,吃了一陣後,才發現母豬已經死了,於是小豬統統都跑開了。小豬為什麼跑開呢?因為母豬死了,不是平時活著的樣子了,覺得不同類了。豬也好,人也好,愛自己的父母不是愛這個形體,愛的是形體裡面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跑掉了,就變成死豬死人了,就不可愛了,就會害怕了。就像我們普通人,父母再可愛,情人再可愛,如果一死,你一定嚇死了。所以你愛的不是外形,是外形裡面的那個東西。中國古代的傳統,尤其是南方的傳統,打敗仗死亡的軍人的軍服、軍帽那一套東西,甚至象徵軍人勇士的領章,都不給他別上,覺得丟人。古今中外的文化是尊重英雄尊重勇士的。因戰爭失敗而死亡的人的喪葬,連表揚令都不能拿出來,普普通通地就把他埋掉了。一個腳開了刀殘廢的人,譬如五個腳指頭切掉了,他也要穿鞋子,當然需要另外訂做,但他的鞋子丟掉時,誰也不會撿來穿的。“皆無其本矣。”因為這些東西無本,喪失了它根本的精神。在上古時宮女不准穿耳環,指甲也不准修剪。古代夫婦之道,已經結婚而“止於外”者,不能再結婚。這些都是古代的文化。古代為什麼有這些文化呢?就是說,內在的道德不美,外形再美也是醜陋;內在的道德充沛了,外形再醜陋也是世界上最美的。孔子答覆魯哀公說,哀駘它是“全德之人”,道德修養到了家的就是美,這是自身自然之美。

這一篇之所以叫《德充符》,就是一個人道德的充實,精神的昇華才是真正的美。哀駘它用不著講話,無言之教,人們自然就受他影響。在佛家來講,就得到了“不可思議三昧”。凡是接觸他的人,坐在他所放射的範圍,心就清靜了,就得定了,就得救了。他也不用什麼成果來表現,自然就能得到你的信任親近。所以他做到使你把國家政權交給他,還唯恐他不願意接受。“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要特別注意,一個人的才能是天生的,譬如作人做不做得好,也是天生的,有些人再教還是教不好,有天才的人,一點就透,聞一知十。所以才是才,學是學。孔子講,哀駘它才能俱全,道德也俱全,但是才與德都全,而“不形者也”,內涵卻不暴露,更美。有才有德被人看出來,雖然是好,但還是差一點,有才有德你還看不出來,方向在哪裡你還摸不清楚,更高。

哀公曰:“何謂才全?”

魯哀公就問,怎麼叫“才全”呢?注意,才包括了智能學問。

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

孔子說,“死”與“生”;成功與失敗;“窮”就是倒霉,不是沒有錢,沒有錢當然是倒霉的倒霉,“達”,通達,樣樣都得意;有錢與沒有錢;賢人與壞人;“毀”,罵你批評你,“譽”,稱讚你恭維你;“饑”與“渴”;“寒”與”暑”,這些相對立的現象,用古文寫來很簡單,用白話文寫,每兩個字都可以寫好幾篇文章,如果加上故事,加上小說,編電視劇本,不知道要寫多少。“是事之變,”這些都屬於人世間的事,都是人世間變化的現象。只要我們生命活下去,在人生的道路上,隨時隨地都會碰上這些現象,每一天每一秒都會遭遇到。那麼,遭遇到這些變化,是上帝的安排,菩薩的安排嗎?還是閻王的安排?你說有沒有主宰?沒有主宰。你說是自然來的嗎?也不是自然來的。這是生命中間有一股力量所遭遇的:“命之行也。”這個“命”就是佛學講的“業力”,善有善業,惡有惡業。“行”就是佛學所講的五陰中“色受想行識”的行,就是動。這股力量永遠在動,一切唯心,唯我自己所造。

“日夜相代乎前,”人生就那麼可憐,這些現象就像白天過了是黑夜,黑夜過了是明天,明天過了則是後天一樣,永遠交替著,擺在我們前面,“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你找不找得到生命的這股力量?宇宙萬有的變化,白天跟夜裡是哪裡來的?你的智能無法參透這個最初的動能從那裡來的。如果你參透了就叫得道。

這段話孔子說完了。但概念還沒有說完,只說了一半。莊子所說的這個故事,一般人根據莊子本身有些文章,寓言,根據莊子的這句話,認為這些是假托的事情,是不是假托的呢?等我們講到寓言時再討論,現在我們且把它當作假托的話。

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

我們一般人被時間空間限制,自己心裡永遠得不到解脫,得不到自在,始終被環境障礙住了,達不到一個境界,這個境界莊子定一個名稱叫“滑和”,就是祥和安祥的境界。勉強借用佛學的名詞來解釋,達不到身的自在和心的解脫。“不可入於靈府。”“靈府”也是莊子定的名稱,等於儒家的名稱叫“靈台”,一般人都認為是心,不過不是心臟的心,是假托的,抽像的,這是講心的體。心有無比的靈性,所以包羅萬象,都是唯心所造,莊子稱它為“靈府”。後世道教也用這個詞,認為天人的境界,得道的境界叫“靈府”,後來再加上宗教的色彩,在道家道教中就把“靈府”描寫成一個天堂。實際上,莊子借孔子之口,說出“靈府”就是心靈,所以是不可入於心靈,昇華到最高的境界。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兌”通悅。假使一個人的修養,做到隨時隨地心中沒有痛苦煩惱,都是平和愉悅的,那就可與天地相通,入於“靈府”的境界。中國古代修長生不老之道的,有一句名言,“神仙無別法,只生歡喜不生愁。”一個人能隨時隨地心境保持快活愉悅的狀態,沒有憂愁煩惱在心中往來,自然就達到神仙境界。

《莊子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