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才李泌
這一篇名叫《德充符》:道德的充實,真正道德充實的人,才德學都全。才是天才,這個才在過去叫仙才。中國文化裡有一句話,“此身無有神仙骨,縱遇神仙莫浪求。”“浪”就是亂的意思,不浪求不亂求,不是不求,求也無妨,達不到也沒有關係,理由就是另有一種仙才。在唐代歷史上,從唐玄宗、唐肅宗、唐代宗到唐德宗,四朝有一位人物,叫李泌,與郭子儀是一文一武,很了不起。他是神仙宰相,修道也學禪,在《指月錄》懶殘一段有他一點點資料。李泌不但有仙才還有仙骨,歷史上形容他“骨節珊然”,走起路來很輕靈,骨頭特別柔軟,就是普通人所謂的“仙風道骨”。李泌在廟子上讀書時,聽到一個和尚唸經的聲音,悲涼委婉而有遺世之響,他認為是一位有道的再來人。打聽之下,才知道叫懶殘憚師。這個懶殘禪師,普通人看來很懶,鼻涕流下來掛在胸口都懶得擦,懶到這個程度才叫懶,殘呢?專門吃廟子上的殘羹冷飯。李泌知道了懶殘禪師的事跡,在一個寒冬深夜,獨自一個人偷偷去找他,碰到懶殘把撿來的干牛糞,壘作一堆當柴燒,生起火來烤芋頭,李泌一聲不響地在旁邊跪著,跟這個有道人求道。懶殘也像沒有看見李泌似的,一面在牛糞中撿起烤熟了的芋頭,張口就吃,一面又自言自語地罵李泌是不安好心,要來偷他的東西。邊罵邊吃,忽然轉過臉來,把吃過的沾上鼻涕的半個芋頭遞給李泌。李泌很恭敬地雙手捧來吃了。所以求道很容易,就是肯不肯吃人家的鼻涕,有這個精神才可求道。李泌吃完後,懶殘說:好!好!看你很誠心的,許你將來做十年的太平宰相吧!道業卻不說了!拍拍手就走了。不過,李泌始終不肯當官是真的,一直是以客位身份出力,身經四朝,參與宮室大計,輔翼朝廷,運籌帷幄,對外策劃戰略,配合郭子儀等得個將領的步調,使其行致成功,可以說是肅宗、代宗、德宗三朝天下的重要人物。但他始終不想做官,到了唐代宗時,皇帝就留他睡在一床,什麼都談,他只想修道,同張良一樣到了不吃東西的程度,往來還是唐代宗強迫他不可素食,逼他娶妻吃肉後,道才掉了。
這是歷史上的一段故事,這類故事在正史上多半不提的。我們的歷史很有趣,都是一般儒家人物在寫作,有稍稍涉及奇異的,都“攻乎異端”,都去掉了。所以讀歷史光讀正史,不容易瞭解歷史,要讀反面的歷史,譬如看歷朝名臣的奏折,史外的資料,就可以瞭解當時的情形。
莊子借孔子之口講,一個能夠成道的人,能從世上昇華的人,或者要在世上做一番大事業的人,必須有兩個東西,一個是“全才”,一個是“全德”。全才就很難了,加上全德更難。有才無德入世很危險,不但危險了自己而且危險了世間,有德無才,可以出世修道,不能入世。所以一個人要才德兩全很難。
“使日夜無卻,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卻”不是退卻,是晝夜心中沒有雜念,用佛家的話講就是沒有煩惱,造就很難了。前天我們講,到了大阿羅漢的境界晝夜長明,永遠沒有睡眠了,永遠沒有煩惱,就是這個境界。他同萬物相往來,他的身心像春天一樣,永遠是長青的,永遠是年青的,永遠是愉悅快樂的。所以元朝忽必烈為長春真人丘處機在北平修長春觀,其道理就出於此。“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接”是接天地之靈氣。換句話說,是天人相交,人與宇宙生命相互交接在一起,隨時生生不已。
“是之謂才全。”這樣就叫才,仙才。可以說,這樣的“才全”之人,才能達到道德的充實。
止水澄波
“何謂德不形?”
怎樣才叫“德不形”呢?
一個人內在道德的充沛,外形上看不出有道德,這一點非常重要。一個道德之士,外貌也擺出道德的形態,那就是有限的道德,可以叫做“有限公司”。我們中國文學平常講,“學問深時意氣平”,一個人真到了學問知識成就時,深沉了,沒有意氣了。這句話看起來很平凡,其實很嚴重。我們知道古今中外的知識分子,可以說那個爭論,心裡的戰鬥,比什麼都厲害。普通人活著都在爭,爭的是利害。爭那個貪心所起的。知識分子是爭意見,是思想上的爭,比普通人的爭還可怕,實際上超越了利害之爭。真做到學問深時,意氣平,無爭,那就是聖人境界,是得道的人。“學問深時意氣平”,這看來很容易,做起來很難。在古代,一個知識分子夠不夠標準,很大部分就看意氣是否能平。而有道德卻不形於外,比“意氣平”的境界還要高。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在科學上,物理上常用水平,水平這句話首先出自《莊子》。“平者,水停之盛也。”水真正平了,停住了,就不流了,有一點傾斜就流了。所謂打坐修道,做到此心一靜下來,就像水一樣不流動了,不一定要盤腿。古人形容什麼叫定的境界呢?止水澄波,像水一樣止住不流,像秋天的寒潭一樣,水青得像樹的顏色,水裡的沙子、游魚看得清清楚楚,那就叫澄波,但不是死水,死水也是綠,那個綠是看不到底的,那有毒,澄波是活潑潑的,像樹葉一樣青的,非常好看。人一看見這種水,心境自然會清涼的。所以,水平不流,如止水澄波,這就是道德的修養。能夠做到晝夜都在止水澄波中,就是道的境界。莊子很明顯地告訴我們修行的方法,“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可以傚法水平。此心如水,止水澄波,雜念妄想沒有了,喜怒哀樂一來,像鏡子一樣照住了。佛在《楞嚴經》中也講到靜坐的方法,開始像一杯水一樣是混濁的,慢慢地發現,不靜坐還好,一靜坐裡面的妄想雜念多得很,有人就問佛,佛說這是當然的,初步嘛!一杯水放在那裡,開始看不見泥沙,在澄清之時,就看見好多泥沙被澄清下去了,最後再把沉到底的泥沙倒掉,完全變成清水了。
“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內在心境永遠保持這個境界,不受外境界的影響,不管外境界怎樣變化,死生存亡,窮達貧富,你的內心像水平一樣不流。那你說我學死人打坐在那裡,或許還做得到,做事時就做不到了,那就不算數了。要能入世,要能做事,喜怒哀樂都有,不是沒有,但內在心裡的修養,要像一杯水放在那裡沒有動過。這種修養可以出世,可以入世,外形你無法瞭解的。玄奘大師只有八個字加以說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所以道德達到這個境界,就是子思在《大學》《中庸》上提到的中和的狀態。換句話說,這樣才真正地成就了和平。“成和之修”,這個“修”不是修道的修,是這條長路,這個希望,這個前途之意。內在有了這種道德修養,入世出世,“物不能離也。”不受萬物的影響,外面的萬物怎麼來擾亂你,都始終凝定在祥和的境界。
德友而已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吾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魯哀公有一天碰到孔子的學生閔子,這個閔子是否是二十四孝裡的閔子騫,不知道,姑且當做閔子騫。魯哀公本是一個職業皇帝,他說我做皇帝時,“南面而君天下”,中國古代文化的精神,幾千年來做領袖的當君主的,都是面南坐北的。百姓的房子即使是向南都要偏一點,只有官衙廟觀可以向正南。
這種幾千年的民族習慣根據什麼呢?是根據《易經》的地球物理,南北極磁場的道理來的,等於與埃及修古金字塔是一樣的。我們讀古書,讀到“南面而坐”,“南面而王”,就是講帝王。魯哀公說我做皇帝時,隨時為老百姓著想,制定一個政治制度,就怕老百姓得不到好的生活,我是憂國憂民憂天下,我自以為是一個好皇帝。憂心於天下,這也是聖人之道,沒有錯。
魯哀公說,我聽了“至人之言”,我現在聽了你老師孔子這一番話,才知道人的價值還不止這樣。雖然我“南面而王”,憂心天下,但有其名而無其實,我最怕不愛惜自己真正的生命,而對國家對人民沒有貢獻,如果照我這樣下去,對國家並不好。這個道理我是因孔子這一番話懂的。這一段魯哀公拿自己做結論,一個得道的人,不在於外形的威德莊嚴,所謂真正的莊嚴,是在內心的充實。所以,他的結論,我與孔子不是君臣的關係,可以說是“德友”:道德的朋友啊!所以魯哀公畢竟還是魯哀公。
《莊子》這一段記載得很真實。所以,研究孔子是很難的,只讀了四書五經,沒有辦法研究孔子。還要讀了《國語》中《孔子家語》,它搜羅了四書五經以外資料,還要讀清代著名的關於孔子的話,把這些讀了,才可以研究孔子。在《莊子》這裡記載的孔子這些言行,是否是真有呢?考據起來很困難,但有助於瞭解孔子。其次,《莊子》中很多地方提到孔子,是對孔子難堪和挖苦的。但當你仔細讀完了,就會發現很多地方絕對在捧孔子。在這裡也是在捧孔子。
這裡有一個問題,魯哀公講“德友而已矣!”中國文化歷史上有一句名言,在曾子這本書中,曾經提出一個原則:“用師則王,用友則霸,用徒則亡。”我們的歷史經驗,在上古就是用師道成王的時代。所以魯哀公到底是一個小諸侯,沒有大帝王的氣度,他與孔子是“德友而已”,他沒有說我“師事於孔子”,他講不出這個話。歷史上,湯用伊尹、周文王用姜尚,都是“用師”,就是領導人非常謙虛,找一個“師”來“用”,便“王天下”成大功。至於齊桓公用管仲,漢高祖用張良、陳平之流,劉備用諸葛亮等等,都是“用友者霸”的好例子。總之秦漢以後,沒有“用師”的,講是那麼講,都是“用友’;而已。就是我們曾提過的唐朝的李泌,四代唐王對他還是“用友”,還不是“用師”。至於“用徒者亡”,是指專用服從的、聽命的、乖乖的人,“末將聽令”的太多了,那是必然會失敗的。你們看過舊京戲就知道什麼是“末將聽令”。這是曾子體察古今的歷史經驗,而後據以說明歷史興衰成敗的大原則。這是順便提到的。